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比你弱小时,我向你祈求自由,因为这取决于你的态度;当我比你强大时,我拿走你的自由,因为这取决于我的态度。
——摘自《古代哲人语录》
雷托倚在穴地入口处的阴凉中,看着他视野上方闪闪发光的悬崖顶。午后的阳光在悬崖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一只蝴蝶时而翩跹在阴影内,时而又飞舞在阳光下,网状花纹的翅膀在阳光下仿佛变得透明。真妙,这地方竟然出现了蝴蝶,他想。
在他的正前方是一片杏树林,孩子们在林子里捡拾着掉落在地上的果子。林子外有一条引水渠。他和甘尼玛遇到了一群进入穴地的童工,趁机摆脱了卫兵。他们轻易地沿着通气管道爬到穴地入口。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和那堆孩子混在一起,设法到达引水渠,然后钻入地道。到那儿以后,他们可以待在用来阻止沙鲑吸干穴地灌溉用水的食肉鱼旁边,从那儿出去。弗雷曼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还有人愿意冒失足落水的风险。
他迈步走出了防护通道。悬崖在他身体两边伸展开来。
甘尼玛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带着香料纤维织就的果篮,里面藏着装备:弗雷曼救生包、毛拉枪、晶牙匕……还有法拉肯送的新长袍。
甘尼玛跟着哥哥进入了果园,与工作中的孩子们混在一起。蒸馏服面罩掩盖了每一张脸。他们只是两个新加入的童工,但是她觉得,逃离卫兵的行动已经使她远离了保护,还有熟悉的地盘。简简单单的一步,然而这一步却将她从一个危险带到了另一个危险。
黄昏很快就要降临。在标志穴地种植园边界的引水渠外,夜色从来都是美不胜收,宇宙中没有什么地方的夜晚可以与之媲美。再过一会儿,柔和的月光将微微照亮这片沙漠,这里有着亘古不变的孤独,每个身处其中的生物都会坚信自己是彻底的孤身一人,置身于一个全新的宇宙中。
“我们被发现了。”甘尼玛小声说道。她弯着腰,在哥哥身边工作着。
“卫兵?”
“不是——其他人。”
“好。”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她说道。
雷托接受了她的建议,从悬崖下出发,穿过果园。他想:沙漠中的每样东西都必须运动,否则就会死亡。他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在远处的沙地上,“仆人”的岩石露出地面,再次提醒他运动的必要性。岩石静静地矗立着,像一个谜,年复一年地消亡着,直至某天在狂风中被完全摧毁。总有一天,“仆人”会变成沙子。
接近引水渠时,他们听到了穴地高处的入口传来了音乐声。是老式的弗雷曼合奏曲——两眼笛、小手鼓,香料塑料制成的定音鼓,鼓面是一整张绷紧的皮子。没人问起过在这个星球上究竟是哪种动物提供了这么大的皮子。
斯第尔格会记起我跟他说过的“仆人”身上的那道岩石裂缝,雷托想,到了一切不可收拾之时,他会离开穴地,走入黑暗——然后,他就会知道。
他们来到引水渠,钻入一个地道入口,顺着维修梯向下爬到维修台。引水渠内昏暗、潮湿又阴冷,他们甚至能听到食肉鱼溅起的水声。任何想从这里偷水
的沙鲑都逃不过食肉鱼对它们被水泡软的表皮发起的攻击。人类同样必须提防它们。
“小心。”雷托沿着滑溜溜的维修台向下爬。他将他的思维锁定在他肉体从未去过的时空。甘尼玛跟在他身后。
到了引水渠尽头,他们除去全身衣物,只剩下蒸馏服,然后套上新长袍。他们丢下了弗雷曼长袍,沿着另一个检查通道爬了出去,随后翻过一座沙丘,在沙丘的另一面坐了下来。他们绑好毛拉枪和晶牙匕,把弗雷曼救生包背在肩上。沙丘把穴地挡在身后,他们再也听不到那音乐了。
雷托站起身来,向着沙丘之间的谷地走去。
甘尼玛跟在他身后,以受过训练的无节奏脚步行走在沙地上。
在每座沙丘下,他们都会弯下腰,匍匐着进入沙丘的阴影中,在那儿稍停片刻,观察后方,看看是否有人追赶。他们到达“第一岩石带”时,沙漠上还没有出现追踪者。
在岩石的影子里,他们绕着“仆人”转了一圈,爬上一个平台,观察着整个沙漠。沙漠尽头,流动的空气五光十色,渐渐暗下来,像易碎的水晶。他们眼前,沙漠无尽地延伸开去,看不到任何其他地貌。两人扫视着这片大地,目光不在任何特定的东西上停留。
这是永恒的地平线,雷托想着。
甘尼玛趴在哥哥身边,想:攻击马上就要开始了。她倾听着最微弱的声音,整个身体变成了一根绷紧的绳子。雷托以同样的警惕静静地坐着。在野外,一个人应该坚定地依靠他的感官,各种各样的感官。生命变成了一堆感觉,得自不同的感官,每个感觉都关系到你的生死。
甘尼玛爬上岩石,通过一个裂口观察着他们来时的路。穴地内安全的生活仿佛已是隔世,棕紫色的远方静静地矗立着一座悬崖,在悬崖边被风沙打磨过的岩石上,阳光投下了最后的银边。沙漠上仍然没有追踪者的痕迹。她转过脸来看着雷托。
“应该是一只食肉动物。”雷托说道,“这是我第三次计算的结果。”
“你的计算结束得太早。”甘尼玛说道,“动物的数量不止一只。科瑞诺家族学会了不要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一个口袋里。”
雷托点头表示同意。
他突然感到了自己心智上的负担,这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给他的——太多的生命,他浸泡在生命之中,恨不得逃离自己的意识。体内的生命是一只巨兽,一不小心就能将他吞没。
他烦躁地站了起来,爬到甘尼玛刚窥视过的裂口处,朝穴地的悬崖瞥去。在那儿,悬崖下方,他能看到引水渠在生与死之间划出的界限。在绿洲的边缘,他能看到骆驼刺、洋葱草、戈壁羽毛草,还有野生的苜蓿。在最后一道日光下,他能看到鸟在苜蓿丛中卖力地啄食,远处的谷穗在风中摇摆,风吹来的云朵将果园笼罩在阴影之下。
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呢?他问自己。
他知道,会发生死亡,或者与死亡擦肩而过。而目标则是他自己。甘尼玛将活着回去,深深地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或在深度催眠中相信她的哥哥已经遇害了。她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这地方的未知因素让
他烦躁不安。他想:人是多么容易屈从于对预知的渴求啊,将自己的意识投入永恒不变的未来之中。但是,他在梦中所见的那一小部分未来已经够可怕的了,他知道,他不敢冒险将意识伸向更远的未来。
他回到了甘尼玛身边。
“还没有追踪者。”他说道。
“他们派来对付我们的野兽是大型动物。”甘尼玛说道,“我们应该有时间看到它们过来。”
“到了晚上就看不到了。”
“很快就要到晚上了。”她说道。
“是啊,该去我们自己的地方了。”他指了指他们左下方的岩石,风沙在那儿的玄武岩上蚀出了一道裂缝。裂缝宽到足以装下他们,但大型动物却进不去。雷托感到自己并不想去那儿,心里却清楚必须得去。那就是他指给斯第尔格看的地方。
“他们也许真的会杀死我们。”他说道。
“我们必须冒这个险,”她说道,“这是我们欠父亲的。”
“我没和你争,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他想:这是正确的道路;我们在做正确的事。但是他也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做正确的事是多么危险。现在,他们的生死完全寄托在他们的活力和适应性上,还有把握每个动作的极限。他们的盔甲是弗雷曼人的生活与训练方式,他们的后备力量是两人所掌握的贝尼·杰瑟里特知识。现在,两人的思维都像厄崔迪家族最老练的战士,加上深入骨髓的弗雷曼人的顽强。从他们孩子的躯体和规规矩矩的着装上根本就看不出这股可怕的力量。
雷托手指摸索着挂在腰间的晶牙匕柄。甘尼玛也下意识地做着这个动作。
“我们现在就下去吗?”甘尼玛问道。开口的同时,她发现他们下方远处有动静。由于距离遥远,这动静似乎没什么威胁。她的凝神屏气使得雷托没等她开口便产生了警觉。
“老虎。”他说道。
“拉兹虎。”她纠正道。
“它们看见我们了。”他说道。
“咱们最好快点行动。”她说道,“一把毛拉枪绝不可能对付这种野兽。它们可能一直接受训练。”
“这附近应该有个人指挥它们。”他说,率先大步向左方的岩石跑去。
甘尼玛同意他的说法,但为了保存体力,她没有说出来。附近肯定有个人。在行动的时刻到来之前,那两只老虎被牢牢控制着,不会全力追逐。
最后一抹日光下,老虎们迅速移动着,从一块岩石跳向另一块岩石。它们是靠眼睛运动的生物,但夜幕很快就要降临,靠耳朵运动的生物就要登场了。“仆人”岩石上,一只夜鸟的叫声再次强调了即将到来的转变。夜行动物已经在蚀刻而成的裂缝中骚动起来。
奔跑中的双胞胎仍然能看到老虎的身影。野兽的周身流淌着力量,每个动作都透露着百兽之王的霸气。
雷托奔跑着,确信他和甘尼玛能及时跑到他们那条狭窄的裂缝中,但是他的目光却不断好奇地转向逐渐接近的野兽。
假如被绊倒,我们就输了。他想着。
这个想法使他不再那么有把握,他跑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