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从睡梦中醒来,感觉到女人的手指在轻碰着他的头发。屋内漆黑一片,但这正好预示着孕育中的黎明即将到来。现在正是鸟儿将要歌唱的时刻,正是新的一天马上露出尖尖触角的时刻,正是纵身跳水前深深吸口气的那一刻。
蜂岩里王室的房间陈设考究,给人以陌生的感觉。欧文眨了眨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又愣了一会神儿,试图忆起自己到底在哪儿?在塔顿庄园?在帝泉?他发现安凯瑞特竟半跪在他的床边,面颊贴在褥子上,手指心不在焉地拨弄着他的头发。她苍白的脸上挂着疲惫呆滞的笑容,接着便突然浑身打了个哆嗦。她连忙把脸埋在褥子里,竭力控制地闷声轻咳着。随后她才抬起头,再次深情地端详着欧文。
“安凯瑞特。”欧文轻声念叨着,感到揪揪着的心渐渐放松了。他又用手擦了擦眼睛。“我本来想一直等你,没想睡着,可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
“没关系的,欧文,”她安慰着,“是我……来晚了。”她笑了笑。
“你的脸色很苍白。”男孩关切地问道,心中忧虑顿生。
她看起来并不在意此事。“我感觉很累,需要好好睡一觉,就像你刚才那样睡一觉就没事了。”她用手轻轻掐着他的脸蛋,又用拇指亲昵地刮蹭了一下。“我可以讲讲你的梦吗?你能记住吗?”
欧文热切地点点头,凝视着她的双眼,渐渐看得失了神。
“我讲完以后,”她轻声说着,“你就去告诉国王,要马上就去。你需要勇敢,小欧文,能做到吗?”
“我有伊薇的辫子,我能像她一样勇敢。”欧文坐了起来,却注意到她并没有起身。安凯瑞特仍旧半跪在床沿儿边,双臂支撑着让自己挺起上身。
“非常好,仔细听好。你今晚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三只金鹿来到了蜂岩城堡,这些鹿全都俯身跪拜在一头白猪的身前。随后一只持刀的老鼠逼近金鹿,企图杀死它们再吃掉。不过白猪则晃动猪鼻不让老鼠伤害它们。猪走到河边,金鹿尾随其后。除了一只鹿外,其他的都上了船。最小的那只金鹿和猪待在了一起。小船逆流而上——向上游而不是向下游而去——驶往一片鲜花盛开的土地。”
说完这些,安凯瑞特挺了挺身体,痛苦地轻吐了一口气。她眨了眨眼睛,目光变得游离而茫然。“欧文,随后那头猪嗅了嗅老鼠,却在它的皮毛里发现了一枚金币。白猪变化成一头封豕,长出了獠牙。它用獠牙挑起老鼠,将其抛入河中。老鼠最后被淹死了。”
安凯瑞特拨弄欧文头发的手指变得松软无力,随后手腕便放下垂到褥毯上,头也耷拉到了一侧。
“安凯瑞特?”欧文担忧地呼唤着。
“太困了。”她耳语着。她快速地眨眨眼睛,然后便抬起了头。她的目光似乎凌厉专注了起来。“现在就去告诉国王你的梦。这很重要,欧文。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的家人。”她温柔地看了一眼欧文,目光中满是怜爱和辛酸。安凯瑞特抬起虚弱无力的手指,轻轻拂过欧文那簇白发。“去吧,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回来时你还会在这儿吗?”欧文忧心渐浓地问道。
“我会的。”她应道,悲戚地笑了笑。
欧文一骨碌滚下床沿儿,着急忙慌地快速套上衣服,伸手摸了摸口袋确定伊薇的辫子还在,随后便出了房间在厅廊里徘徊。
他看见曼奇尼轰然跌倒在走廊里,胳膊弯儿里夹着一壶酒。
“快带我去国王的房间。”欧文用力扯着他的衣袖,着急地央求着。
曼奇尼看起来面容憔悴,精神也不好,垂头丧气的样子,脾气更是急躁了许多。他慢慢睁开眼睛,可怕地喘着粗气。“是你?”他说这话时显得很痛苦。
“在哪里呀?我要告诉国王我做的梦。”
“什么梦啊?”曼奇尼困惑地问道。“再也没有什么梦了,再也没有希望了。什么都毁了,一切都失去了。”他轻微地晃了晃空酒壶,听听里面还有没有残酒摇动的声音。酒瓶已经空了,没剩下什么。
“安凯瑞特让我一定要说!”欧文抓紧大胖子的肩膀催促着。
曼奇尼困惑得整张脸都揪揪着。“谁说的?”
“安凯瑞特!”欧文强压着怒火,腹诽着这个胖子的榆木脑袋。
曼奇尼向前探过身。“你……见过……她?”
“她就在我房间里。”欧文手指一弯朝身后自己房间的方向指了指。
曼奇尼脸色骤变,丢掉空酒壶连忙爬了起来,慌张间还把酒壶都碰碎了。“她还在?就是现在?可是怎么会?”
“嘘!”欧文示意他噤声,
因为他听到有人来了的皮靴声。
曼奇尼抓住男孩的手大踏步地穿行于厅廊。他走得有点摇晃,不过总算还认得路。和他们迎面相遇的是几名夜间守卫,佩戴着雪色封豕的徽章,手中拿着火把。
一名士兵盘问二人。“谁在那儿?”
“这是基斯卡登家的那个小子——那个男孩!他又做了一个梦,必须要禀告国王!”
士兵惊讶地看着欧文。“跟我来,孩子。”
曼奇尼如沐春风面色红润,看起来相当地兴奋。他们转回来路,快速地前往国王的寝宫。一进门欧文就看见了霍瓦特公爵和拉特克利夫都在里面。拉特克利夫的脖子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旁边还有几个人在气愤地喋喋不休。令欧文惊讶的是,爱丽丝公主也在场,她在睡袍外披了件长袍,穿着拖鞋在屋子里踱步,头发散乱忧容满面。
“启禀陛下,”士兵止步,顿足立正,高声禀告,“在走廊发现了这两个人。这个男孩又做了一个梦。”
国王看起来怒火正盛,听到士兵的禀告时急转回身。不过当他看到是欧文时,激动得涨红了面颊。
“又一个?”国王询问道,声音中一下子就透露出好奇的关切。他朝欧文走了过来。
“陛下,”拉特克利夫止住了国王,“那个可以再等等。您曾许诺过给我回报,我对您一直忠心耿耿,现在请兑现您的诺言。我要塔顿庄园!”
公主对拉特克利夫怒目而视,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了她坚决反对的态度,而霍瓦特则同样看起来很气愤,嘴唇紧绷严肃坚毅。
“那个先放一放,迪肯!”国王厉声回绝。“这个才重要!”
拉特克利夫气得牙根直痒痒,恶狠狠地讨价还价。“如果您执意要把‘艾思斌’从我这儿拿走,我就该得到补偿!一些可以不至于让我名声扫地的补偿。如果您这样回报忠诚的话……”
国王根本没心情搭理他,面颊上密布着又短又硬的胡茬子,整个人看起来好像睡得并不好,或者似乎整晚就根本没睡。这倒让欧文想起了他被困在秘道的那个夜晚,那天他发现了通往国王寝宫的秘道,还看见了国王那张满是疲惫和焦躁的脸,和今天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当国王走到面前俯下身,单膝着地与欧文平视时,那张脸上的焦容疲态似乎缓和了不少。
“是什么梦,小伙子?”国王用温和的声音询问着。“告诉我你做的梦。”
每个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欧文身上,卫兵们、霍瓦特公爵、公主、拉特克利夫,还有国王。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似乎要把他穿透,所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等着他开口。此时此刻,欧文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一股压倒众人的威势。一位国王竟半跪在他的面前,就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就是泉佑异能者,可以预见未来的天启者。他终于确信了自己的价值。
唯一需要他做的就是开口说出来而已。
他的舌头又开始变得滞缓沉重,目光焦点的压力和如此集中的关注,终究勾起了他心中深藏的恐惧与怯懦。那种惧怕就像暴雨过后,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成群的虫子,一起撕咬着他的全身。欧文把手探进口袋,碰到好友头发的时候才感到可靠心安。他真希望她在该多好啊。恍惚间,他似乎用心眼真的看到了她,就站在国王的身后,满脸的焦急恼怒。快说啊!只要开口告诉他就好!
“陛下,”拉特克利夫再次从中作梗,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现在时间还早,稍微晚点儿等到早餐的时候,再听听这小子说什么不是更好吗?王后的毒药师已经死了,所以您现在不用担心饭中下毒喽。马上黎明就到了,稍微等等又何妨。”
王后的毒药师死了?欧文的心猛地一沉。
国王的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说吧。”他催促着。
欧文舔了舔嘴唇试图开口,不过舌头却麻木得不听使唤。惊忧交加的洪流来势汹汹地冲毁了他内心的堤坝,瞬间灌满了他的整个心胸。安凯瑞特要死了吗?不!她刚才还说要等他回去,她只是累了,就是这样。欧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说吧。”爱丽丝公主连哄带劝地鼓励着。
“陛下……”拉特克利夫哀号着试图阻止。
“闭嘴!”霍瓦特冲他厉声喝斥。
“我做了一个梦。”欧文终于开口了,目光直视国王的灰眼珠儿。国王的嘴角挂着弯弯的微笑,怂恿着欧文讲下去。“在梦中,我看到了三只金鹿,他们都长着硕大的鹿角,不过其中一个是只小鹿。它们穿行在田野上,田野里有一头白猪,一头快乐的猪。这些鹿来到那头猪的身前,鹿角触地俯身跪拜。就在它们全部
拜倒的时候,一只持刀的老鼠逼近了它们。”欧文吞着口水,因为他感觉到了炽烈的仇恨,正从拉特克利夫的眼中刺向自己。“老鼠想屠杀那些鹿,然后再吃掉它们。”
“一派胡言,简直无法容忍!”拉特克利夫绝望地嘀咕着。
国王举起另一只手制止了他。“继续说。”
“那头白猪则晃动猪鼻不让老鼠伤害那些金鹿。”欧文又咽着口水,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他现在理解这个梦了,他已经明白了安凯瑞特试图要做什么。“那头白猪……不过,那头白猪并不信任金鹿。随后它就把金鹿带到了河边。”国王放在他肩上的手又抓紧了些,几乎把他抓疼了。一副看似惊骇的目光直盯着欧文的眼睛。
“听他说吧,陛下!”拉特克利夫突然插嘴,口气也变了。
“那头猪不信任金鹿,”欧文继续说道,“因为猎人追杀它的时候,金鹿没有出力保护它。所以那头猪,那头白猪把金鹿赶到了河边的船上。它把鹿打发到了另一块土地上,一片鲜花盛开的土地。那艘船逆流而行,向上游而去,驶离了下游的瀑布。而最小的那只金鹿则和猪待在了一起,它就侍奉在白猪的左右。”欧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几乎轻不可闻。而国王却专注地没放过一个字。
随后欧文再次提高了声音。“接下来那头猪嗅了嗅那只老鼠,我想是老鼠身上的臭味难闻吧。而在老鼠的皮毛里,它发现了一枚金币。那头猪长出了獠牙,看起来就像一头封豕。它用獠牙挑起老鼠,将其抛入河中。老鼠……最后被淹死了。”
在说出最后一段话时,他感到肩头一次又一次地被抓紧。
国王震惊了,目光古怪难测,脸上激动异常,手指紧紧地抵住嘴唇。不过另一只手却始终放在欧文的肩头上。突然,欧文听到了圣泉的激流声。那声音充斥着他的耳膜,而国王放在他肩头的手再次抓紧。欧文感到了一股魔力的激流顺着国王的手臂涌动,并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能听见我吗?
在欧文的心海里,响起了国王的声音。
能听到。
国王眨了眨眼,不过似乎并不吃惊。
你明白这个梦的含义,是不是,欧文?
是的,它意味着我的父母犯下了叛国罪。我现在明白了。
国王浑身颤抖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双眼喷射着暴怒的火焰。
那么你也该明白,我不得不惩罚他们,我已经不再信任他们了,我不能再让你的父亲为我效命。欧文,你必须要理解。我必须要毁掉他们,不然就会让自己陷入更糟的背叛中。欧文,请你理解。我不想伤害你。不过我也不能让他们逃脱罪责,在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铲除祸根之前还不能。作为一位王子,就必须趁早在艰难的抉择中做出决断,就必须在时机到来的时候痛下杀手摧毁强敌。
欧文感到圣泉的力量在全身涌动,国王正运用魔力试图说服他,让他相信自己的父母必须要死。他能感受到,国王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也无能为力。明智和精明也让他深信,父母在鞍鞭山战役中的表现,是该受到公正的裁决。而欧文完全相信国王的裁决就是公正的。
不过,他又意识到,这是国王在运用圣泉的魔力影响着他的思想。既然如此,他一定要反击。
可是你已经不是一位王子了,你是国王。一位国王就有能力宽恕他的敌人,欧文用思想应答着,你拥有这样的权利,你拥有这样的力量。我的梦已经把圣泉的意志传递给了你,告诉了你对我父母的裁决,告诉了你对我的安排。我会代替我的双亲效命于你。
欧文盯着国王的眼睛,直视着他的内心。
我知道,你并没有谋害你的侄子。我知道,你很在乎你的侄女,你永远不会伤害她。而且我还知道,你也不会伤害我。你并不是人们以为的恶魔。我相信你。
国王打了个激灵,迅速松开了欧文的肩膀,仿佛那会烫伤他似的。他站了起来,惊愕地摇摇晃晃向后退着,平日脸上的伪装和狡黠完全褪尽消失。欧文的话直刺他的内心,挖出了他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痛失亲子和侄儿后,他强烈地需要一个孩童对他的爱与信任。
“叔叔?您不舒服吗?”爱丽丝冲到他的身边,关切地问道。国王不断地颤抖着,全身都因为情绪的激动而瑟瑟发抖。泪水涓流般淌下他的脸颊,接着国王便跪倒在众人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希望多多益善,此乃人之常情;如果有人成功了,大家就赞扬他而不指责他。可有人既缺乏能力,又贪得无厌,那就难辞其咎了。
——多米尼克·曼奇尼,御膳房的“艾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