连欧文自己也忍受不了衬衫和外衣发出的恶臭了,于是他打开法恩斯给他带过来的行李箱,开始清洗自己的身体。他故意没有刮胡须,但他用了大水壶、洗脸盆和毛巾拭去旅途的尘渍,一番梳洗之后他感到精神焕发。他拽着靴子往脚上套时,阿什比上尉和埃塔伊内来了。
欧文迎着从丝绸窗帘透进来的光线,眯着眼睛,一边做出苦相,一边拉上靴子,系紧旁边的搭扣。“有什么消息吗,阿什比?”他匆匆问道。他想尽快离开这座城堡,尽早赶回去。
阿什比上尉敬礼示意之后开始踱步。“我们对城堡地面进行了搜索,记下了保卫城堡的骑士人数。悬崖格外崎岖陡峭,要包围这里可不容易。”
“我昨天骑马上来的时候看到了,”欧文了然地说,“还有别的吗?”
“昨天晚上我带了一些人去到山下的普勒默尔,那根本不能算个城市。山顶上到处都是庄园,但山谷里的人却寥寥无几。大多数小商店在一座座小山之间的大道旁排成一排,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让我十分吃惊的是,里面有那么多来自其他王国的商人,有的来自日内瓦,有的来自莱高尔特,还有的来自阿塔巴伦。真的是大杂烩啊。我觉得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地方和这里一样。每过几个街区,文化、语言就会有所变化。这里是主要的贸易枢纽,我的大人。我甚至还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买了些小饰品,玻璃粉做成的小项链。”
欧文把腿放下,开始套另一只靴子。“我之前没注意到这些。从这里到港口有多远?”
阿什比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远。潮起潮落十分有规律,各种船只从各个港口纷至沓来。我昨天听到了很多种语言。”
欧文继续系紧搭扣。“他们对你的人怎么样?”
阿什比耸了耸肩。“这里的人太多了,而且都来自不同的王国,我觉得我们并不显眼。我们回来的时候,宫殿里的人恨不得朝我们吐口水,但老百姓们完全不知道我们来了,一个字都没听他们说起。”
“谢谢你,阿什比。”欧文说,穿好了鞋,他站起身来,把剑鞘系在腰间。“所以你刚刚说的意思就是,这个王国很脆弱,不堪一击,尤其是在海上。看起来他们也许想用树林拦住我们,不让我们走得太近。”
“是,”上尉回答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的大人,我现在想睡会儿觉。昨晚我们在外面待得有些晚,但我不会让您等太久。”
欧文点了点头,让他出去了。他转身面向埃塔伊内,她的衣着打扮、发型发饰都是布里托尼卡风格的。
“所以他们现在真的恨透我们了?”他怪笑着问她。
她知会地看着他。“我觉得当下的这种情绪主要是针对你。这里的人都很慷慨大方,关心他们的女公爵。他们说起女公爵的时候,有一种近乎尊敬虔诚的感觉。你那样羞辱她,已经大大冒犯到他们。整个城堡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和关于你的恶言恶语。他们不想让你成为布里托尼卡的公爵,你只能是女公爵的丈夫。”
欧文开始笑起来。“哦,真的吗?出了锡尔迪金,我连公爵都不够格了?西马奇郡可是布里托尼卡的三倍大啊。”
“我觉得你没想成为这里的公爵吧?”她提醒到。
“我现在也不想,”他皱着眉头说,“但我不喜欢别人说我不能做或不能拥有什么,但是我侮辱了他们,他们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他们这么做也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理由刺激女公爵。等我和她对话的时候,我会问问她,‘丈夫’和‘公爵’的历史。他父亲是位公爵,她自己继承了爵位。我一定要坚持把头衔写进婚约。希望她会有所犹豫,毁掉婚约。”他摆弄着皮带,把外衣的前面抚平。“我收到了凯文那边的消息。德鲁正被送去帝泉王宫,去给吉纳维芙做玩伴。”他不想皱眉,可惜做不到。“在这些事件没开始之前,我必须回去。”
埃塔伊内了然地笑了笑,鞠了个躬。“那么你应该行动了。她在一个比柱厅宫稍低的地方做裁判,你可以去那里找她。”
“我会的。谢谢你,埃塔伊内。你现在要回去睡一会儿吗?”
“我已经休息够了,”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我们经过的那片树林看看,那片我们感受到很强圣泉魔力的树林。”
他机警地看了她一眼。“看看你能发现些什么。我们应该在回去的路上一起进去看看的。要小心。”
“我会一直很小心。”她回答道,转身离开。
欧文在柱厅宫没找到西尼亚女士。这座建筑由一座圆顶方形廊柱的中心主塔和两个从塔身侧边伸出的塔翼组成。欧文走近这座美丽的建筑,到处都是窗户和拱桥,他突然想到中间的这座塔很像巫哲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塔的第一层以及塔翼都是由砖堆砌而成的,第二层和第三层由灰泥和木头组成。房顶倾斜陡峭,窗户以及支撑房屋的拱形结构都是对称的,每一
个都和上下完美对齐,成排成列。方形廊柱由铁或铜制成,颜色比建筑上其他地方的颜色略深。他对这设计着了迷,感觉圣泉的力量从结构本身散发而出。
女公爵已经完成裁决去了码头,他也冒险去了那里,然后发现自己刚好又和她错过。花了好几个小时就为了追上她,欧文变得有些不耐烦,并且感觉很受挫。她的仆人们虽然回答他的时候都很顺从,但他能看出他们眼中透出的谴责神情。再次错过之后,他被人带离码头。陪同他的护卫有十人,他能觉察出他们都很想到阿什比描述的贸易摊点去逛逛。他于是解散了一半的护卫,让他们一小时之后来换班。放假虽短,但士兵们都心怀感激地欣然接受。
女公爵的仆人们身着制服,陪同欧文来到海湾边上的一个私人小峡谷,那里海浪不停拍打着岩石沙滩。他们走下一条略有些沙子的小径,之后到达海湾,他看到女公爵和她的管家肩并肩在那里边走边聊。他们下到台阶最下面一级,欧文的靴子咯吱咯吱地踏在沙子上。西尼亚注意到欧文来了,便示意管家离开。小峡谷的边界有大约十几个身着乌鸦图式外衣的士兵守卫,给女公爵留出足够多的空间独自徘徊。管家朝欧文走来,两人擦肩而过时欧文注意到管家脸上紧锁的眉头。
“很高兴您终于赶上来了。”管家带着挖苦的语气说。
“很高兴你还等着我,蒂埃里。”欧文嘲弄地答道。
管家吸了口气,摇了摇头,朝站在小径旁的士兵们走去。欧文走近西尼亚,他看到她赤脚走着,手指上悬着两只凉鞋。他的靴子在沙滩上留下很大的鞋印。微风把她几缕金色秀发拂到脸上,她伸出手,把头发顺回来,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欧文。
他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愤恨的神情——前一天的对话令人不快,经过一天的发酵,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情绪?但她却显示出顺其自然的神态,就像欧文是个需要耐心对待的案件一样。风带来海水的咸味,也带来了海浪的拍打声。
“我终于找到你了。”欧文带着一种近乎责备的语气说道。
“跟我走。”她说道,然后转身朝向海浪,走了过去。她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扣在一起,凉鞋还悬在她指弯处。太阳开始慢慢落下,照耀着她那叶状皇冠。今天她穿的礼服和大海的颜色十分相称,除了腰带和衣服袖口处的飞边以外。
欧文跟着她,走向那拍岸的海浪,走向海岸沿线上突出的粗糙岩石和岩层,他感觉到脚下沙子的质感发生了变化,变得更硬,颜色也更深了,走过之处他的靴子留下些许碎屑。岩石上点缀着海洋生物,他看到身边到处都是从半埋的壳里探头而出的海洋生物。太阳很温暖,可微风却颇凉。他们走到第一块岩壁处,沙子再次发生变化,从棕色的小颗粒,变成五颜六色的小石头状玻璃粉,满海岸都是。西尼亚走过海滩,黏黏的沙子沾在她赤裸的双脚上。欧文的靴子发出不同的咯吱声。这些是卵石吗?他们走向海浪的时候,海滩就从沙子变成了卵石,可真够奇怪的。
一个格外大的海浪升到顶峰,然后夹着白沫,呼啸着朝他们拍来。西尼亚完全不顾这海浪,只管向前走,她还没走到跟前,海浪就退了下去。她把凉鞋放下,蹲下身子,捧起一把玻璃粉,给欧文看。
玻璃粉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粉、蓝、橙、红、绿。他伸出手掌,她斜了下手腕,让小卵石噼里啪啦地落到欧文的手上。他们两个人的手腕边轻轻碰了一下,与她的这一碰,让欧文的胳膊不由自主地一震。
“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他说,同时仔细观赏这些精致的小石头,努力抖掉萦绕在他身上的这些感觉。大海潮起潮落之间,他听到不间断的水流之声。他寻找着这声音的来源,发现水从组成这小峡谷边缘的一个崎岖岩石裂缝中流下来。小溪给石头披上了青苔,但水依然清澈见底。岩石底部有一处凹洞,涓涓细流从海岸汇入大海。
“这些不是卵石。”她说,从他手里拿起一颗,这是颗奇形怪状的红色石头。“每一颗都是千真万确的玻璃。大海把这些玻璃碎成更小的一颗颗玻璃,然后把它们带到海滩上,这已经有上百年了。这是残渣,工匠们过来把它们做成珠宝首饰。就像宝石一样,它们历经成百上千年才能形成,但是玻璃是人造的。”她满怀希望地眺望着海湾,把更多的头发从脸上抚开理顺。
欧文站在那里,手里捧着海玻璃,看向她凝视的方向。一种强大的认同感横扫欧文,就仿佛他之前曾经就在这个地方伫立过一般。各种情感交织,在欧文体内盘旋,敲打着他,就像海浪敲打着附近的岩石。他手中拿着的玻璃碎片是大窗户的碎片。这是一座大城堡,有成千上万的窗户,曾一度矗立在海湾中心。他眨了眨眼睛,几乎可以看到这座城堡。
欧文之前也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那时他正乘船航进阿塔巴伦埃东布里克的一个小海湾。他感觉到他们下方有一座被海水淹
没的城市。
数以千计宏伟设计的彩色玻璃窗被击破磨碎,成为海滩上这些聚在一起的小碎石。欧文双膝微屈,突然一阵头昏目眩向他袭来,使他身体不断颤动。他的手垂了下来,海玻璃滑下,落到他脚上。
他感到一只小手握着他的胳膊。“你还好吗?”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想要甩开脑子里这糟糕的景象。海水冲刷而入的时候有多少人死了?多少人被淹死了?这古老的疼痛在他心中悸动。
“我……我很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因为压抑着叹息声,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了些。
“这里有很多回忆。”西尼亚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说。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什么回忆?”
她目光睿智。“很久之前的回忆了。现在这里已经成为被遗忘的地方。”她转过身,再次看着大海。“就像莱奥内伊斯一样。”
她有些欲言又止。他能觉察到她话里有话。
“我听说你收集了一些那个消失王国的遗物。”他怀疑地说。
她耸了耸肩。“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统治者,”她简单回答道,“锡尔迪金的收藏十分庞大。但这当然也合情合理,因为那是安德鲁王和吉纳维芙王后的王国。”她看着他的眼神似有所指,这眼神透露出太多信息,欧文不禁心头一颤。
她正戏弄着他,考验着他。她将欧文引来海岸并不是巧合。他又一次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在巫哲棋中被人略胜一筹。
“我很惊讶海玻璃并没有消耗殆尽,”他生硬地说,“对每个人来说,可能都觉得海玻璃应该早被用尽了。”
“其实并非如此,”她回答道,“这些海滩受特定法律保护。每年只能收获一满箱海玻璃,然后进行出价拍卖。这场交易可能会持续好几个月,时间长短取决于海玻璃的颜色、大小和形状,有些价值不菲。”
欧文噘了下嘴。“但这样难道不会驱使有人晚上来偷海玻璃吗?你给我的那捧……能值多少钱?”
“这有什么要紧呢?只是破碎的玻璃而已,根本不值钱,真的。但是因为罕见,因为有所保留,所以它才能值更多的钱。没有人来这片海滩偷东西,欧文。没有人敢冒险冒犯圣泉。我听说在你们王国有人从喷泉水里偷硬币。这是真的吗?”
欧文摇了摇头。“并不常发生。如果有人被抓住从任何一个喷泉里偷硬币,小偷会被扔进河里,坠入瀑布。”
西尼亚点点头。“正因为这样,这些海玻璃可以放心留在这里,无需派人看守。或者我应该这样说,这些海玻璃被存在于我们心中的传统所庇护。”她眯着眼睛。“如果这些传统被抛弃,往往会导致人们不想看到的后果发生。”她的话似乎还有更深的含义,但暗含的意思欧文还不清楚。她知道深无测,她知道莱奥内伊斯,知道在波利多罗?乌尔比诺看的历史书上也没写的东西。她身上还有很多值得欧文学习的东西。但他仍然有种被人操纵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他决定主动发起进攻,扳回一局。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冷淡疏离。“我千里迢迢过来见您,我的女士。我只是做了国王命令我做的事情,没有别的。”
“我明白。”她亲切地回答道。
“但我想说清楚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我千里迢迢过来,不是为了成为你的丈夫,不仅仅是你的丈夫。塞弗恩国王想让我统治布里托尼卡,正如我已经统治了西马奇郡一样。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误解,我的女士。”
他密切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想要找到生气或者愤恨的情绪,或者她缩紧鼻孔表示出的蔑视之情。
但这些在她的表情中全无踪迹,她看起来只是很失望,就像她期待能得到更多,而不仅仅是他给了她的这些。
她伸出手,再次握住他的胳膊。“当然,我们要彼此理解,”她近乎悲痛地回答道,“我的预期和你一样。”她叹了口气,看到有人走过来,便眯起了眼睛。欧文转身看到蒂埃里在海滩上朝他们走过来,后面跟着个信差。
西尼亚松开欧文的胳膊,准备好接见他们。
她刚一走开,一阵波涛汹涌地冲向欧文的靴子,吓了他一大跳。他们走近海岸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海浪靠近他们,但这个浪着实吓了他一大跳。西尼亚的凉鞋被浪冲起来,趁着还没有卷进大海前,他赶忙拿起凉鞋。他俯身抓起鞋子的时候,咸咸的海水溅在他的脸上,在他舌头上留下污浊海水的味道。
他的下巴还在滴着水,他转过身看到西尼亚已经走开了,她的裙子提到脚踝处,大步走在沙子上。在渐渐褪去的日光照耀下,她看起来倾国倾城,他只是呆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手里拿着她那滴着水的凉鞋,试着弄明白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并且更努力地控制这种感觉。
这时另一个浪从背后击中他,他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