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听说雷托公爵之死和死亡方式时,当场震怒了,我们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他责怪母后,责怪压在他身上的势力,逼他把一个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王位。他责骂公会和邪恶的哈克南老家伙,责骂在场的所有人,连我也不例外。因为他说我是一个跟其他人一样的女巫。我想要安慰他,说这一切都是依古老的自我保护法所做,即便最古老的统治者也要遵守。他却对我嗤之以鼻,问我是否认为他是一个懦夫。那时我终于明白,他发这么大的火,并非因为虑及公爵之死,而是想到了公爵的死对整个皇族所含的深意。回想这件事,我觉得父王或许也有着一丝预知未来的能力,因为父王的家族与穆阿迪布的家族有着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现在,哈克南人要杀哈克南人了。”保罗低声说道。
夜幕降临前,他醒来了,他在密闭黑暗的帐篷中坐起身。当他开口时,听到他母亲发出的轻微响动。她正靠在对面的帐篷壁上睡着。
保罗看了看地面上的距离探测器,审视着黑暗中由荧光管照亮的刻度盘。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母亲说,“不如把帐篷罩拉起来吧?”
保罗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不一样了,看样子她在黑暗中默默躺了许久,一直等到他醒来。
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确信他醒了。
“拉起帐篷罩不会有多大用处,”他说,“外面快起风暴了,帐篷会被沙埋住,等一会儿我来把沙子挖开。”
“还没有邓肯的消息?”
“没有。”
保罗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公爵印章戒指,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怒意,正是这个东西害死了他的父亲。一想起这事,他便浑身战栗起来。
“我听到风暴的声音了。”杰西卡说。
她随和的口气和毫无意义的话使他恢复了冷静。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他看到风暴慢慢起势,便集中精神盯着它——冰冷的沙粒穿过盆地,细细的石流刮过天穹。他仰望着一块岩石尖顶,看着它在狂风的吹袭下改变形状,变成了低矮的干酪色楔形物。涌进他们所在盆地的沙子如同灰暗的咖喱粉,简直暗无天日。当帐篷被完全埋住时,所有的光线都被遮住了。
由于沙的重压,支撑帐篷的柱子吱吱嘎嘎响了一通。接着是一片沉寂,只有通气管不时从地面抽进空气,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再试一试通讯接收器。”杰西卡说。
“没用的。”他说。
他找到位于颈边夹子夹着的蒸馏服水管,吸了一口温水。他想,从现在起他才真正成为一名厄拉奇恩人——靠从自己的呼吸和身体中回收的水分生存。水淡而无味,但它滋润了喉咙。
杰西卡听到保罗喝水的声音,感觉到贴在自己身上那滑溜溜的蒸馏服,但她抵抗着干渴。承认干渴必须有充分的认识,明白在厄拉科斯必须保护哪怕一丁点儿的水分,积蓄帐篷接水袋中的每一滴水,不在露天浪费一口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又倒下去睡着了。
但这一次她做了个梦,一想到这个梦,她就浑身发抖。梦中,流沙下,她举着一双手,沙上写着一个名字:雷托·厄崔迪公爵。名字被流沙掩盖,她上前把字重新写好,但每次写好最后一个字,第一个字就又被流沙填满。
流沙永无停歇。
她的梦变成哀号,声音越来越大。是一种怪异可笑的哭声——她的部分意识已经明白那哭声是她自己孩提时的声音,是婴孩的啼哭。一个记忆中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正在离去。
是我那不为人知的母亲,杰西卡想,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生下我之后就把我交给了姐妹会,因为她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不知她是不是很乐意摆脱掉这个哈克南小崽子?
“要打击他们,只有通过香料。”保罗说。
他怎么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打击呢?她暗自发问。
“整个星球都是香料,”她说,“你怎么打击?”
她听见他在动,背包在地上拖动发出响声。
“在卡拉丹,是天空和海洋之力,”他说,“而在这里,是沙漠之力。弗雷曼人乃是关键。”
他的声音来自帐篷的扩约门旁。她的贝杰能力感到他语气中含着对她的不满。
保罗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去仇恨哈克南人,杰西卡想。现在,他发现自己正是一个哈克南人……由于我的缘故。他对我了解得太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和价值观,甚至还违抗了贝尼·杰瑟里特的命令。
帐篷的照明灯在保罗手下亮了起来,绿色的闪光照亮了这个圆形区域。保罗蹲在扩约门旁,蒸馏服的头罩已经调整到位,准备进入露天的沙漠——前额覆盖着,嘴上戴着过滤器,鼻孔里塞上鼻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他回头望了一眼,接着转了回去。
“作一下准备,我们要出去了。”他说,由于被过滤器蒙着,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杰西卡把过滤器拉到嘴上,一面调整面罩,一面望着保罗打开了帐篷的密封条。
当他打开扩约门时,传来一阵沙子的沙沙声。他还来不及用静电压实工具把沙固定,它们就已经像一大团稻谷涌进了帐篷。工具重新排沙时,沙墙上出现了一个洞。他钻了出去,杰西卡站在那里,听着他在地表上的动静。
我们会在外面发现什么呢?她不禁暗问,哈克南军队和萨多卡,这些是我们能预料到的危险。但要是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危险呢?
她想起了背包里的压实工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器具。在她脑海中,每一种工具都突然变成了代表谜一般危险的标记。
这时,从地表沙地上吹来一股灼热的微风,吹到她那过滤器上方的裸露脸颊上。
“把背包递上来。”是保罗,声音低沉,充满戒心。
杰西卡顺从地走上前,把背包推上地面,包里的水袋发出汩汩的声音。她抬头仰望,保罗的身影正映衬在星辰之下。
“来。”他弯下腰,伸出手,把背包拉上了地面。
现在她只看得见星星了,它们就像武器的闪亮尖端一般朝下瞄着她。一阵流星雨从夜空掠过,感觉像是一个警告,像老虎的爪痕,像凝结她血痂的闪亮墓板。一想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的价值,她就不寒而栗。
“快点。”保罗说,“我要把帐篷折起来了。”
从地面落下一阵沙雨,滑过她的左手。一只手能握住多少沙?她暗自发问。
“要我帮你吗?”保罗问。
“不用。”
她干咽了一下,钻进洞里,感觉到被定型的沙子在手下发出粗砺的响声。保罗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接着她便站到了他的身旁,来到星光照耀下的一片光滑沙地上。她看着周围,沙子几乎已经填满了他们所在的盆地,只剩下四周隐隐约约的岩石顶端。她开启受过特训的感官,探索远处的黑暗之地。
小动物的鸣叫。
飞鸟。
沙子的滑落声,沙中有微弱的动物声响。
保罗折起帐篷,从洞口上拾起了它。
夜幕下的这点星光恰到好处,投下一个个危险的影子。她盯着那一块块黑影。
黑色是一种模糊的回忆,她想。你倾听各种声音,倾听那些猎杀你祖先的嚎叫声,那是如此遥远的过去,只有你最原始的细胞才记得。耳朵才是看,鼻孔才是看。
保罗站到她身旁。“邓肯告诉过我,如果他被抓住,他可以坚持……到现在。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他扛起背包,穿过浅浅的盆地边缘,爬到一处岩脊上,在那儿可以俯视整个广阔的沙漠。
杰西卡下意识地跟着他,她发觉儿子已经成了她的人生轨道。
眼下,我的悲痛比这沙海中的沙还要沉重,她想,这个世界已夺走了我的一切,只留下了那个最古老的目的——明日的生活。我现在活着,只是为我那年轻的公爵,还有那未出世的女儿。
她爬到保罗身边,脚下的沙子像是在拖拽着她。
保罗望着北方,目光越过一列山岩,审视着远处的陡坡。
远处的山岩露出轮廓,就像一艘星光下停泊在海上的战舰。长长的流线形身影正在无形的波浪上起伏,一节节的回旋天线,烟囱向后弯曲,船尾一个π形的突起。
在战舰轮廓的上方突然爆出一片橘黄色的眩光,一束极其明亮的紫光向下刺入眩光之中。
又一束紫光!
一束向上刺出的橘色光!
就像远古的一场海战,那令人难忘的炮火。面对眼前的景象,两人都呆呆地凝望着。
“狼烟。”保罗小声说。
一团红色的火光在远处岩石的上方升起,紫光在天空交织。
“喷气火焰和激光枪。”杰西卡说。
在他们左方,一轮被红尘遮蔽的月亮正从地平线上升起,风暴正在那里蔓延——呈带状在沙漠上空掠过。
“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飞机在搜寻我们,”保罗说,“他们把沙漠分割成小片……就像为了确保把那里的一切摧毁……就跟你摧毁昆虫的巢穴一样。”
“或者厄崔迪的巢穴。”杰西卡说。
“我们得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保罗说,“顺着山岩往南走。如果被他们在露天逮到……”他转身把背包背到背上,“他们会杀死任何移动的东西。”
他沿着山脊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艘飞机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嘶鸣,在他们头顶,是一艘扑翼飞机的黑色身形。
父王曾跟我说过,尊重真理差不多是所有道德准则的基础。“这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他说。如果你了解“真理”是多么的无常,就会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深邃的思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与穆阿迪布的谈话》
“我总能看透事情的真相,这事让我自豪,”杜菲·哈瓦特说,“但这也是身为一名门泰特的诅咒。你每时每刻都在分析数据。”
眼下还未破晓,那张皮革似的老脸在昏暗中显得镇定自若,被纱芙染成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条条细纹从嘴边辐射出去。
一位长袍客静静蹲在哈瓦特对面的沙地上,明显没有为他的话所动。
两人蹲伏在一块山岩下,从那儿可以俯瞰一条又宽又浅的沟壑。曙光已经洒向了盆地四周支离破碎的山崖,将一切都染上了粉色。但山岩下还是很冷,是夜幕留下的干燥刺骨的冰寒。曙光到来前,曾经吹过一阵暖风,但现在又冷了下去。在哈瓦特身后是所剩无几的几名士兵,他能听见他们牙齿打战的声音。
蹲在哈瓦特对面的长袍客是个弗雷曼人。他在曙光初现时穿过沟壑,在沙地上疾行,整个人和沙丘融为一体,几乎难以看清他移动的身影。
那弗雷曼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们之间的沙地上画了一个图形,看起来像一个碗,外面有一支箭。“哈克南人有许多巡逻队。”他举起手指,指指上方的山岩,哈瓦特和他的士兵就是从那儿下来的。
哈瓦特点点头。
许多巡逻队,是的。
但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弗雷曼人想干什么,这让他感到痛苦。门泰特人的训练应该给予他看穿别人动机的能力。
这一夜是哈瓦特一生中最糟的一夜。当他收到攻击报告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名叫青波的卫戍村庄中,这是前首府迦太格的一个前哨基地。一开始他心里想:这是一次突袭,是哈克南人的刺探。
但是报告一个接着一个——来得越来越快。
两个军团在迦太格着陆。
五个军团——足足五十个旅!——向公爵在厄拉奇恩的主基地发起了攻击。
一个军团进攻阿桑特。
两个战斗群进攻裂岩。
接下来的报告更加详细——进攻者中还有帝国的萨多卡军——可能有两个军团。看情形,这些侵略者对一切了如指掌,知道该把重要的军队派往哪里。了如指掌!情报机构真是强大。
哈瓦特怒火中烧,直至狂暴之火威胁到了他那门泰特能力的运用。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仿佛给他的精神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现在,他躲藏在一块小小的沙漠岩石下,自顾自地点点头,拉了拉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裹紧身子,像是要抵御四周的阴寒。
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
他早就预料敌人会从公会那里租用驳船进行刺探攻击。在家族之间的交战中,这是十分普遍的策略。这类舰船定期在厄拉科斯起降,为厄崔迪家族运送香料。哈瓦特已经采取过预防措施,防止伪装的香料驳船展开突袭。至于全面进攻,他们的预计是不会超过十个旅。
但是经最后统计,在厄拉科斯降落的飞机竟有两千多架——不仅有驳船,还有护航机、侦察机、监视机、攻击机、运兵机、投掷箱……
一百多个旅——整整十个军团!
厄拉科斯五十年的香料收入可能刚够进行这样一次冒险。
可能。
我低估了男爵的军费开支,哈瓦特想,我辜负了公爵。
然后,还有那个叛徒。
我必须活下去,直到亲眼看到她被绞死为止!他想,我早该伺机杀死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是谁出卖了他们,他对此确信无疑——杰西卡夫人。事实一清二楚。
“哥尼·哈莱克和他的部分军队,现在在我们的走私者朋友那儿,很安全。”那弗雷曼人说。
“很好。”
这么说,哥尼会离开这个鬼星球,我们不会全军覆没。
哈瓦特回头看了看他那些挤在一起的手下。今夜开始时,他还有三百多名精锐士兵,如今仅剩二十余人,而且半数受了伤。现在,他们都睡着了,或是站着,或是靠在岩石上,或是倒卧在山岩下的沙地上。原来还剩一艘扑翼飞机,被当作地行车,用以搬运伤员,它在天亮前也报废了。他们用激光枪把它切成块,并把碎块藏了起来,然后一路来到盆地边缘的这个藏身之地。
对于他们现在的位置,哈瓦特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约在厄拉奇恩东南二百多公里外。屏蔽场城墙各部落之间的大道就在南面的某个地方。
哈瓦特对面的弗雷曼人脱掉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露出沙黄色的头发和胡须。他的头发从高高窄窄的额头梳向脑后,长着一双难以捉摸、因嗜好香料而成的蓝色眼睛,一边嘴角的胡须染上了颜色,由于被鼻塞的贮水管压着,头发乱蓬蓬的。
那人取掉鼻塞,重新调整了一下,接着揉了揉鼻子旁的一块疤。
“如果你们今晚想从沟壑过去,”那弗雷曼人说,“你们一定不能用屏蔽场。城墙上有一个突破口……”他踮起脚转了个身,指着南方,“……就在那里,往前到沙海,就是广阔的沙漠。屏蔽场会引来……”他顿了顿,“……虫子。它们不常来这里,但屏蔽场每次都会引一条过来。”
他用了“虫子”这个词,哈瓦特想,他还打算说其他东西,是什么呢?他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呢?
哈瓦特叹了口气。
他记不起从前是否有过这么疲惫的经历。他的肌肉已经筋疲力尽,连能量药片也不起作用。
那些可恶的萨多卡!
他心中泛起自责的苦痛,同时想起士兵的狂热,还有帝国的背叛。他的门泰特分析法告诉他,想要在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前控诉这种背叛,让正义得到伸张,机会是多么渺茫!
“你想去找走私者?”弗雷曼人问。
“可能吗?”
“要走很长一段路。”
“弗雷曼人不喜欢说不。”艾达荷曾经告诉过他。
哈瓦特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人能不能帮助我的伤员。”
“他们受了伤。”
每次都是这个破回答!
“我们知道他们受了伤!”哈瓦特怒喝,“那不是……”
“安静,朋友!”弗雷曼人劝诫道,“你的伤员怎么说?他们中有人了解你的部落对水的需要吗?”
“我们没有谈水的问题,”哈瓦特说,“我们……”
“我理解你不愿谈这个问题,”弗雷曼人说,“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们部落里的人。你有水吗?”
“不多。”
弗雷曼人用手指指哈瓦特的短上衣,指指下面露出的皮肤。“如果不穿装束,你们就会在营地被当场抓获。你必须作出有关水的决定,朋友。”
“我们可以请你们帮忙吗?”
弗雷曼人耸耸肩。“你没有水。”他看了看哈瓦特身后的那群人,“你愿意花费多少伤员?”
哈瓦特沉默不语,盯着眼前这个人。作为一名门泰特,他知道他们的交流并不同步。在这里以通常的方式谈话,每个词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叫杜菲·哈瓦特,”他说,“我可以代表我的公爵讲话,如果你们施以援手,我会作出应有的承诺。我希望得到的帮助是有限度的,只需在足够长的时间内保存我的部队,杀死那名自认不会受到报复的叛徒。”
“你希望我们介入一桩血仇?”
“我会亲自处理这桩血仇。我希望能免去自己对伤员所负的责任,以便手刃这个奸贼。”
弗雷曼人沉下脸。“你怎么会对伤员负责呢?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水是首要问题,杜菲·哈瓦特,你愿意让我为你作出那个决定吗?”
他把手伸进长袍,抓住里面藏着的武器。
哈瓦特紧张起来,心想:有人背叛?
“你在害怕什么?”弗雷曼人问。
这些人天性直爽,真是让人为难!哈瓦特谨慎地说道:“有人悬赏要我的脑袋。”
“啊——”弗雷曼人的手放开武器,“你以为我们也是一群腐败之人。但你不了解我们,哈克南人的水连我们的小毛孩都买通不了。”
但是他们还是买通了公会,让两千多架飞机获准通过,哈瓦特想。这巨额费用仍旧让他不寒而栗。
“咱们都和哈克南人作战,”哈瓦特说,“难道就不能分享一下作战中面临的问题和方法?”
“我们在分享,”弗雷曼人说,“我见过你们和哈克南人打仗,你们都是好样的。有好几次,我都希望能有你们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说说,我可以在哪方面帮助你?”哈瓦特说。
“谁知道?”弗雷曼人说,“到处都有哈克南人的军队。但你还没做出水的决定,要不让你的伤员自己来决定吧。”
我必须谨慎,哈瓦特暗自思忖,还有一件事没弄明白。
他说:“你能否展示一下你们的方法,厄拉奇恩的方法?”
“奇怪的想法。”弗雷曼人说,他的语气中含有讥笑。他指着悬崖顶部对面的西北方,“我们昨晚看着你们穿过沙漠,”他放下手臂,“你和你的队伍走在沙丘的滑落面上。这不对。你们没穿蒸馏服,也没有水,你们撑不了多久。”
“在厄拉科斯生存的方法没那么容易找到。”哈瓦特说。
“确实。但我们杀哈克南人。”
“你们怎么处理伤员?”哈瓦特问。
“一个人值不值得救,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弗雷曼人问,“你的伤员知道你没有水。”他歪着头,侧望着哈瓦特,“显然,这次该做出水的决定了。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都必须思考部落的未来。”
部落的未来,哈瓦特想,厄崔迪的部落。说得不无道理。他迫使自己思考这个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你有公爵或他儿子的消息吗?”
弗雷曼人抬起头,那双难以捉摸的蓝眼睛和哈瓦特直视。“消息?”
“他们的命运!”哈瓦特厉声叫道。
“每个人的命运都一样,”弗雷曼人说,“据说,你的公爵的运数已尽。至于李桑·阿尔—盖布,他儿子,他的命运在列特手里。列特还没说过。”
这个问题都不用问,哈瓦特想。
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士兵。他们都醒了,都听见了他俩的谈话。他们望着对面的沙漠,从表情看已经有所领悟:他们回不到卡拉丹了,现在连厄拉科斯也丢了。
哈瓦特转回身,看着弗雷曼人:“有邓肯·艾达荷的消息吗?”
“屏蔽场瓦解时,他在房子里,”弗雷曼人说,“我只知道这个……别的就不知道了。”
她关闭了屏蔽场,放进了哈克南人,他想,我就是那个背朝门坐的人。她怎么能那样做?因为这意味着她站在了儿子的对立面。但是……谁知道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是怎么想的呢……如果那也叫思想的话。
哈瓦特的喉咙冒火,他不由得干咽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可以打听到那个孩子的消息?”
“我们对厄拉奇恩发生的事知之甚少,”弗雷曼人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你有办法打听到吗?”
“也许,”弗雷曼人揉揉鼻子旁的疤,“杜菲·哈瓦特,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哈克南人使用的那些重型武器?”
大炮,哈瓦特痛苦地思索着,在这个使用屏蔽场的年代,谁能猜到他们会使用大炮。
“你说的是大炮,他们用它来捕捉我们那些躲在山洞里的人,”他说,“对于这些爆炸性武器,我……只有一些理论知识。”
“谁要是逃进只有一个出口的山洞中,那只有死的份了。”弗雷曼人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武器?”
“列特想知道。”
这是不是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东西?哈瓦特暗自思忖。他说:“你们来这里,是想搜寻有关大炮的信息?”
“列特想亲自看看这种武器。”
“那你们缴获一门不就得了。”哈瓦特讥讽道。
“是的,”弗雷曼人说,“我们缴获了一门,把它藏了起来。斯第尔格正在替列特作研究,如果列特想看,他可以亲自去看看。但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去,那门大炮不是很好,如果想在厄拉科斯上用,它的样式太差。”
“你们……缴获了一门?”哈瓦特问。
“那是漂亮的一仗,”弗雷曼人说,“我们仅损失了两个人,而他们失去了一百多份生命之水。”
每门大炮都有萨多卡守卫,哈瓦特想,这个沙漠狂人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说起这场和萨多卡的战斗,仅损失两个人!
“要不是哈克南人身边的那些人,我们根本不会损失那两个人,”弗雷曼人说,“那些人是优秀的战士。”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弗雷曼人。“你说的是萨多卡?”
“他说的是萨多卡。”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声音中满是欢喜,“啊……原来他们就是那个样子!这真是美妙的一夜。萨多卡。哪个军团?你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但他们穿着的是哈克南军服,难道不奇怪吗?”
“皇帝不想让人知道他在与一个大家族对着干。”哈瓦特说。
“但你知道他们是萨多卡。”
“我是谁?”哈瓦特痛苦地说道。
“你是杜菲·哈瓦特,”弗雷曼人实事求是道,“嗯,你不说我们也会知道。我们俘虏了三个人,列特的手下会审问他们。”
哈瓦特的副官带着不相信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俘虏了……萨多卡?”
“只有三个人,”弗雷曼人说,“这一仗他们打得漂亮。”
如果当初有时间与弗雷曼人联系上就好了,哈瓦特想,心中感到悲痛。如果我们能训练他们、武装他们就好了。圣母啊,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多么强力的军队啊!
“你们把时间耽搁了,是不是因为担心李桑·阿尔—盖布,”弗雷曼人说,“如果他真是李桑·阿尔—盖布,他就不会受到伤害。不要花精力去考虑一件还没有证实的事。”
“我为……李桑·阿尔—盖布服务,”哈瓦特说,“我发过誓,要保证他的安全。”
“你誓死保卫他的水?”
哈瓦特朝自己的副官瞥了一眼,后者仍死死盯着弗雷曼人。接着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蹲着的人身上。“是的,誓死保卫他的水。”
“你想回厄拉奇恩,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是的,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这是水的问题呢?”弗雷曼人站起身,塞紧鼻塞。
哈瓦特把头一歪,示意副官回其他人中间去。副官疲乏地耸耸肩,依令行事。哈瓦特听见他们开始了小声的嘀咕。
弗雷曼人说:“总有办法找到水。”
哈瓦特身后有人咒骂了一声,接着他的副官喊道:“杜菲,阿奇刚刚死了。”
弗雷曼人举起拳头,对着耳朵。“水之契约!这是一个信号!”他看着哈瓦特,“我们在附近有个地方可以接受水,可以叫我的人来吗?”
副官重新走到哈瓦特身旁。“杜菲,有几个人的妻子留在了厄拉奇恩。他们……好吧,你知道在这种时刻会是怎么一回事。”
弗雷曼人仍举着拳头。“杜菲·哈瓦特,你确定要签订水之契约吗?”他问。
哈瓦特的大脑迅速转着,他现在终于领会了弗雷曼人话中的意图。但悬崖下他的这群疲惫的手下还不明白,他害怕他们一旦领悟会有什么反应。
“水之契约。”哈瓦特说。
“让我们的部落联合起来。”弗雷曼人说,接着他放下了拳头。
像是个信号一般,立即有四人从他们上方的岩石滑下,飞速蹿到凸岩下,用一件宽松的袍子将死人裹了起来,接着抬起它沿着右边的岩壁跑去,一团团灰尘从他们脚下扬起。
哈瓦特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就结束了。那群人抬着裹在袍子里、像沙袋一样的尸体,在悬崖上拐了个弯,接着就不见了。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叫了起来:“他们把阿奇带哪儿去了?他……”
“他们把他带去……埋葬。”哈瓦特说。
“弗雷曼人不埋死人!”那人吼叫道,“你在跟我们玩什么鬼把戏,杜菲?我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阿奇是……”
“为李桑·阿尔—盖布而战死沙场的人,会去天堂,”弗雷曼人说,“如果你们的确是为李桑·阿尔—盖布效忠,为什么要如此痛哭?对一个以这种方式死去的人来说,只要你们活着,就会一直记着他。”
但哈瓦特的手下还在向前,脸上怒气冲冲,有人抓住了一杆激光枪,准备扣动扳机。
“别动!”哈瓦特大声呵斥,他竭力控制全身肌肉的疲意,“这些人尊敬我们的死者,习惯不同,但意义是一样的。”
“他们会把阿奇体内的水都熬出来。”手拿激光枪的人咆哮道。
“你的人是不是想参加葬礼?”弗雷曼人问。
他还没明白现在的问题,哈瓦特想,弗雷曼人的天真质朴让他感到害怕。
“他们在关心一位可敬的同志。”哈瓦特说。
“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同志,以同样的敬意对待你们的同志,”弗雷曼人说,“这是水之契约。我们知道仪式。一个人的肉体是他自己的,但他的水属于部落。”
手持激光枪的人又向前迈了一步,哈瓦特迅速说道:“你现在愿意帮助我们的伤员吗?”
“没有人会质疑契约,”弗雷曼人说,“我们会为你们做任何事,就像对待自己家人一般。首先,你们所有人需要穿上蒸馏服,还要弄到必需品。”
手持激光枪的人犹豫着。
哈瓦特的副官说:“我们用阿奇的……水……收买援助吗?”
“不是买,”哈瓦特说,“我们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员。”
“习惯不同。”一个人喃喃道。
哈瓦特终于放松了。
“他们会带我们去厄拉奇恩?”
“我们会杀哈克南人,”弗雷曼人说,他咧嘴一笑,“还有萨多卡。”他往后退了一步,掬起手放在耳朵上,歪起脑袋,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说道:“来了一架飞行器。大家藏到山岩下,别动。”
哈瓦特打了个手势,他的手下依令行事。
弗雷曼人抓住哈瓦特的手臂,把他推到众人中间,说道:“开战之时,我们会加入战斗。”他把手伸进袍子中,掏出一个小笼子,从笼子里取出一个小生物。
哈瓦特认出那是一只极小的蝙蝠。它正转动着脑袋,哈瓦特看到了它那全蓝的眼睛。
弗雷曼人抚摸着蝙蝠,安慰着它,对它轻声唱着歌。他低头凑向蝙蝠的脑袋,从嘴中吐出一滴唾液,滴进蝙蝠向上张开的口中。蝙蝠张开翅膀,但仍停在弗雷曼人张开的手掌中。他拿出一根小管,系在蝙蝠的脑袋上,接着对着管子说了几句话,然后他高高举起蝙蝠,把它抛入天空。
蝙蝠在悬崖边“嗖”的一下飞了下去,在那儿消失了。
弗雷曼人折起笼子,塞进袍子中。他又一次侧着脑袋倾听起来。“他们占据了高地,”他说,“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找什么。”
“谁都知道我们是从这个方向撤退的。”哈瓦特说。
“不要妄自揣测猎人只有一个目标,”弗雷曼人说,“看看盆地的那一边,你会看到别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哈瓦特的几个手下骚动起来,开始了窃窃私语。
“保持安静,学学受惊的动物。”弗雷曼人嘘声说。
哈瓦特察觉对面的悬崖旁有什么动静——飞速掠过的黑影。
“我的小朋友把消息带去了,”弗雷曼人说,“它是个优秀的信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如果失去它,我会非常伤心。”
沟壑对面的动静渐渐消失,在那方圆四五公里的沙地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白日的滚滚热浪——上升气流形成的模糊柱影。
“都保持安静。”弗雷曼人小声说。
从对面悬崖的裂缝中钻出一列缓慢行走的人,径直朝沟壑走来。在哈瓦特看来,他们像是弗雷曼人,但着装相当古怪。他数了数,有六个人,他们在沙丘上迈着沉重的脚步。
在哈瓦特这群人右后方的高处,传来扑翼飞机机翼发出的“嗖嗖”的响声。那飞行器飞到了他们头顶的悬崖上空——是一架厄崔迪扑翼飞机,机身刷着哈克南人的作战颜色。它飞速向沟壑中的那群人冲去。
那队人在一座沙丘顶部停下脚步,挥起手来。
扑翼飞机在他们头顶盘旋� ��一圈,接着降落在那些弗雷曼人前面,卷起一团灰尘。从扑翼飞机上拥下来五个人。哈瓦特看见他们穿着屏蔽场,那身屏蔽场排斥着灰尘,正闪闪发光,从他们的动作看,正是一群难对付的萨多卡。
“啊,他们穿着愚蠢的屏蔽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小声说,他向沟壑开阔的南壁望去。
“他们是萨多卡人。”哈瓦特小声说。
“妙极!”
那群萨多卡以一个扇形包围圈向等在那里的弗雷曼人靠近。日光照在他们手中持着的刀刃上,闪着光芒。弗雷曼人聚在一起,十分淡定的样子。
兀然之间,从两队人四周的沙中冒出许多弗雷曼人,他们扑向扑翼飞机,钻了进去。两队人马在沙丘峰顶上狭路相逢,一时之间沙尘四起,将整个战场罩在了其中。
过了一会儿,沙尘平息了下来。只有弗雷曼人还站在那里。
“萨多卡在扑翼飞机上只留了三个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说,“运气真好。看来可以完好无损地缴获这架飞机了。”
哈瓦特身后有个人低语道:“那是萨多卡人啊!”
“你有没有注意他们的战斗技巧有多么高超?”弗雷曼人问。
哈瓦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一股燃尘的气味,他感觉到炙热和干燥。他用同样沙哑的声音说道:“是的,的确非常高超。”
那架被缴获的扑翼飞机挥了挥翅翼,忽地起飞了,它缩起翅翼,朝上转了个角度,陡然升向南方的高空。
这么说,弗雷曼人还会开扑翼飞机,哈瓦特想。
在远处的沙丘上,一个弗雷曼人挥动着一块绿色方巾:一次……两次……
“又来了!”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叫道,“准备好。我本希望在方便之时带大家离开。”
方便之时!哈瓦特想。
他看见又有两架扑翼飞机从西方高空猛扑而下,降落到一片沙地上。那些弗雷曼人早已不见踪影,战场中只剩八个蓝点——穿着哈克南人制服的萨多卡人的尸体。
又一架扑翼飞机飞到哈瓦特上方的悬崖上空。哈瓦特定睛一望,便猛地吸了口大气——那是一架大型运兵机,因满载而缓慢地张翅滑行着——就像一只归巢的巨鸟。
远处,一架俯冲的扑翼飞机射出紫色的激光光束,光束划过沙地,激起一条沙尘。
“胆小鬼!”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尖声叫道。
运兵机朝那些蓝点飞去,机翼已经完全展开,准备做出急停的杯吸动作。
哈瓦特的注意力被南方突然闪现的金属光芒吸引,一架扑翼飞机正在急速俯冲,折叠的机翼贴于两侧,发动机喷射出金色的火焰,衬托着银灰色的天空。它像一支离弦之箭般朝运兵机冲去,由于四周激光光束的存在,运兵机已经卸下了屏蔽场。只见那架扑翼飞机直冲冲地撞在了运兵机的身上。
兀然间,整个盆地山摇地动,火光四射,爆发出如雷的吼声。悬崖上的岩石四处下落。橘红色的火光由沙地射向天空,运兵机和扑翼飞机,以及那里的一切都吞没在大火之中。
是那架缴获的扑翼飞机,驾驶员是一名弗雷曼人,哈瓦特想,他牺牲了自己,毁掉了那架运兵机。圣母在上!这些弗雷曼人是何等样人?
“合理的交换,”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说,“那架运兵机肯定载有三百人,现在我们得料理料理他们的水,然后计划一下,再去缴获一架飞机。”他迈步走出岩石下的荫蔽处。
一队穿蓝色军服的人开着缓降器,从悬崖上如雨点般落到他面前。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哈瓦特认出他们是萨多卡人,一张张凶狠的脸上带着战斗的狂热,他们都没穿屏蔽场,每人一手持刀,一手拿着击昏器。
一把刀嗖的一下飞来,刺入哈瓦特那位弗雷曼同伴的咽喉,后者脸庞扭曲地俯身倒下。哈瓦特刚拔出自己的刀子,一把击昏器的射弹就击中了他,他顿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穆阿迪布的确能看到未来,但你必须明白,这种能力是有限的。想一想你怎么看东西!你有眼睛,可是没有光,你就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你在山谷底部,你就看不见山谷外面的东西。正因如此,穆阿迪布并不总能看遍这个神秘之地。他告诉我们,一个关于预言的无名决定,也许只是一个词语的选择,都可以改变未来的全貌。他告诉我们“时间的界限是宽广的,但是当你穿过它时,时间就变成了一扇狭窄的小门”。他总是抵抗着诱惑,不愿意选择一条明亮安全的路途,并警告“那条路通向停滞”。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那艘扑翼飞机乘着夜色飞到他们上空,保罗抓住母亲的手臂,大叫一声:“别动!”
透过月色,他看着这架铅灰色的飞机,它的机翼收成杯形,开始减速着陆,看那猛烈冲刺的方式,机上驾驶员的操控真是胆大妄为。
“是艾达荷。”他悄声说道。
那架飞机和它的同伴降落进盆地,就像一群归巢的鸟儿。尘雾尚未消散,艾达荷便跑下飞机,朝他们冲来。两名穿着弗雷曼长袍的人跟在他身后,保罗认出其中一人:高个儿、长着黄色胡须的凯恩斯。
“走这边!”凯恩斯喊道,突然转向左边。
在凯恩斯身后,另外一个弗雷曼人正在扑翼飞机上盖织布,那架飞行器突然变成了一排低矮的沙丘。
艾达荷奔至保罗前面停下,敬了个礼。“大人,弗雷曼人在附近有个临时的藏身之地,我们在那里……”
“那边怎么啦?”
保罗指着远处悬崖上空的激烈场面——喷气火焰,紫色的激光束在沙漠上来回穿行。
艾达荷平和的圆脸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大人……殿下,我给他们留下一点小小的惊……”
沙漠突然被耀眼的白光填满——那光像日光一样亮,吞噬掉他们投在山岩上的影子。艾达荷一个鱼跃,一手抓住保罗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杰西卡的肩膀,将他们从山岩上推进盆地。三人躺在沙地上,只听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他们头顶轰响。爆炸的冲击波把他们原先所在的那山岩上的碎石都震落了下来。
艾达荷站起来,拂掉身上的沙子。
“不是家族用的核武器!”杰西卡说,“我原以为……”
“你在那里设置了屏蔽场。”保罗说。
“一个庞大的屏蔽场,被调到了高能状态,”艾达荷说,“只要一束激光射到它上面……”他耸了耸肩。
“亚原子核聚变,”杰西卡说,“那是一件危险的武器。”
“并非武器,夫人,而是防御。那个人渣下回使用激光枪时,就要三思而行了。”
从扑翼飞机上下来的弗雷曼人来到他们跟前,一个人低声说道:“朋友,我们得躲起来。”
保罗从地上站起身,艾达荷则扶着杰西卡站起来。
“陛下,那爆炸会把敌人吸引过来。”艾达荷说。
陛下,保罗想。
这个词竟用来称呼他,听上去真是奇特,“陛下”过去一直是对他父亲的称呼。
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受到了预知能力的冲击,看到自己受到疯狂的种族意识的感染,这种意识正使人类世界走向混沌的深渊。这景象使他浑身颤抖,于是由着艾达荷的带领,任自己沿着盆地边缘走到一块突岩上。弗雷曼人正在那里用压实工具打开一条通向沙面下的路。
“陛下,把背包给我吧?”艾达荷问。
“不重,邓肯。”保罗说。
“你没穿屏蔽场,”艾达荷说,“要不要穿我的?”他望了望远处的悬崖,“看起来他们不会再用激光枪了。”
“邓肯,屏蔽场你自己用吧。对我来说,你只用右臂就足以保护我。”
杰西卡看到儿子的这句赞美之词起了作用,看到艾达荷如何朝保罗走来。她想:我儿子还真老练,有这种拉拢手下的手段。
弗雷曼人拉出一个石栓,露出一条通道,通向本地人的地下沙漠建筑群。出口用一个伪装所遮蔽。
“这边。”其中一个弗雷曼人说,他领着他们走下黑暗中的石阶。
他们身后的遮蔽物掩住了月光。在他们前面,一丝微弱的绿光亮了起来,照亮石阶和岩壁,脚下的道路向左转去。现在,他们周围已经围满了穿长袍的弗雷曼人,推着他们往下走。他们转过那个弯,眼前出现了另一条往下的通道,通向一个粗糙的洞室。
凯恩斯正站在他们面前,兜帽脱在脑后,蒸馏服的衣领在绿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和胡须乱糟糟的,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没有眼白的蓝眼显得幽深无比。
在相遇的那个刹那,凯恩斯心下突然思忖:我为什么要帮这些人?这是我干过的最危险的事,它可能让我和他们一起遭受厄运。
接着,他朝保罗正眼望去,发现这个男孩已经有了男人的气质,悲痛按捺于心,他压制着一切,仅显露出他那继承之位所应有的样子——公爵的样子。凯恩斯终于明白,公爵的领地之所以还在,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这件事可不能掉以轻心。
杰西卡将这间洞室打量了一番,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记下它的情况——这是一个实验室、一个民用地,满是复古的犄角旮旯。
“这是一座帝国植物试验站,我父亲曾想把它用作前沿基地。”保罗说。
他父亲曾想这样做!凯恩斯想。
凯恩斯再一次暗自思忖:帮助这些逃犯,我是不是太愚蠢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现在可以轻易抓住他们,用他们来换取哈克南人的信任。
保罗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屋子一边有一张工作台,墙壁都是平淡无奇的岩石。工作台上摆着各色工具——仪表盘闪着光,从里面露出一些磨砂玻璃的线栅盘。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氧的气味。
几个弗雷曼人绕过一个隐蔽的边角,在那里弄出一些新奇的声音——机器的咔咔声,皮带转动的嗡嗡声,多功能马达的呜呜声。
保罗望向屋子的另一头,看见墙壁旁堆着一堆笼子,里面装着许多小动物。
“没错,你认出了这个地方,”凯恩斯说,“那么,这样一个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保罗·厄崔迪?”
“用它使这个星球变得宜居。”保罗说。
也许那就是我帮他们的原因,凯恩斯想。
机器声突然停了下来。寂静中,从笼子那儿传来一声微弱的动物叫声,但这声音也戛然而止,像是显得非常局促不安。
保罗重新审视起那些笼子来,终于发现那些动物其实是长着褐色翅膀的蝙蝠,一个自动饲料机从墙边伸进笼子。
这时,一个弗雷曼人从屋子的密室中走出,对凯恩斯说道:“列特,场能发生器坏了,现在没法躲避近距离探测器的追踪了。”
“你能修好它吗?”凯恩斯问。
“需要一些时间。还需要零件……”那人耸耸肩。
“嗯,”凯恩斯说,“那就不用机器,找个手泵,把空气抽到地面上去。”
“遵命。”那人匆匆离去。
凯恩斯重新转身面对保罗。“你回答得很好。”
杰西卡注意到这个男人浑厚嗓音中的悠闲之意。这是皇家的声音,习惯于发号施令。她甚至留意到“列特”这个称呼。“列特”是这个弗雷曼人的另一个自我,是温良的星球生态学家的另一张面孔。
“多谢你的帮助,凯恩斯博士。”她说。
“嗯,等着瞧吧。”凯恩斯说,他对一名手下点点头,“夏米尔,备好香料咖啡,到我房间里来!”
“遵命,列特。”那人说。
凯恩斯点点一面墙上的一个拱门:“这边请!”
杰西卡如君王般点了点头,接受了邀请。她看见保罗给艾达荷打了个手势,令他在门口安置卫兵。
他们在通道内走了两步,经过一扇厚重的门,来到一间正方形的办公室中,里面点着金色的球形灯。杰西卡进门时摸了下门,惊讶地发现那是塑钢材质的。
保罗连迈三步,走进房间,把背包丢到地上。门在身后关上了。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约八米见方,墙壁是天然的岩石,呈咖喱色,右边立着一排金属文件柜。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矮脚桌,乳白玻璃桌面上放满了黄色的玻璃瓶,桌旁环绕着四把浮空椅。
凯恩斯从保罗身旁绕过,为杰西卡拉来一把椅子。杰西卡坐了下来,她注意到儿子正在审视这个房间。
保罗在原地站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流动有一丝异常,让他明白右侧的那些文件柜后藏着一个秘门。
“保罗·厄崔迪,可否赏光一坐?”凯恩斯问。
他没有提及我的爵位,真是小心,保罗想。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凯恩斯坐下时,他没多说一句话。
“你认为厄拉科斯会成为天堂,”凯恩斯说,“但是,如你所见,帝国派到这里来的只有受过训练的刀斧手,还有寻觅香料的人!”
保罗竖起拇指,上面戴着公爵印章戒指。“看见这个指环了吗?”
“是的。”
“你知道它的意义吗?”
杰西卡猛地扭头看向儿子。
“令尊已经死在了厄拉奇恩的废墟里,”凯恩斯说,“严格说来,你已经是公爵了。”
“我是一名帝国士兵,”保罗说,“严格说来,我是一名刀斧手。”
凯恩斯的脸沉了下来。“即便皇帝的萨多卡正脚踏令尊的尸体?”
“萨多卡是一码事,授予我权力的人是另一码事。”保罗说。
“厄拉科斯有自己的方式决定谁该操持权柄。”凯恩斯说。
杰西卡扭头看着他,心想:这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没人能让他生气……正是我们需要的。保罗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保罗说:“出现在厄拉科斯上的萨多卡,说明了我们敬爱的皇帝是多么害怕家父。而现在,我要让帕迪沙皇帝看看他还害怕……”
“小子,”凯恩斯说,“有些事你不……”
“你应该称呼我殿下,或者大人。”保罗说。
温柔一点,杰西卡想。
凯恩斯盯着保罗,杰西卡注意到,这位星球生态学家脸上露出了赞赏的色彩,带有一丝忍俊不禁的意味。
“殿下。”凯恩斯说。
“对皇帝来说,我是一个麻烦,”保罗说,“对那些想要瓜分厄拉科斯的人来说,我是一个麻烦。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是个麻烦,仿佛我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会活生生噎死他们!”
“谣言。”凯恩斯说。
保罗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这里有个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说,一个天外之音,一个将带领弗雷曼人进入天堂的人。你的那些人……”
“迷信!”凯恩斯说。
“也许是,”保罗没有反对,“也许不是。有时候,迷信有着奇怪的根源,还有更为奇怪的分支。”
“你心里有了个计划,”凯恩斯说,“我看得很清楚……殿下。”
“你的弗雷曼人能向我提供有力证据,证明这里的萨多卡穿着哈克南人的军服吗?”
“绝对可以。”
“皇帝将重新派一个哈克南人回这里掌权,”保罗说,“甚至可能是野兽拉班。随便他!一旦他卷入这场风波,终将难辞其咎,将有一份明细单摆在兰兹拉德委员会面前,让皇帝来回答……”
“保罗!”杰西卡说。
“假使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接下你的案子,”凯恩斯说,“那将只有一个结果:帝国和大家族之间将卷入纷争。”
“乱局。”杰西卡说。
“但我会亲自向皇帝呈上此事,”保罗说,“并给他一个不会通向乱局的选择。”
杰西卡用一种干巴巴的声调说道:“敲诈?”
“这是治国术的一项工具,正如你本人说过的那样。”保罗说,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愤恨。“皇帝膝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你想篡夺王位?”杰西卡问。
“皇帝不会让帝国被战争搞得四分五裂,”保罗说,“各个星球分崩离析,处处动乱——他不会冒这个险。”
“你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凯恩斯说。
“兰兹拉德的大家族最害怕的是什么?”保罗问,“他们最怕的,是现在在厄拉科斯发生的事——萨多卡正把他们一个个地铲除。这是兰兹拉德委员会存在的原因。这是大联合协定的黏合剂,只有联合起来,他们才能和皇帝的军队相抗衡。”
“可他们……”
“这就是他们害怕的,”保罗说,“厄拉科斯会成为一个战斗口号。他们每个人都会从我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赶离族群,赶尽杀绝。”
凯恩斯对杰西卡说:“他的计划可行吗?”
“我不是门泰特。”杰西卡说。
“但你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
她用探究的眼光盯了他一眼,说道:“他的计划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正如这一阶段的任何计划一样。一个计划的成功,不仅取决于它的构思,还取决于它如何执行。”
“‘法律是终极的科学’,”保罗引述道,“这是皇家的金科玉律。我要给皇帝看看法律是怎么写的。”
“我不能把信任托付给构思这样一个计划的人,”凯恩斯说,“厄拉科斯有它自己的计划,我们……”
“有了王位,”保罗说,“我一挥手就可以将厄拉科斯变成一个天堂。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便给你这一赏赐。”
凯恩斯僵住了。“陛下,我的忠心不会随便买卖。”
保罗从书桌那面望着他,直视着那双全蓝眼睛中的冰冷目光,审视着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威严的仪态。保罗咧咧嘴,露出一丝笑容,他说道:“说得好,我向你致歉。”
凯恩斯同样直视着保罗,说道:“哈克南人从来不会承认错误。厄崔迪,看来你和他们真不一样。”
“这说明他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保罗说,“你说你的忠心不会随意买卖,但我相信你会接受我的赏赐。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也将向你奉上我的忠诚……全心全意。”
我的儿子拥有厄崔迪家族的真挚情怀,杰西卡想,他有那种极为了不起、几乎天真的荣耀感——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啊。
她看到保罗的话打动了凯恩斯。
“简直胡闹,”凯恩斯说,“你只是一个孩子……”
“我是公爵,”保罗说,“我是一个厄崔迪人。厄崔迪人从不违背这样的契约。”
凯恩斯咽了口口水。
“我刚才说全心全意,”保罗说,“我的意思是说毫无保留,我会为你献出生命。”
“陛下!”这个词从凯恩斯口中脱口而出。但杰西卡从那语气中听出,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而是一名成年男子,一位上级。凯恩斯说那个词的口气是发自肺腑的。
此时此刻,他会为保罗献出生命,她想。厄崔迪人到底用的是什么办法,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地完成这种事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凯恩斯说,“但哈克南人……”
保罗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他转过身,看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暴烈场面——通道里传来叫喊声,铁器的撞击,蜡像般的面孔显出扭曲的怪相。
保罗在母亲的掩护下,向门口一跃。只见艾达荷正堵住通道,透过屏蔽场,隐约可以看见他那杀红了的双眼。他身前是无数利爪,弧形钢刀徒劳地砍在屏蔽场上。一杆击昏器喷射出橙色的火焰,被屏蔽场挡开。艾达荷挥着一柄刀,刺破那片火焰,轻轻舞动,殷红的鲜血从上面滴落。
凯恩斯马上跑到保罗身旁,两人狠命朝门压去。保罗朝艾达荷看了最后一眼,他正面对一大群身着哈克南军服的人——身子摇晃抽搐,那山羊毛般的黑色头发像是一朵殷红的死亡之花。接着门被关上了,“咔嗒”一声,凯恩斯闩上了门闩。
“我已作出决定。”凯恩斯说。
“你关掉机器前,已经有人发现了它。”保罗说。他把母亲从门边拉开,看到她眼中露出绝望的表情。
“咖啡没送来,我早该想到会出事。”凯恩斯说。
“这里有个螺栓孔,”保罗说,“要用吗?”
凯恩斯深深吸了口气,说:“这扇门至少可以抵挡二十分钟,除非使用激光枪。”
“他们不会用激光枪,因为害怕我们这边装有屏蔽场。”保罗说。
“这些人穿着哈克南军服,但其实是萨多卡。”杰西卡小声说。
现在,他们已经能听到有节奏的撞击门的声音。
凯恩斯指了指靠在右墙上的橱柜:“走这边。”他走到第一个橱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拧了拧里面的一个把手,整个橱柜自动打开,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口。“这门也是塑钢制成的。”凯恩斯说。
“你们准备得很周全。”杰西卡说。
“我们在哈克南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八十年。”凯恩斯说。他领着他们走进黑暗,关上了大门。
黑暗突然袭来。杰西卡看见面前的地面上有一个发光的箭头。
凯恩斯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我们将在这里分手。这堵墙很结实,它至少可以抵挡一小时。看见地上的箭头了吗?跟着它往前走,你们走过之后,它会自动熄灭。这些箭头会领你们通过这个迷宫,来到另一个出口,我在那里给你们藏了一架扑翼飞机。今晚沙漠中有一场风暴,你们唯一的希望是冲进风暴,飞到风暴顶部,顺着它往前飞。我们的人就是这样偷走扑翼飞机的。如果你们待在风暴中,你们就能活下去。”
“你怎么办?”保罗问。
“我会另想办法逃走,如果被抓住……啊,我还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我可以跟他们说,我被你们俘虏了。”
像胆小鬼一样逃之夭夭,保罗想,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活下去,为父亲报仇?他转身对着大门。
杰西卡听见了他的响动。“邓肯死了,保罗。你看见了他受的伤。你无能为力。”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所有人血债血偿。”保罗说。
“那你现在必须赶紧离开。”凯恩斯说。
凯恩斯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们在哪里重新会面,凯恩斯?”保罗问。
“我会派弗雷曼人去找你们,我们对风暴的路线了如指掌。快走,愿圣母赐予你们好运。”
黑暗中,他们听到疾走的声音,凯恩斯离开了。
杰西卡摸到保罗的手,轻轻拉着他。“我们绝对不能分开。”她说。
“是的。”
他跟着她走过第一个箭头,接触它之后,它慢慢变暗,前方的另一个箭头亮起,召唤着他们。
他们穿过箭头,看着它消失,前方又有一个箭头亮起。
他们跑了起来。
了无止境的计中计,杰西卡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某人计划的一部分?
箭头引领他们转过一个个弯,行经一个个朦胧可见的洞口。有一阵子,道路一直往下倾斜,后来又慢慢向上,一直向上。最后他们通过一段台级,转过一个弯,突然停在了一面发光的墙壁前,墙中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把手。
保罗按了按把手。
墙在他们面前旋转而开。耀眼的光线照亮一个岩洞,一架扑翼飞机停在洞中央。飞行器对面是一堵灰墙,上面有一个门的印子。
“凯恩斯到哪里去了?”杰西卡问。
“他做了一名优秀的游击队领导人该做的事,”保罗说,“他把我们分作两组,并作好了安排,如果他被俘,他也没办法说出我们在哪里。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保罗拉着她走进岩洞,注意到脚下扬起的灰尘。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他说。
“凯恩斯似乎很有把握,觉得弗雷曼人会找到我们。”她说。
“我和他看法一致。”
保罗放开她的手,走到扑翼飞机的左门前,拉开门,把背包放在后座上。“飞行器的位置肯定作了伪装,”他说,“控制面板上有遥控开门装置和光线控制器。被哈克南人统治了八十年,他们学会了严谨的作风。”
杰西卡靠在飞机的另一侧,大口喘着气。“哈克南人会在这一带上空布置掩护部队,”她说,“他们并不蠢。”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右边,“我们看见的风暴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保罗点点头。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想动的感觉,只得竭力克制。他知道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就在今晚,他曾把内心的决策纽带探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之地。他知道他所处的时间和地域,然而此地和现在对他来说也显得非常神秘。就好似他看着远处的自己消失进一个山谷,在山谷对面有无数向上的道路,其中一些可能会重新把这个保罗·厄崔迪带进你的视野,而其他许多并不能。
“快点,我们磨蹭得越久,他们准备得越充分。”杰西卡说。
“进去,系好安全带。”他和她一起爬进飞机,脑中还在做着思想斗争:这是块盲地,我的预见之梦中并没有看到它的存在。他突然感到极度震惊,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依赖那段预见之梦,这让他在处理眼前的特殊紧急事件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如果你只依靠眼睛,就会弱化其他感官。”这是一句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现在他把它运用到了自己身上,并发誓再也不堕入这个陷阱……如果他能活过这次考验。
保罗系上安全带,确认母亲系好之后,检查了一下飞行器。飞机的机翼完全张开着,纤细的金属交叉叶片伸开。按照哥尼·哈莱克教过他的方法,他拉了下收缩杆,收起机翼,准备进行喷气起飞。启动开关一按就开了,控制面板上的仪表盘都动了起来,喷气舵开始运行,涡轮机发出低沉的咝咝声。
“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
他摸向控制光线的遥控开关。
黑暗将他们笼罩。
仪表盘微微发光,他的手呈现出一片阴影,他轻轻按下控制门的遥控开关。前方发出一阵嘎嘎的响声,一片沙子泻下,直至寂静无声。一阵满是尘土的微风拂过保罗的脸颊。他关上舱门,感受着突如其来的压力。
原先灰墙上的那个门印,现在成了一块棱角分明的黑方块,里面镶嵌着大片被灰尘遮蔽的星辰。星光勾勒出对面的山岩,以及一层沙帘。
保罗按下控制盘上发亮的行动顺序开关。机翼迅速向后下方折起,将扑翼飞机送出了老巢。当机翼锁定在爬升姿态时,喷气舱开始喷射源源动力。
杰西卡的手轻轻放在双人控制器上,感受着儿子操控动作中满怀的信心。她很害怕,然而又有点兴奋。现在,我们的希望全寄托在保罗所受的训练上了,她想,他的年轻,他的敏捷。
保罗给喷气引擎输入更多的动力。飞机倾斜起来,将他们狠狠按入座椅中,前方的一堵黑色山墙也似乎正在星空下慢慢升起。他操控飞机稍稍展开机翼,又输入更多动力。机翼一个扑棱,他们便飞上了山崖,来到了星光下银霜般的岩石上空。被红尘遮蔽的第二颗月亮正挂在他们左手边的地平线上,显示出风暴的带状的踪迹。
保罗的手在控制盘上舞动,机翼重新收缩,飞机猛地倾斜,转过一个弯,极高的重力撕扯着他们的肌肉。
“后面!有喷气火焰!”杰西卡说。
“我看见了。”
他将动力杆使劲往前一推。
扑翼飞机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动物,猛地一跃,朝西南方疾飞而去,冲向那里的风暴和弧形的沙漠。保罗看见不远处有一些散落的影子,正是山岩的尽头所在,还有沉在沙丘下的地下建筑群。月亮下一片片散落的阴影对面——是延绵不绝的沙丘。
地平线上,一股巨大的风暴正在爬升,就像星野下的一堵巨墙。
什么东西让飞机猛地震动起来。
“船体破裂!”杰西卡气喘吁吁道,“他们用的是射弹武器。”
她看到保罗脸上露出野兽般的微笑。“他们似乎在避免用激光枪。”他说。
“但我们没有屏蔽场!”
“他们知道吗?”
扑翼飞机又震动起来。
保罗扭头看了一眼。“似乎只有一架跟了上来。”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航线上,眼前的风暴墙变得越来越高。它耸立在那儿,像是一块可以触摸到的实物。
“射弹武器,火箭,所有的老式武器——我们会把这些东西给弗雷曼人。”保罗小声道。
“注意风暴,”杰西卡说,“难道不是该掉头吗?”
“后面的飞机怎么样了?”
“它在减速。”
“好了!”
保罗将机翼全部缩回,飞机猛然向右倾斜,飞进了那看着就像是在沸腾的风暴墙。他感到脸颊正受着巨大引力的撕扯。
他们像是潜进了一团缓慢移动的灰尘云中。它变得越来越浓,最后沙漠和月亮都被完全遮蔽。飞机隐没在黑暗中,发着一声声悠长的沉吟,仅有仪表面板发出一丝绿色的光芒。
杰西卡脑中闪过关于这种风暴的警告——它们能像切割奶油一般把金属切开,把肉从骨头上腐蚀,最后把骨头都吃得一干二净。她能感觉到漫天飞扬的风沙的击打,它让他们手忙脚乱,而保罗还在竭力控制操纵杆。只见他狠狠按着动力钮,飞机腾空跳起,周围的金属发出“咝咝”的声音,不住抖动。
“沙子!”杰西卡大叫道。
借着控制面板发出的光线,她看到他摇了摇头。“这么高的地方,沙不多。”
但她能感觉到他们正愈发往大旋涡中沉去。
保罗操纵飞机完全展开机翼,只听见它们因张力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仪表,仅凭直觉往前滑行,极尽所能往上爬升。
飞机的响声消失了。
扑翼飞机向左转去,保罗盯着发亮的姿态曲线,努力使飞机恢复水平飞行。
杰西卡突然有了一种怪诞的感觉:他们已经静止了,所有的运动都只是外面的东西在动。这时,机窗上流下一条黑乎乎的水,又是一阵隆隆的响声,这才使她想起了现实。
风速约为每小时七八百公里,她想。肾上腺素的躁动折磨着她。我绝不能恐惧,她心内自语,念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祷文:恐惧是思维杀手。
慢慢地,她长年� ��训练占起了上风。
她恢复了平静。
“后面的老虎还跟着我们,”保罗低声道,“我们不能下降,不能着陆……也没法从这里面飞出去。我们只得顺着风往前飞了。”
平静渐渐丧失,杰西卡感到她的牙齿在打战,只得紧咬牙关。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保罗的声音,缓慢,克制,他正在背诵祷文:
“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引向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你鄙视什么?凭这一点你才真正为人所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男爵,他们都死了。”卫队长雅金·内福德说,“那女人和男孩肯定死了。”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他私人舱室的吊床上坐起身。在这些舱室外,在他四周,便是他的太空护卫舰,它就像多壳鸡蛋般停在厄拉科斯的土地上。然而,在他的舱室中,飞船那粗劣的金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布帘、织物和珍稀的艺术品。
“毫无疑问,”卫队长说,“他们已经死了。”
男爵在吊床上动了动肥硕的身躯,眼睛盯着对面壁龛里一个跳跃着的男孩的乌木雕像。睡意消失了。他将衣领褶皱下支撑胖脖子的加垫浮空器抚平,视线顺着卧房里的一盏球形灯,望向门廊。卫队长内福德正站在那里,被五层屏蔽场阻隔在外。
“男爵,他们肯定死了。”那人重复道。
男爵注意到内福德眼中无精打采的意味,这是嗑了塞缪塔的痕迹。显然,他在接到报告时正沉浸于这种药物的喜乐中,之后匆忙服了解药,跑来这里。
“我已经有了详尽的报告。”内福德说。
让他冒点汗,男爵想,权术这项工具必须时刻保持锐利。力量和恐惧——时刻保持锐利。
“你见到他们的尸体了?”男爵低沉地问道。
卫队长犹豫起来。
“怎么?”
“大人……我们的人亲眼看着他们飞进风暴……那里的风速超过八百公里,没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大人。没人!我们的一架飞机也在追击时毁于其中。”
男爵盯着内福德,卫队长吞了口口水,显得很紧张,下巴肌肉的剪刀状细纹不住地抽动。
“你见到尸体了?”男爵问。
“大人……”
“你穿着这身盔甲,噼里啪啦地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男爵咆哮道,“来告诉我他们肯定死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你认为我会为这种愚蠢的举动拍手称赞,再给你升一次职吗?”
内福德的脸变得惨白。
看看这个鸡崽子,男爵想,我周围全是这些没用的呆瓜。如果我把沙粒撒在这个笨蛋跟前,告诉他这是谷粒,他肯定会上前啄一啄。
“那么,是艾达荷领我们找到他们的?”男爵问。
“是的,大人!”
瞧他是怎么脱口而出的,男爵想。“他们企图逃到弗雷曼人那里?”男爵问。
“是的,大人!”
“对此事,有详尽的……报告吗?”
“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凯恩斯,也卷进了此事,大人。艾达荷用什么神秘的方法加入了凯恩斯一伙……此事尤为可疑。”
“然后呢?”
“他们……啊,一起逃进了沙漠。显然,那个男孩和他母亲正藏在那里。在令人振奋的追击过程中,我们的几个小队遭遇了一次激光屏蔽场爆炸。”
“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我……还无法确定,大人。”
他在撒谎,男爵想,损失一定相当严重。
“那个帝国的奴才,凯恩斯,”男爵说,“他在耍两面派,是吗?”
“我敢以我的名誉担保,大人。”
他的名誉!
“弄死他。”男爵说。
“大人,凯恩斯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是陛下的亲信随……”
“那么,做得像起事故!”
“大人,在攻克弗雷曼巢穴的战斗中,有萨多卡和我们的军队在一起。凯恩斯现在在他们手里。”
“把他弄走,就说我要审问他。”
“如果他们不从呢?”
“如果你处理得当,他们不会不从。”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
“这人必须死,”男爵低沉地说道,“他在帮我的敌人。”
卫队长挪了挪脚。
“嗯?”
“大人,萨多卡抓到了……两个人,你可能对他们很感兴趣。他们还捉住了公爵的刺杀大师。”
“哈瓦特?杜菲·哈瓦特?”
“大人,我亲眼看到了俘虏。正是哈瓦特。”
“我做梦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听说他是被击昏器击倒的,大人。是在沙漠里,他没法穿屏蔽场。事实上,他并未受伤。如果能搞到他,会成为很大的乐子。”
“你说的是一个门泰特,”男爵咆哮道,“门泰特是浪费不得的。他有没有开口?有没有说起他的这次败局?他知不知道……哦,不。”
“他的嘴巴很紧,大人,不过他相信杰西卡夫人是他们的叛徒。”
“啊……”
男爵躺回到吊床中,思忖了半晌,接着说道:“你确定?他的怒火喷向了杰西卡夫人?”
“他当着我的面说的,大人。”
“那么,跟他说她还活着。”
“可是,大人……
“住口!我希望你们好生对待哈瓦特。别把真正的叛徒,岳医生的死讯告诉他。跟他说,岳是为了保护公爵而死的。从某些方面来讲,这也是事实。我们要煽起他对杰西卡夫人的怀疑。”
“大人,我不……”
“内福德,想要控制一名门泰特,必须通过信息,虚假的信息——虚假的结果。”
“是的,大人。但是……”
“哈瓦特饿了吗?渴了吗?”
“大人,他还在萨多卡的手里!”
“是的,没错,是的。但萨多卡和我一样,急于想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信息。关于我们的同盟,我已经注意到一件事。他们还不算阴险狡诈之辈……从政治上来说。我相信此事是刻意为之,是皇帝想要如此。是的,我非常确信。你可以和萨多卡的司令官说说,我这个人有的是办法,可以撬开这些负隅顽抗的家伙的嘴。”
内福德看上去有点不高兴。“遵命,大人。”
“你告诉萨多卡司令官,我要同时审问哈瓦特和凯恩斯,让他俩斗斗,我可尽享渔翁之利。我想他会明白的。”
“是的,大人。”
“只要这两人落到我们手里……”男爵点点头。
“大人,萨多卡会派一名观察员参加审问。”
“内福德,我相信我们能造出一个意外,支开这位多余的观察员。”
“大人,我明白了。那就是凯恩斯发生意外的时候。”
“凯恩斯和哈瓦特都要发生意外,内福德。但只有凯恩斯会发生真的意外。我要的是哈瓦特。是的,啊,是的。”
内福德眨眨眼,吞了口唾沫。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给哈瓦特食物和饮料,”男爵说,“好生对待他。我们要用上已经死去的彼得·德伏来搞到的余毒,放进他的水里。瞧,从那时起,解药会成为哈瓦特日常食物的一部分……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解药,是的,”内福德摇摇头,“但是……”
“别犯傻,内福德。公爵差点用那毒药杀死了我,就是那个胶囊牙。他当着我的面把毒气喷了出来,夺走了我最珍贵的门泰特,彼得。我需要有人顶替。”
“哈瓦特?”
“哈瓦特。”
“但是……”
“你想说,哈瓦特对厄崔迪家族忠心耿耿。没错,但厄崔迪已经死了,我们会争取到他的。得让他相信,公爵的死不是他的错,都是那贝尼·杰瑟里特女巫干的。他的主人就是个下三滥,是那种被感情蒙蔽双眼的人。门泰特所赞赏的能力是不带感情因素进行推理。内福德,我们会将可怕的杜菲·哈瓦特收服。”
“将他收服,是的,大人。”
“哈瓦特很不幸,他的前任主人资源匮乏,不能将一个门泰特的计算推理能力提高到顶峰,这可是门泰特特有的能力。哈瓦特将会看到其中的真相,公爵花不起钱收买高效的间谍,来向他的门泰特提供所需的信息。”男爵盯着内福德,“咱们不能自欺欺人,内福德。真理是强力的武器。我们是怎么战胜厄崔迪的,咱们心知肚明。哈瓦特也明白。我们是用金钱战胜他们的。”
“用金钱,是的,大人。”
“我们会收服哈瓦特,”男爵说,“还要把他藏起来,不让萨多卡知道。我们要好好保管毒药的解药。要解毒的话,再没别的其他办法。内福德,哈瓦特永远也不会怀疑。毒物探测器是查不出解药的存在的。如果哈瓦特想,尽可让他检查食物,但他不会查出毒药的痕迹。”
内福德睁大双眼,他明白了。
“如果少一样东西,”男爵说,“会和它的存在一样致命。缺少空气?缺少水?缺少任何我们沉溺的东西。”男爵点点头,“内福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的,大人。”
“那赶紧给我工作。找到萨多卡司令官,把此事解决。”
“遵命,大人。”内福德鞠了一躬,转回身,匆匆离去。
哈瓦特成为我的人!男爵想,萨多卡会把他交给我。如果他们有所怀疑,也只是认为我想杀掉这位门泰特。我会加深这样的怀疑!一群傻瓜!他可是有史以来最令人生畏的门泰特,一位专门用来杀人的门泰特,而他们会把他像扔破烂玩具一样扔给我。我会给他们看看,这个玩具到底有什么用。
男爵把手伸到吊床旁的一块布帘下,按下一个按钮,传召他的大侄儿拉班。他重新躺到吊床中,面露笑容。
厄崔迪的人全死光光了!
当然,那蠢货卫队长说得没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厄拉科斯的强大沙风暴中幸存。扑翼飞机不行……机上人员也不会。那个女人和男孩已经死了。贿赂各方人员,花大笔钱把强大的军队带到这个星球……专为皇帝一人编造的各种秘密报告,所有精心策划的阴谋终于取得了圆满成果。
权力和恐惧——恐惧和权力!
男爵能看到展现在他面前的道路。有朝一日,一个哈克南人将会成为皇帝。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子嗣。但的确是一个哈克南人。当然也不是他召来的这个拉班,而是拉班的弟弟,年轻的菲德—罗萨。男爵特别喜欢那孩子身上显现出的狠劲……凶猛。
一个可爱的孩子,男爵想,还有一两年,等他十七岁时,我就会知道他是不是哈克南人用来夺取王位的合适工具。
“男爵大人!”
一名男子站在男爵卧室屏蔽场门外,他个子矮小,脸孔和身上全是肥肉,还承袭着哈克南父系的特点:眼睛窄小,肩膀耸起。然而,那肥胖中还含有一丝坚实。而他的眼神中显然流露出:他那肥壮的身子总有一天需要便携式浮空器来维持。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男爵想,我的这个侄儿不是门泰特的料……他代替不了彼得·德伏来,不过,他也许更加适合眼前的任务。如果我放权让他去干,他会把拦在他前面的一切碾得粉碎。哦,厄拉科斯的人会多么恨他啊!
“我亲爱的拉班。”男爵开口道。他取消了屏蔽场门,不过身上的屏蔽场仍旧保持在最高能状态。床顶的球形灯开着,他知道他的侄儿能看见屏蔽场发出的微光。
“大人召我前来,有何吩咐?”拉班说。他走进房间,朝微微震动的屏蔽场瞥了一眼。接着四下想找把浮空椅,但没找到。
“走近点,站到我看得见你的地方。”男爵说。
拉班又向前走了一步,寻思着可恶的老家伙故意把椅子都搬走,使得来访者只得站着。
“厄崔迪人都死了,”男爵说,“全死了。这就是我召你到厄拉科斯来的原因。这个星球重新属于你了。”
拉班眨了眨眼睛。“但我以为你准备推举彼得……”
“彼得也死了。”
“彼得?”
“彼得。”
男爵重新开启屏蔽场门,挡去一切能量穿透。
“你终于对他厌倦了,是吗?”拉班问。
他的声音在隔绝能量的房间里显得非常平淡,了无生气。
“我来和你说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男爵声音低沉地说,“你暗示我除掉彼得,就像忘掉一件小事一样。”他跷起肥胖的手指,打了个响指,“对不对?我的侄儿,我没那么蠢。如果你再用言语或行动暗指我是个笨蛋,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拉班斜眼瞄着,露出恐惧的神色。对于男爵如何对付家族成员,他有一定的了解。若非有很大的利益可图,或是谁激怒了他,很少有人会被处死。但家族的惩罚也是非常痛苦的。
“请饶恕小的,男爵大人。”拉班说。他垂下头,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掩盖自己的愤怒。
“别糊弄我,拉班。”男爵说。
拉班埋着头,咽了口口水。
“我说得很清楚了,”男爵说,“绝不能想杀谁就杀谁,而该像管理整个封地一样,通过适当的法律程序来处理。一定要为了主要目标去做——了解你的目标!!”
拉班愤愤地说道:“但是你杀死了那个叛徒——岳!我昨晚抵达时,看到他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拉班盯着他的叔叔,他听到自己吐出这段话,一下子害怕起来。
但男爵却微微一笑。“我对危险的武器一向小心。”他说,“岳医生是个叛徒,他出卖了公爵。”男爵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是我收买了他,一个苏克学校的医生!皇家学院!听见了吗,孩子?但如果把武器随意放置,那可是疯狂之举。我并非随意杀死了他。”
“皇帝知不知道你收买了一名苏克医生?”
这问题一针见血,男爵想,难道我错看了这个侄儿?
“皇帝还不知道此事,”男爵说,“但他的萨多卡一定会向他汇报。然而,在那事发生前,我会通过宇联公司将我的报告先行呈给皇帝。我将解释说,我侥幸发现了一位假装受过预处理的医生。一位假医生,你明白吗?众所周知,苏克学院的预处理程序是无法被策反的,所以我的解释会被接受。”
“啊,我明白了。”拉班喃喃道。
男爵想:是啊,希望你真的明白。也希望你明白,一定要对此事严加保密。男爵突然暗自思忖: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傻侄儿吹嘘呢?我只会利用他,然后抛弃他。男爵对自己感到愤慨,他感到自己被出卖了。
“这件事必须严加保密,”拉班说,“我明白。”
男爵叹了口气。“这次,关于厄拉科斯,我要给你一些不同的指示,我的侄儿。你上次统治这个地方时,我对你管束很严。但这次,我只有一个要求。”
“大人?”
“收入。”
“收入?”
“拉班,你知不知道,用如此庞大的军队对抗厄崔迪,花了我们多少钱?对于公会向我们收取的军事运输费,你是否略知一二?”
“十分昂贵吗?”
“十分昂贵!”
男爵突然向拉班伸出肥胖的手臂。“接下来的六十年,如果你榨取厄拉科斯能上缴的每一分钱,那也仅够偿清我们的债务!”
拉班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昂贵,”男爵嗤之以鼻,“可恶的公会垄断了太空运输业,要不是我早有计划,我们铁定会破产。你应该知道,拉班,我们承受着最直接的压力。我们甚至还为萨多卡的运输费付钱。”
男爵心中冒出一个早已有过的想法:未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把公会的问题规避掉。他们潜伏在那儿,悄然发生——只要给对象慢慢放血,他就不会介意,到最后他们就把你捏在了掌心,然后你就只能无止境地给他们付钱了。
过分的要求总来自于军事冒险。“风险率。”油滑的公会代表曾解释过。你想方设法在公会银行机构中安插一个间谍当看门狗,他们就在你的组织内安插两个。
受不了!
“那么,收入……”拉班说。
男爵垂下手臂,握成拳头。“你必须榨取每一分钱。”
“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我榨取每一分钱?”
“没错。”
“你带来的大炮,”拉班说,“我可不可以……”
“我要带走它们。”
“但你……”
“你不需要这些玩物,它们是特别定制的,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们需要金属,它们对付不了屏蔽场,这事我们没预料到。但我们预料到的是,公爵的人会撤进这个可恶星球的山洞里,我们的大炮把他们封在了里面。”
“弗雷曼人不使用屏蔽场。”
“你可以留些激光枪。”
“是的,大人。我可以任意行事?”
“只要你榨取每一分钱。”
拉班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大人,我完全明白。”
“你明白个屁,”男爵吼道,“首先让我们把话说白了。你明白的,是如何执行我的命令。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侄儿,这个星球上至少有五百万人?”
“大人难道忘了我曾是这里的摄政官?恕小的无理,您的估计也许还低一点。这里的人散居在沟地和盆地中,要数清他们的人数是很难的。还要考虑弗雷曼人……”
“弗雷曼人不足为虑!”
“恕小的无理,大人。但萨多卡并不这么想。”
男爵犹豫了一下,盯着他的侄儿。“你知道什么事?”
“我昨晚抵达时,大人已经安歇了。我……啊,冒昧地接见了……啊,我以前手下的几名中尉。他们一直在充当萨多卡的向导,据他们报告,在这里东南方的某个地方,一支弗雷曼小队伏击了萨多卡的一支部队,并把他们全消灭了。”
“消灭了萨多卡的一支部队?”
“是的,大人。”
“不可能!”
拉班耸了耸肩。
“弗雷曼人打败了萨多卡人。”男爵冷笑道。
“我只是在重复别人给我的报告,”拉班说,“据说这支弗雷曼部队已经抓住了公爵那位可敬的杜菲·哈瓦特。”
“啊……”
男爵点头微笑着。
“我相信这份报告,”拉班说,“你不清楚弗雷曼人是多么让人头痛。”
“也许吧,不过你的属下看到的不是弗雷曼人,他们一定是哈瓦特训练的厄崔迪人,伪装成了弗雷曼人。答案只能是这样。”
拉班又耸了耸肩。“啊,可萨多卡认为他们是弗雷曼人,他们已经采取行动,打算将弗雷曼人一网打尽。”
“好极!”
“但……”
“这样萨多卡就有的忙了。我们很快就能得到哈瓦特。绝对的!我有这个预感!啊,会有这么一天的!趁萨多卡去追剿几个没用的沙漠部落,我们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搞到手!”
“大人……”拉班踌躇着,皱着眉头,“我总感觉我们低估了弗雷曼人,不管是数量,还是……”
“别管他们,孩子!他们就是群贱民,我们所关心的是人口众多的城镇和村子,那里的人才多呢,对不对?”
“有许多人,大人。”
“他们让我不安,拉班。”
“让你不安?”
“哦……他们中百分之九十的人不足为虑,但总有那么几个……小家族,一些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干些危险的事。如果被其中一人逃离厄拉科斯,此人还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那我会很不高兴。你知道我会多么不高兴吗?”
拉班咽了口口水。
“你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从每个小家族中抓一名人质,”男爵说,“每个离开厄拉科斯的人都必须知道,这是一场简单的家族间的战争。萨多卡并没参与其中,你明白吗?我们打算将公爵放逐到一个普通的地区,但他还没接受,就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身亡。尽管他本打算接受。事实就是如此。任何提到萨多卡的谣言,一定要一笑了之。”
“这也是皇帝希望的。”拉班说。
“正是皇帝希望的。”
“走私徒怎么办?”
“没人相信走私徒,拉班。人们容忍他们的存在,但不会相信他们。不管怎样,你要在那个地区贿赂一些人……再采取一些措施,我相信你能想出来。”
“是的,大人。”
“拉班,你要在厄拉科斯实施两件事:谋财,铁拳。绝不要心慈手软。想想这些笨瓜都是些什么——一群妒忌主人的奴隶,时刻想要反叛。对他们不要有一丝怜悯。”
“是要将整个星球剿灭吗?”拉班问。
“剿灭?”男爵迅速转过头来,一脸讶异,“谁说要剿灭了?”
“嗯,我以为你准备移入新的家族……”
“我说的是榨取,而不是剿灭,侄儿。不要白白浪费这里的人,要逼他们归顺。你一定吃肉吧,我的孩子。”他笑起来,那张露出酒窝的胖脸显出婴孩般的表情,“食肉动物永不放弃。不要心慈手软,不要停止压榨。怜悯只是妄想,它可以被饥饿的肚子、干渴的喉咙打败。你随时都会感到饥饿和干渴。”男爵抚摸着浮空器下滚圆的肚子,“和我一样。”
“明白了,大人。”
拉班左右四顾了一下。
“那么,一切都明白了,侄儿?”
“还有一件事,叔叔。那个星球生态学家,凯恩斯。”
“啊,是的,凯恩斯。”
“大人,他是皇帝的人,可以随意来去,他与弗雷曼人非常亲近……还娶了一个弗雷曼人。”
“凯恩斯明天晚上就死了。”
“叔叔,杀死皇帝的仆人,你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你怎会认为我会这么快作出决定?”男爵问道。他声音低沉,充满了某种言下之意,“此外,你永远不必担心凯恩斯会离开厄拉科斯。别忘了,他已经嗜香料成瘾。”
“当然!”
“明白此理的人,不会做出任何危及香料储备的事,”男爵说,“凯恩斯当然也应该知道。”
“我忘了这一点。”拉班说。
他们静静地对望着。
过了一会儿,男爵开口道:“顺便说一下,你首先要关注一下我的补给。我本来有大量的私人储备,但公爵手下的那次自杀袭击,掠走了我们大部分储备待售的物资。”
拉班点点头。“是的,大人。”
男爵露出喜色。“那么,明天早上,你把留在这儿的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们尊敬的帕迪沙皇帝,已命我掌管这个星球,结束所有的争端。’”
“明白,大人。”
“这次我相信你真的明白了。明天我们再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现在,让我再睡一觉。”
男爵取消屏蔽场门,看着他的侄儿出了门。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男爵想,当他最终厌倦他们,他会把他们碾成肉泥。然后,我会派菲德—罗萨过来,替他们解除重压,他们会为这位救世主欢呼。敬爱的菲德—罗萨,慈祥的菲德—罗萨,这个大慈大悲的人,把他们从野兽的蹂躏下解放。菲德—罗萨,一个他们将誓死效忠的人。到那时,这个孩子就会明白如何不用惩罚来镇压。我相信他才是我们需要的人,他会懂的。他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多么可爱的孩子。
在十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沉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保罗紧握着扑翼飞机的控制器,感觉到自己正在理清混乱的暴风力,他超越门泰特的意识正对细小的数据进行计算。他感觉到尘土的前锋,翻腾起伏,湍流急动,还有偶尔的旋风。
机舱内的仪表板发着绿光,就像一个愤怒的匣子。舱外吹过的黄褐色尘土平淡无奇,但他的内心开始看穿这层层的沙帘。
我必须找到正确的漩涡,他想。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觉到风暴的力量正在减弱,但仍旧吹得他们不住地摇晃,他等着另一阵旋风的到来。
那漩涡起初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将整个飞机摇得吱嘎作响。保罗顶着内心的恐惧,操控飞机向左倾斜。
杰西卡看着姿态球上的飞行动作。
“保罗!”她尖叫起来。
漩涡使他们打转、扭动、翻转。飞机就像是喷泉上的小碎片,被喷了出去——在第二颗月亮的映照下,盘旋的尘风中飞出了一颗长着翅膀的微粒。
保罗俯身往下望去,看见了将他们吐出的那个满是尘土的热风柱,垂死的风暴逐渐变小,像一条流入沙漠的干枯河流——他们乘着气流往上升,灰色的风柱变得越来越小。
“我们飞出来了。”杰西卡低声说道。
保罗扫视夜空,同时调转飞机,避开下落的尘土。
“我们逃脱了。”他说。
杰西卡的心怦怦直跳,她迫使自己平静下来,看着渐渐减弱的风暴。她的时间感告诉她,他们在暴风中横冲直撞了差不多四个小时,但她头脑中另一部分已经把它当成了终身难遇的经历。她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就像那段祷文,她想,我们没有反抗,而是直面它。暴风从我们身边经过,最后它消失了,而我们仍然存在。
“机翼的响声有点不对劲,”保罗说,“出故障了。”
透过控制器,他感到飞行中发出嘎嘎的声音。他们已经飞出了风暴,但还没有进入他梦中预见的地方。不过,他们还是逃出来了。保罗浑身发抖,像是受到了天启一般。
他在发抖。
这种感觉像磁石一样引诱人,让他感到害怕。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东西使他发抖。他觉得一方面是由于厄拉科斯的香料食物,另一方面也可能是那段祷文的缘故,仿佛那段话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我绝不能恐惧……”
原因和结果:尽管遇上了那邪恶的力量,但他还活着。如果没有那段祷文的魔力,他完全可能崩溃。
《奥兰治天主圣经》中的话在他脑中回响:“我们究竟缺乏什么样的感觉,让我们对周围的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都是石头。”杰西卡说。
保罗集中精神操控着扑翼飞机,摇头甩掉刚才的想法。他望了望母亲所指的方向,看见右前方的沙地中矗立着形状各异的黑色岩石。他感觉风正吹着脚踝,机舱里扬起一片灰尘。什么地方破了,很可能是风暴的杰作。
“最好降落到沙地上去,”杰西卡说,“如果急刹的话,机翼很可能撑不住。”
他朝前面一处地方点了点头,在月光下,只见那里的沙地上矗立着一个个饱受流沙侵蚀的山脊。“我就在那块岩地上着陆。系好安全带。”
她系上了安全带,心里想着:我们有水,有蒸馏服,如果能找到食物,就能在沙漠中活很长时间。弗雷曼人住在这里,他们能做,我们也能做。
“飞机一着陆,就朝那些岩石跑,”保罗说,“我来拿背包。”
“跑……”她沉默了,点点头,“沙虫。”
“沙虫,我们的朋友,”他纠正她,“它们会吃掉这架飞机,这样一来,我们着陆的蛛丝马迹就找不到了。”
真是直白的想法,她想。
他们飞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飞机着陆时传来猛烈的震动感——模糊的沙丘影子,岩石像岛屿般升起。扑翼飞机轻轻一歪,撞在一个沙丘顶上,跳过一个沙谷,又撞在另一个沙丘上。
他在利用沙地减速,杰西卡想,不禁暗暗称赞他的本事。
“做好准备!”他警告说。
他拉下机翼制动装置,动作一开始很轻,慢慢用力。他感觉到机翼拢住了空气,它们的长宽比急速下降。风尖叫着穿过重叠的遮蔽物和一层层翼叶。
突然,飞机微微一歪,左翼由于暴风的吹打而变得脆弱,向上一扭,“砰”的一声,打在了飞机的侧面。飞机滑过一个沙丘,向左扭转,翻了个筋斗,底面朝天,机头埋在了旁边的一个沙丘里。他们倒在了破损机翼的那一侧,右翼朝上,指着星空。
保罗扯掉安全带,奋力向上爬,越过他母亲,拧开了门。沙子顿时蜂拥而进,灌进机舱,带来一股燧石燃烧的干燥气味。他抓过后座的背包,看见母亲已经解开了安全带,她踩在右座的侧面爬到了飞机的金属机壳上,保罗跟在后面,抓着背包带,用力往上拉。
“快跑!”他命令道。
他指着沙丘的对面,那里可以看到一座被风沙破坏的石塔。
杰西卡跳下飞机,飞跑起来,她在沙丘上连滚带爬,身后能听见保罗的喘息声。他们爬上了一条沙脊,它弯弯曲曲地伸向山岩。
“顺着这条沙脊跑,”保罗说,“这样比较快。”
他们奋力朝岩石跑去,沙子让他们一路磕磕碰碰。
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无言的低语声,一种“咝咝”的声音,一种蠕动发出的摩擦声。
“沙虫!”保罗说。
声音越来越响。
“快!”保罗气喘吁吁道。
第一块岩石像一片斜向沙地的海滩,出现在他们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保罗把背包移到右臂,抓着背包带,一路跑起来,带子拍打着他的肋部。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母亲的胳膊,迅速爬上突立的岩石,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风沙雕刻成的沟壑,来到一片满是砾石的岩面。他们喘着气,喉咙冒火,干渴。
“我跑不动了。”杰西卡气喘吁吁道。
保罗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把她按进一个岩石小洞中,他转回身,看着沙漠的情况。一个沙堆正向他们所在的岩石小岛推进——月光下沙浪泛起涟漪,浪头般的沙堆和保罗的视线平齐,距他们约有一公里远。平平的沙丘变得弯曲——那是一条短短的圆环,穿过了他们逃离的那片沙地,扑翼飞机的残骸本该在那里的。
沙虫所到之处,不会有飞行器的踪影。
土堆般的沙包又沿着原路返回,移向沙漠,像是在探查什么。
“它比公会的飞船还要大,”保罗低声说道,“我听说沙漠深处的沙虫长得很大,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
“我也没想到。”杰西卡喘息道。
那怪物重又远离岩石,带着一条弯曲的轨迹,快速奔向地平线。最后,爬行的 声音消失了,周围只剩下微微的沙动声。
保罗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着月色下像是结了霜的陡坡,他引了《世界通史》中的一句话:“‘在夜幕下旅行,白昼则躲在阴影中休息。’”他看着他母亲,“夜幕还会持续几个小时,能继续走吗?”
“马上好。”
保罗走上岩石表面,肩上扛着背包,系好背包带。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定位罗盘。
“你准备好就说一声。”他说。
她从岩石上站起身,感到力量又恢复了。“走哪个方向?”
“沿着这条沙脊走。”他指着前方。
“到沙漠深处。”她说。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罗小声说。
他停下了脚步,想起在卡拉丹时做过的一个梦,他不禁被梦中的景象惊住了。他见过这个沙漠。但是和梦中的稍微有点不同,像一个记忆中的视觉景象,当它投射到真正的场景中时,却又无法很好地对照上去。这个梦似乎发生了变化,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走到了他的面前,而他压根儿就没动过一下。
梦中有艾达荷,他和我们在一起,他记起来了,但现在艾达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吗?”杰西卡问,误以为他还没拿定主意。
“没有,”他说,“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走。”
他将背包紧紧背在背上,开始沿着岩石一条被风沙凿成的小道向上爬,这条小道位于月光下的岩面上,阶梯形的山脊一路向南延伸。
保罗跑向第一条山脊,爬了上去,杰西卡紧紧跟在后面。
没过多久,她就注意到这条路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特殊问题——岩石间的沙坑使他们行动迟缓,风沙雕刻成的山脊锋锐割手,还有重重障碍,他们必须选择:继续前行,还是绕行?这一带的地形很有规律。他们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讲话,并且必须使出全力,声音很嘶哑。
“这儿要小心——山脊上有沙,很滑。”
“当心,不要在这块岩石上碰着头。”
“沿着山脊往下走,月亮在我们后面,月光会把我们的行动暴露给那边的任何人。”
保罗在一个岩石角上停下脚步,背包靠在一条窄小的山脊上。
杰西卡靠在他身旁,庆幸有一小会儿的休息机会。她听见保罗在拉蒸馏服的水管,于是自己也吸了几口回收的水,味道有点咸,她回忆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喷泉围绕着天空的弯穹。如此丰富的水,一直没有为自己所重视……她站在它旁边时,只注意到它的形状、它反射的光,或者它发出的声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
她想到只有怜悯才能使他们停下,哪怕只停一会儿。没有怜悯,就不能停下。
保罗从岩石脊背上撑起,转身爬过一个斜坡。杰西卡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滑下斜坡,落到一块宽阔的平台上,转过陡峭的岩壁。穿越破碎之地的路途又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这一夜,杰西卡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手和脚下大大小小的东西——圆石、豆大的砾石、片状石块,豆大的沙、沙子、沙砾、尘土,还有粉末。
那些粉末会堵塞鼻腔过滤器,必须把它们吹出来;豆大的沙和豆大的砾石在坚硬的岩面上滚动,不小心踩上,可能会摔下去;片状石块会割手。无所不在的沙子牵扯着他们的双腿。
保罗突然在一块岩石上停下脚步,杰西卡跌跌撞撞倒在他身旁,他把她扶住。
他指着左边,她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悬崖上,两百米的下方,一片沙漠像静静的海洋一般延绵不绝。它躺在那里,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沙浪上——各种角度的阴影,弯成曲线形,远处,是另一座笼罩在灰色朦胧中的山崖。
“沙海。”她说。
“要穿过这片沙漠绝非易事。”保罗说,他的声音因过滤器盖着脸而被压低。
杰西卡四下看了看——除了沙别无他物。
保罗正眼望着前方的大沙漠,观察影子的移动。“大约有三四公里远。”他说。
“沙虫。”她说。
“肯定有。”
她只感觉全身疲惫,肌肉酸疼,这让她的知觉变得迟钝。“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吗?”
保罗放下背包,坐下来,靠在上面。杰西卡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岩石上。她坐下时,保罗转身在背包里摸索起来。
“拿着。”他说。
他干燥的手把两粒能量胶囊塞进她手里。
她从蒸馏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吞下两粒能量胶囊。
“把你的水喝完,”保罗说,“常言道,最好的存水之处就是你的身体,它使你充满能量,让你更强壮。相信你的蒸馏服吧!”
她照做,把贮水袋中的水喝光,感觉体力恢复了。她想到,此时此刻,虽然全身疲惫,但多么宁静啊!她回想起诗人战士哥尼·哈莱克念过的一首诗:“一口干食,一丝宁静,胜过一栋充满牺牲和争斗的房舍。”
杰西卡把这些话给保罗重复了一遍。
“那是哥尼说的。”他说。
她听出他说话的语调,是谈及逝者时用的。她想:啊,可怜的哥尼,他可能已经死了。厄崔迪的军队不是死就是被俘,或是跟他们一样,已经迷失在这无水的沙漠中。
“哥尼每次都会引经据典,”保罗说,“我现在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将让河流干涸,把国土卖给邪恶之徒;我将让家园荒芜,把一切给予陌生人。’”
杰西卡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快被儿子热情洋溢的声音感动得落泪。
过了一会儿,保罗问道:“你……感觉如何?”
她明白他在问她怀孕的情况,于是说道:“你的妹妹还要等几个月才会出生,我的身体……还行。”
她想:我竟然和我儿子这样说话,太生硬、太正式了!对这古怪之处,她出于贝尼·杰瑟里特的本能,经过一番搜查,找到了自己说话如此正式的原因:我害怕我儿子;我对他的奇怪表现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比我先看到的东西,害怕他可能会对我说的话。
保罗把头罩拉下,盖住眼睛,听着夜幕下昆虫的杂乱叫声,但他心中充满平静。他揉揉发痒的鼻孔,取下过滤器,一股浓浓的肉桂气味扑鼻而来。
“这附近有香料。”他说。
一阵柔风吹拂着保罗的脸颊,吹皱了他的连帽斗篷。但不像是来暴风的样子,他已经能辨别它们的差异。
“快要天亮了。”他说。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个办法可以安全通过这片沙漠,”保罗说,“是弗雷曼人的办法。”
“沙虫?”
“我们的弗雷曼装备中有一个沙槌,如果把它装在这里的岩石后面,”保罗说,“就能让沙虫忙上一阵子。”
她朝横亘在面前的那片月光下的沙漠望去。“走四公里路的时间?”
“也许。如果我们走路时发出的声音非常自然,不去招惹沙虫……”
保罗打量着广阔的沙漠,在他的预知梦境中搜寻着那神秘的启示:背包中装着沙槌,可以用它来设置陷阱。奇怪的是,一想到沙虫,他便感到浑身恐惧。尽管在意识的边缘,他觉得沙虫应该受到尊敬,而不应该害怕……如果……如果……
他摇摇头。
“必须是毫无节奏的声音。”杰西卡说。
“什么?哦,是的。如果我们打乱脚步……沙本身也要不时地移动,沙虫不可能探查到每一种细微的声音。不过,在试之前,我们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他眺望着远处的那堵岩壁,看着那垂直的月影行经的时间。“再过一小时,天就要亮了。”
“我们在哪里度过白天?”她问。
保罗转向左边,指着前方。“那儿,北边的那个悬崖拐弯处。顺路你可以看到被风吹凿成的迎风面,那里有一些很深的洞穴。”
“是不是该马上上路了?”她问。
他站起身,扶她站起。“你休息够了吗?爬得动吗?在宿营前,我想尽可能到离沙漠近一点的地方。”
“完全可以。”她点头示意让他带路。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背包,背在肩上,转身沿着山崖走下去。
要是我们有浮空器就好了,杰西卡想,那样的话,可以轻轻松松往下一跳,不过,也许浮空器也不能在沙漠中使用,它们也许和屏蔽场一样,也会招来沙虫。
他们来到一连串下降的岩石平台上,前方有一个洞穴,月影勾画出它的入口。
保罗领路而下,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但步伐很快,因为月光显然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他们盘旋向下,走入越来越黑的暗影中,周围的岩石升向天空的群星。在一个暗灰色的斜入黑影的沙面斜坡边缘,那个洞穴收窄至约十米的宽度。
“我们能从这里下去吗?”杰西卡小声问。
“我想可以。”
他用一只脚试了试斜坡表面。
“我们可以滑下去,”他说,“我先下。等我下去后你再下。”
“小心点。”她说。
他登上斜坡,顺着那柔软的表面滑到一个几乎填满沙的平地上。这地方位于岩壁中间的深处。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沙子的滑动声,他在黑暗中朝斜坡上望去,差一点被泻下来的沙子击倒,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母亲?”他叫道。
没有回答。
“母亲?”
他丢下背包,往斜坡上攀爬,掘挖,就像个疯子一样。“母亲!”他气喘吁吁地叫道,“母亲,你在哪里?”
又一阵沙暴倾泻下来,落在他身上,把他腰部以下全部埋了起来,他挣扎着爬了出来。
她碰上了那阵沙崩,他想,她被埋了。我必须保持冷静,仔细解决这个问题。她不会立即窒息而死,她会让自己处于“宾度歇止”状态,减少对氧气的需要,她知道我会把她挖出来。
保罗运用母亲教的贝尼·杰瑟里特的方法,抚平狂跳的心脏,将意识擦成一片白纸,重新回顾了刚刚发生的事。记忆中那场沙崩的每一个动作在他平静的内心重演,但事实上这全面的回忆只是一瞬间的事。
很快,保罗开始沿着斜坡往上爬,他小心翼翼地搜索,直到找到一条裂缝壁,那里有一块向外弯曲的岩石。他挖了起来,极其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度引起沙崩。一块布片出现在他的手下,他循着那布片,找到一条手臂,通过手臂,他轻轻地挖出了她的脸。
“听得见我说话吗?”他小声问。
没有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挖出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还是软的,但她的心脏跳得很慢。
这是“宾度歇止”状态,他自言自语。
他挖掉她腰部以上的沙子,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沿着斜坡往下拉。开始时动作缓慢,接着开始用力,他感到她快从沙中脱身。于是他越拉越快,喘着气,尽力保持平衡。他摇摇晃晃地来到裂缝的坚硬表面,肩膀扶着她的身体,这时,整个沙坡塌了下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咝咝声在岩壁之间回响,声音不断扩大。
他在裂缝一头停下脚步,在那里俯瞰下方三十多米外的运动着的沙丘。他轻轻把她放在沙地上,开始呼唤她,让她从僵硬状态中恢复过来。
她慢慢醒来,深深地吸气。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她小声说。
他回头看了看裂缝。“如果我没找到你,也许会更好些。”
“保罗!”
“我把背包弄丢了,”他说,“它被埋在沙子下面了……至少一百吨的沙子……”
“所有东西?”
“备用水、蒸馏帐篷——所有有用的东西都丢了。”他摸了摸口袋,“定位指南针还在。”他又摸摸腰带,“小刀和双筒望远镜还在。我们来好好看看这个即将埋葬我们的地方。”
就在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就在裂缝尽头靠左的地方。广阔的沙漠上闪耀起了五光十色的色彩,鸟儿躲藏在岩石间放声歌唱。
但杰西卡在保罗脸上只看到绝望的表情,她压着嗓门,轻蔑地对他说道:“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难道你还不明白?”他说,“要在这地方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都埋在沙子下面了。”
“但你找到了我。”她说。现在她的声音变软了、变理性了。
保罗蹲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仰头望向裂缝,看着新形成的斜坡,打量了一番,记住了沙子松软的地方。
“如果我们在那斜坡旁找块小地方,再在沙里挖个洞,并固定住沙子,也许就能挖条道,找到背包。可以用水,但我们没有水……”他突然停住了,然后说道,“用泡沫。”
杰西卡绷着身子不敢动,以免打断他的思考。
保罗望着广阔的沙丘,用眼睛搜索,用鼻子搜索,辨明方位,最后将注意力集中在下面的一片灰暗沙土上。
“香料,”他说,“含量很高,碱性。我有定位罗盘,它里面的电包是酸性的。”
杰西卡站起身,靠在岩石上。
保罗没有睬她,他跳起身,从裂缝尽头的倾斜面跑到了沙地上。
杰西卡看着他走路的方式,时走时停——一迈一步……停,两步……滑一滑……停……
他的步子没有任何节奏,这是在告诉四处劫掠的沙虫,这动静是沙漠自己发出的。
保罗走到那块香料地跟前,铲起一堆香料,用袍子包着,回到了裂缝旁。他把香料洒在杰西卡面前的沙地上,蹲下身,用刀尖拆开了定位罗盘。罗盘的表面掉了下来。他取下腰带,把罗盘的零件倒在上面,取出了电包。最后表盘也掉了出来,剩下空空的罗盘底盘。
“你需要水。”杰西卡说。
保罗抓住脖子旁的贮水管,吸了一大口,把水吐进底盘。
如果失败,水就浪费了,杰西卡想,然而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了。
保罗用小刀划开电包,把里面的结晶体倒进了水中。起了一些泡沫,又没了。
杰西卡突然觉得头顶有东西在动,她抬起头,看见一群鹰沿着裂缝边缘一字立着,盯着这里的水。
圣母在上!她想,它们在那样远的地方都能嗅到水的气息!
保罗把盖子盖回到罗盘上,摘掉上面的重置按钮,露出一个小洞,可以让液体流出。接着他一手拿着这个重新加工的罗盘,一手抓了把香料,回到了裂缝边,打量着斜坡的地势。由于没了腰带,他的袍子轻轻扬起。他费力地走到斜坡上,踢掉几条沙带,搅起一团团沙尘。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把一撮香料塞进罗盘,摇晃起来。
绿色的泡沫从原来那个重置按钮的小孔中流出。保罗把它对准斜坡,在那里筑成一条低矮的水沟。他开始踢掉它下面的沙,用更多的泡沫来固定沙的表面。
杰西卡走到他下面,朝他喊道:“要我帮忙吗?”
“上来挖,”他说,“还要挖大约三米,就在这附近。”他说话时,罗盘盒里已经不再有泡沫流出。
“快点,”保罗说,“不知道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长时间。”
杰西卡爬到保罗身旁,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罗盘盒,摇动着,泡沫又流了出来。
保罗筑着泡沫屏障,杰西卡用手挖沙,把挖出来的沙抛到斜坡下。“有多深?”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大约三米,”他说,“只能估计出它的大概位置,必要的话,可能得把洞扩大。”他向旁边移了一步,在疏松的沙里滑了一跤,“斜着往后挖,不要直接往下。”
杰西卡照他的话做。
洞慢慢地往下延伸,挖到与盆地表面平行的地方时,还是没见背包的踪影。
难道我估算错误?保罗暗自发问,我当时吓坏了,造成了错误。是不是因此让我的能力有了偏差?
他看了看罗盘,里面还剩不到两盎司的酸液。
杰西卡在洞里站直身子,用手抹了抹脸颊,那双手沾满了泡沫。她和保罗对望了一眼。
“上面那个面,”保罗说,“轻一点,好。”他又往罗盘盒里塞进一撮香料,把泡沫洒在杰西卡手上,她开始在洞的上面那个斜面上切垂直面,手第二次切下时,碰到了一个硬物。她慢慢地拉出一根带子,上面有一个塑料扣。
“别动。”保罗的声音轻得几乎成了耳语,“我们的泡沫用完了。”
杰西卡一只手拽着带子,抬头看着他。
保罗把空了的罗盘扔到地上,说道:“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仔细听我说。我会把你往山下的那个方向拉,你抓住带子不要松手。顶上不会有多少沙子滚下来,这个斜坡已经被固定住了。我要做的是不让沙子埋住你的脑袋,一旦这个洞被沙填满,我就把你挖出来,把背包拉上来。”
“我知道了。”她说。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她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带子。
一下猛拉,保罗把她一半身子拉出了洞,并护着她的头,与此同时,那堵泡沫屏障猛然塌陷,沙子倾泻而下。当一切归于平静后,杰西卡的下半身被埋在了沙里,她的左臂和肩膀也在沙子下面,不过下巴受到了保罗袍子的保护。她的肩膀因压力而感到疼痛。
“带子在我手里。”她说。
保罗慢慢把手伸进她旁边的沙里,摸到带子。“一起来,”他说,“慢慢使力,不要把带子拉断了。”
他们把背包带拉上来时,更多的沙倾泻而下。当带子露出来时,保罗停止了拉动。他把母亲从沙里救出来,然后一起沿斜坡下拉去,终于把背包拉了出来。
几分钟里,他们就这么站在裂缝里,将背包抱在怀中。
保罗看着他母亲,泡沫染污了她的脸和长袍,在泡沫干了的地方,沙子凝结成块。她看起来像是被绿色的湿沙球攻击的靶子。
“你看起来真狼狈。”他说。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说。
他们笑了起来,接着又哭了。
“这事本不该发生,”保罗说,“怪我粗心大意。”
她耸耸肩,感到成块的沙正从她的袍子上落下。
“我来搭帐篷,”他说,“你最好脱下袍子,把沙子抖掉。”他转过身,拿起了背包。
杰西卡点点头,她突然感到累得不想搭话。
“岩石上有锚孔,”保罗说,“有人在这里搭过帐篷。”
为什么不呢?她一面刷着袍子,一面想。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在岩壁深处,对面大约四公里外是另一座悬崖——高高在上,足以避免沙虫的袭击,但也很近,从这穿越沙漠比较容易。
她转过身,看到保罗已经把帐篷支了起来,它那弯梁圆顶的半球面与裂缝的岩壁融为一体。保罗从她身旁走过,举起双筒望远镜,快速转了一下,调整好内部压力,把焦点对准对面的悬崖。晨光下,在广阔沙漠的那一边,是一堵金褐色的山壁。
杰西卡注视着保罗,他正打量着那灾变般的景色,眼睛探察沙漠的河谷。
“那里长着一些东西。”他说。
杰西卡从帐篷边的背包里摸出另一副望远镜,走到保罗身边。
“那边。”他一手拿望远镜,一手给她指着方向。
她望向他指的地方。
“巨人柱,”她说,“都长得瘦巴巴的。”
“附近可能有人。”保罗说。
“可能是一座植物试验站的遗迹。”她警告说。
“这地方在沙漠南方相当远的地方。”他放下望远镜,揉了揉过滤器隔板下面的地方,他感到双唇非常干燥和粗糙,口里冒火,带着一股灰味。“感觉像是弗雷曼人的地盘。”他说。
“你确定弗雷曼人会对我们友好吗?”她问。
“凯恩斯承诺过,他们会帮我们。”
但沙漠中的人都不要命,她想,我今天就尝到了它的味道。不要命的人也许会为了我们的水而杀死我们。
她闭上眼睛,不再想这片荒地,而在脑中勾画出卡拉丹的一个美景。在保罗出生前,她和雷托公爵曾在卡拉丹有过一次假日旅行。他们飞过南方的丛林,飞临野草丛生的草地和稻谷累累的三角洲。在草木丛中,他们看到蚂蚁般的队伍——那是用浮空扁担挑着货物的人。在近海河段,可以见到三体舰船的白色风帆,犹如一片片白色的花瓣。
一切都消失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望着寂静的沙漠,温度渐渐升高,躁动的热魔开始发威,沙地上的空气开始颤动起来。现在,对面的岩壁感觉像是透过廉价玻璃看到的。
一片沙子倾斜而下,穿过裂缝的开口,沙沙地滑落下来。沙子是被早晨的微风吹下的,或是山顶上即将起飞的老鹰蹭下。当落沙停止后,她却还能听到那沙沙声。声音越来越大,那是一种听见一次就永不忘却的声音。
“沙虫。”保罗小声说。
那声音来自他们的右方,带着冷漠的威严感,不容你忽视。一个扭曲的大沙堆穿过他们眼前的沙丘。沙堆在前部升起,后部扬起沙尘,就像水中的涡流,然后它奔向左方,不见了。
声音消失了,一片归于平静。
“它比我看到的太空战舰还要大。”保罗小声道。
她点点头,继续盯着沙漠的那一边。沙虫经过的地方始终有一个缺口,它没完没了地在他们面前游移,在天际的地平线下召唤着。
“趁休息,”杰西卡说,“我们应该继续你的学业。”
他一下子怒火中烧,但还是克制着,说道:“母亲,难道你认为我们得……”
“今天你慌了神,”她说,“也许你比我更了解大脑和宾度神经,但对生命之气,你还需要更多的学习。保罗,有时候身体会有自己的行为,我会教你有关这方面的本领。你必须学会控制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筋脉。你需要重新练练手,我们先从手指肌肉练起,然后是手掌肌腱和指尖的灵敏度。”她转过身,“来,进帐篷去。”
他弯了弯左手的手指,看着她爬过扩约门。他知道自己不能使她改变这个决定……他必须同意。
无论她对我做了什么,我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分子了,他想。
重新练练手!
他看了看手,和沙虫比起来,它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我们来自卡拉丹——对我们这些生命来说,那是一个天堂。在卡拉丹,我们不必建立一个物质或精神的天堂,因为周围的一切即是天堂。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是人们为取得天堂般的生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不再坚韧,我们失去了锋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谈话录》
“这么说,你就是伟大的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哈莱克站在圆形的山洞办公室中,望着对面坐在金属办公桌后的走私徒。那人穿着弗雷曼人的长袍,长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表明他常吃外星球的食物。办公室模仿太空战舰的主控中心而造——沿着一堵三十度弧面的墙壁,安装有通讯设备和视屏,旁边是遥控装备和一排射击按钮,而办公桌组成另一堵墙——剩余弧面的一部分。
“我是斯塔班·图克,埃斯马·图克之子。”走私徒说。
“那么,你就是那位帮助我们的好先生了。阁下的大恩,我们必当涌泉相报。”哈莱克说。
“啊……客气,”走私徒说,“请坐。”
一把凹背折椅从视屏旁的墙里伸出,哈莱克叹了口气,坐了上去,他感到十分疲惫。透过走私徒身旁的一个黑色镜面,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镜影,于是他愁容满面地盯着镜中那张长满疙瘩的脸,疲惫的脸上全是皱纹。下巴上的那条伤疤也随之扭动了一下。
哈莱克的目光离开镜中的自己,望向图克。现在,他终于在走私徒身上看到一丝家族特征——这人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倒挂浓眉,以及岩石平原般的脸颊和鼻子。
“你的人告诉我,你父亲死了,是被哈克南人杀死的。”哈莱克说。
“是哈克南人,或者是你们中的一个叛徒。”图克说。
哈莱克怒气上涌,疲意顿时扫去三分,他直起身,说道:“你能说出叛徒的名字吗?”
“我们还不能确定。”
“杜菲·哈瓦特怀疑是杰西卡夫人。”
“啊……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有可能。但现在哈瓦特已经成了哈克南人的俘虏。”
“我听说了,”哈莱克深深吸了口气,“看来在我们面前还有更多的杀戮。”
“我们不会去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图克说。
哈莱克绷紧身子。“但是……”
“我们救了你和你的那些手下,欢迎你们到此避难,”图克说,“你说到报恩,很好。把你欠的债还清,我们敞开怀抱欢迎好人的加入。但是,如果你有任何举动,意图反抗哈克南人,那我们将立马除掉你。”
“可他们杀死了你的父亲,伙计!”
“也许吧。若果真如此,那我来告诉你,我父亲是如何回复那些轻率行事的人的:‘石头是重的,沙是沉的,但一个傻瓜的愤怒比两者更沉。’”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做任何行动?”哈莱克讥笑道。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将维护与公会的协议。公会要求我们谨慎行事,摧毁一个仇敌可以用其他方法。”
“啊……”
“啊,千真万确,如果你有办法找到那个巫婆,就去找吧。但我要警告你,你的行动很可能已经晚了……而且,我们怀疑她并非你要找的人。”
“哈瓦特很少犯错误。”
“他让自己落入了哈克南人之手。”
“你认为他是叛徒?”
图克耸了耸肩。“这是纸上谈兵。我们认为那巫婆已经死了,至少哈克南人是这么认为的。”
“你似乎知道哈克南人的很多事情。”
“提示和建议……谣言和直觉。”
“我们有七十四个人,”哈莱克说,“如果你真的希望
我们加入你们,你必定相信我们的公爵已经死了。”
“有人见过他的尸体。”
“还有那个男孩……少主人保罗?”哈莱克想要咽一口口水,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根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和他母亲在一场沙漠风暴中失踪了,连尸骨都没找到。”
“那么,那个巫婆也死了……全都死了。”
图克点点头。“据说,野兽拉班将重新在沙丘登上权力的宝座。”
“兰吉维尔的拉班伯爵?”
“是的。”
哈莱克内心涌起一股喷涌的怒火,他不得不花了一些时间克制住,继而喘着粗气说道:“我和拉班有血海深仇,他欠下我一家人的血债……”他摸着下巴上的那条伤疤,“……还有这个……”
“时机未成熟时,不要冒险去解决宿仇。”图克说。他皱着眉头,注视着哈莱克脸上抽动的肌肉、突然睁大的双眼。
“我知道……我知道……”哈莱克深深吸了口气。
“通过与我们合作,你和你的手下可以找到离开厄拉科斯的机会,有许多地方……”
“我解除我的人与我的任何契约,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既然拉班来到了这里,那我选择留下。”
“看你的情绪,我觉得我们不会让你留下。”
哈莱克瞪着走私徒。“你怀疑我的话?”
“不……”
“你把我从哈克南人手里救出,我忠实于雷托公爵就再没有理由。我将留在厄拉科斯——和你……或者和弗雷曼人一起。”
“无论一个想法亲口讲出还是埋在心底,它都是真实的,都具有力量。”图克说,“你或许会在弗雷曼人之中发现,生死之间的距离是非常短的。”
哈莱克闭上眼睛,感觉内心涌出的疲意。“领我们穿过沙漠和地坑的那位大人在哪儿?”他喃喃地问。
“慢慢来,总有一天你复仇的日子会到来的,”图克说,“欲速则不达。平息你的伤痛——我们有治疗它的妙药,有三样东西可医治心病——水、绿草和美女。”
哈莱克睁开眼睛。“我宁愿要拉班·哈克南的血在我脚下流淌。”他盯着图克,“你认为这一日会到来?”
“对于你如何迎接明日,我无能为力,哥尼·哈莱克。我只能帮你迎接今日。”
“那我接受你的帮助。待到你告诉我为令尊和所有人复仇的那一天到来……”
“听我说,战士。”图克说。他身体前倾,伏在办公桌上,肩膀与耳朵齐平,目光专注,那张脸突然间变得像一块丰华的石块。“家父的水,我会亲自买回来,用我自己的刀。”
哈莱克看着图克。在那个瞬间,走私徒让他想起了雷托公爵:一位领袖人物,英勇无畏,牢牢掌控着他的地位和行事方针。他很像公爵……来厄拉科斯之前的公爵。
“你愿意我与你并肩作战吗?”哈莱克问。
图克坐了回去,放松下来,默默打量着哈莱克。
“你把我当作一名战士吗?”哈莱克继续追问。
“你是公爵手下唯一一个逃脱的军官,”图克说,“你的敌人十分强大,然而你却与他周旋……你打败了他,就像我们打败厄拉科斯一样。”
“嗯?”
“我们强忍着生活在这里,哥尼·哈莱克,”图克说,“厄拉科斯是我们的敌人。”
“一次一个敌人,是吗?”
“正是。”
“那是弗雷曼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也许。”
“你刚才说,我也许会认为和弗雷曼人一起生活非常艰苦,他们住在露天的沙漠里,那就是原因吗?”
“谁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对我们来说,中部高地就是无人之地。但我更希望谈……”
“我听说,公会很少让香料运输机的航线飞经沙漠上空,”哈莱克说,“但有谣言说,如果你往下好好看看,你能在各处看到零星的绿色树林。”
“谣言!”图克嗤之以鼻,“现在你要在我和弗雷曼人之间做出选择吗?我们有安全措施,有从岩石中挖出来的地下城,有我们自己隐秘的盆地。我们过着文明人的生活,而弗雷曼人则是几个破烂的部落,被我们用作香料的采集者。”
“但他们杀哈克南人。”
“那么你想知道结果吗?甚至现在,他们仍像动物一样的被追杀——用激光枪,因为他们没有屏蔽场。他们快要被赶尽杀绝了。为什么?因为他们杀哈克南人。”
“他们杀的是哈克南人?”哈莱克问。
“你是什� �意思?”
“难道你没有听说,哈克南人中还有萨多卡人?”
“谣言满天飞。”
“但是,一次大屠杀——那不像是哈克南人所为。屠杀是一种浪费。”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图克说,“作出你的选择,战士。是我,还是弗雷曼人,我将承诺给你提供避难之地,并给你机会,让你手刃我们共同的仇敌。请相信这一点,弗雷曼人给你的将只是被追杀的生活。”
哈莱克迟疑了,他能从图克的话中感觉到智慧和同情,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就是感觉忧心忡忡。
“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图克说,“谁的决定可以让你的军队在战斗中转危为安?是你的。作出抉择吧。”
“你确定,”哈莱克说,“公爵和他的儿子都死了?”
“哈克南人这么认为。关于这件事,我倾向于相信哈克南人。”图克嘴边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这是我唯一一次相信他们。”
“那么确定了。”哈莱克又说了一遍。他伸出右手,以传统的姿势,掌心向上,拇指叠在上面,“愿为阁下效劳。”
“我接受你的效忠。”
“你希望我去说服我的手下吗?”
“你让他们自己作出决定?”
“他们跟我走了这么远,但他们大多数人是在卡拉丹出生的,厄拉科斯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在这里,他们失去了一切,仅仅保住了性命。我现在宁愿让他们自己作决定。”
“现在容不得你犹豫,”图克说,“他们跟你走了这么远。”
“你需要他们,是不是?”
“我们需要有经验的战士……在这非常时刻,就更需要了。”
“你已接受了我的效忠,你希望我去说服他们吗?”
“我以为他们会追随于你,哥尼·哈莱克。”
“你希望如此。”
“这是你的希望。”
“确实。”
“那么,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自己决定?”
“你自己决定。”
哈莱克从凹背折椅上撑起身,他觉得筋疲力尽,就算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要花掉他所剩无几的残存力量。“那么,现在,我去安排一下他们的住处,保证他们一切安好。”他说。
“咨询我的军需官,”图克说,“他的名字叫德里斯。告诉他,我希望你受到殷勤的款待。等我处理完香料出货的事,我马上会来看你们。”
“祝你财源滚滚!”哈莱克说。
“财源滚滚!”图克说,“动荡时期是我们做生意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哈莱克点点头,他听到一丝轻微的杂音,感觉到一股气流,原来他身旁的一个气闸门开了。他转过身,弯腰从那个闸门钻了出去,来到办公室外。
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会堂中,早先的时候,图克的副官把他和他的人领到了这里。这是一个绵长且相当狭窄的地方,从岩石中开凿而成。其表面非常光滑,说明在开凿时曾用过切割机。天花板向远处延伸,高得足以保持对岩石切面以天然的支撑,同时保持内部的空气流通。墙边排着一排排武器架和锁柜。
哈莱克注意到他的手下中,能站的人仍旧站着,没有疲倦和战败的感觉,他不禁感到骄傲。走私徒的医生在他们中间走动,医治伤员。担架被集中堆放在右边的一个地方,每一个伤员都有一个厄崔迪同伴照看着。
这是厄崔迪人所受的训练——“我们关心自己人!”——它就像原生岩的核心一样使他们团结一致。
他的一位军官从箱子里取出哈莱克的九弦巴厘琴,向前迈了一步。那人向他敬了个礼,说道:“大人,这里的医生说马泰没有希望了。他们这儿没有骨头和器官储备,只有前哨阵地备的药物。马泰撑不了多久了,他对你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那军官把琴往前一送。“马泰想听首歌,他想安心地离开,大人。他说你知道是哪首歌……他经常求你唱那首歌。”那军官咽了口口水,“就是那首叫《我的女人》的歌,大人。如果……”
“我知道了。”哈莱克接过琴,从指板的挂钩上拿下琴拨。他拨出一段柔和的旋律,发觉琴已经调好了音。他的眼中闪出熊熊火焰,但他还是驱走愤怒,慢步向前,弹起那首歌,脸上强挤出笑容。
他的几个士兵和走私徒的医生正弯腰伏在担架上,当哈莱克走近时,其中一人开始轻声唱起来,他唱得很熟,仿佛信手拈来似的:
我的女人站在窗边,
玻璃映照出玲珑曲线,
伸手……弯腰……抱在胸前,
在落日的映照下,通红金黄。
到我身边来……
到我身边来,伸出爱人那温暖的手臂,
为了我……
为了我,伸出爱人那温暖的手臂。
歌手停止了歌唱,伸出扎着绷带的手,合上了担架上那人的眼睛。
哈莱克拨出最后一段轻柔的旋律,心想:现在我们只剩七十三个人了。
皇室的家庭生活难以为人理解,但是我将尽力给你们简述一下。我认为我父亲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一个天生的阉人,帝国最致命的战士之一。伯爵是个丑陋的矮子,尽管衣冠楚楚。有一天,他给我父亲带来一个新的婢妾,于是我母亲派我去监视他们。我们大家都对父亲暗中监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当然,在贝尼·杰瑟里特协议的约束下,我父亲的婢妾是不可以生下皇室继承人的,但阴谋处处都在,令人压抑。我和母亲、姐妹们都精于避免被各种精妙的暗杀工具刺杀。这也许看起来相当可怕,但我绝不相信我的父亲对这些事毫不知情。皇室家庭可不像普通的家庭。于是又来了一个婢妾,长着和我父亲一样的红发,身材婀娜,温文尔雅。她有舞蹈家的肌肉,所受的训练显然包括精神诱惑。她赤身裸体地站在父亲面前,摆出各种姿势,父亲紧紧盯着她,最后他说:“太美了,我们将作为礼物把她收下。”你们不知道,这一约束在皇室中引起了多大的惊恐。毕竟,对我们来说,敏感和自控是最致命的威胁。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傍晚时分,保罗站在蒸馏帐篷外,他们宿营所处的裂缝笼罩在浓阴之中。他放眼眺望,越过空旷的沙漠,凝视着远处的悬崖。不知是否该唤醒他母亲,她还在帐篷中沉睡。
在他们的庇护所之外,层层叠叠的沙丘向远处延伸。远离夕阳的沙丘显得黑沉沉的,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
一片平坦。
他的大脑想在这片景色中搜寻某个突立的东西,但是从那令人发昏的热气中和地平线之间,找不出任何高耸的东西——没有鲜花,也没有轻轻摆动的东西,表明微风吹过……在那银蓝色的天空之下,只有沙丘和远处的悬崖。
如果那边没有遗弃的试验站,那该怎么办呢?他暗自发问,如果没有弗雷曼人,我们看到的那些植物只不过是场意外,那又该怎么办呢?
帐篷内,杰西卡终于醒了过来,她翻过身,仰躺着,斜眼从帐篷透明的那头望出去,偷偷看着保罗。他背对着她站着,站姿让她想起了他父亲。她感到内心涌出满满的悲伤,赶忙把头别了过去。
不一会儿,她整理好蒸馏服,用帐篷贮水袋中的水补充了能量,接着钻出帐篷,站到外面,伸展双臂,舒展筋骨。
保罗没有转身,说道:“我很喜欢这里的宁静。”
大脑能自我调节,以适应环境,她想。她记起了贝尼·杰瑟里特的一句格言:“大脑在紧张状态下可以朝任意方向运动——正或负:关闭或开启。把它看成光谱,某个极端完全意识不到负端的存在,而对正端则是过度敏感。在紧张的压力下,大脑学习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训练的影响。”
“这里可以有美好的生活。”保罗说。
杰西卡试图用保罗的眼光看透整个沙漠,想要一举囊获被这个星球视为常态的所有严酷的地方,她对保罗看见的可能的未来感到惊奇。一个人可以单独站在那里,她想,不怕有人在你身后,也不怕猎杀者。
她走到保罗身边,举起双筒望远镜,调好焦距,观察对面的悬崖。是的,旱谷中长着巨人柱,还有其他多刺的植物……一片低矮的草,在阴影中呈黄绿色。
“我去收帐篷。”保罗说。
杰西卡点点头,她走到裂缝出口处,从那里她可以将沙漠尽收眼底。她将望远镜扫向左边,看见一块闪着白光的盐田,边缘有一片肮脏发黑的物体——一片白地,而白是死亡的象征。但是盐田说明了另一个问题——水。曾几何时,有水流过那发白的地方。她放下望远镜,整了整斗篷,听了听保罗的动静。
太阳越来越低,阴影爬上了那块盐田,各种色彩洒在夕阳的地平线处,流入黑暗之中,试探着沙漠。煤黑色的阴影铺天盖地,浓浓的夜色笼罩了沙漠。
星星!
她抬头望着它们,同时感到保罗在动,他来到了她身旁。沙漠的夜色越聚越浓,有一种向上聚焦的感觉,显示他们正往星辰那里升去。白日的重担慢慢退去,一阵轻风拂过她的脸庞。
“第一颗月亮马上就会升起,”保罗说,“背包收拾好了,沙槌也安好了。”
我们可能会永远迷失在这鬼地方,她想,且无人知晓。
夜风携着沙流,擦过她的脸庞,还带来了一股肉桂的气味:黑暗中的一阵香气。
“闻一闻。”保罗说。
“透过过滤器我都能闻到,”她说,“很浓。但它能买到水吗?”她指着盆地对面,“那里没有光。”
“弗雷曼人就藏在那些岩石后的地下城中。”他说。
一圈银环从右方的地平线升起:那是第一颗月亮。它升入视线内,月面是手形平面。杰西卡打量着月色下的银白色沙漠。
“我把沙槌安在裂缝的最深处了,”保罗说,“点上上面的蜡烛后,我们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它将召唤……沙虫。”
“哦,那咱们快走吧。”
他从她身边离开,她听见他走回裂缝的声音。
黑夜就是一个隧洞,她想,一个通向明天的洞……如果我们有明天的话。她摇摇头,我为何如此沮丧?我受过比那更好的训练!
保罗回来了,拿着背包,领路来到下面的第一座沙丘旁。他在那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等着他母亲跟上来。她的脚步很轻,冷冷的沙粒轻轻飘下——这是沙漠自己的密码,说明一切如常。
“我们不能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保罗说,想起人在沙地上走路的情形……既有预知的记忆,又有真实的记忆。
“看着我怎么走,”他说,“这是弗雷曼人在沙漠上的行走方式。”
他走到沙丘的迎风面上,沿着它的曲线,磨磨蹭蹭地移动着。
杰西卡仔细看着他走了十步,便跟了上去,学着他的样子走起来。她明白了它的意义:他们得发出沙子自然移动的声音……像风吹过一样。但是肌肉却对这种不自然的破碎模式表示抗议:走一步……拖一下……拖一下……走一步……走一步……停一下……拖一下……走一步……
时间慢慢过去,前面的岩石似乎压根就没靠近一分,后面的悬崖仍然高耸着。
“咚!咚!咚!咚!”
从悬崖后传来鼓声。
“沙槌。”保罗小声说。
敲击声持续着,他们发现,他们大步往前走时,很难避开它的节奏。
“咚……咚……咚……咚……”
月光下,和着空洞的敲击声,他们走在大盆地中,在流动的沙丘上爬上爬下:走一步……拖一下……停一下……走一下……穿过豆沙地时,一颗颗豆大的沙在他们脚下滚动:拖一步……停一下……走一步……
与此同时,他们的耳朵一直在搜寻那特别的咝咝声。
那声音传来时,开始时是如此轻微,以至于被他们拖曳脚步的声音所盖过。但它慢慢变响……越来越响……从西方传来。
“咚……咚……咚……咚……”沙槌继续响。
夜幕之下,那咝咝声越来越近,在他们身后传开。他们边走边回头,看到飞快前行的沙虫拱起的土堆。
“继续往前,”保罗小声说,“别回头。”
从他们刚刚离去的岩石阴影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碾压声,像是一连串山崩地裂的声音。
“继续往前。”保罗重复道。
他看到他们已经来到两块山壁的中间位置处——前面那块和后面那块。但这里并没有标记点。
在他们身后,夜幕下全是疯狂撕咬岩石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们继续往前移动……肌肉的疼痛似乎了无止境。但保罗看到,前面那令人心动的悬崖变得越来越高了。
杰西卡向前移动着,但压根儿就集中不了精神。她明白,让她维持前进的动力,仅仅来自自身意志的重压。她喉咙干得发疼,但身后那可怕的声音驱走了停下来喝一口蒸馏服贮水袋中的水的欲望。
“咚……咚……”
疯狂的声音又从遥远的悬崖爆发出来,淹没了沙槌的声音。
接着是一阵沉寂!
“快。”保罗小声说道。
她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她的动作,但她需要这动作来告诉自己,有必要要求已达到极限的肌肉做出更多非自然的动作……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岩壁攀入了星空,山脚下有一片平坦的沙地。保罗踏上沙地,因疲惫而绊了一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脚,平衡着自己的身子。
共振的隆隆声震动着四周的沙地。
保罗向旁边踉跄了两步。
“轰!轰!”
“鼓沙。”杰西卡低声说。
保罗恢复了平衡,迅速扫了眼四周的沙地,岩壁离他们大概还有两百米远。
同时他听到了身后的咝咝声,像风声,像激流声,而这里根本没有水。
“快跑!”杰西卡尖叫道,“保罗,快跑!”
他们跑了起来。
鼓声在他们脚下轰鸣,接着他们跑出了沙地,来到了砾石地上。他们的肌肉原本由于那不熟悉、毫无节奏的动作而变得异常疼痛,这阵奔跑一度让它们有所放松,这才是可以理解的动作,才是有节奏的动作。但沙子和砾石拖曳着他们的双腿,而沙虫的咝咝声慢慢逼近,就像是风暴在他们四周席卷。
杰西卡绊了一下,跪倒在地。她现在满脑子全是疲劳、狂怒的声音和恐惧。
保罗拉起她。
他们手拉手,继续向前跑。
一根细杆子从他们前面的沙地里伸出,他们从它旁边跑过,又看到了一根。
在他们跑过杆子前,杰西卡都没有留意到它们。
又一根杆子——表面风蚀,从一条岩石裂缝中伸出。
又是一根。
岩石!
她感受到了脚下的岩石,毫无抵抗的岩石的震动。坚实的地表让她重新获得了力量。
一条纵深裂缝的笔直阴影向上延伸到他们面前的悬崖。他们疾步冲去,挤进狭缝之中。
身后,沙虫的声音停止了。
杰西卡和保罗转过身,朝外面的沙漠窥视。
五十米开外的岩滩脚下,与之接壤的沙丘那里,一条银灰色的弧线破沙而出,将瀑布般的沙子和尘土撒得到处都是。它升得愈发高,变成一只四处搜寻的大嘴。那是一个又黑又圆的大洞,利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大嘴朝保罗和杰西卡栖身的狭缝蛇行而来,鼻孔中喷出肉桂的气味,水晶般的牙齿反射着月光。
大嘴前后游移。
保罗屏住呼吸。
杰西卡蹲着,凝视着它。
她回想自己所受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强烈克制住内心原始的恐惧,压制住记忆中有关种族的恐惧。
保罗却感到莫大的欣喜。就在刚才,他已经跨越了时间屏障,进入了不为人知的领域。他能感受到前面的黑暗,但没有什么东西显露在他的心眼前。就好像他迈出一步,结果掉入了一个深井……或是掉入了一个波谷,完全看不见未来的样子。地形完全变样了。
但时间黑洞并没有让他害怕,相反,这让他的其他感官加速运转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下了那个从沙中跃起的怪物的所有面貌,它正在寻找他,那张嘴直径约有八十米……边缘长着透明的牙齿,就像弯曲的晶牙匕一般闪闪发亮……它怒吼着喷出香料的气息,微微有股乙醛酸的气味……
沙虫轻轻擦过他们头顶的岩石,遮住了月光,一阵沙石雨泻进他们狭窄的藏身地。
保罗把他母亲朝后挤去。
肉桂!
那股气味扑面而来。
沙虫与香料有什么关系呢?他暗自发问。他记得列特·凯恩斯曾透露过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轰隆隆!”
从右方极远处传来一声干雷的声音。
又是一声“轰隆隆!”。
沙虫退回到沙地上,在那卧了片刻,透明的牙齿交织在月光下。
“咚!咚!咚!咚!”
是另一个沙槌!保罗想。
它在他们右边再一次响起来。
沙虫浑身颤抖了一下,它钻进了沙子中,只露出半埋的上曲线,就像半个喇叭口,耸立在沙丘上的弯曲隧道。
沙子沙沙作响。
那怪物继续往下沉,慢慢掉头后退。它变成了一个鼓起的小沙包,穿过沙丘中的一个鞍状物,沿着曲线爬走了。保罗走出裂缝,看着沙浪穿过荒地,向新的沙槌的方向前进。
杰西卡跟着走出裂缝,侧耳倾听:“咚……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保罗摸到蒸馏服上的管子,吸了口回收水。
杰西卡注视着他的动作,由于疲劳和余悸,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它真的走了?”她小声问道。
“有人在召唤它。”保罗说,“弗雷曼人。”
她感到自己的力气恢复了。“它真大啊!”
“没有吃掉我们扑翼飞机的那个大。”
“你确定那是弗雷曼人?”
“他们用了沙槌。”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们?”
“也许他们并不在帮我们,也许他们正好是为了召唤一条沙虫。”
“为什么?”
一个答案悬在他意识的边缘,但拒绝走近。他脑中想到这和他们背包里的伸缩刺钩有关——“造物主的钩子”。
“他们为什么要召唤沙虫?”杰西卡问。
一丝恐惧触动了他的心,他强令自己不扭头看他的母亲,而是抬头望向悬崖。“我们最好在天亮前找到上山的路,”他指了指那里,“我们一路上经过的那些杆子——在这里还有很多。”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些杆子——风标杆,它们标记出黑影中一条狭窄的山岩小道,它弯弯曲曲通向上方高处的一条裂缝。
“它们标出了一条上崖的路。”保罗说。他把背包背在肩上,走到山岩小道的底部,开始往上爬。
杰西卡等了一会儿,休息了片刻,等体力恢复后,便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杆子的指引往上爬,小道慢慢变窄,最后来到了一个黑幽幽的裂口前,道路也变成了一条窄缝。
保罗歪着头,朝阴影中窥探。在这细长的小道上,他能感到双腿所处的危险境地,但还是强使自己放宽心。他只看到裂缝里一片黑暗,它向高处伸去,与顶上的星空连成一片。他侧耳倾听,只听见一些预料到的声音——沙子泻下的声音,昆虫的唧唧声,一只小动物跑动的嗒嗒声。他用一只脚在黑漆漆的裂缝中试探了一下,踩到了覆满沙砾的岩石。他沿着拐角慢慢地寸步而行,并示意母亲跟上。他抓住她的长袍的边缘,帮她转过拐角。
他们举目望去,看着两块岩石顶端之间的星光。保罗看到母亲在他身边,就像一团灰色的云在移动。“我们要是能冒险点个火就好了!”他小声说。
“除了眼睛,我们还有其他感觉。”她说。
保罗挪脚往前滑了一步,重心前移,用另一只脚试探着,碰到了一个障碍物。他提起脚,发现那是一个台阶,便站了上去。他伸手向后,摸到他母亲的手臂,拉了拉她的长袍,要她跟上。
又是一个台阶。
“我想,这条路一直通到崖顶。”他小声说道。
低矮而平整的台阶,杰西卡想,毫无疑问,是人工凿成的。
她跟着保罗的黑影前进,试探着脚下的台阶。岩壁间的空隙越来越窄,到最后她的肩膀几乎碰到了它们。台阶在一个极细的隘道里到头,道路约有二十米长,路面很平,通向月光下的一个低洼盆地。
保罗走出隘道,来到盆地中,他小声说道:“多美的地方啊!”
杰西卡站在他身后一步开外,她盯着眼前的一切,只能沉默地表示赞同。
尽管感到疲乏,加之人体功能管、鼻塞的刺激和蒸馏服的约束,尽管她还是感到恐惧,极其渴望休息,但这盆地的美景已经充斥了她的感官,迫使她驻足欣赏。
“真像一个仙境。”保罗低声道。
杰西卡点点头。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遍野的沙漠植物——灌木、仙人掌、小丛叶——它们在月光下轻摇轻摆。她左边的环形岩壁一片漆黑,右边的则被洒上了皎洁的月色。
“这一定是弗雷曼人的地盘。”保罗说。
“这里应该有人,才能让这么多植物活下去。”她同意保罗的看法。她打开蒸馏服贮水袋的管子,吸了一口水。温暖、微微有点辛辣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它使她重新恢复了气力。把盖子重新盖上时,她感觉到盖子磕到了好多沙子。
保罗注意到一些动静——就在盆地的右下角。他往下眺望,透过烟树和烟草,看到一片洒满月光的平坦的楔形沙面,那里有一些蹦蹦跳跳的小动物。
“老鼠!”他低声说。
跳啊跳!它们跳进阴影中,又跳出来。
不知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前坠落,掉入老鼠群中。传来一声细声尖叫,翅膀的扑打声,一只幽灵般的灰鸟飞起来,爪子抓着一个小小的黑东西,飞过盆地,飞走了。
这件事要记下,杰西卡想。
保罗继续眺望盆地,他深吸了一口气,嗅着夜幕下升腾而起的鼠尾草微微的刺鼻气味。食肉鸟——这是这片沙漠的行事方式。它给盆地带来了一种沉静,无声无息,以至于蓝色的月光照过哨兵似的鼠尾草和尖尖的油漆木时,似乎能听到一种声音。月光在低声吟唱,比他那个世界的任何音乐更和谐。
“我们最好找个地方,把帐篷支起来,”他说,“明天我们可以想办法找找弗雷曼人,他们……”
“多数来这里的入侵者都后悔找到弗雷曼人!”
一个沉重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打破了宁静。声音来自他们的右上方。
“别跑,入侵者,”当保罗准备退回隘道时,那声音说道,“如果你们跑,只会浪费身体的水。”
他们想要我们身体的水!杰西卡想。她全身的肌肉战胜了疲劳,进入了顶级的戒备状态,但并没有表露出来。她准确地定位出声音发自何方,心想:真会躲藏!我竟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她意识到,发出声音的人只允许自己发出细小的声音,沙漠中自然的声音。
从他们左边盆地的边缘又传来一个声音。“快些,斯第尔。取了他们的水,我们好继续上路。离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对于紧急事件的反应,保罗没有他母亲快,他全身僵硬,想要撒腿逃跑,为此他感到懊恼。因一时的恐慌,他顿时失去了自己的能力。这时,他只好听从她的教诲:放松,而不只是虚假的松弛,使肌肉处于受控的突发状态,随时可以向任何方向施力。
但是,他还是能感受到内心的恐惧,也知道它的来源。这是蒙蔽的时刻,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未来……他们被疯狂的弗雷曼人围堵,他们唯一的兴趣就是这两具没有屏蔽场的肉体里的水。
我们现在所称的“宇宙栋梁”,其来源乃是经弗雷曼人改造的宗教,他们的齐扎拉·塔菲德带着启示、证言和预言来到我们之中。他们给我们带来了厄拉奇恩神秘的融合,它的玄妙之处被激动人心的音乐表现出来,歌曲以古老的形式传唱,但也贴上了新的觉醒的标签。谁没有听过《老人的圣歌》?谁又没有被它深深打动过?
我驱动双脚穿越沙漠,
海市蜃楼像主人一样跃动。
渴望荣耀,渴求危险,
我漫步在阿尔—库拉布的地平线,
看着时光将高山夷为平地,
它寻找我,渴求我。
我看见麻雀迅速扑近,
勇猛胜过冲锋的豺狼,
它们散布在我的幼枝上。
我听见群鸟飞来,
利嘴和爪子抓住了我的枝丫!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那人爬过沙丘顶,午后的烈日下,他就像一粒尘埃。他只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朱巴斗篷,碎布下露出裸露的皮肤,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斗篷的兜帽已被扯掉,但男子用一条撕烂的布制成了包头巾,上面露出几缕金色的头发,与他稀疏的胡须和浓浓的眉毛相配。一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脸上是残留的深色污渍。胡须处有一条乱糟糟的压痕,说明蒸馏服的管子曾在那里经过,一路从鼻子通向贮水袋。
他停在离沙丘峰顶的半途位置,手臂按在沙面上。他的后背、手臂和腿上凝结着血块,伤口上粘满了一片片黄沙。他慢慢提起手,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站着。从这几乎随意的动作中显出一丝严谨的作风。
“我是列特·凯恩斯。”他对着空旷的地平线说道,声音粗哑,“我是皇帝陛下的星球生态学家,”他低声道,“厄拉科斯的星球生态学家,我是这片土地的管家。”
他蹒跚而行,绊倒在迎风面粗硬的沙面上,双手虚弱地按进沙里。
我是这片土地的管家,他想。
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发狂,竟然想在沙里挖个洞,找一个相对凉爽的地下层,把自己埋起来。但他还是能闻到沙地下某个香料生长地发出的苦甜的类酯臭味。他比任何弗雷曼人更清楚其中隐含的危险。如果他能闻到香料菌的气味,那就意味着沙子下的气体已经达到接近爆炸的压力,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他在沙丘表面一阵虚弱地乱爬。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清楚而明晰:一个星球的真正财富蕴含在它的土地中,土地是文明的基本源泉。我们的介入方式是什么?农业。
他又想到,真是奇怪,人类思想长期固定于一条轨道,便再也脱离不了它。哈克南的士兵把他丢在这里,没有水,也没有蒸馏服,他们觉得,如果沙漠没有吃掉他,那沙虫也会吃掉他。用星球的非人为的力量,让他在这里慢慢死去,他们认为这很有趣。
哈克南人发现要杀死弗雷曼人是相当困难的,他想,我们没那么容易死,但现在我该死了……我马上要死了……但我是一个生态学家。
“生态学的最大功能是理解因果关系。”
这声音使他震惊,因为他认出了这声音,且知道声音的主人已经死了。是他父亲的声音。他父亲也是这个星球的生态学家,他的前任。他父亲已经死了好久,是在普拉斯特盆地的洞穴中被杀的。
“你让自己陷入了困境,儿子,”他的父亲说,“你早该知道帮助公爵儿子的后果。”
我疯了,凯恩斯想。
声音似乎来自右方。凯恩斯抹了抹脸上的沙,扭头朝那方向看去,但只见一个蜿蜒的沙丘,在烈日的照射下,微微扭动着。
“一个系统中的生命越多,适合生命生存的区域也越多。”他父亲说,现在那声音来自他的左后方。
他为什么一直动个不停?凯恩斯问自己,难道他不想见我吗?
“生命会提高维持生命环境的容量,”他父亲说,“生命创造更容易得到的营养物,它通过从有机体到有机体的大量化学互动,把更多的能量注入系统。”
他为什么要反复唠叨同一个话题?凯恩斯暗自发问,这些东西我十岁就知道了。
沙鹰,与大多数野生动物一样是食腐动物,开始在他头顶盘旋。凯恩斯看见一团阴影从他的手旁经过,于是强使自己抬头看。那些鸟就像天蓝色天空中的模糊小块——像烟云一般飘在上空。
“我们是多面手,”他父亲说,“关于全球性的问题,你无法画出清晰的界限。星球生态学是一门分割并拼装的科学。”
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凯恩斯犯疑,是不是有什么我没看到的因果关系?
他的脸颊又重重落在灼热的沙堆中,他能闻到香料菌气体下燃烧的岩石的气味。在他大脑中的某个逻辑角落,一个想法成形:我头顶那些是食腐鸟,也许我的弗雷曼人中会有人看见它们,他们必定会前来调查。
“对星球生态学家来说,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亲说,“你必须在人中间传播生态学知识,那就是我创造了这门完全崭新的生态学符号的原因。”
他在重复我儿时他对我讲过的话,凯恩斯想。
他开始感到凉爽,但是大脑的某个逻辑角落告诉他:太阳当头,你没有穿蒸馏服,你感到热;火热的太阳正烤出你身体的水分。
他的手指虚弱地在沙地上挖着。
他们甚至不给我留一件蒸馏服!
“空气中的水分有助于防止人体内水分的迅速蒸发。”他父亲说。
他为什么要重复这些明摆着的道理?凯恩斯纳闷。
他努力思考空气中所含的水分——除却课文插图,有覆盖沙丘的青草……他身下某处的露天水源,某条暗渠的水来自天空。露天的水……灌溉水……他记得,在每一个生长季节,灌溉一公顷土地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我们在厄拉科斯的第一个目标,”他父亲说,“是培养草地。我们从这些变异的瘠地草开始。当我们的草地将水分锁定,我们便开始着手培养高地森林,然后是几个露天水域,它们一开始很小。在主风道沿线,我们会安置捕风凝水器,它们按一定的间隔排列,用以重新捕获风中的水气。我们必须创造真正的热风,也就是含有潮气的风,但我们会一直使用捕风器。”
一直唠叨这些课,凯恩斯想,他为什么就不能闭上嘴呢?难道他看不见我 要死了吗?
“此刻,你身下正有一个气泡在形成,如果你不从那里脱身,”他父亲说,“你也会死的。你很清楚,它就在那里。你可以闻到香料菌的气味。你知道,那些小小造物主正将水分灌注其中。”
一想到脚底下有水,他就发起狂来。他开始想象——那些坚韧的半是植物半是动物的小小造物主,将水封闭在多孔的岩石层里。薄薄的膜片正将凉爽、透明、纯净、清澈、温和的水注入……
香料菌!
他吸了口气,闻着那股臭烘烘的甜腻气味。现在四周的臭味比刚才又浓了几分。
凯恩斯撑着跪起身,听见一只鸟尖利地叫了一声,接着是翅膀急速的扑打声。
这是生长香料菌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四周也一定有弗雷曼人,他们肯定会看到鸟儿,也一定会来调查。
“穿越大地,对动物来说有其必要性,”他父亲说,“游牧民族遵循同样的必要性。他们的运动路线要满足身体对水、食物和矿物的需要。我们现在需要控制这种运动,使它为我们的目的服务。”
“闭嘴,老家伙。”凯恩斯喃喃道。
“我们在厄拉科斯必须干这件大事,就整个星球而言,前人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他父亲说,“我们必须把人作为建设性的生态力量——加入适应环境的地球化生命:这里一棵植物,那里一头动物,再那里一个人——以便改变水循环,建立新的地形。”
“闭嘴!”
“运动路线给了我们第一个线索,让我们了解沙虫和香料之间的关系。”他父亲说。
一条沙虫,凯恩斯想到,心中涌出一丝希望。当这个气泡爆裂时,造物主一定会来。但我没有钩子,没有钩子,我怎么能骑上巨大的造物主?
他顿时泄了气,这使他剩下的那点气力也慢慢衰竭。
水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子下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沙虫一定会来,但在沙漠里没办法困住它,没办法利用它。
凯恩斯一头栽倒在沙地上,窝进原先踩出的那个浅坑中。他感到左脸颊正挨着的滚烫的沙子,但那感觉却非常遥远。
“厄拉奇恩的环境构成了当地生活的进化模式,”他父亲说,“真是奇怪,长期以来很少有人会研究香料,以便搞清楚为什么这个没有大面积植物覆盖的地区,氮、氧、二氧化碳的水平却能接近理想状态。这个星球的能量圈是看得见并能被理解的——虽然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但的的确确是一个过程。这其中有缺口?那肯定有什么东西占据着那个缺口。科学是由许许多多事物组成的,当它们得到解释之后,就会变得显而易见。小小造物主,在我还没亲眼见到它之前,我就深信它的存在,就在沙漠地底处。”
“别再唠叨这些了,父亲。”凯恩斯低声道。
一只鹰落在他外伸的手旁边,凯恩斯看见它收起翅膀,偏着头,盯着他。他聚集全身力量,冲着它粗声粗气叫了两声,鹰跳开两步,但仍旧盯着他。
“从前,人类与他们的杰作一直是各大星球表面的灾害,”他父亲说,“自然要向灾害索取赔偿,要么除去他们,要么把它们封存起来,用她自己的方式将它们注入系统。”
那只鹰低下头,张开翅膀,复又收起,它将注意力转到凯恩斯外伸的手上。
凯恩斯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对鹰哇哇叫了。
“历史上相互间强取豪夺的系统在厄拉科斯行不通了,”他父亲说,“你不可能永远掠夺你需要的东西,而不顾他人的追求。一个星球的物质特性写进它的经济和政治系统中。我们面前就有这样的记录,我们所要走的路线是显而易见的。”
他这唠叨完全停不下来啊,凯恩斯想,讲啊,讲啊,讲啊——讲个没完没了。
鹰向前跳了一步,与凯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转了两下头,打量着他裸露在外的血肉。
“厄拉科斯是一个单一作物的星球,”他父亲说,“只有一种作物。这种作物维持着一个统治阶级,跟历史上所有的统治阶级如出一辙。而他们底下是依靠剩余物质为生的、属于半人类半奴隶的阶层。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这些阶层和剩余物质,这些远比以前半信半疑的观点更有价值。”
“我不想听你讲,父亲,”凯恩斯低声道,“走开!”
他心里想,附近一定有我的弗雷曼人,他们不会看不到我头上的鸟儿。如果看见了,他们定会来查这里是否有水。
“厄拉科斯的大众阶层将了解到,我们的工作是使这块土地得到水的灌溉,”他父亲说,“当然,对于我们怎么办到,他们大多数会感到这其中几分玄妙。而许多人不理解受禁的质量比问题,他们甚至会认为我们会从其他水源丰富的星球运水过来。只要他们相信我们,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等会儿我就爬起来,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凯恩斯想,他本该帮我,却站在那里给我讲这些东西。
鹰又向前跳了一步,愈发靠近凯恩斯的手。又有两只鹰飞下,停在它身后的沙地上。
“对我们的民众来说,宗教和法律是一回事,”他父亲说,“若有违反,那就是犯罪,要受到宗教的惩罚,这会带来双重利益,更大程度的服从,更大程度的勇敢。瞧,我们不应该太过依赖个人的勇敢,而要倚靠全民的勇敢。”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的民众在哪里?凯恩斯想。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挪向最近的那只鹰,但也只挪了一指的距离。它向后跳入同伴之中,三只鹰都站起来,做好飞的姿势。
“我们的计划表将达到一种自然现象的境界。”他父亲说,“一个星球的生命形式无比巨大,同时也紧密联系在一起。一开始,动植物的变化由我们掌控的原始物理力量主宰,然而当它们成形之后,我们的变化将会成为左右它们品质的重要因素——我们也会和他们产生紧密的联系。但是,请记住,我们只需要控制能量面的百分之三——仅仅百分之三——就能改变整个体系,使其成为符合我们需要的自给自足的系统。”
你为什么不帮我?凯恩斯心想,总是这样,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总是让我失望。他想转转头,瞪着父亲说话的方向,瞪得这老家伙不敢看他。但肌肉却不听他的使唤。
凯恩斯看见那只鹰在动,它朝他的手走来,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而它的同伴则冷漠地等着。那只鹰停下了,只要再跳一步它就能够到他的手。
就在这时,凯恩斯豁然开朗。他突然看到了厄拉科斯未来的一种可能,而他父亲从没见过。接着,各种可能沿着那条不同的路径潮水般向他涌来。
“不要让你的人民落进英雄的手里,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灾难了。”他父亲说。
看透了我的心思!凯恩斯想,哎……随他去吧!
信已经送到了营地,他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如果公爵之子还活着,他们会遵照我的命令找到他,保护他。他们也许会丢弃那个女人,他的母亲。但他们会救那个男孩。
那只鹰跳前一步,距离之近,已经可以啄他的手了。它歪着头,打量着他仰卧的肉体。突然,它伸直身子,昂起头,尖叫一声,接着跃入半空,斜飞而去,身后跟着它的同伴。
他们来了!凯恩斯想,我的弗雷曼人终于找到我了!
然后,他听到沙子震动的隆隆声。
每一个弗雷曼人都知道这种声音,能够立即把它与沙虫或其他沙漠生物的声音区别开来。他身下的某个地方,香料菌已经从小小造物主身上积聚了足够的水分和有机物,达到了疯狂生长的临界点。一个巨大的二氧化碳气泡正在沙地下形成,即将向上“炸”开,中心将形成一个灰尘旋涡,到时沙漠深处形成的东西将被翻上沙漠表面,而地表的东西则会被炸下去,两者直接互换位置。
鹰群在上空盘旋,沮丧地尖叫着。它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任何沙漠生物都知道。
我就是一个沙漠生物,凯恩斯想,你看见我了吗,父亲?我是一个沙漠生物。
他感到气泡正在将他掀起,感到它炸裂了,灰尘漩涡将他吞没,把他拖入冰冷的黑暗中。有那么一小会儿,冰冷和潮湿的感觉令他感到无比的喜悦。接着,当他的星球杀死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父亲和其他科学家都错了。只有意外和错误,才是宇宙最恒定不变的原则。
就连那群鹰也领会到了这一事实。
预言和预知——如果问题得不到回答,那该怎样检验它们的真伪?想一想:所有预言中,有多少是准确地预测未来的“波形”(穆阿迪布用这个词指他看到的未来)?有多少是预言家打造未来,以使它与预言相符?预言这一行为会造成什么影响?预言家看到的是未来,还是一处薄弱环节、一个故障或是一条裂纹,他可以用言语或决定将它攻破,就像一位钻石加工者,利刃一挥,就能凿开最坚固的宝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私人沉思录:关于穆阿迪布》
“取了他们的水。”夜幕下那人大叫道。保罗压住内心的恐惧,朝母亲看了一眼。他那训练有素的眼睛看到,她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浑身肌肉蓄势待发。
“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干掉你们。”上方的那个声音说。
这是最开始和我们讲话的那个人,杰西卡想,至少有两人——一个在我们右边,一个在左边。
“oro hrobosa sukares hin mange la pchagavas doi me kamavas na beslas lele pal hrobas!”
这是右边那人,他冲着盆地大喊。
对保罗来说,这些话就是胡言乱语。但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杰西卡听懂了这些话。这是恰科博萨语,古老的猎杀语之一。上方那人的意思是:也许这两个就是我们在找的陌生人。
喊声之后,四周突然沉寂下来。箍轮似的二号月亮——微微带点象牙蓝的颜色——从盆地那一边转到了半空中,明亮耀眼,如眼睛般窥视着他们。
山岩那里传来攀爬的声音——上面和两边都有……月色下无数黑影在移动,许多人影从阴影中涌出。
整整一队人马!保罗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一个穿着杂色斗篷的高大男子走到杰西卡面前。为了讲话方便,他把嘴部遮挡物推到了一边,月光下露出满面胡腮,但是脸和眼睛仍藏在兜帽之下。
“看我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神仙还是人?”他问。
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股戏谑的意味,于是心生一线希望。这声音相当威严,正是一开始从黑夜中突然冒出,吓了他们一跳的声音。
“我敢保证,是人。”那人说。
杰西卡感到那人长袍的衣褶中藏着刀,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她心生悔意,没有让自己和保罗穿上屏蔽场。
“你会说话吗?”那人问。
杰西卡将她所掌握的皇族的傲慢全部融入她的举止和语气中。她必须马上回答,但这个人讲的话还不够多,不足以让她弄清他的文化和弱点。
“是谁在黑夜里像匪徒般跟着我们?”她问道。
戴着兜帽的脑袋突然抽动了一番,显示出对方的紧张,接着他慢慢放松下来。这很说明问题:此人具有极强的自控力。
保罗从他母亲身边移步走开,既分散敌人的目标,也给他俩一个更开阔的施展拳脚的空间。
保罗的动作引起了男子的注意,他扭头看着他,兜帽开了一条缝,月光照进狭长的缝隙中。杰西卡看到了一个尖尖的鼻子、一只闪闪发亮的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眼白,还有上翘的深褐色胡须。
“一个毛头小子,”那人说,“如果你们是从哈克南人那里逃出来的逃犯,也许会受到欢迎。怎么说,孩子?”
保罗脑中闪过各种可能性:阴谋?实情?不管怎样,他需要立即作出决定。
“你们为什么欢迎逃犯?”保罗问道。
“一个像大人一样思考和讲话的孩子,”高个男子说道,“好吧,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年轻的瓦利。我这个人不向哈克南缴纳法伊,也就是水贡。这就是我欢迎逃犯的原因。”
他知道我们是谁,保罗想,从他的声音中能听出一丝隐瞒。
“我叫斯第尔格,弗雷曼人,”高个男子说,“这名字能让你快点回答吗,孩子?”
就是这个声音,保罗想。保罗记得上次会议期间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来索要被哈克南人杀死的一位朋友的尸体。
“我认识你,斯第尔格,”保罗说,“你那次为了你的朋友的水前来,我正好出席了我父亲的会议。你带走了我父亲的一名手下,邓肯·艾达荷——彼此交换朋友。”
“而艾达荷抛弃了我们,回到他的公爵那里去了。”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听出他口气中的愤恨,于是全身戒备,随时准备攻击。
上方山岩上的声音叫道:“斯第尔,我们在浪费时间。”
“这是公爵之子,”斯第尔格吼道,“他肯定是列特要我们找的那个人。”
“但是……是个孩子,斯第尔。”
“公爵是一个男子汉,而这个小伙子知道怎么使用沙槌,”斯第尔格说,“他穿过了夏胡鲁的地盘,这绝对是勇敢之举。”
杰西卡听出他已经在心里把她排除在外了。他已经对她作出了判决?
“我们没时间来检验他的身份。”上面那个声音抗议道。
“但他很可能是李桑·阿尔—盖布。”斯第尔格说。
他在寻找能证实保罗身份的征兆!杰西卡想。
“可还有个女人。”上面那声音说。
杰西卡重新做好准备,那声音充满了杀机。
“是的,这个女人,”斯第尔格说,“还有她的水。”
“你明白规矩,”岩石上的声音说,“不能与沙漠共存的人……”
“住口,”斯第尔格说,“今非昔比了。”
“这是列特的命令吗?”岩石上的声音问。
“碧水鸟的声音你也听到了,詹米,”斯第尔格说,“为什么老是追问我?”
杰西卡想:碧水鸟!这个词的含义十分丰富,不同情况意义各有不同:这是禅逊尼的语言,指的是蝙蝠,一种小型飞行生物。碧水鸟的声音:看来他们收到了一条密波信息,命令他们寻找保罗和自己。
“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你的职责,我的朋友斯第尔格。”上面那声音说道。
“我的职责是维护部落的强盛,”斯第尔格说,“这是我唯一的职责,不需要别人来提醒我。我对这小男子汉很感兴趣,他有绵软的肉体,他靠许多水生活,现在又远离了父爱的照耀,也没有伊巴之眼,但他讲起话、做起事来不像住在洼地里的那些脓包,他父亲也同样不是。怎么会这样?”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吵一晚上,”岩石上的声音说,“如果有巡逻队过来……”
“我不和你争了,詹米。住嘴吧!”斯第尔格说。
上方那人沉默了,但杰西卡听见他在移动。他跃过一条隘道,一路走到盆地底部,来到他们左边。
“根据碧水鸟带来的信息,救你们两个人对我们有益,”斯第尔格说,“我可以从这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身上看出来。他很年轻,可以学。但你呢,女人?”他盯着杰西卡。
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他的声音和说话模式,杰西卡想,我可以用一句话就能控制住他。但他是一个强大的人……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完全的行动自由,对我们更有价值。走着瞧吧。
“我是这孩子的母亲,”杰西卡说,“你欣赏他的力量,其中一部分是我调教出来的。”
“一个女人的力量可以是无限的,”斯第尔格说,“对圣母来说,必然如此。你是圣母吗?”
这一回,杰西卡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中暗藏的玄机,老老实实回答道:“不是。”
“你受过有关沙漠的训练吗?”
“没有。但很多人认为我受的训练很有价值。”
“关于价值,我们会自行判断。”斯第尔格说。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自己的判断。”她说。
“很好,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斯第尔格说,“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就为了考察你,女人。你明白吗?我们不希望你的影子给我们造成麻烦,我会带走这个小男子汉,你的儿子。在我的部落中,他将得到我的支持和庇护。至于你,女人——你明白吗,这无关个人私事?这是规矩,是伊斯提拉,为了大众的利益。这么解释够清楚吗?”
保罗向前走了半步。“你在说什么?”
斯第尔格朝保罗瞥了一眼,但仍把注意力放在杰西卡身上。“如果不是从小接受在沙漠生活的最严格训练,你可能会给整个部落带来毁灭。这是规矩,我们不能违背,除非……”
杰西卡动手了。她做了一个欺骗性的向地面昏倒的动作,对于一个虚弱的外来者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也必然会迷惑对手。当一样熟识的事物被打扮成从未见过的东西时,常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明白真相。突然间,她迅速移动,并看着斯第尔格沉下右肩,抽出长袍衣褶中的武器,指向她新的位置,而杰西卡一个转身,手臂一挥,只见两人衣袍相接,一刹那间,她便已经背靠岩石,站到了愣怔的斯第尔格的身后。
在母亲开始行动时,保罗退后了两步。她展开攻击时,他冲进了黑暗中。一个长着络腮胡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半弯下身子,手持武器向他扑来。保罗一记刺拳,打在那人的胸骨下,接着往旁边一闪,在他的脖根上劈了一掌,并趁他倒地时夺走了他的武器。
接着保罗又跑进黑暗之中,沿着山岩往上爬,武器插在腰带里。尽管对它的形状不熟悉,但他还是认出这是一把投射武器。它透漏了这个地方的不少秘密,也证明这里没有人使用屏蔽场。
他们的注意力将集中在我母亲和那个叫斯第尔格的家伙身上,她对付得了他。我必须找到一个安全有利的位置,以便威胁他们,好让她有时间逃跑。
盆地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咔嗒声,子弹嗖嗖地飞过他四周的岩石。其中一颗擦到了他的长袍。他挤过岩石丛的一角,发现自己进入了一条垂直的狭缝中,于是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爬——背靠一面岩壁,脚蹬着另一面——慢慢往上爬,尽可能不弄出声音。
只听斯第尔格的吼声回荡在盆地中。“回去,你们这些长着沙虫脑袋的笨蛋!要是你们再走近一步,她就会拧断我的脖子了。”
盆地里传来另一个声音。“那男孩跑掉了,斯第尔。我们……”
“他当然跑掉了,你这满脑子沙的……哎哟!轻点,女人!”
“叫他们停止追击。”杰西卡说。
“他们已经停下了,女人。他跑掉了,正如你希望的那样。苍天在上!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一个有着天神之技的女人,还是一个战士?”
“叫你的人退后,”杰西卡说,“叫他们都出来,到盆地那儿去,站到我能看见他们的地方……我知道他们的人数,这一点你最好相信。”
她想: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但如果这个人的头脑像我想的那样聪明,我们就有机会。
保罗一寸一寸地往上爬,发现了一条狭窄的岩石小道。他可以爬上去休息一下,还能俯瞰下面的盆地。斯第尔格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如果我拒绝呢?你怎样……哎哟!停下,女人!我们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的天!你既然能像这样打败我们中最强的人,那你的价值就十倍于你的水。”
现在,测试时间到了,杰西卡想。她说:“你刚才提到了李桑·阿尔—盖布。”
“你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他说,“但只有验证之后,我才会相信。我只知道你和那个愚蠢的公爵一起来到这里……哎哟喂!女人!杀了我也罢,但我说的是事实!他值得尊敬,也很勇敢,但他把自己置于哈克南的铁拳之前,实在是太愚蠢了!”
沉默!
过了一会儿,杰西卡说:“他别无选择,但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现在,告诉那个藏在灌木丛后的人,叫他别再端着武器瞄准我,否则我先要了你的命,再去收拾他。”
“你,”斯第尔格吼道,“照她说的做!”
“但是,斯第尔……”
“照她说的做,你这长着沙虫脸的混球,满脑子沙的蠢货!快点,不然我就帮她把你大卸八块!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女人的价值吗?”
灌木丛后的那人从半隐蔽的地方直起身,放下了武器。
“他已经照你说的做了。”斯第尔格说。
“现在,”杰西卡说,“向你的人解释清楚,你对我有何打算。我可不想哪个兔崽子头脑发热,犯下愚蠢的错误。”
“溜进村庄和城市时,我们必须掩盖自己的身份,打扮成洼地人和谷地人的样子,”斯第尔格说,“我们不带武器,因为晶牙匕是神圣的。但是你,女人,你具有神一般的格斗术。这种技巧我们只是有所耳闻,许多人怀疑它的存在,但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怀疑。你制服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弗雷曼人,你拥有的这件武器,即便搜身也不会暴露。”
斯第尔格话音刚落,盆地中起了一阵骚动。
“如果我答应教你……那神一般的格斗术,你会怎样?”
“我会像支持你儿子一样支持你。”
“我怎样才能相信你的承诺?”
斯第尔格的口气失去了些许理智,变得有点悲痛。“女人,我们没人会随身携带纸张书写契约,但我们绝不会晚上许下承诺,天一亮便食言。对一个男人来说,说出的话便是契约。作为部落首领,我作出的承诺对他们都有约束力。请传授我们这种神乎其神的格斗术,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受到我们的庇护。你的水将和我们的水融为一体。”
“你能代表所有弗雷曼人讲话吗?”杰西卡问。
“过一段时间,也许可以。但现在只有我兄弟列特才能代表所有的弗雷曼人。在这里,我只能保证严守秘密,我的人不会对其他穴地的人提起你们。哈克南人已经杀回沙丘,你的公爵已经死了。据传你们俩也在一次巨大的风暴中身亡。猎人不会追踪死去的猎物。”
那就安全了,杰西卡想,但这些人有良好的通讯设备,能够送出任何消息。
“我猜哈克南人一定在悬赏捉拿我们。”她说。
斯第尔格没回答。她几乎能看到他脑子里正转着各种念头,同时感到他的肌肉在自己手下扭动。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再说一遍,我已代表我的部落向你做出了承诺,我的人现在已经知道了你的价值。哈克南人能给我们什么?自由?哈!不,你是塔克瓦,你的价值胜过哈克南人宝库中所有香料。”
“那我便把我的格斗术传授给你。”杰西卡说,感到这话无意识中带上了强烈的宗教仪式的色彩。
“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行。”杰西卡说。她放开了他,往旁边走了一步,同时注视着盆地的边缘。这次测试很彻底,她想,但保罗还要深入了解他们,为此我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在悄无声息的等待期间,保罗一点一点向前爬,以便更好地观察母亲所站的位置。在移动时,他突然听见一声沉重的呼吸,然后突然中断,声音就来自他藏身的这条垂直岩缝的上方,他朝上望去,感到星光下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斯第尔格的声音从盆地里传来:“你,上边那个!别再追那个孩子了,他马上就会下来了。”
从保罗上方的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像是一个男孩,又像是女孩:“但是,斯第尔,他就在我……”
“我说,别再盯着他了,契尼!你这蛇崽子!”
保罗头上传来一声咒骂,声音很轻:“竟然叫我蛇崽子!”但黑影还是退回不见了。
保罗的注意力回到盆地,辨认出他母亲身旁移动的黑影,正是斯第尔格。
“你们都过来。”斯第尔格叫道。他转向杰西卡。“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我们怎么确保你履行你的那一半契约?你才是生活在纸张和空洞契约里的人,就好比……”
“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同你们一样,绝不食言。”杰西卡说。
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长久的沉默过后,响起了几声窃窃私语:“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
保罗从腰带上抽出缴获的武器,瞄准斯第尔格的黑色身影,但那人和他的同伴仍然一动不动,盯着杰西卡。
“是传说中的那个人!”有人说。
“我听说夏道特·梅帕丝就是这么报告的,”斯第尔格说,“但这么重要的事必须检验清楚。如果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贝尼·杰瑟里特,而你儿子将引领我们前往天堂……”他耸了耸肩。
杰西卡叹了口气,心想:这么说,我们的护使团就连在这个鬼洞里都撒满了宗教故事。啊,也好……对我们有好处,这正是它的目的所在。
她说:“给你们带来传说的女预言家,她的话结合了因缘和伊迦:也就是奇迹和明确的预言。你们希望看到某种预兆吗?”
他的鼻孔在月光下一张一合。“我们急不可待,等不及进行仪式了。”
杰西卡回想起凯恩斯给她看过的一张图,当时他正为她安排紧急逃亡路线。刚刚过去,感觉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图上有一个叫“泰布穴地”的地方,旁边有一个注释:“斯第尔格”。
“也许可以等到我们回泰布穴地时。”她说。
这句话让斯第尔格怔住了,杰西卡想:但愿他知道我们用的那套手法!护使团的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姐妹,她一定干得相当不错。这些弗雷曼人已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完全相信我们了。
斯第尔格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们现在应该走了。”
她点点头,让他明白,是她允许他们走的。
他抬起头,望向保罗潜伏的山岩小道处。“喂,小家伙,你现在可以下来了。”他又把注意力转向杰西卡,用致歉的口气说道:“你儿子往上爬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不然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危险。不过,他还年轻。”
“毫无疑问,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互相学习,”杰西卡说,“至于现在,你最好去看看你的同伴,我那吵人的儿子在解除他的武装时有点粗暴。”
斯第尔格一个急转身,兜帽摆动着。“哪儿?”
“那堆灌木丛后面。”她指了指。
斯第尔格拍拍手下两个人:“去看看。”他扫视着自己的同伴,点着人头。“詹米不见了。”他转向杰西卡,“连你的小家伙都会那神乎其神的格斗术。”
“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你发布命令到现在,我的儿子还藏在上面没有动过。”杰西卡说。
斯第尔格派去的两个人回来了,他们扶着一个人,后者在他们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着,喘着粗气。斯第尔格朝他们扫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杰西卡。“你的儿子只听你的命令,是吗?好,真是纪律严明。”
“保罗,你可以下来了。”杰西卡说。
保罗站起身,从隐藏的裂缝中现身,走进月光下,他把缴获的武器重新插回腰带里。他正要转身,从岩缝中又出现一个人,拦在他对面。
在月光和岩石的灰影中,保罗看见一个穿着弗雷曼长袍的小小身影,一张小脸罩在兜帽的阴影中,窥视着他,一把枪的枪口从长袍的褶缝里伸出,瞄准了他。
“我叫契尼,列特之女。”
声音轻快,半带笑意。
“我决不允许你伤害我的同伴。”她说。
保罗咽了口口水,面前的人转入一条月光小道,于是他看见了一张淘气的脸、一双幽深的黑眼。他熟悉这张脸,在他最早的预知之梦中,他在无数个场景中都曾见过。保罗惊呆了。他记得这佯装愤怒的虚张声势,并曾经向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描述过这张梦中的脸,还告诉她:“我会认识她。”
这就是那张脸,但他从没梦见在这种境地下与她相遇。
“你弄出来的声音真够大的,就像发脾气的夏胡鲁,”她说,“而且爬上来时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跟我来,我带你走一条好走的路下去。”
他爬出裂缝,跟着她飘动的长袍,穿过起伏的路面。她跑起来像一头羚羊,在岩石上飞舞。保罗感到热血上冲,整张脸都红了,还好是在夜里,黑暗遮蔽了这一切。
这个女孩!通过她,命运的指尖实实在在地碰触到了他。保罗感觉自己仿佛冲上了浪尖,精神为之一振。
不一会儿,他们就下到了盆地中,站在了那群弗雷曼人中间。
杰西卡转身冲着保罗狡黠一笑,接着对斯第尔格说道:“这将是一次不错的交易,我们可以互相学习。希望你和你的人不要介意我们刚才付诸武力的行为。在当时,那似乎……是有必要的,因为你正要……犯下一个错误。”
“使人免于犯错,这是一份来自天堂的礼物。”斯第尔格说。他用左手摸了摸嘴唇,右手从保罗腰间抽出武器,扔给他的一个同伴。“你会得到你的毛拉枪,小伙子,但要靠你自己去挣。”
保罗正要开口,又犹豫了。他记起了母亲的教导:“凡事起始之时,必细斟细酌。”
“我儿子已经得到了他的武器。”杰西卡说。她盯着斯第尔格,让他想想保罗是怎么得到那把枪的。
斯第尔格看了看那个被保罗制服的人——詹米。那人站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呼吸沉重。“你真是个难对付的女人。”斯第尔格说。他朝一个同伴伸出左手,打了个响指:“Kushti bakka te.”
又是恰科博萨语,杰西卡想。
那个同伴把两块方形薄纱放到斯第尔格手中。斯第尔格用手指捏着它们,把一块薄纱系在杰西卡兜帽下的脖子上,又以同样的方式把另一块薄纱系在保罗的脖子上。
“现在你系上了巴卡的手巾,”他说,“如果我们走散,别人会知道你们是斯第尔格营地的人。至于武器,下次再说。”
接着他走进手下那群人中,检视着,把保罗那个弗雷曼应急包交给其中一人背上。
巴卡,杰西卡想,她终于记起这是一个宗教术语:巴卡——哭泣者 。正是这块方巾的象征意义将这群人凝聚在一起,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为什么“哭泣”能凝聚起他们呢?她暗自发问。
斯第尔格走到那个让保罗非常窘迫的小女孩面前,说道:“契尼,这个小男子汉就交给你照顾了。别让他惹麻烦。”
契尼拍了拍保罗的胳膊。“跟我来,小男子汉。”
保罗克制着怒气,说道:“我的名字叫保罗,你最好……”
“我们会给你取个名字,男子汉,”斯第尔格说,“在进行阿科尔试炼之时。”
思辨测试,杰西卡将那词翻译了过来。保罗需要确立自己的地位,这是压倒一切的紧迫问题,于是她厉声道:“我儿子已经通过了戈姆刺的试炼!”
四下里顿时一片沉寂,她知道她的话已经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我们彼此还有许多东西不了解,”斯第尔格说,“但我们耽搁得太久了。绝不能让白日发现我们暴露在开阔地里。”他走到被保罗击败的那人身边,说道:“詹米,还能走吗?”
詹米哼了一声。“突袭我,那小子。完全是意外。我能走。”
“没有意外,”斯第尔格说,“我让你和契尼负责那小伙子的安全,詹米。这些人需要我的庇护。”
杰西卡盯着那个叫詹米的人,听声音,他就是当初在山岩上与斯第尔格发生争执的人。就是那个满口杀气的人。斯第尔格抓住了这次时机,意图加强自己对这个詹米的领导力。
斯第尔格用审视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他的队伍,打了个手势,将两人唤出。“拉鲁斯,法鲁克,你俩负责隐藏我们的足迹,务必做到不留任何痕迹。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们带着两个未经训练的人。”他转过身,举起手,指着盆地那一边,“排成小队队形,保护好侧翼——出发。必须在天亮前抵达山岭洞穴。”
杰西卡走在斯第尔格身旁,数了数,一共有四十个弗雷曼人,加上她和保罗,就是四十二人。她想:他们行进时就像一个军事连队——就连那小女孩契尼也是。
保罗走入队列,跟在契尼身后。刚才他被这小女孩追上,心中有点不快,不过现在他已经克制住了。此刻,他脑中只回荡着母亲那句怒吼的提醒:“我儿子已经通过了戈姆刺的试炼!”他感觉那只手因记忆中的痛苦而隐隐作痛。
“看着路,”契尼低声道,“别碰到灌木丛,以免留下痕迹,暴露我们的行踪。”
保罗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杰西卡仔细聆听队伍前进发出的声音,却只听见自己和保罗的脚步声,不由得对弗雷曼人的行进方式大感惊讶。他们四十个人一起走过盆地,发出的声音竟同大自然的声音毫无二致——就如幽灵船一般,只见他们的长袍在黑影中飞速游移。他们的目的地是泰布穴地——斯第尔格的穴地。
她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个词——穴地。这是恰科博萨语,古老的猎杀语,无数个世纪以来,它的含义从未改变。穴地——遇到危险时的集合地。最初交锋的紧张情绪过后,她开始寻思这个词和这门语言的深远含义。
“我们走得很快,”斯第尔格说,“要是夏胡鲁给面子,我们天亮前就可以抵达山岭洞穴。”
杰西卡点点头,尽量保存体力。她感到累极了,但仍能忍耐,那全靠意志的力量……当然,她承认兴奋也给了她力量。她集中精神思考着这支队伍的价值,看到其中透露出来的弗雷曼文化。
他们所有人,她想,整个民族,都被训练得军纪严明。对流亡中的公爵来说,这是多么无价的珍宝啊!
弗雷曼人在古人称为“斯潘龙波根”的品质上造诣极深——他们善于等待,从期望得到某样东西,到采取行动去获取它,在这过程中他们会自愿地延迟,等待最佳时机的到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他们穿过盆地山壁上一条窄得只能侧步而行的岩缝,在破晓时分抵达山岭洞穴。暗淡的曙光中,杰西卡看见斯第尔格派出了护卫,望着他们四散开来,向悬崖上爬去。
保罗一边走,一边抬头仰望。面前的山壁就像是这颗星球的一副挂毯,狭窄的裂缝直插向灰蓝色的天空。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袍,催他快走,她说:“快点,天已经亮了。”
“朝上面爬的那些人,他们要去哪儿?”保罗小声问。
“他们是白天的第一班岗哨,”她说,“快!”
在外围留下哨兵,保罗想,聪明。但更聪明的做法是分成几个小队抵达此地,这样一来,损失整支队伍的可能性更小。他顿了一顿,意识到这是游击战的思维方式。他想起他父亲曾担心的事:厄崔迪可能变成一个游击家族。
“快!”契尼小声催促他。
保罗加快了脚步,听见身后衣袍的响动。他想起岳医生那本缩微《奥天圣经》中的话:“天堂在右,地狱在左,死神在后。”他反复默念着这句话。
他们转过一个转角,通道变宽了。斯第尔格站在一边,指挥他们进入一个低矮的山洞,洞口呈正方形。
“快!”他低声说,“如果巡逻队在这里逮到我们,我们就只能像笼子里的兔子一样束手就擒了。”
保罗跟在契尼身后,弯腰钻进洞口,山洞有些隐隐的光线,是从前面某处照来的。
“你可以直起身了。”她说。
他站直身子,打量着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很深很宽敞的山洞,圆形的洞顶向上弯曲,刚到伸手够不到的高度。队伍在黑暗中四散开来,保罗看见母亲走到了一边,她在打量他们的同伴。他同时注意到,虽然她的着装和弗雷曼人一模一样,但却未能与他们融为一体,她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威严和优雅的感觉。
“小男子汉,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不要停在过道里,”契尼说,“给你吃的。”她把两小团用叶子包着的食物放在他手里,它们散发着香料的气味。
斯第尔格走到杰西卡身后,向左边的那一队人发出命令。“安好门封,确保水分的安全。”他转向另一个弗雷曼人。“雷米尔,点上球形灯。”他抓住杰西卡的胳膊,“我想让你看些东西,神奇的女人。”他领着她转过一块曲形岩石,向发光的地方走去。
杰西卡发现自己来到了山洞的另一个洞口,这个洞口非常开阔,它开在高高的悬崖壁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瞰下面的另一个盆地,它约有十到十二公里宽,盆地四周被高高的岩壁包围,周围散布着几丛稀疏的植物。
就在她打量黎明时分灰白色的盆地时,太阳从远处的峭壁上升了起来,照亮了淡褐色的岩石和沙地。她感到厄拉科斯的太阳好像是从地平线上突然跳出来的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不希望它升起来,她想,夜晚比白天安全。这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竟想在这个从未下过雨的地方见到彩虹。我必须遏止这些渴望,它们是软弱的表现,我再也承受不起软弱的代价了。
斯第尔格抓住她的手臂,指着盆地那一边。“看那儿,都是我们的人。”
她看着他指的地方,果然有动静:盆地底部散布着许多人,他们在阳光下跑过,躲进对面岩壁的阴影里。尽管距离遥远,但在明朗的空气中,他们的动作仍清晰可辨。她从衣袍中掏出双筒望远镜,把焦距对准远处的人群。只见方巾飘动,活像一只只多彩的蝴蝶。
“这就是家,”斯第尔格说,“我们今晚就能抵达那里。”他望着盆地,捋着胡须,“我的人民现在还在外面工作,这说明周围没有巡逻队。我等一下就向他们发信号,他们会准备好我们的到来。”
“你的人真是纪律严明。”杰西卡说。她放下望远镜,发现斯第尔格正看着她。
“他们遵守的纪律让部落保存至今,”他说,“保存部落,这就是我们挑选首领的方式。首领是部落里最强壮的人,是能给大家带来水和安全的人。”他盯着她的脸。
她也盯着他,注意到他那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被染污的眼眶、挂满尘土的胡须,贮水袋的管子从他的鼻孔弯进蒸馏服中。
“我打败了你,会影响你的领导地位吗,斯第尔格?”她问。
“你当时并没有向我挑战。”他说。
“对首领来说,维系部下对自己的尊敬是很重要的。”她说。
“那些沙虱,没有一个是我对付不了的,”斯第尔格说,“你胜过了我,也就胜过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他们希望向你学……那神乎其神的格斗术……有些人感到好奇,想看看你会不会向我发起挑战。”
她掂量着这句话背地里的含义。“在正式的决斗中打败你?”
他点点头。“我劝你不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追随你。你不属于沙漠。通过昨晚的行军,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你们这些人真实际。”她说。
“确实如此,”他望了望盆地,“我们知道自己的需求,但现在,没多少人会在离家这样近的地方深思这个问题。我们外出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一直在准备把我们的香料配额送到自由贸易商那里,卖给该死的宇航公会……愿他们的脸永远黑下去。”
杰西卡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这话便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他的脸。“宇航公会?宇航公会和你们的香料有什么关系?”
“是列特的命令,”斯第尔格说,“我们知道原因,但实际干起来真是不好受。我们拿大量的香料贿赂宇航公会,目的是保障天上没有卫星,这样就没有人窥探到我们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干的事。”
她掂量着自己该怎么用词,同时想起保罗也曾说过,他认定这是厄拉科斯天空没有卫星的原因。“你们在厄拉科斯地面上干了些什么,不想让人看见?”
“我们在改变地貌……进度很缓慢,但确实有成效……我们在使它适合人类居住。我们这一代人是看不到哪一天了,我们的孩子也看不到,我们的孩子的孩子,甚至他们孩子的孙子都可能看不到……但是,那一天总会来到。”他那蒙在面纱下的眼睛凝望着洞外的盆地,“会有露天的水域、高大的绿色植物,人们不用穿蒸馏服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
原来这就是列特·凯恩斯的梦想,杰西卡想。她说道:“贿赂是危险的,对方的胃口会越来越大。”
“他们的胃口的确在变大,”他说,“但缓慢的方法总是最安全的。”
杰西卡转回身,眺望着整个盆地,尽力以斯第尔格梦想中看到的眼光去看它。但她看到的仅仅是远处带着芥末色斑点的灰色岩石,以及悬崖上空突然弥漫起的尘雾。
“啊!”斯第尔格说。
她起初以为那是巡逻车来了,随后意识到那是海市蜃楼——是悬浮在沙漠上空的另一道风景,远处摇曳的绿叶,中间有一条长长的沙虫正在沙面上行进,沙虫背上似乎飘动着弗雷曼人的长袍。
海市蜃楼渐渐消失了。
“骑着走更好,”斯第尔格说,“但我们绝不允许造物主进入这个盆地。因此,今晚必须再走一晚。”
造物主——他们对沙虫的称呼,她想。
她掂量着他话中隐藏的含义,即他所说的不能让造物主进入盆地的意义。她知道自己在海市蜃楼中看到了什么——弗雷曼人骑着一条巨大的沙虫。她极力控制,这才没流露出自己对这一景象的震惊之情。
“我们得回大伙儿那儿去了,”斯第尔格说,“不然我的人会怀疑我与你在调情。已经有人嫉妒我了,因为昨晚我与你在托诺盆地打斗时,我的双手尝到了你的甜美。”
“够了。”杰西卡怒斥一声。
“我没有恶意,”斯第尔格温和地说,“在我们这儿,是不会对妇女做出违背她们意愿的事的……至于你……”他耸耸肩,“……根本不需要那条规定的保护。”
“你给我记住,我是公爵夫人。”她说,但声音非常平静。
“悉听尊便。”他说,“现在该封闭这个洞口了,这样大家才能松一松蒸馏服。我的人也该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了。到明天,他们的家人可不会让他们歇着。”
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
杰西卡望着外面的日光,从斯第尔格的话中,她听出了弦外之音——除了他的支持,他还有额外的提议。他需要一位妻子?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和他走到那一步,这种办法或许可以消弭关于部落首领的纷争,通过男人和女人的正当结合。
但保罗怎么办?谁知道这里的亲子关系是怎么样的?而且,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女儿该怎么办?一个去世了的公爵的女儿?她尽量安下心,仔细思量肚中这个孩子的意义,了解当初让自己怀孕的动机。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屈服于一种深远的本能,所有面临死亡的生物都受此驱使,通过孕育后代来寻求不朽。物种的繁衍之轮战胜了他们。
杰西卡看了眼斯第尔格,发现他正在审视自己,等着。一个女人嫁给他这样的男人,然后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的命运将会如何?她暗自发问,他是否会限制贝尼·杰瑟里特必须遵从的原则?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理解她现在心里正在想的问题。“对一个首领来说,重要的是使他成为领袖的东西,那就是人民的需要。如果你教我学会你的神技,总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人将不得不向另一个人发起挑战。我宁愿选择别的方法。”
“还有别的选择?”她问。
“萨亚迪娜,”他说,“我们的圣母老了。”
他们的圣母!
没等她发问,他又说道:“我没必要主动提出当你的配偶。这事不牵涉个人,你的确很漂亮,值得追求。但如果你成了我的一个女人,也许会让某些年轻人认为我太贪图肉体的欢愉,而不关心部落的需求。就连现在,他们也在侧耳倾听,盯着我们。”
一个做事审时度势、考虑后果的男人,她想。
“我手下的年轻人中,有些已经到了放荡不羁的年纪,”他说,“必须让他们安然度过这一时期,我绝不可以给他们留下任何理由,让他们向我发起挑战。因为到时候我将不得不重伤他们,并杀死他们。对一位首领来说,如果能体面地避开争议,那就不应该进行决斗。瞧,所谓的首领,是能将族民和暴徒区分开来的人。他维持着个体的水平,如果个体太少,一个族民就会变成暴徒。”
他的话,以及其中深刻的领悟力,既是在讲给她听,也是讲给暗地里偷听他们谈话的人听。她不由得开始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人。
他很有才能,她想,他从哪里学到这种内部平衡论的?
“法律规定了我们挑选首领的形式,但那仅仅是法律而已,”斯第尔格说,“它并不表示公正永远是人民所需要的东西。我们现在真正需要的是时间,成长和繁荣的时间,把我们的人散布到更多土地上的时间。”
他的祖先是什么样的人?她暗自猜想,这样的血统到底源于何处?她说道:“斯第尔格,我低估你了。”
“我估计是这样。”他说。
“显然,我俩都低估了对方。”她说。
“我希望结束这种局面,”他说,“我希望和你建立起友谊……还有信任。我希望我们彼此尊重对方,那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而不是一时冲动。”
“我理解。”她说。
“相信我吗?”
“我听出了你的诚恳。”
“在我们中间,”他说,“萨亚迪娜虽然不是正式的首领,但地位很尊贵。她们教育大众,她们在这里维系着神的力量。”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现在,我必须打探打探这位神秘的圣母,她想。于是她说道:“你谈到你们的圣母……我听过一些传说和预言。”
“据说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和她的子嗣掌握着打开我们未来大门的钥匙。”他说。
“你们相不相信我就是那个人?”
她看着他的脸,心想:新生的芦苇最容易枯死,起始之时总是最危险的时刻。
“我们不知道。”他说。
她点点头,心想: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希望从我身上看到一个预兆,但不会投机取巧,告诉我这个预兆是什么。
杰西卡扭过头,俯瞰着下面盆地中金色、紫色的影子,看着洞边满是尘埃的空气在微微颤动。她如同猫科动物般突然警觉起来。她知道护使团的隐语,也知道如何运用传说、利用恐惧和希望来达到紧急的需求,然而,她感到这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有人已领先她一步来到了这些弗雷曼人中,早把护使团的传说利用光了。
斯第尔格清了清喉咙。
她察觉出了他的焦躁,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人们正等着封闭这个洞口。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大胆行动。她意识到她需要什么:某个达阿—赫克曼,某个宗教学派的译文,能让她……
“阿达布。”她低语道。
她的意识仿佛在翻江倒海。一个脉搏间,她便识别出了这种感受。这种识别信号从不见于贝尼·杰瑟里特的任何训练中,这只可能是阿达布——自发地出现在她心中的强烈记忆。她集中精神,让话语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出。
“圣语有云,”她说,“远至尘埃落定之处。”她从衣袍里伸出一只手臂。只见斯第尔格瞪大了双眼,只听身后一阵衣袍飒飒的响声。“我看见一个……拿着儆戒书的弗雷曼人,”她吟诵道,“他向着被他降服的太阳阿拉特念诵经文,向着审判官撒度念诵经文,他念道:
我的敌人仿若风暴下的绿色叶片,
零落飘摇。
汝等难道没有看到我主的伟绩?
敌人设下阴谋陷害我们,
他便把瘟疫送向他们。
敌人就像被猎人驱散的鸟,
他们的阴谋像毒丸,
受到每一张嘴的排斥。”
她浑身颤抖了一番,接着垂下了手臂。
身后洞内的阴影中传来许多低声回应:“他们的恶业已被推翻。”
“造物主的怒火涌上胸膛。”她说,同时心想:现在,总算走上正轨了。
“造物主的怒火已经点燃。”人们应和道。
她点点头。“你们的敌人终将灭亡。”她说。
“比拉凯法。”他们回应。
四下里一片静寂,斯第尔格向她躬身行礼。“萨亚迪娜,”他说,“如果夏胡鲁允许,你可以被接纳,成为一名圣母。”
被接纳,她想,奇特的说法,但其余部分与隐语完全相符。对于刚才的所作所为,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苦涩的自嘲感。我们的护使团很少失手,在这荒芜之地,也有为我们准备的地方。沙拉特的祷词就是为我们制造藏身地的工具。现在……我必须扮演造物主之友奥丽亚的角色……也就是这群流浪人口中的萨亚迪娜,这个人物已经和我们的贝尼·杰瑟里特预言一起深深烙印在他们心中,他们甚至把他们的女祭司称为圣母。
洞内黑影之中,保罗正站在契尼身旁。他仍在回味她刚才给他吃的食物——用一片叶子包裹的鸟肉和谷物,还混有香料蜜。品尝这种食物时,他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吃过这么浓的香料萃取物,当时他还害怕了一小会儿。他知道这种萃取物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作用——“香料之变”,将会把他的意识推入预知状态。
“比拉凯法。”契尼低声道。
他看着她,看着她和其他弗雷曼人一样,都面带敬畏,似乎接纳了母亲的言语。只有那个叫詹米的人没有加入这种仪式,他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站在一旁。
“Duy yakha bin mange,”契尼低声道,“Duy punra bin mange. 我有两只眼,我有两只脚。”
她面带惊奇地看着保罗。
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抚平内心刮起的风暴。母亲的话和香料萃取物的药力同时起了作用,他感觉母亲的声音就在他心里起伏,仿佛火焰投下的影子。与此同时,他能感受到她话语中含着一丝玩世不恭——他很了解她!但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那一口香料所引发的反应。
可怕的目的!
他感觉到了,那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种族意识。一切都清晰无比,那涌入的信息,冷却精准的意识。他跌倒在地,背靠岩石坐下,毫不抵抗地沉浸其中。
意识流入不受时间影响的层面,在那里他可以审视时间,感知可能的路径,感受来自未来的风……过去的风:一只眼睛看到过去,一只眼睛看到现在,一只眼睛看到未来——三者结合在一起,合成一个三目幻象,他看到了时间转变成的空间。
有危险,快要超过限度,他感觉到了,他必须紧紧抓住对现在的认知,感觉各种模糊的经验偏差,潮涌般的时刻,不断地把现在凝固成永久的过去。
抓住现在,他第一次感到时间像一个庞然大物,虽然潮水、波涛、巨浪不断拍打着它,它仍旧稳稳地流淌,就像海浪拍打岩石峭壁一样。他对预知能力有了新的理解,明白了时间盲点的来源,也知道了其中的错误所在,并立即感到了恐惧。
他意识到,他的预知能力其实是一种综合了有限的已知信息的阐释——既精准,又存在误差。某种类似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的因素也会介入其中:他需要消耗能量才能看到未来,但也由此改变了未来。
他所看到的是这个山洞内的一个时间节点,各种可能性交织在此地,在这里,哪怕最细微的动作——眨一下眼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错放的一粒沙——都可能撬动某个巨大的杠杆,影响已知的宇宙。他看到的结局充满暴力,但它又受制于各种变化,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事物发展的模式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番景象让他恨不得让自己静止不动,但“不动”本身也是一种行动,也会产生后果。
无数的后果,无数的路径从洞内向外呈扇形展开。绝大多数路径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鲜血从一个可怕的刀口中涌出。
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一手促成了雷托公爵的死,把厄拉科斯交还给了哈克南人,那一年他已经七十二岁,可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五岁。在公开场合,他通常只穿萨多卡军服,头戴波萨格将官的黑色头盔,盔顶饰有象征皇室的金狮纹章。军服公开表明他的权力源自何方,然而他并不总是那么爱炫耀。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发挥他的魅力,表现出真诚,但后来那些日子,我经常在想,他是不是真如看起来的那样。如今,我认为他一直在挣扎,拼命想要挣脱那无形的牢笼。你一定要记住,他是一位皇帝,一个朝代的天父,这个朝代可以回溯到最暗淡的历史朝代。但我们有意不给他生下皇子。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难道这不是最可怕的失败?母后服从了上级姐妹会的命令,而杰西卡夫人没有服从。她们中哪一个更为强大?历史已经作出了回答。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杰西卡在黑暗的洞中醒来,感觉到周围弗雷曼人的骚动,闻到了蒸馏服的酸臭味。她内心的时间感告诉她,外面即将入夜,但洞内现在仍一片漆黑,密封罩将这片区域与沙漠隔离,以保持大家身体的水分。
她意识到,由于极度疲惫,她竟然非常放松地睡了一觉。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在潜意识里对个人安全作了评估,斯第尔格的部队可以很好地保护他们。她在用长袍做成的吊床上翻了个身,双脚滑落到岩石地面上,伸进沙地靴。
一定要记得扣紧靴子的活扣,方便蒸馏服的输送功能,她想,要记的事情太多了。
她仍在回味早餐的味道——用叶子包裹的鸟肉和谷物混合物,还掺着香料蜜。她突然想到这里的时间是颠倒的:夜晚从事日常活动,白天则是休息时间。
夜幕隐蔽一切,黑夜最为安全。
悬挂吊床的桩子钉在一个岩石凹孔中,她从上面解下长袍,在黑暗中摸了一番,最后终于找到长袍的领子,穿了上去。
该怎么把信息传给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她思忖着。有两个自己人失去了联系,在厄拉奇恩避难,必须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球形灯在山洞深处亮起。她看到人们在那边走动,保罗也在他们中间。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兜帽翻在脑后,露出厄崔迪人特有的鹰一般的侧脸。
今天早上休息前,他的举止很奇特,她想。很孤僻,就像一个刚从阴曹地府回来的人,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人间,眼睛半闭着,眼神呆滞,毫无生气。她不由得想起他之前的警告:混合香料的食物会使人上瘾。
会有副作用吗?她思索着,他说香料与他的预知能力有关,但奇怪的是,他始终闭口不言他看到了什么样的未来。
斯第尔格从她右边的阴影中走出,穿过球形灯下的那群人。她留意到他用手指捋胡须的动作,还有那警觉的神情,像潜行的猫。
杰西卡一阵恐惧:她察觉到保罗周围的人都十分紧张——僵硬的动作,还有他们所处的位置,像是要举行什么仪式。
“他们受我保护!”斯第尔格低声喝道。
杰西卡认出了和斯第尔格对峙的那个人——詹米!接着,从詹米紧绷的双肩上,她看出了他的怒火。
詹米,被保罗打败的那个人!她想。
“你知道规矩,斯第尔格。”詹米说。
“谁能比我更清楚呢?”斯第尔格问道。他的声音带着安抚,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选择决斗。”詹米怒吼。
杰西卡快速穿过洞穴,抓住斯第尔格的手臂。“这是干什么?”她问。
“是艾姆泰尔法则,”斯第尔格说,“詹米说出了他的权利,他要测试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她必须找人替她决斗,”詹米说,“如果她的战士赢了,传说就是真的。但据传说……”他望了望簇拥的人群,“……她不需要弗雷曼人作为他的战士——也就是说,她只能在她带来的人中挑选。”
他的意思是要与保罗单打独斗!杰西卡想。
她松开斯第尔格的手臂,向前跨了半步。“我向来自己为自己出战,”她说,“这才是最简单的……”
“我们怎么决斗用不着你来说!”詹米大喝道,“如果拿不出更有效的证据,就给我闭嘴。斯第尔格昨天早上可能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可能对你过于宠爱,给你灌了一脑子的经文,而你则鹦鹉学舌地说给我们听,打算拿它来唬骗我们。”
我对付得了他,杰西卡想,但那样做也许会与他们传说中的决斗方式相冲突。看来,护使团的作品在这个星球上被大大扭曲了,她再一次感到惊讶。
斯第尔格看着杰西卡,压低嗓门,却有意让边上的人都能听见。“詹米是一个记仇的人,萨亚迪娜。你儿子打败了他,而且……”
“那是意外!”詹米咆哮道,“托诺盆地有女巫作怪,我现在就证明给你们看!”
“……而且我也打败过他,”斯第尔格继续道,“通过这次泰哈迪挑战,他也是想报复我。他这人暴力倾向严重,永远也成不了优秀的首领——过多的加弗拉,精神问题严重。他嘴上说的是规则,心里想的却是萨法:歧途。不,他绝不可能成为优秀的首领。我留他到现在,也是因为他在战斗中还算有用。但他发狂的时候,即使对他自己的部落也极其危险。”
“斯第尔格!”詹米怒吼道。
杰西卡明白斯第尔格的意图,他想激怒詹米,诱使他抛开向保罗挑战的心思。
斯第尔格面对着詹米,杰西卡再一次从他低沉的嗓音中听出了安抚的语气。“詹米,他不过是个孩子,就是……”
“而你称他是男子汉,”詹米说,“他母亲还说他通过了戈姆刺测试。他已经长大成人,却还带着那么多水。帮他们背背包的人说,他们带着好几升的水!好几升!而我们呢,却要吮吸自己贮水袋中的每一滴水。”
斯第尔格看了看杰西卡。“是真的吗?你们背包里有水?”
“是的。”
“好几升?”
“两升。”
“打算怎么用这笔财富?”
财富?她想。她摇摇头,同时感觉到他问话中的冰冷语气。
“在我出生的地方,水从天上落下来,汇入大河,流过大地,”她说,“还有辽阔的海洋,一望无际,看不到海的另一边。我没有受过用水纪律的训练,我以前从没把水看得如此宝贵。”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叹息。“水从天上落下来……流过大地。”
“你知不知道,我们中有些人发生了意外,丢失了贮水袋,今晚抵达泰布穴地前,他们会受很大的苦?”
“我怎么会知道?”杰西卡摇摇头,“如果他们需要,我会把我们背包里的水分给他们。”
“你打算这样处理这笔财富?”
“我打算用它拯救生命。”她说。
“那么,我们接受你的恩赐,萨亚迪娜。”
“别想用水收买我们,”詹米咆哮道,“也别想激怒我,让我把矛头对准你,斯第尔格。我看出来了,你故意在激我,想在我证明我的话之前,让我向你挑战。”
斯第尔格看着詹米。“你已经下定决心,要逼一个孩子与你决斗吗,詹米?”他的声音低沉凶狠。
“她必须找到她的战士。”
“即使她在我的庇护之下?”
“我祈求使用艾姆泰尔法则,”詹米说,“这是我的权利。”
斯第尔格点点头。“那么,如果这个孩子没能把你打倒,在那之后,你将回应我的战刀。而这次,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收回刀刃。”
“你不能这样做,”杰西卡说,“保罗只不过是个……”
“你不能干涉了,萨亚迪娜,”斯第尔格说,“哦,我知道你能打败我,因此,也能打败我们中的任何人。但如果我们所有人联手,你肯定胜不了。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是艾姆泰尔法则。”
杰西卡陷入沉默,在球形灯绿色的光线下,她盯着斯第尔格,只见他面部表情犹如恶魔般冷酷。她把注意力转向詹米,看见他紧锁在眉间的怨恨,不由得心想:那心怀鬼胎的模样,我早该看到的。他是那种生性沉默的人,凡事都放在心里。我早该做好准备。
“如果你伤了我儿子,”她说,“我要和你斗一斗。现在� �向你挑战,我将把你剁成……”
“母亲,”保罗向前迈了一步,碰了碰她的衣袖,“也许让我向詹米解释一下……”
“解释!”詹米嗤之以鼻。
保罗沉默了,盯着那个人。保罗并不怕他。詹米的动作很笨拙,他们那晚在沙漠遭遇时,他毫无抵抗地栽倒在了地上。但保罗仍能感受到这个时间节点在洞中有各种可能性在互相冲撞,他还记得所见到的预知景象,自己死在了刀下。在那景象中,逃脱的道路似乎屈指可数……
斯第尔格说:“萨亚迪娜,你必须退后到……”
“别叫她萨亚迪娜!”詹米说,“这事还需要证明。她知道经文,但那又怎么样?我们的每个孩子都知道经文。”
他讲得够多了,她想,我已经掌握了他的模式。只要说上一句话,我就可以定住他。她踌躇起来,但我没法控制所有人。
“到时候,你要面对的人就是我了。”杰西卡说,她稍稍抬高了嗓音,让声音带上一丝哀诉,结尾猛地一收。
詹米盯着她,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将教会你什么是痛苦,”她用同样的声调说道,“决斗时记住这句话。你会痛苦到极点,跟它相比,就连戈姆刺都是一种幸福的回忆。你整个身体都会扭……”
“她在对我下咒!”詹米气喘吁吁道,他握起右拳,举在耳边,“我要求她保持沉默!”
“批准你的要求。”斯第尔格说,同时向杰西卡投去警告的目光,“如果你再说一个字,萨亚迪娜,我们将认为你在使用巫术,你会受到惩罚。”他点点头,示意她退回去。
几只手拉着她,把她拉到了后面,但她觉得他们并没有恶意。她看见人群退离了保罗,一脸淘气的契尼在保罗耳边说着话,同时向詹米点了点头。
队伍围成一个圆圈,更多的球形灯被点亮,它们都被调成了黄光。
詹米走进圆圈,脱下长袍,丢回给人群中的某人。他站在那儿,身上穿着一件灰色滑溜的蒸馏服,一条条衣褶将蒸馏服分成一个个方格。他低下头,嘴巴凑近肩头的水管,从贮水袋中吸了几口水。过了一会儿,他站直身子,脱去蒸馏服,小心地递给人群中的人。他下身罩着一块腰布,脚上缠着某种紧致的布料,右手手持一把晶牙匕,站在那里等待着。
杰西卡看到那个女孩契尼在帮助保罗,她把一把晶牙匕塞进他手里,保罗掂量了一下,试了试它的重量和平衡。杰西卡想起,保罗在普拉纳和宾度——也就是肌肉和神经——方面都受过训练。是在极其严厉的学校里学习的,他的老师,像邓肯·艾达荷和哥尼·哈莱克等人,都是传奇般的人物。这孩子还熟悉贝尼·杰瑟里特的狡猾技法,看上去身手敏捷,充满自信。
可他才十五岁,她想,又没有屏蔽场。我必须阻止这场决斗。无论如何,总有办法……她抬起头,看见斯第尔格正看着她。
“你不能阻止决斗,”他说,“也绝不能讲话。”
她一只手捂住嘴,心想:我已经把恐惧植入詹米的头脑中,他的动作会变得迟缓……也许吧。要是我能祈祷——要是能祈祷就好了。
现在,保罗只身站在了圈内,他穿着平时穿在蒸馏服下的战斗服,右手拿着晶牙匕,赤脚站在铺满沙砾的岩石上。艾达荷曾无数次地告诫他:“当你搞不清地面的状况时,赤脚是最佳选择。”同时,契尼指点的话语仍逗留在他的脑海里:“詹米每次进行格挡后,都会持刀转向右边,这是他的习惯。他会盯着你的眼睛,并趁你眨眼时出刀。他的两只手都能作战,留神他换刀的动作。”
但保罗觉得,自己身上最强的地方是他受过的训练和本能的条件反射,这是他日复一日,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在训练场上千锤百炼得到的。
哥尼·哈莱克的话就在他的耳边:“优秀的刀客要同时想到刀尖、刀刃和月牙护手。刀尖也可以砍劈,刀刃也可以戳刺,月牙护手也可以锁住对方的刀刃。”
保罗瞟了一眼晶牙匕,上面没有月牙护手,只有细细的圆环刀柄,柄部稍稍外翻,以保护握刀的手。更糟的是,他不清楚刀身可以承受多大的力量而不至于断裂,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会断裂。
詹米开始在保罗对面沿着圆圈边缘向右移动。
保罗蹲下身,随即意识到自己没有穿屏蔽场,而他以前的训练都是在屏蔽场护体的情况下进行的;他所受的训练是以最快的速度回防,攻击时精确地算准时间,缓缓刺穿敌人的屏蔽场。尽管训练他的人一再告诫他,不要过分依赖屏蔽场,认为它可以减缓对方的进攻速度,但他知道屏蔽场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詹米叫出了仪式性的决斗词:“愿你刀断人亡!”
这么说,这把刀会断,保罗想。
他提醒自己,詹米也没穿屏蔽场,但他没有受过如何使用屏蔽场的训练,因而不受屏蔽场斗士习惯的制约。
保罗望着詹米。这人的身体看起来像缠着绳结的干瘪骷髅,在球形灯的光线下,他的晶牙匕发出乳黄色的光芒。
保罗感到浑身恐惧,他突然感到非常孤独,仿佛自己正赤身裸体地站在这群人中间,被昏黄的光照着。预知能力曾将数不清的经历灌输进他的脑海,向他暗示出未来那条最强大的潮流,还有引导水流的一系列的决策。然而,这是真实的现实。这里会有无数的微小厄运发生,结局都是死亡。
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会将未来倾覆,他意识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咳嗽了几声,使人分心。球形灯的亮度发生变化,影响人的判断。
我在害怕,保罗心想。
他正对着詹米,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反复默念贝尼·杰瑟里特抵抗恐惧的经文:“恐惧是思维杀手……”这些语句如凉水般浇过他的全身,他感到肌肉不再受到束缚,恢复了镇静,做好了迎击的准备。
“让我的刀痛饮你的鲜血!”詹米咆哮道。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他便猛地扑了过来。
杰西卡看到了他的动作,好不容易咽下一声尖叫。
但詹米却扑了个空。保罗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面前就是对手毫无遮蔽的后背,只消干净利落的一刺。
快刺,保罗,快!杰西卡在心里叫道。
保罗精确地计算好时间,缓缓刺出,动作优美,但实在太慢,詹米利用间隙扭身退开,后退一步,移到了右侧。
保罗退回原地,蹲下身。“想痛饮鲜血,先得找到机会。”他说。
杰西卡终于发现儿子使用的是屏蔽场战士的技法,需要精确地掐准时间,她突然感到这是把双刃剑。这个孩子的反应既有年轻人的敏捷,也受到千百次的训练,已经达到眼前这些人从未见到的极致。但攻击方面,虽然也受过训练,却是习惯于刺穿屏蔽场障碍。屏蔽场会将速度过快的攻击弹回,只有缓缓刺出的迷惑性反击才能奏效。要想穿透屏蔽场,需要很强的控制力,还需要计谋。
保罗看到这一点了吗?她暗自发问。一定要看到!
詹米再一次发起进攻,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球形灯下,他的身子已经变成了一道黄色的幻影。
保罗再一次蹿开,缓慢地反攻。
一次。
又一次。
每一次,保罗的反击都慢了一拍。
杰西卡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暗自希望詹米没有发觉——保罗的防卫动作虽然快得眼花缭乱,但每次移动都按最精确的角度完成,这个角度在有屏蔽场的情况下才可谓恰到好处,因为它会挡开詹米的部分攻击。
“你的儿子在耍弄那个可怜的笨蛋吗?”斯第尔格问。没等她回答,他就挥挥手,示意她别说话。“对不起,你必须保持沉默。”
此刻,岩石地上的两人正在互绕圈子。詹米持刀在前,身体微微前倾;保罗蹲伏着身子,持刀在侧。
詹米再一次向保罗扑来。这次他转向右边,之前保罗一直朝那个方向躲闪。
保罗没有后退,也没有闪躲,而是用刀尖刺向对方握刀的手。接着他迅速闪身,避到左侧。多亏契尼的指点。
詹米退入圆圈中央,揉着握刀的手,血从伤口滴下,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在球形灯昏暗的光线下,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仿佛两个幽蓝的洞,他打量着保罗,眼神中出现了之前没有过的戒备。
“哦!有人受伤了。”斯第尔格喃喃道。
保罗蹲下身,时刻戒备着,同时,按照训练中习得的首次见血后的礼仪,他高声叫道:“你投不投降?”
“哈!”詹米大叫道。
人群响起一阵愤怒的议论声。
“慢着!”斯第尔格朗声叫道,“这小伙子不懂我们的规则。”接着他对保罗说道:“在泰哈迪决斗中,不会有人投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杰西卡看到保罗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想:他从未像这样杀过人……在这种以命相搏的白刃战中。他做得到吗?
保罗被詹米逼着,向右缓缓绕着圈子。他曾看到这个山洞中数不清的变量互相冲撞,影响着未来,现在这些预知的场景又开始折磨他。按照他最新的理解,这次决斗需要迅速作出各种决策,但这些决策实在是太多,也太过频繁,也许没等他看到某个决策产生的清晰后果,就早已来不及下达了。
变量累积——正是如此,这个山洞才会成为一个迷离的节点,横亘在他未来的路径之上。它就像洪流中的巨石,在它周围的水流中产生了无数的漩涡。
“结束战斗吧,小子,”斯第尔格自言自语道,“别再耍他了。”
保罗依靠自己的速度优势,向圈内缓缓进逼。
詹米往后退去,他终于彻底明白,眼前站在泰哈迪决斗圈中的异星客,绝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不是弗雷曼人晶牙匕手到擒来的猎物。
杰西卡看到詹米脸上闪过绝望的阴影。现在的他最为危险,她想,他已经孤注一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已经明白,眼前这孩子完全不同于他部落里的小孩,而是从小受训的战士,天生的战斗机器。现在,我种在他心里的恐惧可以开花结果了。
她发觉自己竟对詹米有些同情——但这情绪转眼即逝,她马上意识到儿子即将面临的危险。
詹米可能会做任何事……任何无法预料的事,她告诉自己。她很想知道保罗是否看到过这个未来,他是不是在重演这一经历。但她看到了儿子移动的方式,看到一串串汗珠出现在他的脸上和肩上,还有他肌肉动作中体现出的小心谨慎。她第一次觉察到保罗的天赋中也存在着不确定因素,但她却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保罗现在加快了脚步,绕着圈子,但不急于进攻。他已经看出了对手的惧意。保罗的脑海中响起邓肯·艾达荷的声音:“当对手怕你时,你应该让惧意自由发展下去,让惧意去影响他。让惧意变成恐惧。心存恐惧的人内心会有一番搏斗。最终,他会因绝望拼死一搏。这是最危险的时刻,但心怀恐惧的人通常会犯下致命的错误。我在这里训练你,就是要你发现这些错误,利用它们。”
山洞里的人开始嘀咕起来。
他们觉得保罗在耍弄詹米,杰西卡想,他们认为保罗的行为很残忍,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
但是她也感到一股暗流涌动,人群其实都兴奋不已,对这场决斗表演很是赞赏。她能看到詹米身上背负的压力越来越重,什么时候会压垮詹米,她、詹米……或是保罗都一清二楚。
突然,詹米高高跃起,做了个假动作,右手下击,但那只手空空如也,晶牙匕已经换到了他的左手。
杰西卡倒抽一口气。
但保罗已经得到过契尼的告诫:“詹米的两只手都能作战。”通过早年的深层训练,他早已领会到了其中的诀窍。“注意刀,而不是拿刀的手。”哥尼·哈莱克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刀比手更危险,而且,刀可以握在任意一只手里。”
保罗已经看出了詹米的失误:他的步法很是糟糕,跃起之后,他需要一次心跳的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姿势,而他之所以跃起,只是为了迷惑保罗,隐藏换刀的动作。
除了球形灯昏暗的黄光,以及围观者乌黑眼睛射出的目光,其他一切与练习场上的操练一模一样。当身体移动起来,可以利用其速度冲击它的屏蔽场时,屏蔽场便无需再被考虑。只见刀光一闪,保罗换了下刀,同时侧身一闪,挥刀而出,刺向下落中的詹米的胸膛——接着他退后一步,望着詹米栽倒在地。
詹米像一块软绵绵的破布倒在了地上,他面部朝下,喘了一口气,朝保罗转过脸,之后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
“用刀尖杀人缺乏艺术性,”艾达荷曾和保罗讲过,“但是出现了好机会,就不要让它束缚了你的手脚。”
人们冲了上来,推开保罗,挤满整个圆圈。一阵纷乱之后,他们把詹米的尸体围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一群人抬起一个用长袍包裹的大包,匆匆跑进洞的深处。
岩石地面上的尸体不见了。
杰西卡挤了过去,走向儿子。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裹着长袍、散发着恶臭的后背的海洋中游泳,周围的人很异样,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现在是可怕的时刻,她想,他杀死了一个人,无论头脑还是肌肉他都占着明显的上风。他绝不应该沾沾自喜。
她挤过最后的一堆人,来到一个小小的空地上。两个满脸胡须的弗雷曼人正在那里帮保罗穿上蒸馏服。
杰西卡盯着儿子,保罗两眼闪闪发亮,重重地喘息着,他听任那两人替他穿衣服,自己没有动手。
“和詹米搏斗,身上竟然没受一点伤。”一个人嘀咕道。
契尼站在一旁,眼睛盯着保罗。杰西卡看出这个女孩很兴奋,淘气的脸上露出赞慕的表情。
该迅速采取行动了,她想。
她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道:“好呀,啊——杀人的滋味如何?”
保罗像是受了重重的打击,他呆住了。他迎向母亲冷冷的目光,一时血气上冲,整张脸通红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朝詹米躺过的地方看了一眼。
斯第尔格挤到杰西卡身旁,詹米的尸体已经被抬进了山洞深处,他刚从那里回来。他极力克制,用一种愤愤的口气对保罗说道:“下一回你向我发起挑战,想夺取我的领导权时,别以为你可以像戏弄詹米那样戏弄我。”
杰西卡觉察出自己和斯第尔格的话是怎样深深印在保罗的心里,这些严厉的话语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这些弗雷曼人犯了个错误——但错误也有用处。她像保罗一样扫视着周围这些人的脸,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仰慕,是的,还有恐惧……有些人还流露着——厌恶。她看了看斯第尔格,他脸上流露着听天由命的感觉,她知道这场决斗在他心中的感受。
保罗看着母亲。“你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悔意,明白他的神志已经清醒。于是她扫了人群一眼,说道:“保罗以前从来没有用白刃杀过人。”
斯第尔格看着她,脸上堆满了怀疑。
“我没有戏弄他。”保罗说。他挤到母亲跟前,抚平长袍,看了看地上被詹米鲜血染黑的地方,“我并不想杀他。”
杰西卡看到斯第尔格脸上渐渐露出信任的神色,他用青筋暴突的手捋着胡须,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同时,人群中也响起了表示理解的议论声。
“所以你要他投降,”斯第尔格说,“我明白了。我们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你以后会明白其中的意义。刚才我一度以为让一个心如蛇蝎的人加到了队伍中。”他迟疑了片刻,“从今往后,我不再叫你小子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得给他起个名字,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点点头,捋着胡须。“我看到了你的力量……像顶梁柱一般强大。”他又顿了顿,“我们将管你叫‘友索’——梁柱的底座。这是你的秘密名号,你在队伍里的名字,我们在泰布穴地使用这个名字,但其他地方的人不会这么叫。”
人群低声应和。“选得好,那种……强大……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杰西卡感受到他们的认同,除了她的战士,还包括她。她真的成为了萨亚迪娜。
“现在,你希望选择什么成年名字,好让我们在公开场合称呼你?”斯第尔格问。
保罗看了看她母亲,接着回头看向斯第尔格。这一时刻的一点一滴开始与他的预见“记忆”吻合起来,但是稍有不同,它就像一股有形的压力,将他压进现实的窄门。
“有一种小耗子,会蹦蹦跳跳的小耗子,你们管它叫什么?”保罗问,他想起了托诺盆地里跳上跳下的动物,于是用一只手比画了一下。
人群响起一阵笑声。
“我们管它叫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保罗告诉过她的名字,他说弗雷曼人会接纳他们,并称他为“穆阿迪布”。她突然害怕起自己的儿子来,也为他感到害怕。
保罗咽了口口水,他感觉自己在扮演一个早已在脑海中演过无数次的角色……然而……却还是有些不同。他觉得自己正栖息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山之巅,经历万千,知识渊博,可周围却是无底深渊。
他又一次想起那个预知的景象:狂热的军团追随着厄崔迪的黑绿战旗,以先知穆阿迪布的名义烧杀抢掠,横行整个宇宙。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暗自思忖。
“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穆阿迪布?”斯第尔格问。
“我是一名厄崔迪,”保罗低声道,接着抬高嗓门,“我不能将家父起的名字全部弃之不顾,你们可以叫我保罗—穆阿迪布吗?”
“你就是保罗—穆阿迪布了。”斯第尔格说。
保罗想:这件事从没在我的预知景象中出现。我做了一件不同的事。
但他依然觉得周围全是深渊。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低语,人们正交头接耳:“既有智慧又有力量……还要什么呢……肯定是传说中的人物……李桑·阿尔—盖布……李桑·阿尔—盖布……”
“关于你的新名字,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斯第尔格说,“你的选择让我们感到满意。穆阿迪布精通沙漠之道。穆阿迪布会自己制造水。穆阿迪布懂得躲避太阳,会在凉爽的夜里活动。穆阿迪布多产,繁殖力强,星球上到处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我们把穆阿迪布称为‘孩子的老师’。这是一个强有力的基座,你可以在它上面建立你的新生活了,保罗—穆阿迪布,我们的友索,欢迎你加入我们。”
斯第尔格用一只手掌触了触保罗的前额,接着收回手,抱了抱他,低声说道:“友索。”
斯第尔格刚松开保罗,队伍中又一人上前拥抱保罗,重复他的新名字。全队人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他,只听一个个的声音在洞内回响。“友索……友索……友索……”他已经可以叫出其中一些人的名字。还有契尼,她抱住他,脸颊贴上保罗的脸颊,叫出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保罗再次站在斯第尔格面前,后者说道:“你现在是伊齐旺·比德温——也就是我们的兄弟了。”他板起脸,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现在,保罗—穆阿迪布,系紧你的蒸馏服。”他看了看契尼,“契尼!看看保罗·穆阿迪布的鼻塞,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合适的。不是叫你照顾他吗?”
“我没有材料,斯第尔格,”她说,“当然,现在有詹米的蒸馏服,但是……”
“够了!”
“那我把自己的分给他穿吧,”她说,“我暂时用一件应付着,等……”
“不行,”斯第尔格说,“我知道我们有些人有多余的蒸馏服。都在哪里?我们是一个集体还是一群野人?”
从队伍中伸出几只手,主动交出结实的纤维织物。斯第尔格选了四件,交给契尼。“把这些给友索和萨亚迪娜。”
从队伍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些水怎么办,斯第尔格?他们背包里的那几升水怎么办?”
“我知道你需要水,法鲁克。”斯第尔格说,他朝杰西卡看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打开一瓶,给那些需要水的人。”斯第尔格说,“司水员……司水员在哪里?啊,希莫姆,注意好水量,只取所需,别给多了。这些水是萨亚迪娜从她亡夫那里得来的遗产,等回到穴地,我们会按野外兑换率扣去包装费后偿还给她。”
“野外兑换率是多少?”杰西卡问。
“十比一。”斯第尔格说。
“但是……”
“这是一条明智的规定,你以后会明白的。”斯第尔格说。
队伍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袍声,人们开始转身取水去了。
斯第尔格举起一只手,人们安静下来。“至于詹米,”他说,“我下令为他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詹米是我们的同伴,也是我们的伊齐旺·比德温兄弟,他用一场泰哈迪挑战证明了我们的幸运,在我们没向死者表示敬意前,不能就这么离开。我提议举行葬礼……在太阳下山时,让黑暗保护他踏上旅程。”
听到这些话,保罗又一次感觉自己坠入了深渊……时间盲点。在他的脑海中,过去看到的那些未来景象都消失了……只有……只有……他依然能感觉到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在飘扬……就在前方某处……依然能看到圣战的染血宝剑,狂热的军团。
不会是这样的,他告诫自己,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上帝创造厄拉科斯,以锤炼他的信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山洞中静悄悄的,杰西卡只听见人们行走时沙子摩擦岩石的沙沙声,还有远处的鸟鸣,斯第尔格说那是他安排的哨兵发出的信号。
巨大的塑料封闭罩已从洞口掀去,夜幕慢慢笼罩杰西卡面前的洞口,以及对面广阔的盆地。她感到白日的日光正在远去,不仅是因为黑影的缘故,干热也在渐渐消散。她知道,自己那久经训练的感官很快就能和这些弗雷曼人一样——极其敏锐,就连空气湿度最微小的变化也能察觉。
洞口打开时,他们马上系紧了蒸馏服,动作真是快!洞内深处,有人唱起圣歌:
Ima trava okolo!
I korenja okolo!
杰西卡心里暗暗翻译:这些是灰!这些是根!
为詹米举行的葬礼开始了。
她望着山洞外厄拉奇恩的落日,望着天空中层次分明的色彩。夜幕开始把黑暗慢慢推向远处的岩石和沙丘。
但炎热仍滞留不去。
仍旧酷热难耐,这让她无时无刻都想着水,也使她想
到亲眼见到的事实:这些人受过训练,只有在特定时刻才会感到口渴。
渴!
她还记得卡拉丹月光下的海浪,如白色衣袍,拍击着礁石……海风带着浓厚的湿润气息。此刻,微风掀动她的长袍,却让她暴露在外的脸颊和前额感到阵阵刺痛。新换的鼻塞让她的鼻子很不舒服,而且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连接鼻塞的那根管子,它从脸部往下一直伸进蒸馏服,目的是回收她呼出的水汽。
蒸馏服本身就是一个发汗箱。
“当你适应了体内较低的含水量后,蒸馏服会让你感觉更舒服些。”斯第尔格说过。
她知道他说得对,但即便如此,也无法让她此刻感到舒服些。她一直下意识地去想水,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她脑海里。不,她纠正自己,是关注水分。
水分是一个更敏感、意义更为重大的问题。
她听到脚步声逼近,转过身,看见保罗从山洞深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淘气的契尼。
还有一件事,杰西卡想,保罗应警惕他们的女人。这些沙漠女子当不了公爵夫人,做小妾还可以,但当不了妻子。
接着,她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禁暗自思忖:我是不是已经被他的计划影响了?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模式早已受到了别人的摆布。我只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却没有想一想自己也是个小妾。但是……我不只是小妾而已。
“母亲。”
保罗停在她面前,契尼站在他身旁。
“母亲,你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吗?”
杰西卡看着兜帽下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我也想知道。”
“契尼带我去看了……因为我应该去看,他们需要我的……允许才能称水。”
杰西卡看着契尼。
“他们在提取詹米的水,”契尼说,细细的声音透过鼻塞传出,“这是规矩:肉体属于个人,但他的水属于部落……除非他是战死的。”
“他们说这水是我的。”保罗说。
杰西卡突然警惕起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战死者的水属于胜者,”契尼说,“因为决斗双方不能穿蒸馏服,必须在露天战斗。胜者理应收回他的水,来弥补在决斗中失去的那部分。”
“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罗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心眼看到了无数不安的画面,它们同时映现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也是这些画面的一部分。他不清楚该怎么做,但有一件事他能肯定:他不想要这些从詹米肉体中提取出的水。
“那是……水。”契尼说。
杰西卡感到很惊奇,一个简单的词——“水”,但契尼念出它的方式却意味深长。杰西卡脑海中出现一条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生存能力就是在陌生的水域中游泳。”杰西卡想:我和保罗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在这些陌生的水域中找出水流和它们的模式。
“你要接受这些水。”杰西卡说。
她分辨出自己的说话腔调。她曾用这种语调跟雷托公爵讲过一次话,告诉她那已故的公爵,他必须支持一项可疑的投资,并为此接受一笔钱——因为钱可以维持厄崔迪的权势。
在厄拉科斯,水就是钱。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保罗保持沉默,随即明白自己会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为那是她的命令,而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迫使他重新考虑。如果拒绝接受水,就意味着拒绝接受弗雷曼的习俗。
保罗随即想起岳医生那本《奥天圣经》中的话,出自467号经文,他说道:“一切生命起源于水。”
杰西卡盯着他。他怎么会知道这句话的?她暗自思忖。他还没有学过秘籍。
“是这么说的,”契尼说,“神圣的真理。《夏—纳马》中说,水是万物中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
杰西卡突然浑身颤抖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更加让她感到不安)。她扭过头,掩藏自己的困惑。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日落的景象。太阳沉入地平线之时,一大片缤纷绚丽的颜色溢满了天空。
“时辰已到!”
是斯第尔格,他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詹米的武器已被销毁,他已受到夏胡鲁的召唤。是夏胡鲁制定了月盈月亏,让月亮逐日变小,最后变成凋残的弯钩。”斯第尔格放低声音,“詹米也是如此。”
沉寂像一块毯子压在岩洞上。
杰西卡看见斯第尔格的灰色身影如鬼魅般在黑暗洞穴内移动。她回头看了一眼盆地,感到一丝凉意。
“詹米的朋友们,请过来。”斯第尔格说。
杰西卡身后的人动了起来,在洞口拉起一副帘子,山洞深处的顶上点上了一只球形灯,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移动的人影。只听见衣袍沙沙作响。
契尼迈开一步,像是被光线拉动了一样。
杰西卡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用家族密语说道:“学着他们,他们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只是一次简单的仪式,为了抚慰詹米的灵魂。”
没那么简单,保罗想。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不住地扭动,像是要奋力抓住某样不断移动的东西,想按住它,让它停止动弹。
契尼溜回杰西卡身边,抓住她的手。“这边来,萨亚迪娜,我们必须和他分开坐。”
保罗看着她们远离,进入黑暗之中,只留下他一个人,他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安装帘子的那些人走到他身边。
“这里来,友索。”
他任由自己受人引领,被他们推入人群围成的圈子内。斯第尔格正站在圈子里,头顶的球形灯照着他,在他身旁的岩石地面上放着一个弯曲带棱角的包裹,上面盖着一件长袍。
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众人便蹲了下来,衣袍沙沙作响。保罗与他们一起蹲下,同时注视着斯第尔格,顶上的球形灯照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两个窟窿,脖子上的绿纱巾也被照得发亮。保罗把注意力转向斯第尔格脚边用长袍盖着的包裹上,认出了从布料里伸出的巴厘琴的琴把。
“圣语有云,一号月亮升起之时,灵魂将离开尘世,留下躯体的水,”斯第尔格说,“今晚,当我们看到一号月亮升起时,谁将会被召唤?”
“詹米。”全人齐声回答。
斯第尔格脚后跟一撑,转了一大圈,目光扫过每个围观者的脸。“我是詹米的朋友,”他说,“当鹰式飞机在巨岩洞向我们俯冲时,是詹米把我救到了安全之地。”
他朝身边那堆东西弯下腰,掀起长袍。“作为詹米的朋友,我拿走这件长袍——这是首领的权力。”他把长袍批在肩上,直起身来。
此时,保罗才看见露出来的那堆东西:一件闪闪发光的银色蒸馏服,一个破旧的水盆,一条纱巾包裹着的小册子,一把没了刀刃的晶牙匕刀把,一把空刀鞘,一个折叠背包,一个定位罗盘,一个密码器,一个沙槌,一堆拳头大小的金属钩子,一小包杂物,看起来像是一把包在布里的小石子,一捆羽毛……还有那把巴厘琴,就摆在折叠背包旁。
这么说,詹米也弹巴厘琴,保罗想。这把乐器让他想起哥尼·哈莱克,想起失落的往昔。在过去看到的那些未来中,保罗见到过一些路径,他可能会再次见到哈莱克,但这些重逢的景象少之又少,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这让他非常困惑。这些不确定因素让他惊讶,那是否意味着如果我做出……也许会做的事,可能会毁掉哥尼……或者会使他重生……或者……
保罗吞咽了口口水,摇摇头。
斯第尔格再次弯腰凑向那堆东西。
“这些给詹米的女人和侍卫。”他一面说,一面拾起那包石子和那本书,放进自己的衣袍中。
“首领的权力。”众人齐声道。
“詹米喝咖啡的盆子,”斯第尔格说,他拿起那个扁平的绿色金属盆,“在回到穴地,举行适当的仪式时,交给友索。”
“首领的权力。”众人齐声说。
最后,他拿起晶牙匕的刀把,站起身。“献给丧原。”他说。
“献给丧原。”众人齐声回应。
杰西卡也在圆圈中,蹲在保罗对面。她点了点头,认出了这种仪式的古老渊源,心里想:这是愚昧和知识、野蛮和文明之间的碰撞。我们对死者有一套庄严的仪式,他们的葬礼就是源自于此。她看了看对面的保罗,暗自思忖:他看出来了吗?他知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是詹米的朋友,”斯第尔格说,“我们不会用泪水为死者送行。”
保罗左边一个长着灰色胡子的人站起来。“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走到那堆遗物旁,拿起密码器,“在双鸟受到围困时,我们的水降到了最低储备,是詹米分出了他的水。”说完,那人回到他在圆圈中的位置。
我是不是应该说自己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罗暗想,他们希望我从那堆东西中拿走某样东西?他看到人们把脸转向他,又再转开。他们确实这么希望!
保罗对面又有一人站起,走到背包旁,拿起了定位罗盘。“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说,“当巡逻队在涯角追上我们时,我受了伤。是詹米把他们引开,受伤的人才得以获救。”他回到圈子里他的位置上。
人们的脸又一次转向保罗,他看到他们期待的表情。他不由得低下头。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一个声音轻声道:“你想给我们带来毁灭吗?”
我怎么能说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呢?保罗暗问。
又有一个人从保罗对面站起,那人的脸隐在兜帽下,走进灯光下。保罗立即认出,那是他的母亲。她从那堆东西里拿起一块手巾。“我曾是他的朋友,”她说,“当他身上的众神之灵看到真理时,灵魂退却,饶了我儿子的命。”她回到她的位置上。
保罗想起决斗后他母亲对他说的那句略带轻蔑的话:“杀人的滋味如何?”
他又一次看到人们的脸转向他,感到人们的愤怒和恐惧。保罗脑海中闪过母亲给他看过的一本缩微图书中的话,那书讲的是“祭奠死者的仪式”。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了。
保罗慢慢站起身。
圈子里的人都舒了一口气。
保罗走进圆圈中央,他感到自己变小了。仿佛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要在这里找回来。他弯腰从那堆遗物上拾起巴厘琴。琴弦碰到了那堆东西上的什么物件,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
“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罗低声道。
他感觉眼眶中热泪滚滚,于是努力抬高声音。“詹米教会我……杀……杀戮……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真希望能更了解詹米一点。”
他像瞎子般踉踉跄跄回到他在圆圈中的位置上,跌坐在岩石地面上。
有人轻声道:“他流泪了!”
这句话迅速传遍整个圆圈里的人:“友索把水送给了死者!”
他感觉到一根根手指触摸着他湿润的脸颊,听到敬畏的低语声。
杰西卡听着这些声音,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她意识到,一定有什么可怕的禁忌不准他们流泪。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话上:“他把水送给了死者。”眼泪——是给予影子世界的礼物。毫无疑问,眼泪是神圣的。
在此之前,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东西——贩水商,当地人干燥的皮肤,蒸馏服,或是严格的用水纪律——都不曾让杰西卡如此深刻地领悟水的终极价值。水在这里比其他所有东西都更为宝贵——水就是生命,各种象征和仪式都以它为核心。
水。
“我摸到了他的脸,”有人小声说,“我摸到了赐礼。”
起初,触摸他脸颊的手指使保罗感到害怕,他不由得紧紧抓住冰冷的巴厘琴琴把,感受着深深勒入掌心的琴弦。后来,他看见那一双双手后的脸庞——眼睛大睁,一脸惊奇。
不久,那些手收了回去,葬礼重新开始。但此时,保罗和众人之间出现了一道微妙的空间,他有点犹豫不定,全队人都退后了一步,以距离来表达一种敬畏。
仪式在低沉的颂歌中结束:
满月在召唤汝——
汝将晋见夏胡鲁;
红色的夜,扬尘的天,
汝浴血而亡。
我们向圆月祈祷——
好运因你悠长。
在那坚实的大地上,
我们一定会找到
一心探求的宝藏。
斯第尔格脚边只剩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子,手心按着它。有人走到他身旁,在他边上蹲下。保罗从兜帽的阴影下认出了契尼的脸。
“詹米携有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的水,都属于部落,”契尼说,“现在,在萨亚迪娜面前,祝福这水。Ekkeri-akairi,这就是那水,属于保罗—穆阿迪布的水!Kivi a-kavi,就这么多了。Naka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数。ukair-an!心跳声,jan-jan-jan,来自我们的朋友……詹米。”
意味深长的沉默猝然而至,契尼转过身,盯着保罗。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是火焰,汝即是煤;我是露珠,汝即是水。”
“比拉凯法。”人们齐声道。
“这些水属于保罗—穆阿迪布,”契尼说,“愿他为部落守护它,保存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愿他在需要的时候,慷慨地使用它。愿他在为部落捐躯时,无私地奉献它。”
“比拉凯法。”人们齐声道。
我应该接受这些水,保罗想。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契尼身旁。斯第尔格退后一步,给他让出地方,同时轻轻从他手中接过巴厘琴。
“跪下。”契尼说。
保罗跪在地上。
她引导保罗的双手,让它们伸向水袋,放在袋子富有弹性的表面上。“部落把这些水托付给汝,”她说,“詹米离开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着保罗,和他一起站起身。
斯第尔格把巴厘琴递还给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掌心里放着一堆金属圈。保罗看着它们,发现它们大小不一,在球形灯的照耀下闪着光芒。
契尼拿起最大的一个指环,举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升。”她说。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地拿起别的指环,把每一个都举起来给保罗看,嘴里数着,“两升,一升,七码。三十二分之三码。一共是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
她把它们举在手指上,让保罗看清楚。
“你接受它们吗?”斯第尔格问。
保罗咽了口口水,点点头:“接受。”
“过一会儿,”契尼说,“我教你怎么把它们拴在一条手巾上,这样一来,在你需要保持安静时,它们就不会咔嗒作响,暴露你的行踪。”她伸出手。
“你愿意……替我保管它们吗?”保罗问。
契尼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斯第尔格。
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们的友索,保罗—穆阿迪布,还不了解我们的习惯,契尼,就替他保管计水器吧,等教会他怎么携带它们,就还给他。”
她点点头,从长袍下拉出一条布带,把指环串在上面,接着在布条的上下方各打了一个复杂的结,犹豫了一下,最后把它们塞进长袍下的袋子里。
有什么事我没明白,保罗想。他感到周围的人把这事当成了滑稽的事,都在取笑他。他在心里把刚才的事与预知的记忆联系起来:把计水器交给一个女人——这是一种求爱方式。
“司水员。”斯第尔格说。
队伍中一阵沙沙的衣袍声,两个人走了出来,抬起水袋,斯第尔格取下球形灯,领头往山洞深处走去。
保罗随着人潮往前走,他紧跟在契尼身后,同时注视着岩壁上忽闪的灯光、舞动的影子。虽然众人保持沉默,但他能感到队伍满含着期待,情绪高涨。
杰西卡被热情的手拉到队伍后,被拥挤的人群包围,她压下一时的恐慌。她已经认出了这种仪式的片段,也辨别出了谈话中零星的恰科博萨语和博塔尼·吉布语。她知道,这些看似简单的时刻,随时可能爆发出疯狂的暴力行为。
Jan-jan-jan,她想,走——走——走。
就像一场完全不受大人控制的儿童游戏。
斯第尔格在一堵黄色的岩壁前停下脚步,他按下一块凸起的岩石,岩壁悄无声息地在他面前滑开,露出一条不规则的裂缝。他领头钻了过去,经过一个蜂窝状的格子墙壁。保罗走过格子时,感到一股凉风扑面而来。
保罗转过头,面带疑惑地看着契尼,拉了拉她的手臂。“这空气感觉很湿润。”他说。
“嘘……”她小声说。
但他们后面有个人说道:“今晚捕风器里水汽真不少,是詹米在告诉我们,他感到满意。”
杰西卡钻过密门,听见它在身后关上了。她看到前面的弗雷曼人在经过格子墙壁时走得很慢。当她走到它对面时,她感觉到了潮湿的空气。
捕风器,她想,他们在地表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台捕风器,通过管道把空气送到下面这个比较凉爽的地方,并借此凝聚空气中的水汽。
他们通过另一道石门,门上也有格子工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吹在他们背上的那股空气,带着杰西卡和保罗能明显感觉到的水汽。
队伍最前方,斯第尔格手上球形灯的光线渐渐下沉。不久,保罗感觉到脚下出现了阶梯,拐向了左下方。光线反射回来,照在一片戴着兜帽的脑袋上,人群沿着阶梯盘旋而下。
杰西卡感觉到周围的人紧张起来,一种沉默的压力带着紧迫感,压迫着她的神经。
台阶到了头,队伍通过另一道矮门,球形灯的灯光被一片巨大的空间吞没,上方是弯曲的天花板。
保罗感到契尼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寒冷的空气中,他听见微弱的滴水声。在这座水之圣殿中,这些弗雷曼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我在梦中见过这个地方,他想。
这念头既让他安心,又让他感到不安。就在这条路的前方不远处,狂热的弗雷曼人以他的名义,在整个宇宙中砍杀出一条血淋淋的路。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将成为恐惧的象征,疯狂的战士高呼口号,冲向战场:“穆阿迪布!”
决不能,他想,我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但他能感觉到体内强烈的种族意识,源自他自身的可怕目的。他还意识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这庞然大物改道而行。它正在慢慢积聚力量和能量。就算他现在死去,他母亲和未出世的妹妹也会将此事继续下去。除非集合在这里的所有士兵在此时此刻一命呜呼——包括他自己和他母亲——才能阻止这事的发生。
保罗看着四周,看见队伍排成一队向外延伸。他们推着他向前,让他靠在一个就着岩石雕凿而成的矮墙上。矮墙对面,在斯第尔格手中灯的照射下,保罗看见一片黑色的平静水面。它延伸向远方的黑影中——又黑又深——远处的岩壁隐约可见,或许有一百米远。
在湿润的空气中,杰西卡感到脸颊和前额的干燥皮肤松弛了下来。水池很深,她能感到它的深度,她极力克制,没有把手伸入水中。
左边响起一声溅水的声音,她沿着阴影中的弗雷曼队列看去,见保罗站在斯第尔格身旁,正和司水员一起把水袋中的水通过一个流量计,倒入水池中。流量计装在水池边缘,是个灰色的圆孔。水流经过时,发光的指针也随之移动。指针停在了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码的刻度上。
水计量得真准,杰西卡想。她注意到,在水流过之后,水表的水槽壁上没有留下任何水渍。这些水流过槽壁,却没有任何附着力产生。透过这件小事,她看出弗雷曼人拥有的高超技术:他们是完美主义者。
杰西卡沿着矮墙,走到斯第尔格身旁。人们礼貌地给她让路。她注意到,保罗的眼神中有一丝畏缩,但现在这座神秘的巨大水池已经占据了她的思想。
斯第尔格看着她。“我们中曾有些人需要水,”他说,“可就算他们来到这里,也不会碰这里的水,你知道吗?”
“我信。”她说。
他望着水池。“我们这里有三亿八千多万升水,”他说,“我们筑了这堵墙,把它与小小造物主隔开,隐藏并保护起来。”
“一座宝库。”她说。
斯第尔格举起球形灯,直视她的眼睛。“它比宝库更为贵重。我们有数以千计这样的贮水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全部水池的所在地。”他昂起头,歪向一边,球形灯的黄色光线投射到他的脸庞和胡须上。“听见声音了吗?”
他们侧耳倾听。
捕风器凝聚的水滴落在水池里,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杰西卡看到全队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沉浸其中。只有保罗似乎在作壁上观。
对保罗来说,这声音仿佛时间的嘀嗒声,他感觉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永远也无法再次体验相同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必须马上作出决定,却又无能为力,无法做出行动。
“已经经过精确的计算,”斯第尔格小声说,“我们知道总共需要多少水,误差不超过一千万升。当我们有了足够的水之后,就可以改变厄拉科斯的面貌。”
队伍中响起一声低语:“比拉凯法。”
“我们将用绿草固定沙丘,”斯第尔格说道,声音逐渐大起来,“我们将用树木和丛林把水固定在土壤里。”
“比拉凯法。”众人应和。
“让两极的冰川逐年后退。”斯第尔格说。
“比拉凯法。”
“我们将把厄拉科斯建成一个家园——在两极安装透镜融化冰川,在温暖地带造湖,只把沙漠深处留给造物主和它的香料。”
“比拉凯法。”
“再不会有人缺水。井里、池塘里、湖里、河里,到处都有水可取。水也将流经暗渠,灌溉我们的植物。任何人都能取到水,伸手就可得到。”
“比拉凯法。”
杰西卡感受到这些话语中的宗教色彩,发觉自己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他们在憧憬未来,她想,这是他们努力攀爬的那座高峰,是那个科学家的梦想……而这些纯真的人,这些庶民,满脑子转的都是这个梦。
她想起了列特·凯恩斯,那个皇家的星球生态学家,早已经本地化了。她很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足以俘获人们灵魂的梦想,她能感受到那位生态学家的手笔,这也是一个人们甘愿为之牺牲的梦。儿子需要的一项至关重要的要素正是这个:一群有目标的人。这样的人容易灌输进满脑子的宗教狂热,他们可以变成保罗手中的利剑,为他赢回应得的地位。
“我们现在要走了,”斯第尔格说,“回去等待一号月亮升起,等詹米平安上路,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不情愿地嘀咕了几声,但还是跟着,掉头沿着水墙,爬上阶梯。
保罗走在契尼身后,觉得一个关键时刻已经离他远去,他错过了作出重大决定的时机,已经陷入了自己创造的神话中。他知道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地方,那是在遥远的卡拉丹,他在一次预知梦境的片断中经历过这些事。但当时并没有看到这个地方的全部细节,现在他已经把一切都记录在了脑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赋也有局限,不由得感到惊讶,于是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是在时间的海洋中冲浪,时而跌进浪谷,时而骑上浪尖,与此同时,周围的其他波浪此起彼伏,它们表面载着的东西也时隐时现。
而在这海洋里,充满暴力和杀戮的疯狂圣战始终耸现在他的眼前,那就像浪涛上的海岬。
队伍从最后一道门鱼贯而出,进入主洞。门被封上,灯光熄灭,洞口的密封罩也取掉了,露出笼罩着沙漠的夜空和星辰。
杰西卡走到洞口干燥的平台上,仰望满天的星辰,她们明亮极了,看上去显得那么近。这时,她感到队伍骚动起来,身后某处响起了巴厘琴的声音,保罗正哼着一首曲子,声调中带着一股她不喜欢的悲愁。
契尼的声音从洞穴深处的黑暗中杀出:“给我讲讲你出生地的水吧,保罗—穆阿迪布。”
保罗说:“下次吧,契尼,我向你保证。”
如此悲伤。
“这是一把很好的巴厘琴。”契尼说。
“非常好,”保罗说,“你说詹米会介意我用他的琴吗?”
他谈起这个死人,就好像他还活着,杰西卡想。其中的寓意使她不安。
一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詹米很喜欢音乐,真的。”
“那就给我唱一首你们的歌吧。”契尼恳求道。
这小姑娘的声音充满了女性的魅惑,杰西卡想,我必须警告保罗,让他小心他们的女人……越快越好。
“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罗说,“我想,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叫哥尼。他把这支歌称为晚祷。”
队伍静了下来,听着保罗唱出少年甜美的高音,伴着巴厘琴的琴声:
在这看见余烬的时间里——
金色明亮的太阳消失在薄暮中。
狂乱的内心,浓浓的麝香,
是对爱人的思念。
歌声撞击着杰西卡的心房——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的肉体和它的需要。她带着一丝紧张,静静地听下去。
夜是珍珠香薰的安魂曲——
为我们歌唱!
欢笑声中——
你的眼睛光芒万丈——
鲜花装点的恋情,
牵动着我们的心……
鲜花装点的恋情,
充实我们的希望。
歌声散去,四周一片寂静。我儿子为什么要给这个女孩唱情歌?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生命在她周围流动,她却没有办法驾驭它们。他为什么要选这首歌?她不明白,有时候,本能是最真实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保罗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母亲是我的敌人。她现在还不知道,但她的确是我的敌人。她正在一手促成这场圣战。她生下我,训练我,但她却是我的敌人。
进步这个概念起着一种保护机制的作用,使我们不至于害怕未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十七岁生日那天,菲德—罗萨·哈克南在家族竞技场上杀死了他的第一百个奴隶角斗士。来自帝国宫廷的观察员芬伦伯爵和夫人专程前往哈克南的母星——杰第主星——进行观礼。当日下午,他们受邀和哈克南的直系成员一起坐在三角竞技场的金色包厢中,观赏这场盛事。
为庆贺这位准男爵的寿辰,也为了提醒全体哈克南人,这位菲德—罗萨乃是指定的爵位继承人,这一天被定为杰第主星的节日。老男爵已经颁布法令,宣布从这一天的正午到次日正午为休息日。在家族城市哈克,人们费尽心机营造欢乐的气氛:建筑物上旗帜飞扬,面朝宫廷大街的墙壁都被粉刷一新。
但芬伦伯爵和夫人注意到,一离开主干道,什么东西都显形了:垃圾堆,粗糙的棕色墙壁把倒影投在一个个黑黝黝的水坑里,还有鬼鬼祟祟、到处乱窜的人。
在男爵的蓝墙城堡中,一切都装点得极为华丽,但伯爵和夫人看得到背后高昂的代价:到处都是卫兵,他们手里的武器闪着特殊的光泽,受过训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武器处于频繁使用的状态。就算在城堡里,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的常用通道都设上了岗哨。仆人们的走路方式、肩膀的状态……以及始终警醒的眼神,都显示出他们曾受过专门的军事训练。
“压力越来越大,”伯爵用密语轻声对他的夫人说,“男爵刚开始明白,干掉雷托公爵,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改天我一定要给你说说凤凰浴火重生的传说。”她说。
他们来到城堡的接待大厅,等着前往家族竞技场。这个厅不算大——也许只有四十米长、二十米宽——但大厅的四墙上有着一些装饰性柱子,往上慢慢变尖,同时天花板微微拱起,这一切都给人以一种空间很大的错觉。
“啊,男爵来了。”伯爵说。
男爵沿着大厅走来,因为需要控制浮空器支撑的一身肥肉,所以一路走得晃晃悠悠,就如一只鸭子般。他下巴上的肉抖个不停;橙色的袍子下,浮空器轻轻摇动。他手上的戒指闪闪发亮,织缀在长袍上的月白火焰石明亮耀眼。
男爵身旁跟着菲德—罗萨,年轻人的一头黑发烫成一个个发卷,显得放荡不羁,却与下面那双阴郁的眼睛格格不入。他穿着黑色的紧身束腰外衣,一条紧身喇叭裤,小脚上套着一双软底鞋。
芬伦夫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走路的姿势和紧身外衣下的肌肉,心想:这是一个不会让自己长胖的人。
男爵在他们面前站定,像抓什么东西般一把抓住菲德—罗萨的手臂,说道:“这是我的侄儿,未来的男爵,菲德—罗萨·哈克南。”然后,他把自己那张婴儿般胖嘟嘟的脸转向菲德—罗萨,“这两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芬伦伯爵和夫人。”
菲德—罗萨按照礼仪的要求低头行礼。他盯着芬伦夫人。一头金发,婀娜多姿,完美的身材裹在一件淡褐色的曳地长裙里,式样极其简单,没有任何装饰。伯爵夫人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也盯着他。她身上有一种贝尼·杰瑟里特的沉着冷静,让这个年轻人感到一丝不安。
“嗯……啊……”伯爵说。他打量着菲德—罗萨,“嗯……好个年轻人。啊……嗯……亲爱的?”伯爵看了眼男爵,“我亲爱的男爵,你说你已经向这位年轻人提起过我们?你说了什么呢?”
“我跟我侄儿说,皇帝陛下对你十分器重,芬伦伯爵。”男爵说,心里却在想:好好记住他,菲德!记住这个伪装成兔子的杀手——这是最危险的杀手。
“当然!”伯爵说着,朝自己的夫人笑了笑。
菲德—罗萨发现,这个人的言谈举止近乎无礼,差一点有种明目张胆的感觉。年轻人把注意力放在伯爵身上: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看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样貌十分狡猾,有一双硕大的黑眼睛,两鬓斑白。他的动作也非常奇怪,手和脑袋转向一个方向,说话却朝着另一个方向,令人难以捉摸。
“嗯……啊……嗯,难得你说得这么……嗯……正确。”伯爵对着男爵的肩头说,“我……啊……祝贺你……嗯……找到如此完美的……啊……继承人。多亏了……嗯……长者的智慧。”
“你过奖了!”男爵躬身行礼。但菲德—罗萨注意到,他叔叔的眼中并无谦恭之意。
“你在……嗯……说反话啊,那……嗯……说明你在考虑什么大事。”伯爵说。
又来了,菲德—罗萨想,听起来真是出言不逊,但你挑不出他的不是。
听着这人的话,菲德—罗萨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按进了一个满是“嗯嗯啊啊”的泥潭,于是他把注意力又落到芬伦夫人身上。
“我们……啊……占了这位年轻人太多时间了,”她说,“据我所知,他今天将在竞技场上亮相。”
和皇帝后宫里的那些佳丽相比,她算得上一个美人儿!菲德—罗萨想。他随即说道:“夫人,今日我将为您进行一场猎杀。如果您允许,我将在竞技场为您献上胜利的荣光。”
她平静地看着他,但她的回答就像鞭子一般抽打过来:“我不允许。”
“菲德!”男爵叫道,他心想:这小鬼!他想向这个凶残的伯爵挑战吗?
但伯爵只是笑笑,说道:“嗯……嗯……”
“该上竞技场了,菲德,你真得去好好准备下了,”男爵说,“一定要休息好,别做任何傻事。”
菲德—罗萨鞠了个躬,他的脸气得发黑。“相信一切会如你所愿,叔叔。”他向芬伦伯爵点了点头,“阁下。”又朝伯爵夫人点点头,“夫人。”他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大厅,几乎看都没看聚集在双开门周围的各个小家族的人。
“年轻人少不更事啊!”男爵叹息道。
“嗯……的确……嗯……”伯爵说。
芬伦夫人心想:他会不会就是圣母说的那个年轻人?会不会是我们必须保存的那条遗传谱系?
“在出发去竞技场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男爵说,“也许咱们可以好好聊一聊,芬伦伯爵。”那巨大的脑袋歪向右侧,“这段时间以来,形势发生了许多变化,需要好好讨论一下。”
男爵想:现在就来瞧瞧皇帝这个送信伙计的本事了。看他怎么传达陛下的消息,不管那是什么。总不至于愚笨到直言不讳地把皇帝的意思径直说出来吧。
伯爵对他的夫人说道:“嗯……啊……嗯,亲爱的,嗯……可以失陪片刻吗?”
“每一天,有时每个小时,都会发生变化,”她说,“嗯……”她冲着男爵甜甜一笑,便转身走开了。她抬头挺胸,带着一股高贵的气质,长裙发出沙沙的响声,迈步朝大厅尽头的双开门走去。
男爵注意到,她走近时,各个小家族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随着她。贝尼·杰瑟里特!男爵想,要是把她们全都除掉,整个世界就太平了!
“我们左边那两根柱子之间有一个隔音锥区,”男爵说,“我们可以在那里谈话,不会被人偷听到。”他在前边带路,摇摇摆摆地走进那片隔音区,刹那间,城堡里的各种声音变轻了,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伯爵走到男爵身旁,他们转身面对着墙壁,这样一来,就没人能读出他们的唇语了。
“我们对你命令萨多卡离开厄拉科斯的方式很不满。”伯爵说。
真是直言不讳,男爵想。
“萨多卡人不能再冒险留在那里,不然就有可能被人发现皇帝帮助了我。”男爵说。
“但你的侄儿拉班似乎并没急着解决弗雷曼人的问题。”
“皇帝希望我怎么做?”男爵问,“厄拉科斯上也就剩一小撮弗雷曼人。南部沙漠是不可能居住的无人区,而我们的巡逻队会定期搜索北部沙漠地区。”
“谁说南部沙漠不可能有人居住?”
“你们自己的星球生态学家说的,亲爱的伯爵。”
“但凯恩斯博士已经死了。”
“啊,是的……很不幸。”
“我们从一次飞越南部地区的飞行中得到消息,”伯爵说,“有证据表明,那里有植物生长。”
“这么说,公会已经同意从空中监视厄拉科斯了?”
“你清楚得很,男爵。皇帝不可能安排对厄拉科斯的监视。”
“而我也负担不起,”男爵说,“那是谁进行了这次空中飞行?”
“一个……走私徒。”
“有人在对你撒谎,伯爵,”男爵说,“说起在南部地区的上空飞行,走私徒不可能比拉班的人做得更好。风暴,沙尘静电,你知道这些事。导航系统的安装速度都比不上它们被摧毁的速度。”
“我们下次讨论静电干扰的事。”伯爵说。
啊,原来如此,男爵想。“那么,你在我的账目中找到什么错误了?”他问道。
“既然都说到错误了,那你为什么还闪烁其词?”伯爵说。
他在故意激怒我,男爵想。他深呼吸了两下,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可以闻到自己的汗味,而长袍下面的浮空器突然让他感到浑身痛痒。
“公爵的小妾和那个男孩死了,但皇帝不应该不高兴啊,”男爵说,“他们飞进了沙漠,闯进了风暴中。”
“是的,有这么多事故,真是挺方便的。”伯爵赞同道。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口气,伯爵。”男爵说。
“愤怒是一回事,暴力是另一回事,”伯爵说,“我警告你:如果我在这里也遇上一起倒霉的意外,那么,各大家族都会了解你在厄拉科斯的所作所为。他们早就怀疑你做买卖的方式了。”
“最近我能回忆起的唯一一次买卖,”男爵说,“就是运送几个军团的萨多卡到厄拉科斯。”
“你认为可以拿这事要挟皇帝?”
“我可没这么想。”
伯爵微微一笑。“萨多卡司令会供认,他们的行动并未得到皇帝的允许,只是想跟你的弗雷曼坏蛋打上一仗。”
“也许很多人不会相信这样的供词。”男爵说。但这样的威胁使他动摇了。萨多卡人真那样严守军纪?他暗自思忖。
“皇帝的确希望审查一下你的账簿。”伯爵说。
“随时恭候。”
“你……啊……不反对?”
“不。我在宇联公司担任董事之职,让我承担得起最细致的审查。”他心里在想:就让他诬告好了,曝光就曝光。而我将站在那里,像普罗米修斯一般,说道:“看着我,我是被冤枉的。”那以后,就随他对我提出任何别的指控,哪怕是真实的指控。因为各大家族都不会再相信一个诬告者的第二次指控。
“毫无疑问,你的账簿肯定经得起最细致的审查。”伯爵喃喃道。
“皇帝为何这么痴心想将弗雷曼人一网打尽?”男爵问。
“想改变话题,啊?”伯爵耸耸肩,“想消灭他们的是萨多卡人,而不是皇帝。他们需要练习杀戮……而且,他们讨厌做事留尾巴。”
他在提醒我,他背后有一群嗜血的杀手撑腰,他是不是想以此恐吓我?男爵思忖着。
“做买卖总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杀戮,”男爵说,“但总得有个限度。总要留点人,来开采香料吧。”
伯爵爆发出一声唐突刺耳的大笑。“你觉得你能驾驭弗雷曼人?”
“这样的弗雷曼人肯定不会太多,”男爵说,“但杀戮已经使我的人惶惶不安。现在是时候考虑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厄拉科斯的问题了,我亲爱的芬伦。我必须承认,这一灵感来自于皇帝。”
“啊?”
“瞧,伯爵。给我灵感的是皇帝的监狱星球,萨鲁撒·塞康达斯。”
伯爵两眼放光,盯着他。“厄拉科斯和萨鲁撒·塞康达斯之间有什么关系?”
男爵觉察到芬伦眼中闪过的戒心,说道:“目前还没关系。”
“目前还没?”
“只要把厄拉科斯当成一个监狱星球,就可以在这� ��发展出一支稳定的劳工队伍。你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你预计犯人的人数会增加?”
“一直有骚乱发生,”男爵承认说,“我不得不更加严苛地榨取利润,芬伦。毕竟,为了运送我们双方的军队到厄拉科斯,你知道我向该死的公会付了多少钱。钱总要有个来处嘛。”
“我给你个建议,没有皇帝的允许,不要把厄拉科斯用作监狱星球。”
“当然不会。”男爵说。芬伦的声音突然透出一股寒意,他不禁纳闷起来。
“还有件事,”伯爵说,“我们听说,雷托公爵的那位门泰特,杜菲·哈瓦特,此人没死,还成了你的手下。”
“这样的人才白白浪费,我下不了手。”男爵说。
“但你向我们的萨多卡司令撒了谎,说哈瓦特死了。”
“仅仅是个善意的谎言,我亲爱的伯爵。我可不想跟那男人吵个没完。”
“哈瓦特是真正的叛徒吗?”
“啊,天哪,不!叛徒是那个假医生,”男爵抹掉脖子上的汗水,“你一定要明白,芬伦。我失去了一个门泰特,你知道的。但是,我从来没试过身边没有门泰特的日子,太难熬了。”
“你怎么让哈瓦特转而效忠你的?”
“他的公爵死了。”男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用不着怕哈瓦特,我亲爱的伯爵。这个门泰特人体内已被注入一种潜伏的毒药,我们在他的餐食中掺入解毒药,如果没有解毒药,毒药就会发作——他几天内就会死。”
“撤掉解毒药。”伯爵说。
“但他还有用!”
“他知道太多活人不该知道的事。”
“可你说过,皇帝并不怕事情暴露。”
“别耍花样,男爵!”
“只要看到盖有御玺的圣旨,我自会服从命令,”他说,“但我不会服从你一时的念头。”
“你认为它是一时的念头?”
“还能是什么呢?皇帝也欠我的情,芬伦。我为他除去了那个讨厌的公爵。”
“在一堆萨多卡的帮助下。”
“皇帝还能在哪儿找到像我这样的家族,能为他提供伪装的军装,隐瞒他插手此事的事实?”
“他向自己提过同样的问题,但强调的重点稍有不同。”
男爵打量着芬伦,注意到下颚紧绷的肌肉,看得出他正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啊,现在,”男爵说,“我想,皇帝该不会想秘密地对付我吧。”
“他希望不至于有这个必要。”
“皇帝绝不会相信我威胁到了他!”男爵故意在语气中流露出愤怒和悲痛。他想:就让他在这件事上冤枉我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一边登上王位,一边捶胸顿足地诉说自己的冤屈。
伯爵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显得很遥远,他说:“皇帝相信他的直觉告诉他的一切。”
“皇帝敢当着整个兰兹拉德委员会的面控告我叛国吗?”男爵说。他满怀希望地屏住呼吸。
“皇帝没有什么不敢的。”
在浮空器的支撑下,男爵一个急转身,遮掩住脸上的表情。这竟然能在我的有生之年实现!他想,黄袍加身!就让他冤枉我吧!到那时——通过贿赂和威压,各大家族会集结起来:他们会纷纷聚在我的旗帜之下,就像一群寻求庇护的农民。他们最为害怕的事,就是皇帝的萨多卡军队不受法律的约束,将各大家族各个击破。
“皇帝真诚希望,他永远不必指控你犯下叛国之罪。”伯爵说。
男爵发现很难控制自己的语气,让话中只流露出委屈,而不暗藏讽刺之意,但他还是极尽所能。“我一直忠心耿耿,这些话让我深受打击,我都无法用言语形容。”
“嗯……啊……嗯……”伯爵说。
男爵依然背对着伯爵,点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该去竞技场了。”
“是啊。”伯爵说。
他们走出了隔音锥区,肩并肩朝大厅尽头的那群小家族走去。从城堡的某处传来沉闷的钟声——竞技比赛入场前二十分钟的告示。
“小家族的人正等你领他们入场呢。”伯爵一边说,一边朝身边的人点头致意。
一语双关……一语双关,男爵想。
他抬头望着大厅出口侧面的一排新的辟邪之物——巨大的公牛头,已故雷托公爵的父亲厄崔迪老公爵的油画像。男爵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不祥的感觉,他真想知道这些辟邪物过去是如何激励雷托公爵的,它们曾挂在卡拉丹的大厅里,后来又挂在了厄拉科斯。神勇的父亲和杀死了他的那头公牛的头颅。
“人类只有啊……一种……科学。”伯爵说着,两人引领着一群拥趸,从大厅进入了休息厅——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窗户很高,地上铺着白紫相间的地砖。
“什么科学?”男爵问。
“是嗯……啊……不满足……的科学。”伯爵说。
后面尾随的小家族的人一脸媚态,像应声虫一样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赞美,但侍者同时推开了大门,突然涌进的马达轰鸣声将这些笑声盖了下去。外面排着一排地行车,车上的三角旗在微风中飘扬。
男爵抬高嗓门,压过那突如其来的马达声,说道:“希望我侄子今天的表演不会让你失望,芬伦伯爵。”
“我啊……心中啊……充满了……期待,是的,”伯爵说,“出身……啊……是必须考虑的一点,这是……口头流程的……啊……要求嘛。”
一惊之下,男爵身体突然一僵,为了掩饰,他有意在出口的第一个台阶上绊了一下。口头流程!那是有关背叛皇室的谋反罪行的报告!
但伯爵却咯咯地笑起来,装成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男爵的手臂。
尽管如此,在去竞技场的路上,男爵始终放心不下。他靠坐在配有装甲护板的汽车座椅上,一直暗暗查看坐在身旁的伯爵,他暗自思忖,皇帝的信使为什么要在小家族的人面前开那个玩笑。显而易见,芬伦很少做他认为不必要的事情,如果能用一个词,他绝不会用两个词,一句话能讲明白的,绝不会用几句话。
他们在三角形竞技场的金色包厢中落座,顿时号角齐鸣,包厢四周一层层的看台上挤满了喧哗的人群和飞舞的三角旗。就在此时,男爵得到了回答。
“亲爱的男爵,”伯爵凑到他耳边,“你应该知道,皇帝还没正式批准你选的继承人,对不?”
极度震惊之下,男爵觉得周围的吵闹声全消失了。他盯着芬伦,几乎没看见伯爵夫人穿过外面的卫队,进入金色包厢,来到他们中间。
“这就是我今天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伯爵说,“皇帝想让我考察一下,你是否挑选了一个合适的继嗣。平时大家都隐藏在面具之下,没有什么比在竞技场上更能暴露一个人的真正实力,对吧?”
“皇帝允诺让我自己选择继嗣!”男爵咬牙说道。
“咱们来看看吧。”芬伦说完,便扭头去招呼他的夫人。她坐下来,对着男爵微微一笑,接着把注意力投向下方的沙地。竞技场上,菲德—罗萨穿着紧身衣裤露面了——右手戴着黑色手套,握着一把长刀;左手戴着白手套,拿着一把短刀。
“白色代表毒药,黑色代表纯洁。”芬伦夫人说,“奇怪的风俗,是不是,亲爱的?”
“啊……”伯爵说。
欢呼声从家族成员占据的看台上响起。菲德—罗萨驻足片刻,接受他们的欢呼。他抬起头,扫视着那些面孔——他的表兄姊妹、同父异母兄弟、妻妾们和远亲们。那么多张嘴,就像一只只粉红色的喇叭,在一片彩色服装和旗帜的海洋中大声欢呼。
菲德—罗萨突然想到,那一排排脸正渴望看到鲜血飞溅的场面,无论是奴隶角斗士的,还是他的。当然,在这次角斗中,无疑只有一种结果。这里的危险只是形式上的,并无实质——但是……
菲德—罗萨举起手中的双刀,对着太阳,以古老的方式向竞技场的三个角落致敬。白手套(白色,毒药的象征)中的短刀先入鞘;黑手套中的长刀——纯洁的刀刃现在并不纯洁,因为刀上也涂上了毒药:这一秘密武器将把今日变成纯属他个人的胜利。
他花了片刻时间,调整好身上的屏蔽场,接着停下来,感受到前额的皮肤有点发紧,确信自己受到了妥善的防护。
时间似乎停止了,但菲德—罗萨如经理人打破了僵局:他向助手们点点头,用审视的目光检查他们的装备。带着尖刺、闪闪发光的脚镣已就位,倒刺和铁钩上飘舞着蓝色旗幡。
菲德—罗萨向乐队发出信号。
节奏缓慢的进行曲奏了起来,声音洪亮,古老而隆重。菲德—罗萨率领他的队伍穿过角斗场,来到他叔叔的金色包厢下,躬身行礼。当庆典的钥匙扔下来时,他抓住了它。
音乐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沉寂中,他退后两步,举起钥匙,高呼道:“我把真理的钥匙献给……”他停下来,知道他叔叔会想:这个年轻的傻瓜终究还是想把钥匙献给芬伦夫人,这将引起一场事端!
“……献给我的叔叔和保护人,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菲德—罗萨高声叫道。
他高兴地看到叔叔舒了口气。
音乐重新响起,这回是快节奏的进行曲,菲德—罗萨领着他的人重新跑到竞技场,回到警戒门的门口,这道门只允许佩戴识别带的人进出。罗萨本人很自豪,他从不使用警戒门,也很少需要护卫。但今天,这些都是用得着的——特殊安排有时会有特殊的危险。
寂静再一次笼罩竞技场。
菲德—罗萨转过身,面对着他对面的大红门——角斗士将通过那道门进场。
特殊的角斗士。
杜菲·哈瓦特的这个计划真是高明,简单且直接,菲德—罗萨想。不会给奴隶角斗士下药——这是此次竞技的危险之处。但是,这名男子的潜意识中被灌输进一个关键词语,在关键时刻,只要念出这个词,他的肌肉就会僵住,动弹不得。菲德—罗萨的脑中反复念着这个生死攸关的词语,张口无声地念道:“人渣!”对观众来说,他们看到的是一名未被下药的奴隶溜进了竞技场,企图杀死未来的男爵。精心安排好的证据都将指向奴隶主管。
红色大门的辅助电机发出低沉的哼鸣,大门慢慢开启。
菲德—罗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道门。开始的一刻最为关键。奴隶角斗士一出场,训练有素的眼睛就能从他的外表获取到需要的信息。按理,所有的角斗士都应被注入伊拉迦药,成为任意宰割的对象。但你还是需要注意他们举刀的方式、防卫的方向,看他们是否意识到观众的存在。通过一名奴隶昂头的姿势,就能得到反击和佯攻的重要线索。
红色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一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人冲了进来,他剃着光头,眼窝深陷。皮肤呈胡萝卜色,正是注射了伊拉迦药之后的颜色。但菲德—罗萨知道那颜色是涂上去的。这个奴隶穿着绿色紧身连衣裤,腰缠一条半身屏蔽场腰带——带子上的箭头指向左方,表明奴隶的左边身体有屏蔽场防护。他用使剑的方式举着刀,刀尖稍稍向外伸出,从姿势看,这是一名受过训练的武士。慢慢地,他步入竞技场,用屏蔽场一侧的那边身体朝着菲德—罗萨和警卫门边的那群人。
“我不喜欢这家伙的样子,”一个为菲德—罗萨拿倒钩的人说,“你确信他注射过药物了,大人?”
“他的颜色是对的。”菲德—罗萨说。
“可他的姿势就像一名武士。”另一个护卫说。
菲德—罗萨向前走了两步,走到沙地上,打量着奴隶。
“他的胳膊怎么了?”一个护卫说。
菲德—罗萨的目光看向奴隶左前臂上的一块鲜血淋淋的抓伤,然后顺着手臂看向他的手,最后看到了绿色裤子左臀上的一个用鲜血画成的图案——一块湿乎乎的图形:鹰的轮廓。
鹰!
菲德—罗萨抬起头,看着那双深陷的黑色眼睛,发现它们正瞪着自己,带着非同寻常的警惕。
这是雷托公爵的武士,被我们在厄拉科斯俘虏了!菲德—罗萨想,这不是一般的角斗士!一股寒意贯穿全身。他纳闷哈瓦特是不是另有安排——伪装中套着伪装。最后惩罚只会落到奴隶总管身上!
菲德—罗萨的首席助手在他耳边说道:“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样子,大人。让我先在他拿刀的手臂上扎上两个钩刺。”
“我自有自己的钩刺,”菲德—罗萨说着,从助手那里接过一对长长的、带倒钩的长矛,掂了掂分量,试试称不称手。这些倒钩也该涂上药,但这一次没有,首席助手也许会因此丢掉性命。但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次角斗之后,你会成为英雄,”哈瓦特当时是这么说的,“不顾意外发生的变节行为,像男子汉一样一对一杀死你的角斗士。奴隶总管会被处死,你的人会接替他的职务。”
菲德—罗萨又向前走了五步,进入竞技场内,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打量着奴隶。他知道,看台上的行家应该已经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了。从皮肤颜色上看,这名角斗士应该是被注射了药物,但他脚步很稳,一点也没有发抖。看台上的粉丝应该正在交头接耳:“看他站得多稳,他应该躁动不安才是——要么进攻,要么退却。可是,瞧啊,他在保存实力,等待时机。按道理不应该这样。”
菲德—罗萨感到兴奋起来,内心一股火焰在燃烧。让哈瓦特的诡计见鬼去吧,他想,我能对付这个奴隶。抹了毒药的是我的长刀,而不是短刀,就连哈瓦特都不知道这事。
“嗨,哈克南!”那奴隶大叫道,“准备好受死了吗?”
整个竞技场死一般的沉寂。奴隶从不主动挑战!
现在,菲德—罗萨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奴隶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满是绝望而引起的凶残。他打量着这人的站姿,奴隶浑身放松,肌肉蓄势待发。通过奴隶间的小道消息,这名奴隶得知了哈瓦特传达来的讯息:“你将获得一次杀死小男爵的真正机会。”看来,这部分的计划已经顺利实施了。
菲德—罗萨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他举起了倒钩。从对手的站姿上,他看出自己的计划将会成功。
“嗨!嗨!”那个奴隶向他挑衅,向前逼近两步。
现在,看台上应该没人会看不出来了,罗萨想。
药物应该引起恐惧,使这个奴隶失去很大的战斗力,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泄露他的内心——他不可能有赢的希望。准男爵那只戴白手套的手握着一把刀,他知道那把刀上涂了什么毒药。准男爵从不会让对手死得痛快利落,他喜欢展示稀有毒药的药效,他会站在竞技场中,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受害者,指出毒药有趣的副作用。这名奴隶有害怕之意——但没有惊恐万状。
菲德—罗萨高高举起钩刺,用近于问候的态度点了点头。
角斗士猛扑过来。
他的佯攻和防守反击是菲德—罗萨见过的对手中做得最好的。一次精准算计好的侧击,差一点就砍断了准男爵左腿的脚筋。
菲德—罗萨一跃而开,将一根带有倒钩的长矛扎在了奴隶的右前臂上,倒钩完全刺入肌肉,不伤到筋骨是不可能拔出来的。
看台上不约而同响起了惊呼。
这声音听得菲德—罗萨洋洋得意。
他知道叔叔现在的感受,他正和来自宫廷的观察员芬伦伯爵夫妇坐在一起,不可能对这次角斗进行干预。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留意着。对于竞技场上发生的事,老男爵只会用一种方式作出理解:有人要威胁他。
那奴隶后退一步,用牙齿咬住刀,用旗布将插在手臂上的倒钩长矛绑在了手臂上。“简直就是蚊子叮!”他大叫道,接着再次向前逼近,刀子握在了手里,以左侧身子面对对手,身体后倾,最大程度地利用半个屏蔽场保护身体。
这些动作也没有逃过观众的眼睛,尖叫声从家族包厢中传来。菲德—罗萨的助手也在喊叫,问是否需要他们上场协助。
他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回警戒门。
我将给他们奉上一场前所未有的精彩表演,菲德—罗萨想,场上没有待宰的羔羊,不会让他们舒舒服服坐在那里,从容欣赏屠宰的场面。今天的角斗将攫住每个人的五脏六腑,让他们胆战心惊。当我成了男爵,他们会记住这一天,每个人都会因我今天的勇猛而对我畏惧三分。
那奴隶像螃蟹一样侧身前行,菲德—罗萨则缓缓让出地盘。竞技场的沙土在脚下嘎吱作响,他听见奴隶的喘气声,却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丝血腥味。
准男爵稳步后退,他闪到右侧,手中第二根钩刺已经就位。那奴隶跃到一边,菲德—罗萨似乎绊了一下,只听见看台上一片尖叫。
那奴隶再一次扑了过来。
上帝啊!好一个勇猛的斗士!菲德—罗萨立即跳开,心里想着。他全仗着年轻人的矫捷身手才保住了一命。但他还是把第二根带钩长矛插在了奴隶右臂的三角肌中。
看台上顿时爆发出刺耳的欢呼。
他们在为我欢呼,菲德—罗萨想。他能听出喝彩声中的狂热,正如哈瓦特说过的一样。他们以前从来没为一个家族斗士这么欢呼过。带着一丝冷酷,他想起了哈瓦特和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更容易被你钦佩的敌人吓倒。”
菲德—罗萨敏捷地退到竞技场中央,好让观众看得更加清楚些。他抽出长剑,屈膝蹲下,等待奴隶的冲锋。
那奴隶耽搁了片刻,将第二根长矛绑在手臂上,接着快步追了上来。
让整个家族好好瞧瞧,菲德—罗萨想,我是他们的敌人;让他们一想到我,就想到我现在的勇猛吧。
他抽出短刀。
“我不怕你,哈克南猪。”那角斗士说道,“你的折磨伤不了死人。在你的助手碰我之前,我就会自我了断,但在那之前,我会让你为我陪葬!”
菲德—罗萨狞笑着,抽出涂有毒药的长剑。“来试试这个。”他说,并用另一只手上的短刀发起佯攻。
那奴隶把刀换到另一只手中,向内一转,格挡开准男爵的短刀——那把白手套握着的刀,按惯例应该涂有毒药。
“去死吧,哈克南人!”那角斗士气喘吁吁道。
两人扭打着侧步而行,穿过沙地。菲德—罗萨的屏蔽场和奴隶的半身屏蔽场相交,迸出蓝色的闪光,周围的空气充满了来自屏蔽场的臭氧味。
“死在你自己的毒药上吧!”奴隶咬牙切齿道。
他开始用力把菲德—罗萨戴白手套的手朝内扳去,将他认为涂有毒药的短刀朝菲德—罗萨身上刺去。
让他们好好瞧瞧!菲德—罗萨想。他挥下长刀,然而叮当一声,刀砍在了奴隶手臂上插着的长矛上,没有伤到他。
菲德—罗萨只觉一阵绝望,他没想到带钩刺的长矛竟会帮了奴隶,它们成了他的另一个屏蔽场。还有,这奴隶真是力大无比!短刀竟被无情地逼向了自己。菲德—罗萨不得不想到一个事实:一个人也可能死在一把没涂毒药的刀上。
“人渣!”菲德—罗萨喘着大气念出了这两字。
听到这个关键词,角斗士的肌肉听话地松弛了下去,对菲德—罗萨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推开奴隶,在两人间腾出挥舞长刀的空间,接着,涂有毒药的刀尖轻巧一划,在奴隶的胸膛上划下一条红色的口子。毒药立刻造成了致命的痛楚,那奴隶放开了手,踉踉跄跄朝后退去。
现在,就让我亲爱的家族成员好好瞧瞧吧,菲德—罗萨想,让他们想想这个奴隶,他企图把他认为涂有毒药的刀扭转过来刺我,结果呢?让他们想想,一个被送入竞技场的角斗士,怎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最后,让他们时刻记住,他们永远也无法确定我哪只手里会握着毒刀。
菲德—罗萨静静地站着,看着奴隶缓慢的动作。那人迟疑不决地晃动着,每一名观众都辨认出了他脸上神情的意思,死亡就写在那里。奴隶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自己是怎么送命的。不该涂毒药的刀上涂了毒药。
“你!”那奴隶呻吟着。
菲德—罗萨朝后退去,给死神让出空间。毒药的麻痹成分还没充分起效,但奴隶迟缓的动作说明它在慢慢生效。
奴隶摇摇晃晃向前走着,像被一根绳子拉着似的。拉一下,向前摇晃一步,每迈出一步,他的意识里就只有这一步。他手里仍然拿着刀子,刀尖颤动着。
“总有一天……我们……的人……会……杀死……你。”他喘着气说道。
奴隶的嘴悲哀地微微一拧。他瘫坐到地上,浑身一僵,接着面朝下倒了下去。
整个竞技场一片寂静,菲德—罗萨往前走去,脚尖伸入奴隶身下,将他翻转过来,好让观众看清他被毒药扭曲的脸、痉挛的肌肉。但角斗士已经用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胸膛上露着刀把。
沮丧之余,菲德—罗萨微微感到一丝钦佩,这名奴隶竟能战胜毒药的麻痹效果,最后了结自己的性命。钦佩之余,他意识到这里面有一种真正令人恐惧的东西。
令人恐惧的就是使一个人成为超人的力量。
菲德—罗萨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他意识到周围的看台上正爆发出狂热的喧嚣,人们正放肆地欢呼着。
菲德—罗萨转过身,抬头看着他们。
除了老男爵、伯爵和他的夫人,所有人都在吹呼。老男爵用手支着下颌坐在那里深思着。伯爵和他的夫人正盯着他,笑容像假面一样挂在脸上。
芬伦伯爵转身对他的夫人说道:“啊……嗯……一个足智多谋的……年轻人。哦,嗯……啊,亲爱啊!”
老男爵看看她,又看看伯爵,接着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竞技场上。他想:差一点就杀了我的侄儿!愤怒逐渐压倒恐惧。今晚,我将把那个奴隶总管架在火上慢慢烤死……如果这个伯爵和夫人也曾插手于此……
对菲德—罗萨来说,老男爵包厢里的谈话太过遥远,他们的谈话淹没在四面八方兴奋的跺足呐喊声中:
“头!头!头!头!”
老男爵沉着脸,他看到了菲德—罗萨转身看着他的方式。他极力克制心中的怒气,朝竞技场中站在死尸旁的年轻人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给这孩子一颗人头吧,他揭露了奴隶总管的真面目,理应得到这份奖赏。
菲德—罗萨看到了叔叔表示同意的信号,心想:他们以为给了我荣誉,我要让他们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他看见他的助手拿着一把锯刀走过来,准备割下战利品,便挥手让他们退回去,助手们犹豫着,于是他再次挥手重复刚才的指令。他们以为区区一颗人头就算给我荣誉了!他想。他弯下腰,将角斗士交叉放在胸前,抱着弹出的刀把,接着拔出刀,放在他软绵绵的手中。
这些事眨眼间就做完了,接着他站起身,打手势召来助手。“给这个奴隶留个全尸,和他手中的刀一起埋葬,”他说,“他应得的。”
金色包厢中,芬伦伯爵凑近老男爵,说道:“高贵的行为,一个……大胆的壮举。你的侄儿既有勇气又有风度。”
“他拒绝人头,这是对大家的侮辱。”老男爵嘀咕着。
“并非如此。”芬伦夫人说。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四周的看台。
老男爵注意到她颈部的纹理——真正可爱的滑嫩肌肤——如小男孩一般。
“他们喜欢你侄儿的做法。”她说。
坐在最远位置上的人都明白了菲德—罗萨的举动,人们看着助手把完整的奴隶尸体抬走。老男爵看着观众,意识到伯爵夫人的看法是正确的。观众简直发了疯,他们相互击打,又是尖叫又是跺脚。
男爵疲倦地说:“我将不得不下令举行一次盛宴。大家的精力还没发泄完,你不能这样把他们打发走。他们一定要明白,我和他们一样高兴极了。”他向卫兵打了个手势,于是上方的一名仆从立即跑到包厢上,把橙色的哈克南三角旗举起,放下——一次,两次,三次——发出举行宴会的信号。
菲德—罗萨穿过整个竞技场,站到金色包厢下。刀已经入鞘,双臂垂在两侧,人群的喧嚣丝毫没有减弱,他抬高嗓门,冲着上面喊道:“举行贺宴吗,叔叔?”
观众看到了这边的讲话,于是吼声渐渐平息,他们等待着。
“为你庆功,菲德!”男爵冲下面大声说道。他再次命令三角旗发出信号。
竞技场对面,警卫屏障已经撤下,一些年轻人跳入竞技场,向菲德—罗萨跑来。
“是你命令撤掉警卫屏障的,男爵?”伯爵问。
“没人会伤害这小子。”老男爵说。“他是英雄了。”
第一批人冲到菲德—罗萨面前,把他扛在了肩上,开始绕着竞技场游行。
“今晚,他可以不带武器,不穿屏蔽场,独自走过哈克治安最差的街区,”男爵说,“只要有他在,他们会把最后一点食物、最后一滴酒让给他。”
男爵从椅子上撑起身,把一身肥肉安顿在浮空器中。“请原谅,我要先行告辞了。有些事需要我立即去处理,卫兵会护送你们返回城堡。”
伯爵站起身,俯首行礼。“当然,男爵。我们正盼着宴会呢。我……嗯……还没参加过哈克南人的庆功宴呢。”
“是的,”男爵说,“庆功宴。”他转过身,走出包厢的私人出口后,便立即被他的卫兵围了起来。
一名卫队长向芬伦伯爵鞠了个躬。“有何吩咐,大人?”
“我们……啊……先等一会儿……等人群散去后再走。”伯爵说。
“是,大人。”那人弯下腰,向后退了三步。
芬伦伯爵看着自己的夫人,再次用他们的私人密语说道:“你一定也看见了?”
芬伦夫人用同样的密语回答道:“那小子事先知道角斗士没被注射药物。他有过片刻的恐惧,但没有感到惊讶。”
“都是计划好了的,”他说,“整场表演都是计划好的。”
“毫无疑问。”
“是哈瓦特安排的。”
“确实如此。”她说。
“我刚才还命男爵除掉哈瓦特。”
“那是一个错误,亲爱的。”
“我现在知道了。”
“也许,哈克南人马上就会有一个新男爵了。”
“如果由哈瓦特策划的话。”
“他的计划肯定经得起考验,真的。”她说。
“那个年轻人更容易控制。”
“对我们来说……今晚之后。”她说。
“按你预期,引诱他应该不难吧,我孩子的妈妈?”
“不难,亲爱的。你也看到他瞧我的眼神了。”
“是啊,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得到他的这条血脉了。”
“的确,很明显,我们必须控制住他。我将在他内心深处灌输一个控制他肌肉和神经的词语,将他牢牢捏在手心。”
“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你一确定就走。”他说。
她打了个寒战。“当然,我可不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生孩子。”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整个人类。”他说。
“你做的都是些容易的事。”她说。
“我也要克服一些传统的偏见,”他说,“瞧,那种相当原始的偏见。”
“我可怜的人儿,”她拍拍他的脸颊,“你知道,这是拯救血脉的唯一办法。”
他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道:“我相当理解我们所做的事。”
“我们不会失败的。”她说。
“负罪感一开始也有失败的感觉。”他提醒说。
“没有罪,”她说,“在催眠状态下,让菲德—罗萨的灵和肉进入我的子宫——之后我们马上离开。”
“他的叔叔,”他说,“你以前见过这么变态的人吗?”
“他很残忍,”她说,“但他的侄子可能会变得更糟。”
“还得感谢他叔叔。瞧,如果用其他方式抚养这小子——比如说,用厄崔迪家族的准则引导他——你觉得怎样?”
“真让人难过。”她说。
“除了这小子,还有那厄崔迪家的孩子,要是我们能同时拯救他俩就好了。我听说过那个年轻人保罗的情况,他是一个可敬的小伙子,是先天血统和后天训练的优良结合,”他摇摇头,“但我们不应该对贵族的不幸过多地悲伤。”
“贝尼·杰瑟里特有句格言。”她说。
“你们对每件事都有格言!”他不满地说道。
“你会喜欢这一句的,”她说,“是这样说的:‘死要见尸;即便见尸亦有可能有假。’”
穆阿迪布在《反思的年代》中告诉我们,他第一次与厄拉奇恩的必需品起冲突时,他的教育才真正开始。那时,他学会了通过竖沙杆来判断天气,通过皮肤的刺痛来判断风力,也学会了在沙暴中如何用鼻声交谈,如何收集从身体散发在周围的水,并守护它,保存它。当他的眼睛呈现成伊巴德蓝时,他学会了恰科博萨人的生活方式。
——摘自斯第尔格为伊勒琅公主《穆阿迪布其人》所作的前言
斯第尔格的队伍在沙漠里走错了两次路,最后终于在一号月亮暗淡的光线下爬出了盆地,回到了穴地。当闻到家园的气息后,一个个穿长袍的身影加快了脚步。在他们身后,灰色的曙光在地平线的峡谷上方闪亮,按弗雷曼人的历法,现在正值仲秋,他们称之为帽岩月。
被风刮落的枯叶散落在悬崖脚下,应该是穴地的孩子堆集在那儿的,但队伍行进的声音(除了保罗和他母亲不时发出的笨拙声)完全与夜幕下大自然的声音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保罗擦擦额头上被汗浸湿的沙尘,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接着听到了契尼的低语:“照我说的做:把你兜帽的帽檐放下来,盖着额头!只把眼睛露在外面。你在浪费水分。”
身后传来小声的命令,要求保持安静。“沙漠听见你们了!”
上方高高的岩石上响起一声鸟鸣。
队伍停了下来,保罗感觉到突如其来的紧张感。
从岩石那儿响起一声轻微的敲击声,轻得就跟耗子在沙地上跳的声音差不多。
又一声鸟鸣。
队列一阵骚动。耗子跳动的声音继续,一点点蹦到沙地另一边去了。
� ��一声鸟鸣。
队伍重新开始攀爬,钻进了岩石中的一条裂缝。但现在弗雷曼人都屏住了呼吸,这让保罗更加小心。他发现大家都在偷偷瞧着契尼,她似乎有些畏缩。
现在,脚下踩着岩石了,周围出现了微弱的衣袍拂动的声音。保罗感觉到纪律有点松懈,但契尼和其他人仍然保持着沉默。他跟着一个人影,爬上几级台阶,转过一个弯,走过更多台阶,进入一条地道,穿过两道密封水汽的门,最后走进一个被球形灯照亮的狭长走廊,岩壁和岩顶是黄色的。
保罗看见四周的弗雷曼人纷纷把兜帽放到了脑后,摘掉鼻塞,大口呼着气。有人在叹息。保罗扭头寻找契尼,发现她已经从他身边离开。他被一群穿着长袍的人围着,有人撞了他一下,说着:“对不起,友索。挤死了!总是这样。”
在他左边,一个长着满面腮胡的瘦长脸转过来看着他。他名叫法鲁克。染上污迹的眼窝里,有着一双深蓝的眼眸,在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幽深了。“摘掉你的兜帽,友索,”法鲁克说,“到家了。”他帮保罗解开兜帽的挂钩,用胳膊肘在人群中挤出一块空地。
保罗取掉鼻塞,把口罩转到一边。各种异味向他袭来:没洗澡的汗臭味,蒸馏回收水分产生的酸味,还有人体散发出的臭味。最强烈的是一股香料和类似香料混合物的味道。
“为什么还要等,法鲁克?”保罗问。
“我想,是为圣母吧。你也听到消息了吧——可怜的契尼。”
可怜的契尼?保罗暗问。他看了看四周,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她究竟去哪儿了,母亲去哪儿了?
法鲁克深深吸了口气。“家的味道。”他说。
保罗发现这个人居然在享受空气里的这股恶臭,他的话音中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咳嗽声,她的话穿过拥挤的人群,传到他耳中:“你们穴地的气味真浓,斯第尔格。我知道你们用香料造了许多东西……造纸……塑料……这是化学爆炸物的味道吗?”
“你闻一闻就知道这些事了?”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保罗意识到她说这些是为他好,她希望他快点接受这种恶臭对嗅觉的侵袭。
队伍前方传来一阵低声的骚动,整个队列似乎长长地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那么,是真的了,列特死了。”
列特,保罗想。然后是:契尼,列特的女儿。这些碎片在他脑中拼了起来。列特是那个行星生态学家的弗雷曼名字。
保罗看着法鲁克,问道:“是那个名叫凯恩斯的列特?”
“只有一个列特。”法鲁克说。
保罗转过身,盯着他前面一个弗雷曼人的背影。那么,列特·凯恩斯已经死了,他想。
“是哈克南人耍的诡计,”有人小声说,“弄得像一次意外事故……在沙漠里迷路……一次扑翼飞机坠毁事件……”
保罗感到怒火中烧,这个人把他们当朋友,助他们逃脱哈克南人的追捕,又派出弗雷曼军队在沙漠中寻找两个迷路的人……又一个哈克南人的受害者。
“友索还渴望报仇吗?”法鲁克问。
保罗还没来得及回答,便传来一声低沉的召唤,整个队伍迅速前行,卷着保罗一起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空间。这是一块开阔的空地,对面站着斯第尔格和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全身裹着一件亮丽的袍服,橙色和绿色相间。手臂裸露在外,一直到肩膀。皮肤呈淡褐色,高高的额头上,黑色的头发向后梳起,更突显出她那尖尖的颧骨和深色双眼间的鹰勾鼻。
她转身面对着他,保罗看到她耳垂上挂着金色的耳环,上面还穿着计水环。
“就是他打败了我的詹米?”她问。
“请安静,哈拉,”斯第尔格说,“是詹米要求的——他发起了泰哈迪—阿尔布汗。”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她说着,猛地摇了摇头,计水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的孩子竟被另一个孩子弄得没有了父亲!肯定是意外!”
“友索,你多大了?”斯第尔格问。
“十五标准岁。”保罗说。
斯第尔格的眼睛扫过整个队伍。“你们中有人敢向我挑战吗?”
沉默。
斯第尔格看着这个女人。“在我学会他那神奇的格斗术之前,我也不会向他挑战。”
她回望着他。“但是……”
“你看见那个与契尼一起去见圣母的陌生女人了吗?”斯第尔格问,“她是一个来自外星的萨亚迪娜,也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和这孩子都会这种神奇的格斗术。”
“李桑·阿尔—盖布。”那女人小声说。当转过来望向保罗的时候,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敬畏。
又是那个传说,保罗想。
“也许吧,”斯第尔格说,“但还没得到验证。”他重新看向保罗。“友索,按照我们的规矩,你现在要为詹米的女人和他的两个儿子负起责任。他的牙帐……他的住所,是你的了,他的咖啡用具也是你的……还有这个,他的女人,也是你的。”
保罗打量着这个女人,暗自思忖:为什么她不为自己的男人哀悼?为什么看不出她有恨我的意思?突然,他发现所有的弗雷曼人正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有人轻声道:“还有事要做呢。快说吧,你如何接受她。”
斯第尔格说道:“你接受哈拉作为你的女人,还是仆人?”
哈拉举起双臂,单脚着地,缓缓转身。“我还年轻,友索。别人说,我看起来还像当年我和乔弗在一起时那么年轻……在詹米打败他之前。”
这么说,詹米打败了乔弗,赢得了她,保罗想。
保罗说:“如果我接受她作为我的仆人,之后我可以改变主意吗?”
“在一年的时间内,你可以改变你的决定,”斯第尔格说,“在那之后,她就自由了,可以凭她的心愿作出选择……或者,你也可以随时还给她自由的权利。但不管怎样,照顾她是你的责任,为期一年……而且,对詹米的儿子,你始终负有责任。”
“我接受她作为我的仆人。”保罗说。
哈拉跺着脚,气愤地晃动肩膀。“可我还年轻!”
斯第尔格看着保罗,说道:“谨慎,是一名首领身上有价值的特点。”
“可我还年轻!”哈拉重复着。
“安静!”斯第尔格命令道,“是金子总会发光。带友索去他的住所,负责好他的衣食起居。”
“哦!!”她说。
保罗已经记录下她的许多信息,对她有了初步的评估。他能感觉到队伍的不耐烦,知道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他很想壮胆问问他母亲和契尼去哪儿了,但从斯第尔格紧张的样子看,这么做是一个错误。
他面对哈拉,抬高嗓门,加上颤音,以加重她的恐惧和敬畏,他说道:“带我去住所,哈拉!我们下回再谈你的青春。”
她后退两步,向斯第尔格投去恐惧的一瞥。“他有着古怪的声音。”她嘶哑地说道。
“斯第尔格,”保罗说,“我欠契尼父亲很重一笔债,如果有任何……”
“这将在会议上决定,”斯第尔格说,“你到那时再说吧。”他点点头,示意众人解散,接着转身离开,队伍中其他人跟在他后面一起离去。
保罗抓住哈拉的手臂,感觉到她冰凉的皮肤,她在发抖。“我不会伤害你,哈拉,”他说,“带我去我们的住所。”他用平和宽慰的声音说道。
“一年结束之后,你不会把我赶走吧?”她说,“我知道,我没过去那么年轻了。”
“只要我活着,我这里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他松开她的手臂,“现在走吧。我们的住所在哪儿?”
她转过身,带着保罗走过长廊,向右转了一个弯,进入一个宽阔的地道,头顶上一个个分布均匀的黄色球形灯照亮整个通道。岩石地面光滑平整,很干净,没有一点沙。
保罗走在她的旁边,一边走,一边打量她那鹰一般的轮廓。“你不恨我,哈拉?”
“我为什么要恨你?”
一群孩子在一条岔道的岩台瞧着他们,哈拉朝他们点点头。保罗看到孩子们身后隐约露出几个成年人的身影,半掩在朦胧的挂帘后。
“我……打败了詹米。”
“斯第尔格说举行过葬礼,你是他的朋友。”她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斯第尔格说,你还把水送给死者了,是真的吗?”
“是的。”
“这我都做不到。”
“难道你不为他哀悼吗?”
“到了哀悼的时候,我会为他哀悼的。”
他们穿过一个拱形洞口,从洞口望去,保罗发现这是一个又大又亮的洞室,里面有许多男男女女,正在一些机器旁忙碌。从节奏看,似乎工作很紧急。
“他们在干什么?”保罗问。
过了拱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说道:“他们要赶在我们逃离前完成塑料工厂的生产定额,我们需要许多露水收集器,来种植植物。”
“逃离?”
“在屠夫停止捕杀我们,或者被赶出我们的土地前,我们只能不断逃亡。”
保罗绊了一下,感觉到捕捉到的一个时刻,他记起了一个片断,一段预言景象——但那景象被置换了,像是被剪辑过一样。这段景象和记忆中的稍有不同。
“萨多卡在追捕我们。”他说。
“除了一两个空无人烟的穴地,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她说,“能在沙漠里找到的,只有他们自己的死亡。”
“他们能找到这个地方?”他问。
“可能。”
“但我们却还在花时间……”他朝那落在身后的拱形洞口点了点头,“……制造……露水收集器?”
“种植工作必须继续。”
“什么是露水收集器?”他问。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惊讶。“难道他们什么也没教过你……我是说,在你来的那个星球上?”
“没说过露水收集器。”
“嗨!”她说。就只有这么一个意味深长的字。
“那么,它们到底是什么?”
“你在沙海里看到的每一丛灌木、每一棵草,”她说,“你觉得我们离开后,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每一株植物都得到了最悉心的照料,栽种在小坑里,那些小坑里置有许多光滑的五彩塑料球,当受到光的照耀时,它们呈白色。在黎明时,如果你从高处往下看,会发现它们会发亮,那是白色的反射光。但是当太阳离去,五彩塑料会在黑暗中恢复透明,并极速冷却,将空气中的水汽凝聚在球体表面,水汽聚多,变成露珠,这样就能维持植物的生长。”
“露水收集器。”他喃喃自语,这个方案带有一种简单的美感,他不由得陶醉其中。
“我将在适当的时候为詹米哀悼。”她似乎还没甩开保罗刚刚问的另一个问题,“詹米,他是个好人,就是太容易发怒。他在维持家庭生计上很有一手,对待孩子也很了不起。不管是乔弗的儿子——我第一个孩子——还是他的亲生子,他都视如己出,一视同仁。”她用疑虑的眼光看着保罗:“你也会这样对待孩子们吗,友索?”
“我们不存在那样的问题。”
“可如果……”
“哈拉!”
听到他刺耳严厉的语调,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左手边的拱门里是另一个灯火通明的岩洞。“那里在造什么?”他问。
“他们在修织布机,”她说,“但今晚就会拆掉了。”她指了指左边的一条岔道,“从这里往前,是食品加工和蒸馏服维修车间。”她看着保罗,“你的蒸馏服看上去是新的,不过需要修理的话,我很拿手哦,我就在这厂里工作。”
从这时起,他们不断地碰到一群群人,地道两边的洞口也越来越多。一队男女从他们旁边走过,扛着咯咯作响的沉重包裹,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香料味。
“他们得不到我们的水,”哈拉说,“也得不到我们的香料。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保罗看着地道墙壁上的洞口,看见铺着厚毯子的岩台,墙上挂着鲜亮织物的房间,还有成堆的垫子。洞口的人在他们走近时纷纷沉默下来,目光凶狠地瞪着保罗。
“你打败了詹米,大家都觉得奇怪,”哈拉说,“看样子,等我们在穴地安顿下来后,你得做些事证明一下你的实力。”
“我不喜欢杀人。”他说。
“斯第尔格也这么说。”她说,但声音却透露出怀疑。
前面传来尖细的诵读声。他们走到了另一个洞口处,比保罗看到的任何洞口都要大。他放慢脚步,往里面看去,发现屋里挤满了孩子,他们盘腿坐在栗色的地毯上。
远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旁边站着一个穿黄色大褂的女人,一只手里拿着投影笔。黑板上画满了图——圆圈,三角形,弧线,蛇形曲线和方形,还有被平行线分割的圆弧。女人指着图,一个接一个点下去,尽可能快地移动投影笔。而孩子们有节奏地跟着她的手往下读。
保罗一面听,一面与哈拉继续往穴地深处走去,读书声渐行渐远。
“树,”孩子们齐声朗读,“树,草,沙丘,风,山,山丘,火,闪电,岩石,石块,灰尘,沙,热,避难所,热量,满,冬天,冷,空,侵蚀,夏天,洞,白天,紧张,月亮,夜晚,岩帽,沙潮,斜坡,种植,包扎……”
“这种时间你们还上课?”保罗问。
她的脸变得严肃,声音带着悲痛:“列特教导我们,教育一刻也不能停止。我们会永远记着死去的列特,这是恰科博萨的悼念方式。”
她穿过地道,走到左边,登上一块平台,撩开橙色的门帘,站到一旁。“你的住宅已经准备好了,友索。”
保罗犹豫了一下,没有走上她站的那个平台,他突然不大情愿和这个女人单独相处。同时他也想到,自己正被一种奇怪的生活方式所包围,只有彻底了解弗雷曼人对生态学的看法和价值体系,他才能懂得这种生活方式。他感到这个弗雷曼世界正在引诱他、诱惑他。他知道陷阱里是什么东西——疯狂的圣战,那个他认为应该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的圣战。
“这是你的牙帐,”哈拉说,“你还在等什么呢?”
保罗点点头,终于走到了平台上。他掀起她身后的门帘,摸着织物中的金属纤维,跟着她穿过一个很短的门廊,接着来到了一个大房间中。房间呈正方形,六米见方,地上铺着厚厚的蓝色地毯,蓝绿色的织物遮着岩石墙壁,天花板上也挂着一些黄色的织物,还有几盏黄色的球形灯在轻轻晃动。
感觉像一顶古老的帐篷。
哈拉站在他面前,左手按在臀部,眼睛打量着他的脸。“孩子们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她说,“过一会儿就会出来的。”
保罗飞快地扫了眼房间,以掩盖自己的不安。在他左边,一道帘子半掩着另外一个更大的房间,沿墙摆着一排垫子。他感到通气管中吹来一股微风,看见管口就在正前方,巧妙地隐藏在另一道帘子后。
“要我帮你脱蒸馏服吗?”哈拉问。
“不……谢谢。”
“要我拿吃的来吗?”
“好。”
“那个房间边上有个休息室,”她指着说,“你可以去那里脱蒸馏服,又舒服又方便。”
“你说过我们要离开这个穴地,”保罗说,“难道我们不该开始整理东西了吗?”
“到时候会收拾好的,”她说,“屠夫还没查到我们这里。”
她仍然踌躇着,看着他。
“怎么啦?”他问。
“你还没有伊巴德的眼睛,”她说,“有点奇怪,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吸引力。”
“去拿吃的,”他说,“我饿了。”
她朝他笑了笑,是那种看透一切的女人的微笑,保罗为此感到不安。“我是你的仆人。”说完,她轻快一转身,低头从一道厚厚的帘子下钻了过去,帘子落回原地之前,保罗看见了另一条通道。
保罗感到一阵窝火,他撩开右边薄薄的帘子,进入那个很大的房间,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觉得定不下心来。他想知道契尼去哪儿了……刚刚失去父亲的契尼。
我们在这一点上很相似,他想。
从外面的通道里传来一声哀号,因为隔着帘子,声音听起来很轻。又是一声,稍稍远了些。接着又是一声。保罗意识到是有人在报时。他发现自己还没在这里见过钟表。
一丝淡淡的木馏木燃烧的气味进入他的鼻孔,盖过了穴地里无所不在的臭气。保罗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穴地气味对神经的侵袭。
他又想起了母亲,未来的那些蒙太奇画面里总有她的身影……还有她女儿的身影。这些变化多端的时间在他的意识中舞动,他猛地摇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蛛丝马迹之上,它们向他述说着将弗雷曼人吞没了的文化,阐述着它的深度和广度。
还有各种精细的怪异之处。
他曾在梦中见过这些山洞和这个房间的东西,但是,他所见到的这个东西与他此前见到的一切完全不同。
这里没有毒物探测器的痕迹,在这个洞穴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哪里有使用到它。但他能在穴地的臭气中闻到毒物的气味——有剧毒之物,也有普通的毒物。
一阵帘子响动的“唰唰”声传来,他想应该是哈拉带着吃的回来了,于是转身看去。然而,他没看到哈拉,在撩起的帘子下,他看见了两个小男孩——约摸九到十岁的样子——正用贪婪的眼神看着他。两个男孩都佩戴一把双刃晶牙匕,一手正按着刀柄。
保罗突然回想起弗雷曼人的故事:据传说,他们的孩子战斗起来和大人一样凶悍。
手在舞,嘴在动——
奇思妙想从言语中迸发。
还有那双如饥似渴的双眼!
他是一座自我的孤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洞里挤满了人,虽然洞顶很高的地方有一盏荧光灯,但投下的光线还是非常朦胧,说明这个岩石环绕的空间很大……甚至比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集会厅还要大。她和斯第尔格站在平台上,她估计平台下聚集了五千多人。
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赶来。
到处是人们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已经派人去你儿子的住所叫他来了,萨亚迪娜,”斯第尔格说,“你希望和他商量一下你的决定吗?”
“他能改变我的决定吗?”
“当然,虽然你说话时使用的空气来自你自己的肺部,但……”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她说。
但她还是感到忧心忡忡,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保罗作为借口,退出这条危险的道路。同时,她还要考虑到腹中的女儿。危及到母亲肉体的事,也会危及到女儿的身体。
几个男人扛着卷起的地毯走来,在地毯的重压下发出嘿呦嘿呦的声音。他们把地毯扔在平台上,顿时灰尘四起。
斯第尔格抓住她的手臂,领她回到平台后边边界上,站到一个角形传音区中。他指着传音区里的一个石凳。“圣母将坐在这里。但在她来之前,你可以坐在上面休息一下。”
“我更愿意站着。”杰西卡说。
她看着那几个男人打开地毯,把它铺在平台上。她又望了望人群。现在,岩地上至少有一万人了。
而人们还在陆续赶来。
她知道,外面的沙漠上已是红色的日暮时分,但这个洞厅里却永远是朦胧的黎明。下面是一片灰色的人海,他们聚在这里,看她将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冒险。
她右边的人群让开一条路,她看见保罗走了过来,两边各跟着一个男孩。那两个孩子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他们手按刀柄,怒视着两边的人墙。
“是詹米的儿子,现在是友索的儿子了,”斯第尔格说,“他们把护卫的职责看得很认真呢。”他大胆地冲杰西卡笑了笑。
杰西卡明白斯第尔格想帮她缓和紧张的情绪,对此表示感激。但她还是禁不住地去想即将面对的危险。
我别无选择,她想,如果我们要在这些弗雷曼人中保住地位,就必须迅速采取行动。
保罗登上了平台,把两个孩子留在了台下。他在他母亲面前停下,看了看斯第尔格,接着扭回头望着杰西卡。“出什么事了?我以为是召我来开会呢。”
斯第尔格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他指了指左边,拥护的人群再次让出一条路,契尼沿着人墙组成的巷道走了过来,那张精灵般淘气的脸上挂满了悲伤。她已脱掉蒸馏服,换上了一件优雅的蓝色大褂,露出细瘦的手臂。在她左臂靠近肩膀处,系着一条绿色手巾。
绿色代表哀悼,保罗想。
詹米的两个儿子刚才向他解释的习俗中有这一条,但不是直接说的。他们告诉他,他们没戴绿色织物,是因为他们把他这位父亲当监护人看待。
“你就是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当时问他。保罗从他们的问话中听出了圣战的味道。他耸了耸肩,用提问挡住了这个问题。他马上得知,这两个孩子中,年长的一个叫凯利弗,十岁,是乔弗的亲生儿子;年幼的一个叫奥罗普,八岁,是詹米的儿子。
这是一个奇特的日子。应他的要求,这两个孩子一直在他身边护卫着,如此一来就能挡去好奇之辈的打搅,好让自己有时间来理清思绪,回忆预知梦境,想出一个阻止圣战发生的办法。
现在,保罗站在洞内平台上,站在母亲身旁,看着平台下的人群。他满腹怀疑,是否真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狂热的大军倾巢出动。
契尼走近平台,四个女人用轿子抬着另一个女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杰西卡没有理会走过来的契尼,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轿中的那个女人: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瘪老太婆,她穿着一身黑袍,兜帽甩在脑后,露出盘在头顶的灰色发团和青筋虬结的颈子。
抬轿的女人站在台下,将轿子轻轻放在平台上,契尼搀着老太婆站起身。
这就是他们的圣母,杰西卡想。
那老太婆孱弱地靠在契尼身上,一瘸一拐朝杰西卡走来,看上去像是一捆包在黑袍中的干柴。她停在杰西卡面前,抬头凝视了很长时间,最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个女人,”顶在细长脖子上的脑袋颤颤巍巍地点了一下,“夏道特·梅帕丝同情你是对的。”
杰西卡轻蔑地回答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马上就会知道。”老太婆哑着嗓子说道。她用令人惊讶的速度转过身去,面向人群,“告诉他们,斯第尔格。”
“必须告诉他们吗?”他问。
“我们是米斯人,”老太婆喘着气道,“自从我们的逊尼祖先逃离尼罗蒂克·阿尔—奥罗巴以来,我们就懂得了迁徙和死亡。只有年轻一代继承这种方式,我们的民族才不会灭亡。”
斯第尔格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前跨了两步。
杰西卡感到这个挤满了人的山洞变得鸦雀无声起来。现在,山洞里约有两万多人,全都默默地站着,几乎一动不动。这让她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心中充满警惕。
“今晚,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长久以来庇护我们的穴地,深入南方的沙漠。”斯第尔格说。他的声音通过平台后的角形传音区,传向一张张仰起的脸庞。
人们依然保持沉默。
“圣母告诉我,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一次新的哈依拉——探寻之旅,”斯第尔格说,“以前我们也曾经历过没有圣母的日子。但如果是在寻找新家园的困苦境地下,我们不能没有圣母的引领。”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到处是窃窃私语和不安的气氛。
“但这种困境也许不会发生,”斯第尔格说,“因为我们的新萨亚迪娜,奇女杰西卡,已同意参加仪式,打算在我们还没失去圣母的力量前通过考验。”
奇女杰西卡,杰西卡想。只见保罗正盯着她,眼中充满了疑问。但在周围的怪异气氛下,他只有保持沉默。
如果我死于这次考验,他会怎么样呢?杰西卡暗自发问。她再一次感到忧心忡忡起来。
契尼领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音区深处的石凳上坐下,接着退回到斯第尔格身旁,侍立在他左右。
“就算奇女杰西卡失败了,我们也不会失去太多,”斯第尔格说,“契尼,列特的女儿,将被奉为萨亚迪娜。”他朝旁边跨开一步。
契尼扶着老圣母走到角形传声器前面的石凳旁,然后退回到斯第尔格身旁。
从角形传音区深处传来老太婆的声音,一种被扩大了的低语声,粗哑、尖锐。“契尼刚刚结束哈依拉归来——契尼看见了水。”
人群中低声回应:“她看见了水。”
“我愿奉列特的女儿为萨亚迪娜。”老太婆粗声说。
“我们愿意。”人们回应道。
保罗几乎没有听见仪式在说些什么,他的脑中仍在想着刚才斯第尔格说他母亲的那些话。
如果她失败了?
他扭回头,看着被他们称为圣母的那个干瘪老太婆,打量着她。她有一双深不可测的蓝眼睛,身体孱弱,看起来好像一阵微风都会将她吹跑。然而,她身上还有一种能在热带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力量。他记得那个用戈姆刺的痛苦来考验他的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眼前的老太婆具有同样的魔力。
“我,圣母拉马罗,代表众人发言,”老太婆说,“契尼成为萨亚迪娜是符合天意的。”
“符合天意。”众人回应道。
老圣母点点头,低声说道:“我赐予她银色的天空、金色的沙漠和闪光的岩石,以及未来的绿色田野。我把这些赐予萨亚迪娜契尼。在这播种的典礼上,为不让她忘记她是我们大家的仆人,把这些卑下的任务赐给她吧,就像夏胡鲁一样承担这些工作。”她抬起一只褐色棍子般的手臂,继而重新垂下。
杰西卡感到,发生在自己周围的典礼就像是一股湍流,席卷着她,让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看了一眼保罗,发现他满脸都是疑惑的神情。但她还是抖擞精神,准备接受严峻的考验。
“司水员上前面来。”契尼少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透露出内心的不自信。
现在,杰西卡感到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焦点。在众人的咄咄目光下,在全场的寂静之中,她看到了危险。
人群让出一条蜿蜒小道,一小队男人两两成对,从后面走向前,每一对抬着一只小皮袋,袋子约有人头的两倍大,沉甸甸地晃荡着。
两个领头的人把袋子放在契尼脚下的平台上,接着退到了后面。
杰西卡看着袋子,又看着那些人。他们已经脱掉了兜帽,露出脖子后扎成一卷的长发,深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回望着她。
一股浓郁的肉桂香气从袋中散发出来,在杰西卡面前飘过。是香料?她想。
“有水吗?”契尼问。
左边的那个司水员,一个鼻梁上横着一道紫色伤疤的男人,点了点头。“有水,萨亚迪娜。”她说,“但我们不能喝。”
“有种子吗?”契尼问。
“有种子。”那人回答。
契尼跪到地上,把手放在晃荡的水袋上。“愿造物主保佑这袋水和种子。”
杰西卡很熟悉这种仪式,她回过头看了看圣母拉马罗。老太婆闭着双眼,弯腰坐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萨亚迪娜杰西卡。”契尼说道。
杰西卡转回头,看见女孩正盯着她。
“你尝过圣水吗?”契尼问。
杰西卡还没回答,契尼接着说道:“你不可能尝过圣水。你是一个外来者,享受不到这种权利。”
人群发出一声叹息,衣袍的沙沙声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作物成熟,造物主已死。”契尼说。水袋顶部有一个盘绕的喷嘴,她将它打开。
此时,杰西卡感到周遭的危险开始沸腾。她朝保罗瞥了一眼,见他正沉湎于这个仪式的神秘气氛中,目不转睛地盯着契尼。
他曾预见过一刻吗?杰西卡心想。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想着腹中的女儿。她问自己,我有权拿我们两人的性命来冒这个险吗?
契尼朝杰西卡举起喷嘴,说道:“这是生命之水,比水更伟大的水——解脱灵魂的水。如果你真是圣母,它会为你打开宇宙之门。现在,让夏胡鲁来判断吧!”
一边是对未出世女儿的责任,另一边是对保罗的责任,杰西卡感觉自己被撕扯着。她知道,为了保罗,她应该接过喷嘴,喝下袋中的液体。但当她弯腰凑向送过来的喷嘴时,她又感觉到其中巨大的危险。
袋中的东西散发出一种苦味,就像她知道的那些毒药一样,但又不尽相同。
“现在,你必须把它喝下去。”契尼说。
没有回头路了,杰西卡提醒自己。可在她接受的所有贝尼·杰瑟里特训练中,她想不出任何可以帮助她渡过难关的方法。
这到底是什么?杰西卡暗自发问,水?还是毒药?
她弯下腰,凑近喷嘴,顿时闻到一股肉桂的酯类气味,随即记起当初邓肯·艾达荷的醉态。是香料酒?她心想。她将管子放进嘴中,微微吸了一小口。尝起来有一股香料味,舌头上一阵微微的辛辣刺痛。
契尼的手用力在皮袋上一按,一大股液体涌进杰西卡口中,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她尽力保持冷静和尊严。
“浅尝死亡的气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契尼说。她望着杰西卡,等待着。
杰西卡也看着契尼,口中仍然含着喷嘴。袋中液体的气味涌进她的鼻孔、嘴里、脸上、眼中,一种辛辣的甜香。
冰爽!
契尼再次把液体挤入杰西卡口中。
妙不可言!
杰西卡打量着契尼的脸:一张精灵般淘气的脸,可以看出列特·凯恩斯的痕迹,但还没被岁月定型。
他们给我吃的是一种药,杰西卡对自己说。
但又不像她知道的任何药,也不是贝尼·杰瑟里特训练里教过的任何药。
契尼的面容如此清晰,仿佛有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一种药。
杰西卡觉得头晕目眩,四周一片死寂。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接受了一个事实:某种深邃的事发生在了他们身上。她感到自己就是一粒有意识的尘埃,甚至比亚原子粒子还要小,却还可 以运动,可以感受周遭的世界。豁然开朗——像是被突然掀开了幕布——她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了肉体,就像一粒尘埃般感知着那个自己的精神运动组成的附体。她是一粒尘埃,但又不仅仅是尘埃。
她周围仍然有洞穴存在——还有那些人。她能感觉到他们:保罗,契尼,斯第尔格,圣母拉马罗。
圣母!
学校里曾有一些谣传,说有些人没能通过圣母的考验,被药物夺走了性命。
杰西卡把注意力集中在圣母拉马罗身上。她现在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仿佛凝固不动的一瞬间内——这段时间只为她本人停止不动。
时间为什么停止了?她暗自思忖。她凝视着周围人们凝固的表情,只见契尼头顶悬着一粒小小的尘埃,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待着。
问题的答案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就像大爆炸一般突如其来:她个人的时间停止了,是为了救自己的生命。
她专注于这个精神运动组成的附体,审视着内在的一切,随即看到一个细胞组成的核心,一个黑洞,让她感到望而却步。
这就是我们无法看到的地方,她想,是圣母不愿提起,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看到的地方。
这一领悟使她恢复了一点自信。于是她再一次冒险把注意力专注于这个肌肉精神组成的附体上,让自己变成一粒尘埃,寻找内在的危险。
她在刚才咽下的药物中找到了它。
那东西成了她体内跳动的粒子,它的运动速度极快,甚至连停止的时间也阻止不了它。跳动的粒子。她辨认出熟悉的结构,原子链:这儿有一个碳原子,螺旋形摆动……一个葡萄糖分子。整个分子链展现在她面前,她发现这是一个蛋白质分子……一个含甲基化蛋白质的结构。
啊!!
当她明白药物的本质时,她在体内发出精神上的无声叹息。
通过精神运动的探索,她钻入其中,移开一粒氧原子,让另一粒碳原子与之结合,然后重新连接在一个氢氧链上。
这种变化扩展开来……催化反应迅速扩展,越来越快。
凝固的时间逐渐松开对她的束缚,她重新感觉到了运动。袋子的喷嘴正贴在她嘴上——缓缓地,从她口中收集到一滴水。
契尼正从我体内取出催化剂,以改变袋中的药物。杰西卡想,为什么?
有人正扶她坐下,她看到圣母拉马罗来到了她身旁,坐在铺着地毯的平台上的老圣母,一只干瘪的手碰触到她的脖子。
在她的意识中还存在着另一颗精神运动的粒子。杰西卡竭力排斥它,但粒子却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终于相触!
这是互相亲近的最高状态,同时成为两个人:不是心灵感应,而是意识互联。
她和老圣母意识互联!
但杰西卡看到圣母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年老,一幅图像展现在她们共同的灵眼前:一位少女,精神活泼,心性温柔。
在互通的意识中,那年轻的女孩说道:“是的,那就是我。”
但杰西卡只能听,无法开口回答。
“很快你就会拥有这一切,杰西卡。”内心的那个人像说道。
这是幻觉,杰西卡告诉自己。
“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人像说,“快点,不要排斥我,时间不多。我们……”漫长的停顿之后,人像重新开口,“你早该告诉我们你有孕在身!”
杰西卡终于掌握在这互通意识中讲话的技巧。“为什么?”
“因为这将改变你们母女二人!圣母在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杰西卡感到互通意识中产生了一丝变化,她的心眼看到了另一粒尘埃的存在。这粒尘埃正疯狂地四处游弋,转着圈子。它似乎害怕极了。
“你必须坚强起来,”老圣母的人像说道,“谢天谢地,幸好怀的是个女儿。如果是男胎,这仪式会让他死于非命。现在……小心点,轻轻地……抚摸你的女儿。进入你女儿的存在。吸走她的恐惧……放松……用你的勇气和力量……轻轻地,好,轻轻地……”
那个四处疾走的尘埃朝她靠近。杰西卡逼着自己去接触它。
恐惧几乎压倒了她。
她用所知的唯一的方法与恐惧斗争: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
经文带来了一丝表面上的平静。那粒尘埃一动不动贴着她。
光念经不会有用,杰西卡对自己说。
她放松自己,让自己仅仅表现出最基本的情绪反应,散发出爱和安抚,敞开温暖的怀抱保护它。
恐惧感消失了。
老圣母再次现身。这一回是三重意识互联——两个很活跃,另一个静静地汲取。
“时间紧迫,我只能这么做,”意识中的老圣母说,“我有许多东西要传给你,我不知道你的女儿在接受这一切之后是否能保持正常的神智。但我们必须这么做,部落的需要至高无上。”
“什么……”
“保持安静,只需接受!”
各种经历开始展现在杰西卡的眼前,很像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里用潜意识训练装置讲授的课程……但速度更快……快得人眼花缭乱。
但是……却是那么清楚。
每一次经历从头到尾展现在她眼前:有一个爱人,男子气概十足,蓄着胡须,有一双弗雷曼人的眼睛。透过老圣母的记忆,杰西卡看到了他的力量和温柔,以及所有的一切,眨眼间便历览了一遍。
现在已来不及去考虑这会对她腹中的女儿造成什么影响,她唯有不停接受、记录。这些经历灌输进杰西卡的意识——生,活,死——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次播放,不再重复。
但为什么总能看见悬崖顶上落下的沙暴?她暗自发问。
最后,杰西卡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为时已晚:老圣母要死了,就在她垂死之际,她将她的全部经历注入了杰西卡的意识中,就像把水倾倒入杯中一般。杰西卡看着那颗尘埃逐渐消失,重新回到出生前的意识状态中。从理论上说,老圣母的死,只是将她的生命留在了杰西卡的记忆中,她最后留下的是一声叹息,一句含糊的话语。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长时间了,”她说,“我把我的一生给你了。”
就是这样,一生的经历,全部封装。
甚至包括死亡的瞬间。
我现在是圣母了,杰西卡意识到。
她知道,她已经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圣母。那毒药改变了她。
她知道,这与她们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造就圣母的方式完全不同。从没有人告诉她如何成为圣母,但她的确知道。
最后的结果是相同的。
杰西卡感觉到代表女儿的那粒尘埃仍然在触摸她的内心意识,不断探寻着,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种可怕的孤独感爬过她的全身。在她眼里,她自己的生命放慢了脚步,而她周围的生命却加快了速度,如此一来,这种交互的互动模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随着她的身体逐渐摆脱毒药的威胁,尘埃意识的感觉稍稍减退,那种强烈的感知慢慢缓和。但她仍然能感觉到另一个粒子的存在,并抚慰着她。自己竟让这事发生在她女儿身上,她感到一丝愧疚。
是我干的,我可怜的小女,你都还没成形,我就把你带进了这个世界,让你的意识毫无防御地暴露在这个千变万化的宇宙之中。
代表她女儿的尘埃终于流露出一丝爱和抚慰,像镜像一样,将杰西卡刚才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反射了回来。
杰西卡还没来得及回应,就感到刚才接受的记忆在蠢蠢欲动。她得做些什么。她在记忆中摸索,随即意识到那毒药已经渗透她的全身,带来的麻痹效果阻碍了她的行动。
我能改变,她想,我能去除毒药的药效,使它变得无害。但她又感觉不应该那样做。我在参加一场仪式。
随即,她知道该怎样做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指了指契尼举在头顶的水袋。
“它已得到神的赐福,”杰西卡说,“把这袋水混合一下,让所有人体会到变化。让所有人分享这份赐礼。”
让催化剂自己发挥作用,她想,让众人饮用,暂时强化他们相互间的意识。这药现在没有危险了……既然一位圣母已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那记忆仍蠢蠢欲动,推搡着她。她还得做一件事,但药物使她难以集中精神。
啊……老圣母。
“我刚见过圣母拉马罗,”杰西卡说,“她去了,但她仍然存在。在此仪式上,向她的记忆致以敬意。”
我怎么会说这些话的?杰西卡暗问。
她意识到,这些话来自另一个记忆,老圣母一生的经历已传给了她,现在更成了她的一部分。然而,这份礼物却还有某些方面让人觉得并不完整。
“让他们去纵酒狂欢吧,”另一个记忆在她内心说道,“除了挣扎谋生,他们享受不到多少欢乐。而且,你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互相熟悉,之后我就会离去,从你的记忆中消失。我感觉自己已经被你的那些记忆吸引住了。啊,你意识中的这些事真是有趣,有那么多我想不到的东西。”
封装在她头脑中的记忆突然敞开,像是打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层层深入,又可以进入其他圣母的记忆之中,这些记忆之后还有另外一些圣母的记忆,无穷无尽。
杰西卡不禁畏惧起来,害怕自己会迷失在这个前人合体而成的海洋中。但通道并没有消失,它向杰西卡展示出源远流长的弗雷曼文化,远比她想象的古老。
她看到了在波里特林的弗雷曼人:一个在安乐窝似的星球上变得柔弱的民族,帝国的入侵者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他们,并强迫他们前往比拉·特乔斯和萨鲁斯·塞康达斯星球,在上面开拓人类殖民地。
哦,杰西卡感受到了那种生离死别的痛哭场面。
记忆通道深处,一个人像的声音在尖叫:“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
杰西卡沿着通道前行,看到了比拉·特乔斯的奴隶营,看到了他们如何剔除和挑选人员,将人发配至罗萨克和哈蒙塞普。令人发指的残暴景象展现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毒花的花瓣。她还看到了历史的一些线索,由一名萨亚迪娜传给另一名萨亚迪娜——起初是口耳相传,隐藏在沙漠颂歌中;后来在罗萨克发现这种毒药后,便由他们的圣母精化改进……在厄拉科斯发现生命之水后,这种力量变得更为精妙。
在记忆通道的更深处,另一个声音尖叫着:“永不饶恕!永不遗忘!”
但现在杰西卡的思绪集中在了生命之水的发现上,她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虫(也就是造物主)临死时分泌的液体。当她在刚刚接受的记忆中看到它被杀死的情景时,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它是被淹死的!
“母亲,你没事吧?”
保罗的声音打断了杰西卡的思绪,她从内心的意识中挣脱而出,抬头望着他。她意识到自己对他应负的责任,但他偏偏在此时出现,让她不由得感到生气。
我就像一个双手麻痹的人,从产生意识的那时起,就感受不到任何触觉——直到有一天,在外力作用下,我突然有了触觉。
这念头徘徊在她脑海中,一种封闭的意识。
我说:“瞧!我没有手!”但我周围的人却说:“手是什么东西?”
“母亲,你没事吧?”保罗又问。
“没事。”
“我可以喝这个东西吗?”他指了指契尼手中的水袋,“他们要我喝。”
她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意识到他已经探查出这水原本有毒,知道他是在关心她。杰西卡突然很想了解保罗的预知能力到底能达到多大的极限。她从他的这句问话中发现了许多东西。
“你可以喝,”她说,“它的成分已经变了。”她从保罗肩头望去,看见斯第尔格正低头凝视着她,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探寻的神情。
“现在,我们知道你是如假包换的了。”斯第尔格说。
她感觉他的话也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但药物的麻痹效果让她的感官变得迟钝。多么温暖、多么宽慰啊!这些弗雷曼人多好,让她拥有了亲密的友谊。
保罗看出,他母亲被药力控制了。
他在记忆中搜索——凝固的过去,流动的未来。感觉就像把时间拆成了片段,放在了心眼的放大镜下细细查看,结果却令人困惑。这些片段从时间线中剥离,变得难以理解。
这种药——他可以收集到有关它的知识,了解它在他母亲身上起的作用。但这些知识缺乏自然的韵律,缺乏一个互相参照的系统。
他突然明白了,看见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是一回事,但预言能力的真正考验是看到过去对未来的影响。
事情和它们表面看起来的并不一样。
“喝下去!”契尼命令道。她把水袋的角形喷嘴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
保罗直起身,看着契尼。空气中弥漫着狂热的兴奋情绪。他知道,如果他喝下袋中的香料药物,吸收其中的浓缩精华,会让他发生什么变化。他会回到纯粹的时间幻境和时空交错的幻境中;被抛上头晕目眩的巅峰,让他变得更加糊涂。
斯第尔格站在契尼身后,对他说道:“喝下去吧,小伙子。仪式被你耽搁了。”
保罗听着人群的喊声,听出了声音中的狂热:“李桑·阿尔—盖布,”他们在呐喊,“穆阿迪布!”他低下头,看着母亲,她坐在地上,呼吸平稳而深沉,似乎平静地睡着了。就在此时,保罗脑海中闪现出一句来自未来、昭示他孤独一生的话:“她在生命之水中沉睡。”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袖。
保罗把角形喷嘴含入口中,听见人们在高呼。契尼按下水袋,他感到一股液体喷入了喉咙,顿时被那难闻的气味呛得头晕眼花。契尼拔掉喷嘴,把水袋交到平台下面伸出的手中。保罗盯着她的手臂,还有上面那条表示哀悼的绿色带子。
契尼直起身,注意到保罗的目光,说道:“虽然是欢乐的水狂欢之日,但我也能哀悼他。这是他给我们的。”她把手放入他的手心,拉着他沿平台走去,“我们有一件事很相似,友索。我俩都因哈克南人失去了父亲。”
保罗跟着她,他感到自己的手和身体分开了,又重新奇怪地组合在了一起。双腿感觉很遥远,软绵绵的。
他们走进一条狭窄的侧道,坑道墙壁点着迷幻般的球形灯,投下微弱的灯光。保罗感到药物已经在他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像花朵绽放一般,为他打开了时间之门。当他们转过另一条黑暗的坑道时,他需要靠在契尼身上才能稳住自己的身体。他触摸到她衣袍下的马裤呢织物,还有柔软的身体,顿时感到热血上涌。这感觉混合着药力,将未来和过去糅进了现在,让三者几乎没有一丝分别。
“我认识你,契尼,”他轻声道,“我们坐在沙地的平台上,我安慰你,让你不再害怕。我们在穴地的黑暗中互相爱抚。我们……”他突然有点晕头转向,于是用力甩了甩头,脚下突然绊了一下。
契尼扶着他,领他穿过厚厚的帘子,来到一间暖和的私宅中。里面摆着矮桌和靠垫,还有一张铺着橙色床单的睡垫。
保罗渐渐意识到他们停下了脚步,契尼面朝他站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平静的恐惧。
“告诉我。”她低声道。
“你是塞哈亚,”他说,“沙漠之春。”
“当部落分享圣水的时候,”她说,“我们在一起——我们大家。我们……分享。我能……感受到其他人。但我害怕和你分享。”
“为什么?”
他极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但过去和将来都糅入了现在,使她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他能看到她,却是以无数的方式,有着无数的姿势,还有无数的背景。
“刚才我带你离开时,”她说,“你身上有些令人恐惧的东西……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能感觉到其他人想要什么。你……压迫着人们。你……使我们看见了一些东西!”
他努力使自己的话说得清晰。“你看见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看见了一个孩子……在我怀里。是我俩的孩子,你和我的。”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我怎么才能了解你呢?”
他们有一丝天赋,他的意识告诉他,但他们压制着它,因为它使人害怕。
一瞬间,他的头脑清醒下来,顿时明白为何契尼在瑟瑟发抖。
“你想说什么呢?”他问。
“友索。”她低声道,身子仍在颤抖。
“别再看未来了。”他说。
一股深厚的怜悯之心扫遍全身,他把她拉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抚摸着她的脑袋。“契尼,契尼,不要怕。”
“友索,帮帮我。”她哭着说。
就在她说话的当口,他感到服下的药物已经完全发挥了效用,撕开了帷幕,让他看到了自己动荡不安的灰色未来。
“你怎么不说话。”契尼说。
他稳住自己的意识,看着时间线在它那神奇的维度里向外伸展,飞速移动,同时巧妙地保持着平衡;非常狭窄,却像一张网铺散开来,将无数世界和力量聚拢;既是一根他必须在上面行走的细钢丝,又像一块他必须时刻保持平衡的跷跷板。
在钢丝一侧,他看到了帝国;看到一个名叫菲德—罗萨的哈克南人突然闪现,像一把致命的利刃朝他扑来;看到萨多卡人狂暴地冲出他们的星球,在厄拉科斯上大肆杀戮;看到宇航公会策划着阴谋诡计;看到贝尼·杰瑟里特进行着她们的选择性育种计划。这一切就像雷暴云砧般堆积在地平线上,牵制他们的却只有弗雷曼人和他们的穆阿迪布,后者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弗雷曼人已经准备将他唤醒,并发起一场横扫宇宙的疯狂圣战。
保罗觉得自己处于这一切的中心,整个结构都围绕他这个中心旋转。和平就像一条细钢丝,他走在上面,身旁有契尼的陪伴,这让他感到一丝幸福。这条细钢丝朝前延伸。一个隐蔽的穴地,一段相对宁静的时光,不断的暴力冲突中平静的一瞬。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和平的地方了。”他说。
“友索,你哭了,”契尼喃喃道,“友索,我强大的爱人,你把水献给死者吗?给哪一位死者?”
“给那些还没有死的人。”他说。
“那么,就让他们好好享受这段时光吧。”她说。
透过药物的迷雾,他知道她说得很对!他用力把她拥在怀里。“塞哈亚!”他喊道。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不再害怕了,友索。看着我,当你这么抱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看到,在风暴间的平静期,我们互相把爱给予对方。这是我们要做的事。”
药力又控制住了他,他心想: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次的安慰和忘却。他重又体验到那种无比鲜明的预见,未来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然后化为记忆:沉浸于肉欲的温柔乡,两个人的分享、交流,种种温柔,种种粗暴。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契尼,”他喃喃地说,“和我在一起吧!”
“永远。”她说,吻上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