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从闪烁的火把前走过,此时,国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大厅。欧文先看见的是地板上的影子,随着心中恐惧的加剧,他的眼睛也越瞪越大了。这就是传唤他到帝泉的那个人。这就是人见人怕的那个国王。
塞弗恩国王一瘸一拐,可是步子依然很大,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痛苦,抑或是二者兼具的情绪,让他显出了一副怪相。最先引起欧文注意的,是他一身暗黑的装束。他脚蹬一双黑色长靴,靴上的带扣繁琐复杂,并饰有缀着茂盛冬青的黄金双丝带。他的黑色皮外衣上,天鹅绒和丝绸就像一道道鞭痕,几乎盖不住里面的黑色锁子甲。那锁子甲随着他蹒跚的脚步微微作响。脖子上长长的一条金链子显示了他的身份。他胳膊上套着厚厚的黑皮护臂,双拳紧握,肌腱强壮,用一根手指扣住腰带上的剑柄。他一走动,薄薄的黑斗篷飘起来,露出扭曲的肩背,这畸形的身体让他脚下不稳,而人又走得太快,便不免时有停顿。
他冲号手挥了一下手,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好像觉得这声音太刺耳了,然后跌跌撞撞、歪歪扭扭地登上了宝座台,一屁股坐在王座上。
由于国王坐姿坚定,别人不容易注意到他双肩不齐。他的姿势把这毛病掩盖得不错,尤其是当他把胳膊肘靠在扶手上,再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下巴的时候。他的头发又黑又长,没有一丝灰白,藏在一顶黑帽下面。帽子上镶着皇家徽章,有一粒珍珠从那里垂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欧文本以为见到的国王会是满头灰发、胡子拉碴的,但塞弗恩根本不是这样。要不是压抑的愤怒扭曲了五官,国王还算得上是英俊的呢。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扫视着眼前众人。
“陛下。”拉特克利夫说,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鞠了一躬。
霍瓦特公爵点了点头,略微弯了弯腰。
“出去!”国王呵斥着手捧银盘准备迎上来的仆人,朝他们不屑地摆了摆手。仆人全都匆忙离开了大厅。
国王将目光转向公爵,好像已经看到缩在他斗篷后面的欧文了。这双黑眼睛一看过来,欧文的胃就翻腾开了。他说不出话来。他吓坏了。
“她把最小的孩子送来了。”国王轻蔑地说着。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并嗤之以鼻地继续说道,“没想到啊。嗯哼,他们走了这步棋,现在该我下了。”他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疼得直皱眉。他用左手将短刃从鞘中拔出一半,又用力塞回去。这个动作吓了欧文一跳,国王重复着这个动作,每做一次,欧文的恐惧就增加一分。
“陛下,霍瓦特见您竟然还能四处走动,他很吃惊呢,”拉特克利夫亲切地说,“这伤还在折磨您呢,我们都看到了。”
“我登上这王座,可不是来受宠惯的,”国王断喝道,“我的左腿丢在了鞍鞭山,就靠这两条胳膊,我爬回了帝泉!我可不需要护士。我要真正的好汉。我的敌人全垮了。除了一个。”他愤怒地抛给欧文锐利的一瞥。男孩使劲眨着眼睛,忧心忡忡。
欧文的嘴巴不管用了。他自己知道。他站在国王面前发抖,舌头干燥得像片沙地。
国王眉头紧锁,闷闷不乐,他在等一个回答,却撬不开男孩的嘴。欧文心里害怕,头昏眼花,浑身僵硬。而他的两条腿,就像他的嘴,根本就不听使唤了。
“这孩子名叫欧文,”霍瓦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打从离开塔顿庄园,我就没听他说过一个字。”
“是个哑巴?”塞弗恩国王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很邪恶。“对王宫来说,这个补充倒不赖。这里也太吵了。”他在王座上又动了动。“在塔顿庄园听到这消息,他们受不了了吧,史蒂夫?”
“可以说糟透了,您可以想象出来的。”霍瓦特说得很慢。
国王轻笑道:“我当然想象得出来。”他又看着欧文。“你大哥摔到瀑布下去了,就是因为你父亲对我不忠心。他没能像这位高贵的公爵的儿子那样
,在战斗中为国捐躯。”
欧文的父母已经把哥哥的遭遇告诉他了。那些人把欧加农捆在独木舟上,再推下瀑布,男孩想起这情景就不由得发抖。这是王国的处决方式,虽然少年没有亲眼见过,但一想到这有可能再次发生在家人身上,就感到无限恐怖。
“他女婿,不是亲儿子。”拉特克利夫随口补了一句。
国王狠狠瞪了拉特克利夫一眼。“你认为对我来说这有什么区别吗,迪肯?他女儿的丈夫死在了鞍鞭山,但他并没有回家去安抚他的女儿和外孙女,反而尽职尽责,护送了这小坏蛋。他的责任……”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他伸出一只僵硬的手指,就像刺出一根长钉。“他的责任决定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他,拉特克利夫。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你俩。公爵在战斗前夕看到的那首短诗,你还记得吗?北方史蒂夫,不要太轻率。主子塞弗恩,早已被出卖。这张便条是我们某个敌人留在他帐中的,说不定就是这小子的父亲呢,怀疑和恐惧熏黑了他的心。你还记得史蒂夫是怎么做的吗,迪肯?”
拉特克利夫有点恼了,双臂交叉在宽阔的胸前。“任何人都有可能留下那张便条,陛下。我还在调查,到底它是怎么——”
“这还重要吗,迪肯?”国王怒火中烧。“要我说的话,也许就是你手下的‘艾思斌’干的。甚至可能是王后的毒药师干的。反正霍瓦特马上把便条交给了我。他从北部冰川而来,就像冰一样冷静,他是那里永远的主宰。责任、忠诚,对他来说,那比黄金更珍贵。”他探身向前,把手指放在剑柄上,又重复那个动作——拔出一部分剑又猛送回去。他做一次,欧文就往后缩一下。
“我也在鞍鞭山啊,”拉特克利夫的声音里有点小小的不满,“正是我的‘艾思斌’,在战斗激烈的时候,发现了那个想篡夺您王位的人。”
国王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当然不会忘了你周到的服务,我的朋友。你忠心耿耿,所以我把掌管‘艾思斌’的任务交给你。但有些‘艾思斌’想要谋杀我,这事我还忘不了。”他冷笑着对那个男人说。“霍瓦特总是忠诚的。”
拉特克利夫怒气冲冲,满脸涨得通红。“陛下,您用那事打我的脸,这不公平啊!当时可不是我在指挥他们呐。全是侍卫长指使的。何况您已治了他的罪,把他扔下瀑布了。”
“我很生气,就那么干了。”国王靠着椅背应道。他摇着头继续说着,“我本来应该搞一次审判。”他的手滑过前襟,胳膊上的护臂映着火把的光。“啊,不过那日子太黑暗了。到处是背叛。我哥哥艾瑞德没让摇摇晃晃的盘子掉下来。但是他一死,就稀里哗啦全摔碎了。”他的脸变得柔和了一些,仿佛想起哥哥仍然让他伤心不已。然后他脸一板,又盯着欧文。
“你是我的人质,”他用尖刻的语气说道,“得靠你来保证你家里人的忠诚。在你之前你哥哥是人质。他已经死了。要是你母亲以为,如果他们胆敢抗旨,而我会饶了一个孩子……”他的声音沉下来,那是因为愤怒都快要咆哮了。“那才真是没有领教过国王的果断和严厉。我是你的监护人,欧文·基斯卡登,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要待在宫里。”他张开手掌,让欧文看看这间大屋。“现在这就是你家了。把钱币投进圣泉吧,小子,祈祷吧,但愿你父母对我忠诚。”难以抑制的愤怒扭曲了他的脸。“在鞍鞭山,我差一点也要治你父亲的罪了。不过我现在知道要耐心点儿。”他咯咯笑着,残忍的微笑扭曲了他的嘴。“放心吧,我会考验你父亲的,小伙子。希望他更珍惜你的命,别像对你兄弟那样。拉特克利夫,这孩子归你看护。给他找间儿童房,再找个保姆。每天早餐时,我要看到他和别的孩子在一起。不得有误。”
欧文大吃一惊。他本来怕得要命,根本听不懂国王的话。不过他搞清楚了一桩事: 事情远比他父亲跟他说的更复杂。他们说国王传唤
他进宫,要做他的监护人。现在他知道将由另一个人来看管自己,而且这人显然不喜欢孩子。他们叫他别害怕,因为宫里很多人都很友好。这又是假话。他既迷惑又害怕,想家想到受不了。
“现在他是我的麻烦了?”拉特克利夫问道,带着明显的失望和痛苦。“我以为您会把他给霍瓦特的。”
国王仰望着天花板,好像在房梁里找他的耐心。“他是北方公爵啊,迪肯!他女婿死了,他得回去安慰他女儿,安慰孩子们。我们确实打赢了,伙计!不过要是不能平稳一段时间,我怎么能安心呢!过去这两年,我除了烦恼和灾难,真是一无所有!”他的声音拔高了,仿佛阵阵雷鸣。他想从王座上起身,不过几乎立刻又瘫软下去。可能是腿伤让他感到了痛楚。“你管着‘艾思斌’呢。找人看着这孩子吧;我要说的就这些。伙计,记住了,背地搞鬼,怨怒易生!”
拉特克利夫怒火中烧,脸色难看,但他什么也没说。国王既愤怒又激动,眉头紧锁牙关紧闭,蜷缩在王座里。
一只大手落在欧文的肩上。男孩仰起头,看见安慰他的那个人——霍瓦特正望着自己。霍瓦特什么也没说,却面露同情之色。
拉特克利夫很快控制了情绪,不过挨了一通训斥,还是挺难过的。“好吧,陛下。我去给这娃娃找个奶妈。”他满嘴嘲讽。
欧文不是娃娃,但泪水刺痛了眼睛,这让他很害怕。他开始默默哭泣。他刚对霍瓦特有了点依赖,霍瓦特却要动身回北方了。如今他归拉特克利夫监管,这家伙显然脾气暴躁,正是欧文最害怕的那种人。他的父母抛弃了他,把他送给国王当人质。而国王即使对最亲密的盟友,也会突然翻脸并破口大骂呢。
“他在哭鼻子吗?”拉特克利夫厌恶地说着。“好啊,汇入喷泉的泪水再多些吧。擦干眼泪,小鬼。来吧……停止哭泣吧!”
“别哭啦!”拉特克利夫大声呵斥,跺着脚往前走。
一个女人的声音穿透了大厅。嗓音虽柔软,却不乏威严。“应该停止的,正是你的大喊大叫,我的大人。你们把这个小可怜吓得魂都丢了。”
欧文回头观瞧,可是除了她长长的金发,哭肿的双眼什么也看不清。她俯身半跪在欧文面前,拿出蕾丝手帕,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她拂落霍瓦特的大手,将自己的纤纤玉手放上欧文肩头。此时她的模样变清晰了,欧文看见了一位比大姐洁西卡略大些的少女。她绿色的眼珠里有着蓝色的条纹,欧文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容颜。
在锡尔迪金,关于圣泉圣母殿的神话传播最广,妇孺皆知。女孩对他亲切地微笑,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神温暖,满怀同情。她是圣母传说的化身——一位智慧、慈悲、无限温柔的女子,她存在的力量,可以让久经沙场的骑士顶礼膜拜。就像传说中的那样,她一出现,就让刚刚肆虐的狂怒风暴骤然平息了。
“叔叔,”女士抬头看了一眼王座上的男人,“拉特克利夫先去安排事情,让我带这小孩去厨房吃块蜜糖饼吧。您同意吗?”
欧文偷看了一眼国王,被他的举止变化所震惊。他愤怒的风暴消散了,凝视着侄女,眼睛周围紧张的肌肉松弛了下来。他的手仍放在剑柄上,却不再拔剑。他紧皱的眉头松开来,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如果你愿意,当然行啊,爱丽丝。”他表示同意,并示意为两人放行。
“牵着我的手吧。”爱丽丝说着便缓缓伸出了手。欧文贪婪地握住它,感受着玉手的柔软。她的礼服以蓝色和薰衣紫丝绸作面料,前摆织金,搭配一件白色无边外套。
欧文望着公爵,想要谢他,却还是开不了口。他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
公爵看着欧文的眼睛。这男孩还太小,根本看不懂老人的表情。他厚厚的胡子盖住了嘴唇。他向欧文点了一下头,仿佛也在同意他离开。欧文离开给他安慰的斗篷,随那位女士走出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