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奇尼和伯威克从安凯瑞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在塔楼石阶底下有一处狭小空间,当两个人沿石阶而下时,欧文就藏在那里。他像一块石头似的不敢弄出一丁点儿动静,只是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经过时的交谈。曼奇尼一边往下走一边喘着粗气,不过嘴巴却没闲着,咕嘟咕嘟地像炖锅一样冒出一连串的质疑和鬼主意。
“她是怎么把你拉下水的?”曼奇尼嬉皮笑脸地想套出点儿情报,“我从来就没敢想过,你竟然是她那边儿的人。”
伯威克的回答讽刺意味十足。“难道你不觉得这个才是问题的关键吗?是的,我被拉下水了,我会成为笼中鸟的,伙计。她的确足智多谋,不过同时也悲天悯人。我心甘情愿做她钩上的鱼。我女儿怀了双胞胎,肚子大得不得了。生孩子就跟要她和胎儿的命差不多。安凯瑞特是名助产士,她不仅通晓所有的毒药,她还知道如何用小白菊和金丝桃来救人。她救了我的宝贝女儿,双胞胎婴儿也保住了。我根本还没求她,她就为我做了这些事。她只是说以后也许会请我帮忙。她帮过我,现在我也要帮她。所以国王和她相比,我选择更忠于她。现在这位国王根本不会在乎一个难产孕妇和胎儿的死活。而当时是他兄弟当国王,那位国王还会关心一名王室管家和他的家人,还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妻子,接着他妻子又讲给了她的毒药师听。就——这样,安凯瑞特出手帮忙,救活了我的家人。我对她感激——不尽。”
“可是她在利用你呀,伙计,你肯定能看出来吧?”曼奇尼压低了声音,但说出的话却很凌厉。
“我知道啊。不过她带给我的是多年的欢愉,而非多年的悲痛。对于像我这样的灰发人,这些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窥探、潜行,这些和钱都没关系。钱能被别人偷走,也可能会被弄丢。但是,美好的回忆啊……对,它们可真是脆皮派里美味的馅儿呢。”
“这些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曼奇尼嘟囔着。
“没意义?想想你的腰围,我以为你会非常感兴趣呢。”伯威克揶揄着他。
“我的腰围和我正好是绝配,我还挺引以自豪呢,谢谢你。大吃大喝就可以忘记一切,过去是痛苦的,最好还是忘却了吧。而未来,谁知道明天会不会看到升起的太阳呢?所以最应该的就是活在当下。我饿了,伯威克,我要去御膳房喽。”
“你当然可以啊。”伯威克哈哈大笑,欧文还听到手拍后背的声音。两个人随即从容地拐进了侧旁的一条通道,他们的声音也渐渐远去消失。欧文连忙钻了出来,急急忙忙跑上台阶。
欧文来到塔楼的房间时,安凯瑞特倚在一张桌子旁,一只手攥着桌子边沿,而另一只手则捂住胸口,似乎随时都要呕吐出来。汗水涓流面颊,呼吸急促沉重。看着这样的安凯瑞特,欧文忧心忡忡地钉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打搅正在经历苦痛的她。
几缕碎发从她的盘辫上散乱垂下,当她将目光望向欧文时,他从其中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
安凯瑞特还是勉强地温柔一笑,“哎,欧文,”紧绷着嘴唇强忍苦楚,“到目前来看,我们的小策略还是奏效了呢。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办到的。”她朝床边艰难地挪动了一步,看起来就像牵线的木偶。
欧文连忙上前,想扶着她的手。不过安凯瑞特似乎真的支撑不住了,把手按在他的肩头,尽量轻地靠住欧文才勉强没有倒下。
“谢谢你。”她低语着,依靠着欧文蹒跚地走向床边。一挪到那儿,安凯瑞特便不失优雅地坐在床沿儿上,双手合握埋于膝间。
她眨了眨眼睛,这之后脸色才恢复了从前的平和安宁,终于那个美丽、温和、善良贴心的安凯瑞特又回来了。不过欧文的心还是揪揪着疼,她正在受苦,这一点毕竟是他亲眼所见的。
“你病得很厉害?”欧文想听她亲口证实。
“今晚只不过是有一点儿累,”安凯瑞特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讲讲当时的情形吧,整个王宫今天就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呢!”
欧文连忙把他的所作所为都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另外还说了自己是如何获得了勇气,才敢告诉国王他那个“梦”的。安凯瑞特全神贯注地听着,在他讲完之前一问未发。
“那么拉特克利夫是什么反应呢?”她很在意这个问题。
“他看起来很吃惊,好像挺怕我似的。”
“欧文,他并不是怕你,”安凯瑞特解释道,“他是在担心自己,他最害怕的是‘艾思斌’中有人出卖了他,这一点确实如此。接下来他会挖出那个人的,不过,我认为咱们棋先一招,不会有什么麻烦。国王怎么样?他到底是什么反应?”
“他的反应……基本上是很高兴,”欧文应道,“他还是第一次看起来挺喜欢我呢。”
安凯瑞特满意地点了点头。“像你这么小,就能显现出圣泉所赐的异能是极其罕见的。如果国王想寻找泉佑异能者为其所用的话,这对于他来说可是个好兆头。我推测下面的事情会是这样的,拉特克利夫会对你看管得更紧,他会故意把情报透露给不同的‘艾思斌’,然后看看你下一个梦猜中了哪一条,这样他就能揪出那个背叛者了。绝大多数没有远见的人都会采取这样的手段,而我的计划是让你的下一个梦所预言的事情,连拉特克利夫事先都无从知晓。”安凯瑞特调皮地咧嘴笑了笑。“要取得国王的完全信任
,我们还需要尝试多次,现在你应该明白那个梦的意味了吧?”
欧文对于她的远见卓识惊叹不已,他自愧不如,怎么也想不出如此绝妙良策。“我想通了,阿西洛玛公爵的徽章就是线索。”
安凯瑞特深情地点了点头,伸出手臂握住欧文的手。“我得休息了,欧文,曼奇尼会帮助我们获得下一个线索的。”
“我知道了,”欧文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了。”
“我很开心你能那么做,”安凯瑞特冲他挤了下眼睛,“及时躲藏说明你很聪明,下一条线索会很棘手,也许来得很急,不允许你经过一个晚上再说出来,所以你必须准备好可以马上行动。和上次一样,你当时也不会理解梦的意义,你只要记住我告诉你的话就可以了,每一词句都是斟酌再三才选定的。近期也许会死不少人,虽然国王取得了鞍鞭山战役的胜利,不过他还是觉得江山不稳。现在他在这个王国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战无不胜的力量,他的敌人都在自家的地盘上瑟瑟发抖,心惊胆战地认为阿西洛玛公爵的下场只是大清洗的前奏而已。”
“我想向你请求一件事,”欧文说道,“我想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伊薇。”他咬着嘴唇,忐忑不安地望着安凯瑞特。“我想她会帮我们的,我有勇气跟国王讲话,全是因为她和我在一起。”
安凯瑞特的表情僵住了,虽然常人难以察觉,不过以欧文对她的了解,却发现了其中细微的变化。她的眼睛很轻微地缩了一点点,微笑的嘴角只是略微向下弯了弯。
“我知道。”她轻柔地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她的手还握着欧文的手。欧文看得出,她在迅速艰难地思考着。停顿良久,她才轻轻握了握欧文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再次开口。
“对于你,对于任何人,要守住一个秘密都是很难的。”她郑重其事地说道,随后便松开了欧文的手,用手指轻叩本心。“秘密在我们这里躁动,就像小鸡想要破壳而出,就像茧中颤动的飞蛾。秘密想要冲出心房被人们所知,不是吗?”
欧文注视着他,猜不出她是喜是悲。她那严肃的方式让他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是的。”欧文如实答道,因为他真想告诉伊薇,尤其是想到她对那个梦的反应,让他觉得再瞒下去就是一种可耻的欺骗。
她伸出手臂,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你想要告诉她,是因为你觉得应该对她以诚相待。她是你的朋友、你的玩伴,她可爱善良。你们彼此信任无所不谈。可是你要明白秘密的本质是什么,欧文。如果你对她讲了出来,那么心中焦虑自然可以释然。然而那会让她心中开始焦躁不安起来。秘密总是想要冲出心房的,她会忠诚于你,这毋庸置疑,不过你觉得她对你的忠诚胜过了对她外公的忠诚吗?”安凯瑞特扬了扬眉毛,“她认识你们两个谁更久一些?谁给了她更多的爱和付出呢?”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收回手放在膝上,用睿智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恳求着他。“如果你说出了这个秘密,欧文,你就得面对极大的风险。我就是我,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就是因为我不会轻易说出心中的秘密。在说出秘密之前,我一定要确定那个人是可以完全信赖的。我只告诉了曼奇尼计划中的一部分,伯威克也是如此。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需要告诉他们一些事情,但是这些事不足以让这两个人出卖我们。如果你想对莫蒂默小姐如实相告,我先要确定,是否我可以信任她。那就意味着我必须要先见见她,直视她的眼睛,我必须要把她看透。当然,即使如此也是要冒风险的。不过,如果这样可以帮你积攒勇气的话,我乐意这么做。”
欧文坚定地点了点头,领悟了她的意思。“我信任你,安凯瑞特·崔尼奥薇,”他说道,“我也信任她。我想……我想她和我们是一类人。”
“那么在御膳房等着我吧。”安凯瑞特说着,轻抚着欧文耳朵上方那簇白色的头发。
第二天在大厅里,欧文发现他的世界一夜之间就大变样了。他和伊薇一进门就发现大厅里的宾客比平时激增了不少。以前从未参加过国王早餐会的一些贵族家庭,今天也是父母带着绕膝的子女们全家出席。欧文刚一迈步进来,嘈杂的大厅就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兴趣盎然地用好奇的目光望着他。搁板餐桌上添加了不少食物——大盘的煎培根、小松饼、各式面包和奶酪、一串串的葡萄和一枚枚的青梨。
片刻安宁接着便又被原来的喧闹所替代,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猜测着这名少年又做没做梦。欧文已经成功预言了阿西洛玛家族的没落,人们想知道是不是又有哪个家族被“预凶”了。
“他们可真像等着吃腐尸的秃鹫。”伊薇在欧文耳边轻蔑地嘀咕着。“如果还有其他卖国贼被预示出来的话,他们就准备在叛徒灭族后留下的土地和农庄上分一杯羹。他们之前的属地都到哪儿去了?”
国王终于登场了,一时间喧嚣再次平息。霍瓦特公爵捧着一只木箱跟在国王身旁。
“那里面会是什么呢?”伊薇用胳膊肘捅了捅欧文的肋部,好奇地问道。
国王看到今天一下子多出这么些宾客就放慢了脚步,扫视着面前的众人,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不过随后他似乎就明白了个中缘由。“啊!”他的声音底气十足、洪亮有力。“我的膳食突然变得这么……受欢迎啊!嗯,好多年一成不变的饭菜突然成了香饽饽呢,不过我可是保
证不了会可口啊。同样不能保证的还有我这副尊容。你们都知道,我就是不拘小节的一介武夫,可不是英姿飒爽带着翎羽帽的勇士。我想黑色最适合我不过了。不对啊,你们不是来这儿品尝美食的,你们是为一个小男孩才来的吧。”国王对他们冷嘲热讽着,满脸都是轻蔑的神情。“感谢你们所有这些人,我的勋爵和女士们,今早你们的捧场真让我这儿蓬荜生辉呢。虽然我很想,不过我不会赶你们走的。王宫曾经就是一个聚会团圆的场所呢,好吧,大家吃起来吧!可别让这堆积如山的美食浪费掉啊!快吃!祝愿你们在我吃腻了之前就都吃吐了吧。”
国王挥了挥手,做了个一扫而光的手势,指示着宾客们可以开始大快朵颐了。孩子们反应最快,一呼百应地从父母的膝前拔腿便走,呼啦啦地团团围在餐桌旁。这个情景让欧文觉得好笑,尤其是想到,原来害怕在早餐里下毒的还不只国王一人呢。国王则连忙加入到孩子们争抢食物的战团里,东挑西拣地开始了早餐。看到一张桌子差点被挤翻的时候,国王还自顾自地轻笑了起来。
“待在那儿别动,鲍恩!不用再上了,这儿的食物足够所有人吃的了!如果餐桌挤倒了,我的猎犬也会狺狺狂吠地来啃咬这些美食的!你们就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猎狗!哎呀,马普尔夫人,你怎么还犹犹豫豫地不过来参加盛宴呢?你让你的儿子在这儿狼吞虎咽时,怎么就没有丝毫犹豫呢?坦纳勋爵……你能来可真是太好了!自从我加冕之后,你就没‘光’临过这个大厅吧,虽然你这个‘光’是‘黯淡无光’。为什么这样不苟言笑呢,爵士?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国王似乎从尖酸刻薄地攻击折磨众人之中,获得了反常的乐趣。当他把冷嘲热讽和嬉笑怒骂在全场乱抛的时候,欧文可以隐约地听到轻微的滴水声,仿佛一只杯子正在被注满。到场的宾客越多,国王说得就越来劲儿。在人群中穿行着,嘲讽着,双眼几乎都能喷出兴高采烈的炽热火花。他的利舌宛如其腰间的利刃一般,总是锋利无比,永远猝不及防,一直在伺机出鞘。
欧文匆匆地吃了点东西,心中却很不舒服。因为他知道是安凯瑞特的计划——和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造成了这里的变化。
“喂,我的小基斯卡登勋爵!”国王突然说道,把所有宾客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欧文身上。“看看你做的好事吧。我肯定,很多人前来就是想看看你昨晚是不是又做梦了。可我觉得你并没有做什么新梦吧,要不然早就跟我说了呢。不过还是请你给这些可怜的生物们一个交代吧,让他们不再焦躁期盼为好。”
欧文摇了摇头,并收获着人们失望的表情和沮丧的瞥视。父母们开始招呼他们的孩子回到身边,叱责着他们刚才疯抢暴食的行为。
许多人开始退场,国王不失时机地揶揄着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巴斯康姆勋爵!崔斯夫人,别那么急急忙忙地溜掉啊,小心你的吊袜带别弄断了!盘子里还剩了不少残渣呢!快看看他们吧,”国王低声地戏弄道,“看看他们跑得多欢。”随即他又回头瞥了一眼欧文,突然打了个刺耳的响指,把欧文吓得一哆嗦。
大厅里的喧闹也随之戛然而止。
“霍瓦特公爵,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请吧。”国王故意说得引人侧耳,果然话一出口,一些匆匆欲逃的宾客便停下了脚步,看来是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国王盛气凌人地将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摆出一副心满意足、自鸣得意的样子。虽然国王腰弯背驼,不过现在这个姿势还是让他看起来不怒自威、引人注目。
霍瓦特公爵捧着木箱走向欧文,在欧文和他的孙女面前单膝跪地,将箱子放在平曲的膝上,随后用他那饱经风霜的手掀开了木箱的顶盖儿。
“哇噢噢噢!”伊薇开心地欢呼起来。
木箱里是一副巫哲象棋,欧文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象棋。棋盘上紫白双色方格相间排列,和安凯瑞特那副棋一样,也是美石所制。熠熠发光的棋子精雕细琢,静静地排列在箱子边缘的毛毡凹槽里,打磨出的色泽与棋盘相得益彰。欧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象棋。
“我说过要送你一副象棋,”国王阴阳怪气地说道,“这是我命人定制的,最近才从布鲁格大陆送过来。我一直在找机会送给你呢,小子。”欧文将热切的目光从炫目的棋子上挪开,随即疑惑地注视着国王。这可不是一副普通的巫哲象棋,只有国王才配拥有。
塞弗恩的眼中充满深意,“这是我,这片天下的主人,赋予给你的礼物,欧文。我从来都是言出必行,而且我期待,你也是如此。”
大厅里的孩子们又争先恐后地拥挤过来,对于这副珍稀定制的象棋,大家都想先睹为快。就连当斯沃斯也贪婪地盯住棋子不放,很显然,他是从来没得到过国王如此厚待的。
欧文心虚地裂了裂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我们来玩吧!”伊薇迫不及待地说道,竟然神奇地恢复了对于这种游戏的兴致。
拉特克利夫很精明。他根本不相信这男孩是异能者。这太可疑,也太方便了。他在捕猎,就像狼在追踪蛛丝马迹。我认为他想毁了那孩子。他眼中怒火闪耀。如果毒药师不小心点,这孩子就会像王子们一样毙命。那两个男孩不就是前任“艾思斌”首领害死的吗?
——多米尼克·曼奇尼,御膳房的“艾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