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胸中有个地方好像突然塌陷了。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最终还是失算了,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算的。她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言以对,嘴巴半张半开。他闭上嘴,仍然无话可说,慢慢起身,将信将疑地盯着西尼亚。
布伦登?鲁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身旁。“胆子不小啊,我的大人,”他说,声音中夹杂着愤怒与谴责,“带这样的消息来到这里。我的女士,我恳求您对这样公然的强取豪夺三思而后行啊!我们这些年一直守护着布里托尼卡,到头来不战而降,把它拱手让给另一个国王!”
欧文密切关注着女公爵的反应,想要找到证据证实他的猜想是正确的,鲁元帅才是布里托尼卡背后的真正掌权者。也许女公爵把与欧文的婚姻视为她摆脱这个人的唯一方式。她紧握欧文手指的双手还未松开。
但她转向鲁时,目光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务实而耐心。“布伦登勋爵,我非常感谢你提出的建议,也感谢你多年来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我这个决定并不是草率做出的;你应该知道,长久以来,我的公国脆弱易攻。我们享受了很长时间的和平时光,就是因为我们与锡尔迪金结盟。”她将目光转向欧文。“我看得出,加固这层同盟关系是非常明智的。我知道你想要即刻返程,好去答复你的国王,欧文,但是,我可以请求你多留几天吗?我想领你看一下我的领地,顺便商讨一下订婚的条款,以便互惠互利,你同意吗?”
欧文再次瞠目结舌,布伦登?鲁额头上青筋凸起,那跳动的脉搏告诉欧文,并非只有他才有这种感觉。“我的女士,我请求您认真考虑我的建议!”鲁说,“如果您允许这种同盟继续,那么我们所奋斗争取的一切,您父亲所争取的一切,都会毁于一旦!”
欧文对这样的反对意见感到愤怒,尽管他自始至终都在期待这样的反对意见。他把手收回来,转过身来与布伦登勋爵四目相对。“我觉得这儿可不是你跟公爵女士顶嘴的地方,我的大人,”欧文冷冰冰地说,“她受制于你吗?”
鲁的双眼闪着炽热的火焰。
西尼亚女士伸出手,抚摸着鲁的胳膊。“我的勋爵,千真万确。我并非草率鲁莽才做出这个决定。我最尊重您的建议,一如既往。”
“我看不像。”他抽了下鼻子,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随后他突然转身,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欧文目送他离开。等他把目光转回西尼亚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嘴角失望一撇,但马上就恢复了正常。“我能劝你在普勒默尔待多久?”她问道。
欧文冒险地向门口回看了一眼,所有的仆人们都集中在门口,对他面露憎恨之情。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为了疏远、离间、冒犯、冲撞,对所有人来说,他都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只有女公爵除外。或许她只是更善于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罢了。他小心翼翼地用魔力去试探她,让圣泉的涟漪缓缓从他身上流出,这涟漪存在的感觉自从他踏进布里托尼卡那一刻起就一直未曾间断。
他真正想看到的是西尼亚自己的反应。魔力从他指尖滑出,如水蒸气般浸润了女公爵全身。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了些,眼睛微微眯起,就像一阵微风给她带来了一丝寒意,然后他感觉自己遇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也是泉佑异能者!他能感觉到她的力量像个巨大的湖泊。她湛蓝的双眼与他的眼睛不期而遇,她的嘴唇显示出的不是愤怒憎恨,也不是阴谋诡计。她允许他观察她,毫不设防。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十分无礼,便收回了魔力。
但是,要先找到她的弱点才行。如果她屏住呼吸,她的力量会完全消失。她如麻雀般脆弱,掐断她的脖颈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一想法让他极度厌恶自己。
她微微抽动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晚安,我的大人。”她说着准备告退的话,随后转身走开了。
西尼亚的管家叫蒂埃里,他将欧文护送到城堡里的一个王室公寓。公寓装饰华丽,里面有一座小喷泉,很小的一座,冒泡的声音如同小鸟的啁啾声。地板用大理石抛光,床帘奢华,薄如蝉翼,色彩明亮喜庆。几面墙装饰着漂亮的花瓶,花瓶里面插着朵朵鲜花。
他恍恍惚惚地走着,只或多或少地留意自己四周的环境。他现在和布里托尼卡的女公爵订婚了。虽然他怀着这样明确的目标来到普勒默尔,但他从未想到她会同意,更别说如此痛快地同意了。他一方面想要大笑,
另一方面纠结要不要马上解除婚约。他感觉五味杂陈,他不能否认,对于蒙特福特的这位女继承人及其非凡的力量,他感到极度好奇。他想要更多地了解她,了解这个地方。
欧文带来的人睡在兵工厂里,他下令阿什比上尉待在那里时考察一下城堡的防守情况,谋划围攻的策略。尽管城堡能够保护宫廷和主要的贵族,但是城堡远不算大,容纳不了所有普勒默尔民众。这就使大多数人处于极度脆弱易攻的境地。派出一支军队进入布里托尼卡,包围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围攻的过程将会是艰辛漫长的。
蒂埃里汇报女公爵日常行程的时候,欧文似听非听;他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埃塔伊内检查门窗和其他所有可能的出入口。
“我的大人?”蒂埃里听上去有些委屈。
“嗯?又怎么了?”欧文问道。
蒂埃里因为愤怒而皱了一下眉头。他上了年纪,青灰色的头发梳到前面,仿奥西塔尼亚发式,鲜艳的紧身上衣,但他脸上布满皱纹。“我说,大人想要在什么时候跟西尼亚女士会面?是在乞求者听证会上,还是在画家画画的时候?”
欧文假装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我要确定这个?”
蒂埃里咬牙切齿地说。“她很忙,我的大人,但还是注重礼仪,把她明天可以见您的时间告诉您。在我看来,您听听她下决心后面临的困难会有所获益的。也许您对我们公国的绘画感兴趣,绘画可是我们最大的财富之一。”他脚跟着地摇晃着身体,显然因为欧文没有在听而大为光火。“明天还有场箭术比赛,”他补充道,“也许您手下的一些士兵可以展示一下他们的才艺?”
欧文叹了口气,想要结束这对话,结束这计谋。蒂埃里以为欧文真的打算娶她,可这远还没确定。他拍了拍蒂埃里的肩膀。“我明早会让你知道的。”
管家愁容满面。“明……明早?”
“当然!”欧文高兴地说,“我一路骑马过来,已经筋疲力尽了,明天很可能睡到很晚才起。我准备见女公爵的话会通知你的。”
这话是用来故意激怒蒂埃里的,目的达到了。管家气急败坏,但他脸上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请容我告退,我的大人。”
“不用请示我,”他随口一说,“你走得越快越好。”
蒂埃里脸色一沉,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他无疑想用力摔门,但还是及时提醒自己要镇定,轻轻地把门关上。
“你说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和国王一模一样。”埃塔伊内打趣道。
欧文双臂交叉,两只眼睛盯着门。“熟能生巧,讽刺轻而易举。”太阳就快落山了,把白云染成金橘色。他穿过房间,走向用钢和玻璃打造的阳台门,来到外面的阳台上。平台伸出悬崖,让他看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海湾景色,还有底下的明灭灯火。空气沾着海水的湿咸。
埃塔伊内也走到了阳台上。“谁要想从这底下爬上来要么是疯了,要么是真有本事,”她说,“门闩挺结实,但上锁机制并不复杂。花瓶里的花可以遮盖毒药的味道,我们或许得把它们倒出来。”
欧文轻声笑着,转过身,背倚着阳台边,看着她。“你觉得有人现在想要杀掉我吗?”
她不自然地笑道。“我觉得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普勒默尔的每个人都想除掉你。”
“她等着我的求婚呢,”欧文说,他摇着头,“我根本没有吓到她。”
“鲁元帅十分震惊,这一点显而易见。”
欧文点点头。“他确实很震惊。虽然他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但我还是有些吃惊,因为他通常都会先我一步。但西尼亚却镇定自若。我觉得她不是我想象中的无助少女。”
埃塔伊内走近了些,以便欧文可以听到她的耳语。“是的,你本认为她受制于鲁元帅。”
“确实,”他说,“但是现在我不这么看了。我不再认为她是受制于人的那个了。但他们两个的关系很紧密。她尊敬他,但并不畏惧他。”
“我也注意到了,”埃塔伊内说,“你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在她身上施了魔力,这我感觉到了。你了解到了什么,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他挑起眉毛,十分高兴。“她是我们中的一员,”他会意地说,“她拥有的魔力十分巨大,有极佳的控制力。她能感觉到我在试探她。她允许我这样做,但我觉得这样做太过冒犯。”
她调皮地笑了。“我想起来了,好多年前,你也在船上这样试探过我。这样做确实会让一个女人觉得相当受伤。你知道她的弱点了吗?她有弱点吗?”最后这句听上去有些妒忌。
欧文还不想分享这些信息,尤其是和一位毒药师——无论其是敌是友。“意识到她是泉佑异能者,我就收回了魔力。”他推诿地说。她双眼稍稍眯了起来,典型的不相信的表情。
“你看到那些花瓶上的标志了吗?”他问道,因为他想换个话题,也因为他真的想知道。“在大门上,在——”
“到处都是,”她打断了他,“当然。但是我不知道这个标志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天见她的时候问一下她。如果他们在你如此失礼之后还能让你见她的话。”她又顽皮地看了他一眼。“明天我需要乔装打扮吗?你带个毒药师去,会显得更加冒犯无礼,你本来就是无理取闹。”
欧文笑了,两只胳膊交叉起来。他眼睛盯着埃塔伊内,脑子里想的却是西尼亚。这位女公爵总是能激起他的好奇心,一部分是因为他经常遇到鲁,却对她丝毫不知。基于阿弗朗奇市长的评价,他觉得她一定美丽动人,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他另一个预期却化为泡影,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受制于人的傀儡木偶。
女公爵父亲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不久之后她母亲也去世了。在她还是一个孩子时就被推上了执掌权力的位置,成年前受到诸如鲁这类人的辅佐。这是他们在奥西塔尼亚以及独立公国间的生存之策。这里的民众尊重家族权威,叔叔不会从侄子、侄女手中篡夺王位,这是一种荣耀。锡尔迪金统治者们以残忍无情著称,这也是欧文极度怀疑鲁的另一部分原因。
“我们遇到鲁的那片森林,那里藏着什么东西,”他说,一只手摸着嘴唇上的胡须,“我相信你也感觉到了,我想去看看。也许我会叫西尼亚带我去那里,或者我会不问自去。”
“或者我可以先行一步去看看,”埃塔伊内点头提议道,“何不今晚就去看看呢?”
欧文摇摇头。“他们就等着我们做这样的事儿呢。我可不想给他们一个猎杀你的借口。你还得保护我呢。”
“我要是留在这里陪你的话,就能更好地保护你。”她示意说。
“不,我今天晚上给你安排了其他任务。我想让你把自己伪装成仆人,摸清整个城堡的情况。对这个地方丝毫不知,我会觉得很不舒服。这里有地牢吗?女公爵的卧室在哪里?”她狡猾地看了他一眼。“我什么意思都没有!但是这是个全新的地方,一点儿方向感都没有。出去冒险之前,先看看你能在城堡里打探到些什么。”
“当然。”她回答道,微微点头。
欧文这时候听到一些陌生的动静,门轴处传来轻轻的吱呀声,门暗自关上了。他的听力一直格外敏锐——这是他从圣泉得到的一种能力。紧接着又传来厚底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蹭着走路的声音。
埃塔伊内也听到了这声音,马上拿出一把薄刀抓在手里。她总会把这把刀绑在前臂上,藏在长袍里。欧文还没有换下旅途中穿的满是尘土的衣服,所以他还带着佩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埃塔伊内留在原处别动,可她摇头不同意。
欧文犹豫着走向阳台门,斜侧着身子,以减小目标,以防有人拿着弓箭进来。阳台的窗帘挡住了房间里的人,但他能看到一个身影在慢慢挪着,就像这个闯入者在搜寻什么藏着的东西。
埃塔伊内向前走了一步,把匕首藏在背后,指间夹着匕首尖,准备随时扔出。她把窗帘拉到一边,欧文一眼瞥到进入房间的女人。
他抓住埃塔伊内的胳膊,不让她掷出凶器。
一段记忆一下子飘进欧文的脑海。他认出来了。他快速眨着眼睛,试图搞清楚他眼前的一切。她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老多了,大概三十岁了,穿着宫女的时尚礼服,不是仆人着装,衣服很合体。但是她的脸让他震惊。他认得这张脸。
顺着被拉到一边的窗帘,她看到他和埃塔伊内在阳台上。当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时,她大吃一惊,喘着气喊出他的名字,非常惊讶地把手压在胸口上:“欧文!是你!真的是你!”
他双腿一软。他上一次见她,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目送她和父母以及其他兄弟姐妹走上一艘开往奥西塔尼亚的轮船。欧加农去世后,她就成了最年长的一个。
她是他的姐姐,洁西卡?基斯卡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