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干戈未定欲何之
之后几日,李世民闲来便往含露殿与徐惠品诗论棋,徐惠时常记着那句“夫妻匪易,契注朱绳”,尽量略去心中丛生疑虑,只以平和之心,重新看待这突如其来的恩宠,纵有时仍会思忖其中缘由,却再不会以此拒绝他时有的心意。
夜色如墨泼洒,月似冷玉,丝丝雾云渺然隐匿起漫天凉星,一缕一缕广玉兰香,清新如流,拂入殿阁中来。
女子倚窗静立,遥望夜空一番清冷,心中竟有几分焦急。
“娘娘,这些茶点要不要撤下了?”身后韵儿声音小心轻细,徐惠转身,望一眼色泽鲜酥、浓香腻人的点心,一叹:“搁着吧,陛下入夜总会要吃些的。”
韵儿低下头,迟疑道:“可是……可是今儿个已这样晚了,陛下……该是政务繁忙吧?”
徐惠心中一颤,回眸,再望夜空冷月高悬,竟不禁有些自嘲,怎么?不过几天日子,他只今夜未来,便已是不惯了吗?他可是帝王,是这天下之主,莫说政务繁多,便是闲时,亦有后宫佳丽三千,如何便定要往含露殿来?
轻轻一声叹息,回身道:“撤了吧。”
韵儿应声,收拾起桌上细点,临行,徐惠言要歇息,吩咐不必伺候,韵儿点头,令殿内侍女尽皆退去,一时大殿空阔,亦如心一般。
研磨铺纸,玉笔沾湿,烛火曳动精白纸张,女子纤指盈握,笔触轻轻,“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
墨迹清秾,挥笔成诗,徐惠望着,想当年李夫人隆宠后宫,亦不过几个春秋,女子红颜易逝,以色侍人终不得长久。
轻轻搁笔,再望窗外夜深露重,睡意全无。
于是,披上件薄纱轻丝绣纹披风,转殿出门,夜色深浓,翠树如荫,浓香桐花馥郁芬芳,习惯于人终究是可怕的事情,如今殿阁深深,亦不见有姐妹来往,是啊,自己才刚晋封婕妤,从前的姐妹如媚娘,相隔,怕不仅在殿阁之间。
默默垂首,却突见银月清光下,人影倏然一晃,心中猛地一抽,回身望去,却只见树摇风动,叶影筛碎一地月光,风如诉,缕缕拂过青丝飘扬。
是自己一时恍惚,看错了吗?徐惠静静立在当地未敢动弹,心中乱作一片,那丛树后,若真藏匿了谁,该早会对自己不利或是飞身逃走的吧?可是许久,皆再未有丝毫动静。
暗暗镇定下心神,想如此深宫内院,又有谁可如此来去自如?定是自己看错了!
正欲挪动脚步,却见树丛一抖,徐惠慌忙驻足,一颗心,仿已悬在了喉间。
紧紧攥住薄丝衣袖,伫立在当地,任月光流过,再过许久,风渐平息,树影亦缓缓静止,徐惠方才挪动了脚步,迅疾向宫中而去。
进殿,紧紧关掩上殿门,气息犹未调匀。
“你去哪了?”身后一男子声音,令徐惠怵然一惊,轻吟一声,惊颤回首,只见李世民长身挺立,正站在桌案前,诧然地望着自己。
徐惠心中一颤,正欲言语,却见君王眼神似笑非笑,唇角微牵,修逸俊眉,疏朗而带着温和,心中无端沉静许多,适才慌乱的心绪,在这样威且温脉的目光下,渐渐平息,亦笑道:“妾以为陛下繁忙,不会来了。”
李世民微笑还身,徐惠只低着眼,见深朱色下裳,衣角翻飞,面对他,心中总有莫名敬畏与紧张。
“这是你所作?”李世民双手展开桌案白纸,娟秀青墨的字迹,隐约在幽幽火光中,愈显隽美。
李世民望着,不禁赞道:“真好诗好字!”
徐惠缓步走至帝王身边,谦然道:“陛下谬赞。”
眼神不期然一侧,菱花窗格,枝叶飞摇,一人影,风似的自窗前一掠而过,徐惠一惊:“陛下……”
不觉抓住君王衣袖,李世民望向她,但见女子秀眉微蹙,一双水眸楚楚盈动,便似夜空隐约的星辰,时现清幽夜芒,李世民望望她抓着自己的手,纤纤玉指,凝雪白皙:“怎么了?”
眼神亦随着徐惠目光望去,只见窗影摇枝,隐隐风动,月光打在窗纸棂格,便如一幅灵动水墨,漾人心神。
徐惠凝眉,难道又是自己眼花了吗?怎么今晚,总会有这样的感觉飘忽眼前?
门口突有人声响起:“陛下,刚来报,十九公主又睡不安了。”
“什么?”李世民放下手中诗句,阔步走至门边侍人面前:“怎么回事?刚好容易才睡下了?还叫你们小心侍候着,务要弄出声响,怎又将公主吵醒。”
侍人甚是惶恐,颤声道:“陛下息怒,是……是公主似乎一直做着噩梦,惊醒时,身上还是大汗淋漓。”
李世民满面焦急,正欲还身而去,却突地顿住脚步,回身,只见女子疑惑的眼神,正直直凝望着自己,见他回身,慌忙拜倒:“妾,恭送陛下。”
李世民眼睫一落,轻道:“不必了,你随朕一起来。”
徐惠一怔,但见君王脚步匆急,背影已然转出殿口,然那口吻虽柔,却是不可忤逆的意味。
夜风流温,到底是夏日的夜晚,宁静中有一丝淡淡草花香气,沁人心房。
太极殿,金煌恢峨的殿宇,在夜的凄茫下,愈显得肃穆孤立。
徐惠随在李世民身后,深深感到君王脚步匆急,心怕亦是急切的,十九公主!自己早有耳闻,便同九殿下般,乃陛下亲自抚养的一双儿女,先皇后所出,李世民甚是疼爱。
今日看来,此言着实不虚,李世民才一进殿,小女孩清白身影便如一只展玉蝴蝶,扑倒在李世民腿上:“父皇,兕子好怕啊。”
身边侍人宫婢跪了满地,李世民低身抱起女儿,温笑道:“兕子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小女孩使劲摇头,撒娇地趴在李世民肩头:“才不是,是有坏人。”
李世民蹭蹭女孩额头,在女孩小脸儿上轻吻道:“哪有坏人?那是梦,有父皇在,有哪个坏人敢欺负朕的公主?”
小女孩乌溜溜的眼珠儿一转,正与身后徐惠对上,眼神在交汇刹那倏然停滞,徐惠亦是一怔,这女孩儿……不正是御花园中跌倒的小女孩吗?
“你是徐娘娘。”不待徐惠开口,兕子便轻轻说道:“父皇说,你是徐娘娘。”
徐惠不禁望向李世民,只见他亦收住了笑,回身低低垂落下眼睫,并不看她。
父皇说?徐惠心下不由疑惑,李世民进殿始终未曾言及过她,可这小公主却说,“父皇说!”
难道,李世民早对她说过不成?而自己只不过是他众多妃嫔中,普通的一个,缘何会刻意说起?还是……每一个才得宠幸的女子,都会对小公主这样说起呢?
李世民见她面有异色,忙转开了话头:“兕子,喜不喜欢徐娘娘?”
兕子如星光灿烂的眼眸晶亮晶亮的,只是点着头,直直望着自己,徐惠只觉这小小女孩的眼中,总有莫名所以涌动的情感,令人心生怜惜。
李世民转而对向徐惠,眼神温煦:“若是闲来无事,可多来陪陪兕子。”
徐惠回神,低身道:“是。”
李世民将兕子放在地上,示意宫人侍女退下,缓慢的步伐,慢慢接近徐惠,暗暗一层阴影,自上而下笼罩,徐惠抬眼,只见君王目中微有怅然,突而凝重如流:“朕,准你随时出入寝殿,日后,便不需这许多礼节。”
兕子跑上两步,抓紧君王下摆,眼神却殷切地望着徐惠:“徐娘娘讲故事给兕子听好不好?”
徐惠正自思忖李世民话中深意,却被这稚嫩的声音吸引去所有注意,这女孩,自第一次见到,便由心中生爱,遂笑道:“好哇,公主想听什么故事?”
“我叫兕子。”兕子娇憨的模样,甚是可爱,见徐惠迟疑,李世民忙道:“你便称她兕子便好,杨夫人亦是这般叫她的。”
李世民突地想起,徐惠虽不过十几岁的女子,却别有一番倔强,不可给予过于无由来的优渥,这才说出若眉来,弥补适才不自禁的唐突。
徐惠抬眸望他,他的目光却顾怜地落在小女儿身上,抚摸着她乌黑秀发,那样至柔的眼神,自威赫龙眸流露,竟令人片刻恍惚。
徐惠含笑道:“好,那兕子喜欢什么故事呢?”
徐惠的笑,纯清透澈,便如晨日流涤的浮云,拂过心际。
“父皇。”
兕子还未开口,却听自后殿口传来轻细的男孩声音,李世民转身望去,男孩静静立在殿口,眼神怯生生的,亦是落在徐惠的身上,久久凝视。
正是李治!
“雉奴?”李世民道:“怎么你也不去睡?”
李治显然有些畏惧,连忙低下头去:“回父皇,雉奴是……是听外边吵闹,这才出来一看。”
说话间,眼神仍不觉落向徐惠,却又慌忙移视。
李世民点头,转身望向徐惠:“便要烦你去哄兕子睡了,朕,还有奏折批示。”
徐惠仍是恭谨地低身:“是,陛下放心。”
李世民眼睫微落,仿佛将叹息尽数敛在了眼帘之中,她,到底还是这般畏惧的神情……
夜,如浓浓柔墨,凝结漫天凉星,月光亦被冻结在无垠天际。
徐惠轻轻拍着已然沉沉睡去的兕子,心中疑窦却如何也不能散去,这孩子,望着自己的眼神,似总有种不可言说的情愫,滚动乌眸。
眼神一侧,突见风动窗影,忽地一个影子闪动,急急掠过窗阁……
徐惠怵然一惊,猛地站起身来,第三次了!今夜第三次望见了这般情景,难道……便都是花眼了不成?不,绝不是!
紧紧攥住衣袖,尚不及思想,却听殿外倏然响动翻天刺耳的声音,震动心房:“刺客!”
心底骤然一抽,急急奔出殿去,正见李世民立在殿中,身边侍卫围了一圈,殿前火光刹那有如白昼,摇曳的动影,在青石砖地面上晃然如波,似不平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寂静,似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嗤嗤声,和人们逐渐平息的呼吸。
李世民凝眉环望,并不见有丝毫动静,沉静道:“退下吧,许只是风影。”
众人还剑入鞘,纷纷应声,一侍卫却上前一步,恭敬道:“陛下,此物在殿口发现,不知可是那人影留下?”
李世民俊眸一收,接在手里,只见是一支鎏玉雕花簪,刻花精细、晶莹碧透,几朵清灵小花瓣蕊分明,盈盈点缀在通翠的簪身上,简洁却雅致非常。
这显是女子之物,李世民捏在手中,细细端看,自认从不曾见过此物,亦从未与何女子结仇,想来,不过是哪个嫔妃掉下的,亦未可知。
挥挥手,示意侍卫退下,转身方才看见徐惠静静立在身后,眼中犹有惊恐,目光直直落在手中玉簪之上,李世民凝眉,徐惠眼神仿似认得这簪花一般,不禁笑问:“你可是认得这玉簪?”
一句方才令徐惠回神,清莹眸心,掠过刹那怔忪,随即隐没在低垂的眼帘下:“不,并不认得。”
不认得?李世民眉心轻聚,缓步走至徐惠身边,女子低垂的眼,恰到好处避开自己目光,李世民手中玉簪一紧,却唇角含笑:“不认得?那……便是喜欢了?”
徐惠举首,星月微光下,但见君王眸如深海,幽远却不着半分喜怒,窗外忽而飘进的微风,卷动墨色绣龙袍,微微摇展,徐惠凝眸,心意竟是慌乱的。
复又垂首道:“这玉簪简洁却碧身通透,确也是巧夺天工。”
不温不火的一句,巧妙避开李世民问询,答非所问、却又合乎情理,李世民眉心微紧,只一瞬,便化作眉间弯笑:“你既是喜欢,那,便送与了你。”
不待徐惠答语,修长手指,轻轻捏起棱秀下颌,指尖微微温热,顷刻蔓延,直教女子脸颊若红云流灿。
发上有微微一动,徐惠一怔:“陛下……”
说着,纤指轻轻拂过发间簪花,那玉簪似仍有余温微热,李世民睿眸清逸,却只是笑着:“这样清雅的簪饰,正配得你。”
如夜色流情的目光,微微润入脉脉温柔,徐惠心中,一阵恍惚,为何这本是赞誉的一句,语意却怎也不是平常的?
只微微垂首,温恭道:“谢陛下。”
李世民点头,侧首望眼内殿:“兕子睡下了?”
终是松下口气,平静答道:“是,正睡得沉呢。”
李世民于是还身走至龙案前,缓缓坐下,似有一声叹息,令烛焰微微摇动,修指执起玉檀笔杆,时而凝眉,时而摇首,字字读去,轻轻下笔。
风影晃动烛辉,一缕烛烟缥缈入风,几近燃灭了。
李世民微一侧首,目光才重又凝住,只见徐惠仍站在殿中央,只是默默地望着自己,想来这夜,她也是疲累了,遂道:“你累了吧?便先回吧,朕令人送你。”
徐惠望望天色,浓深的夜,已渐渐有了丝清光,恭敬低身一礼:“妾,告退。”
李世民点头,吩咐了人送徐婕妤回宫,夜色沉沉似墨,出了殿,徐惠不禁吸上口气,缓缓停了脚步,举眸,漫天星光,竟淡得无一点光色。
伸手摘下李世民亲自别上的鎏玉簪花,紧紧攥在手中!
回到含露殿,才觉困倦非常,却终究也无睡意,将众人遣下殿去,迎身立在桌案前,月光清洁,透过薄纱素窗涤洒在精洁的纸上,那纸上墨字流光,更添了几分明隽。
徐惠玉指轻颤,攥着玉簪的手指,微微泛凉。
忽的,素净的纸上,烛影飘忽,再一定睛,月光洒下的清华,投映俊长的身姿,徐惠心底一揪,终于泪眼迷蒙……
紧紧攥着玉簪的手,更加着力,仿似揪在了心上:“儒哥哥,是你吗?”
纸上人影渐渐扩大,风摇烛影,笼了淡淡薄光的影子,微微一晃,身后的声音低沉却分外熟悉:“惠。”
只一个字便令心中浪卷腾云,猛然回过身来,只见男子长身挺立,剑眉入鬓精俊,那双眼,如夜似海,只是凭空多了分沧桑,少了昔日淡淡的惆怅。
徐惠目光如月冻结在冷冷夜色中,眼中泪意,竟凝如烟波,三年了,她原已经忘记的人,再次出现,为何却牵动了诸多过往,在心中起起落落?
刹那寂静,终只化作平浅的一句:“三年了,可还好吗?”
男子眼神更似被冷箭划破了凝寂,冷若冰霜的脸上,唯那一双眸子,凝望着眼前女子,倾波万里:“还好,只是再回徐家,却听闻你已被选入宫,来到京城,你……更已是晋封婕妤!”
眼里尽是往昔追忆,男子默默垂首,许久,方再又道:“果真是今非昔比了,我走时,你不过八岁年纪,如今却已是这样窈窕的女子。”
八岁!提及过往,徐惠亦有怅然散落心间:“是啊,那年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只会拉着你的手说‘儒哥哥,别走好吗?’可你终还是走了,且这一走便是三年!”
三年,不长不短的时间,短得当年女孩已是悄然长大,长得足以自心中忘记一个匆匆来去之人!
男子一怔,右手轻轻举至徐惠脸侧,徐惠却侧首避开了,男子右手停滞在半空中,不禁苦笑:“我这不是回来了,你给我的玉簪,我一直留在身上。”
回来?徐惠转眸望向他,这曾经共有过一段欢乐日子的男人,眼里却尽是无奈:“儒哥哥,可你如今又何必回来?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儿了。”
男子眼眉顿然一紧,眸色亦变作沉沉黯色:“他……他宠幸了你?”
一句震痛了自己心房,是啊,如今,她已是一国之君的妃嫔,皇帝新宠的婕妤,再不是当年不识愁的少女了!
然徐惠眼眸却微微一滞,娇唇微颤,终究没有言语!只是转身背对男子,许久,方才低声道:“儒哥哥,此处不宜久留,若叫人发现了,于你我皆无好处,还是趁着夜,快些走吧。”
男子怔在当地,不禁冷然失笑:“惠,你果真变了,我原便想你许再不是当年心思,却不想竟对我下起了逐客令!”
徐惠心底抽得一痛,闭目道:“快走吧,不然叫人发觉了……”
“你怕他知道了,失了宠幸吗?”男子沉声冷道:“这你便放心好了,这皇宫,我来去自如!”
徐惠转回身,凝眉对向男子复杂眼神,她素知他乃习武之人,可这宫中严密守卫,又岂是常人可来去自如的?
不禁道:“皇宫守卫森严不比平常,儒哥哥,我们只是小时候的事了,你也不必执着于此!”
小时候的事?男子唇角冷勾,那么多年的岁月,自己看着她长大、依赖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她,便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吗?
还是,她被这锦衣玉食的隆宠宠昏了头?
“你道他真的是宠爱于你吗?”男子眼神着有用意的闪动,徐惠不期然一怔,疑惑望向他,然而男子目光却望向别处,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正欲询问,殿外却传来一声响动,随即便有侍女入到殿中,徐惠忙高了声道:“何事?
”
侍女似在内殿边止了脚步,只道:“回娘娘,女婢来为娘娘换殿烛。”
徐惠侧眸一望,那燃了整夜的烛,果然已几近燃尽,遂揶揄道:“不必了,我这就睡下了。”
侍女轻轻应了一声,一忽,听闻殿门关掩的声音,徐惠方松下口气,慌忙对向仍不见惊动的男子:“儒哥哥,你快走吧,我想法调开殿外侍卫,你便趁机出殿,只是出了含露殿,我便保不得你了,还要多加小心。”
徐惠说得恳切,可男子依旧一副淡漠神情,表情无丝毫牵动,探手自怀中,轻轻掏出个光闪明耀的金色小牌,微微一笑:“你放心,有它在,便是被发现了,又能奈我何?”
徐惠定睛一看,不禁一惊,那牌子金光烁烁,映着残烛幽黄的光芒,依旧灿然,徐惠讶然道:“这……这是……陛下令牌,儒哥哥,你是从何得来?”
男子将令牌放回到怀中,淡笑道:“这便说来话长,你亦不必知道!”
“儒哥哥……”
不待徐惠追问,男子却倏然转身:“我会再来!”
言毕,徐惠只觉眼前一阵飘忽,男子黑色身影,与夜的幽茫融做一般,微风掠起青丝柔软,徐惠怔然立在当地,月色如水,倾泻在眼里,光影迷离。
一切都仿不是真实,如不是那碧玉花簪仍在,兴许只会觉得是一场梦吧?
菱花镜前,徐惠目光恍惚,韵儿轻轻挽起她柔软墨丝,斜插一支胭红色湛露牡丹,流坠珍珠穗子,再插支镶金累丝蝴蝶簪,耳上纯白珠玉明灿,唇点胭色娇红,一身水红色隐花长裙,胸抹傲梅迎风,镜中女子,贵雅万千!
韵儿在身后微微含笑,如今的含露殿中,陛下亲赐宝玉金银不止,绫罗丝缎不休,本便素美的女子,更有绝代风华。
梳妆才毕,香冬却自殿外跑来:“娘娘,十九公主和九殿下已在殿堂外……”
“徐娘娘。”香冬一语未完,便听闻小女孩声音悠悠飘来,徐惠侧首,只见女孩一身娇俏的水翠色短襟纱裙,发上系了浅柳色丝绸缎,明媚的笑容,沁了春色般,惹人心爱。
徐惠示意香冬退到一边,微笑着迎身上来,这女孩,真似与自己生来有缘,见她如此可爱模样,那些个纠缠,竟于瞬间飞散:“公主。”
“兕子。”女孩仰头望着徐惠,貌似郑重地纠正着,徐惠微笑道:“嗯,兕子,怎么跑到含露殿来了?”
兕子水灵的乌眸望过来:“睡醒不见你,彩映说你在含露殿。”
彩映?徐惠举首,只见一名宫女,面容沉静,目中却似有微微感慨,见她望来,连忙低下头去:“参见娘娘。”
徐惠微笑示意她不必多礼,这才看见宫女身旁还立着一个男孩,男孩目光凝视,望着她的眼,竟有些痴愣,不就是昨夜跑出殿的男孩,仍如昨夜般,神情间,略有窃窃,便该是九殿下吧?
徐惠正欲开口,雉奴却学着兕子的样子郑重说:“徐娘娘,我是雉奴。”
这样的一句,令徐惠不禁好笑,却隐忍住,只端然道:“九殿下……”
“雉奴!”又一句,倒叫兕子笑了起来:“九哥,你干吗学我?”
徐惠亦忍不住笑了,雉奴尴尬地低下头,不语。
兕子不理他,转头望向徐惠:“徐娘娘,我们去御花园吧,兕子想采一些半枝莲给父皇。”
徐惠搂住兕子,温笑道:“好啊,雉奴要去吗?”
见徐惠抬眸望来,雉奴忙应道:“要!”
彩映倒有些许为难,低身提醒雉奴:“殿下不是要去东宫?”
雉奴这才似恍悟般,再望一眼徐惠与兕子,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失望地低下了头。
徐惠倒是笑笑,这孩子怎总是一副羞赧神情?
御花园,粉香花秾,暖风犹似流春醉云,飘散一缕香馨。
翠叶明绿,托衬各色鲜艳的半枝莲,女孩笑语莺莺,拉着徐惠的手,在一坪绿草上跑着,彩映与韵儿跟在身后,彩映不禁感叹,小公主已许久未曾这般开怀。
明耀的阳光下,徐惠与兕子采摘着花开锦灿的半枝莲,徐惠望着小女孩真纯的笑颜,亦笑道:“父皇喜欢半枝莲吗?”
兕子却摇摇头:“不是,父皇喜欢牡丹,最喜欢美人红。”
徐惠点头,只听兕子又道:“可父皇已经很久不插美人红了。”
徐惠疑道:“为何?”
兕子缓缓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徐惠,目光似有伤感一瞬流动:“母后也最喜欢美人红了……”
徐惠一怔,小女孩的神情便似触动了内心不可触动的心事,笑容敛住,望着自己的眼,水动凄然。
这样小的孩子,竟似懂得许多般,惹人心疼。
徐惠轻轻抚着兕子乌发,正欲安慰,却听身后彩映与韵儿同声恭道:“参见贵妃娘娘。”
贵妃?徐惠忙是站起身来,转身而望,只见身后女子,赫赤色长裙茜丝密绣纹,胸抹金线菱纹清菊落风,发上衔珠彩凤若飞舞云翔,耳上丝雨坠子盈盈轻动,艳色极贵的模样,因着岁月消了些明媚,却依旧粲然。
只是那眼神微有异光,幽幽凝视在徐惠身上。
徐惠忙略微欠身,恭敬道:“徐惠见过贵妃。”
园中飞花陌香,墨丝随清风微微流漾,女子清婉容颜,徒令人暗暗心惊。
贵妃凝望的眼,微凝一丝黯色:“你,便是徐婕妤?”
徐惠点头,心中不期涌上一些异样,何以所有人初见自己的眼神,皆是如此惊异而涌动的?
兕子上前两步,轻轻抓着徐惠裙摆,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贵妃,声音轻细:“徐婕妤,我们摘花去。”
徐惠微一踯躅,略望贵妃一眼,贵妃眼神仍自上而下打量着她,那眼神直令人心底发寒。
贵妃微笑望兕子一眼,轻声道:“兕子,喜欢徐婕妤吗?”
兕子点点头,贵妃笑若明花,纤指轻轻捋过兕子柔软细发:“那倒是好呢,真免得兕子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起身再望徐惠,丽眼覆着似有若无的蔑然,娇唇微微挑起,娇细嗓音浸了凉意:“徐婕妤真真辛苦,又要侍候陛下,又要照看十九公主,这小小年纪的,可难为了。”
徐惠眼帘微低,掩去眸中流转清澜,这贵妃之言,听来是一派关切,然那目中冷光,却犹如刺人光焰,直射人心底。
自来后宫无宁日,纵是威俊不凡的天可汗,亦不可免俗,徐惠心思微转,扬睫望向贵妃娇贵面容,墨色睫毛,似点了夏日伏流的浅光,微微笑道:“贵妃是说哪里话。侍候陛下,自是我等分内,小公主又是可爱,何来辛苦之说。”
小小女子,目光中无丝毫闪躲,更无遮蔽地应下了她的话,倒有意外,略作一怔,再望女子持重神情,唇角涩然一动,笑道:“徐婕妤果是伶俐心思,难怪……难怪不过一夜,便是平步青云,日后更加不可限量呢。”
徐惠仍旧微笑,正欲言语,却见不远处急步走来几人,凝眸细望,正是太子与雉奴,身后还跟着侍女慕云,向这边走来。
贵妃亦顺她目光望过去,太子一行已然走进身前,太子与雉奴恭敬垂首:“见过贵妃。”
贵妃笑意瞬间润入一丝柔和:“太子何须多礼。”
目光转向雉奴,亦浸了溶溶暖意。
慕云低身见礼:“参见贵妃。”
贵妃挥手免去,承乾便缓步走近徐惠身前,俊长身影投映在碧草林荫,英眉微浓修逸,深远目光似流透了远山飘忽的清影,对她恭敬开口,眼神却是温润:“见过徐婕妤。”
徐惠目光微微凝滞,太子的神情,与旁人显是不同的,并没有惊异后恍然的模样,有的,只是暗暗隐晦的意味。
徐惠道:“太子不必多礼。”
目光转向雉奴,倒忍不住微微笑意:“雉奴还是来了?定是你吵着太子要来的,是不是?”
雉奴脸上顿时一红,显是被戳中心事的窘然样子,并不言语,只是直直地望着徐惠,女子笑容,若灿日明玉骄阳,暖人心房。
慕云亦向徐惠恭谨低身:“参见徐婕妤。”
闻是慕云声音,徐惠略微一怔,转眸望向慕云弯笑眉眼,向无波动的眸,依旧平无微澜,慕云,是自己心中疑虑纠结的中心,自己的一切,贵妃口中的平步青云,皆来自这女子几句言笑、和看似云淡风轻的举动。
那曾赠予她的衣饰,她未曾动过分毫,可追问她,亦无结果,而向来多礼的慕云,对于杨若眉的轻慢态度,亦令她感到疑惑。
慕云,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究竟这一切是不是与你有关?还是……我想得多了呢?
一时,竟忘了叫慕云起身,贵妃走上两步,轻笑道:“慕云这礼可行得大了,可是得罪了徐婕妤吗?若是这般,我就替这慕云求句情了。”
徐惠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免礼。”
气氛一时凝住,徐惠环视众人,各异神情,心事亦是相异的。
兕子拉着徐惠裙角,仰头望向承乾:“大哥,你也来看徐婕妤的吗?”
到底是小女孩,纵李世民有过嘱咐叮咛,言语间亦有疏漏,承乾略一怔忪,忙拉过妹妹,眼神意味分明:“兕子乖,只是你九哥想找兕子玩了,大哥也好久没与兕子一起抓蝴蝶了,自要来看看我可爱的十九妹了!”
兕子扑在承乾怀里,天真笑着:“那兕子要大哥抱。”
承乾伸手抱起女孩,见妹妹如此开怀模样,心情亦是大好,妹妹凝白如脂的小脸,粉嫩欲滴,晶亮乌眸,烁若明珠。
“陛下驾到。”身后突有声音尖细响起。
承乾转身,回眸间,目色却紧紧一凝!
只见李世民龙步威阔,身姿有若峦峰巍峨,瑰伟气度,摄人夺日拂来,身边还跟着一名男子,目光凌傲、步履浮游,俨然一派贵胄风仪,正是四弟——李泰!
众人纷纷见礼,承乾将兕子放下,目光与李泰不期相对,明明澈亮的眼倏然暗淡无光,李泰只微微淡笑,轻轻称一声:“大哥!”
承乾点头应了,并不言语,李世民望望四周,贵妃、兕子、承乾、雉奴,人来得倒是齐全,眼光最终定在徐惠身上,神情幽淡的女子,只对他浅浅一笑。
李世民踱身至徐惠身前,眼光却微侧向身后众人,笑道:“今儿人来得倒是齐啊!”
自那夜,徐惠对他决然抵触后,他便吩咐下,见到徐婕妤皆不得有异样言语,可他亦知道,愈是这般,就愈是引来众人好奇心思,如此这样的声势,不得不令他联想。
满园明媚,柔风却倏然冷却非常!
贵妃察言观色,迎身上前,娇笑道:“陛下,这不是天儿正好呢,御花园更是一派锦色,想来都与妾一般,雅兴大起呢。”
李世民回身望向贵妃,贵妃依旧艳美如昔,只是笑容间多了分用意,李世民心知,贵妃那儿,自己已许久未去了,自无忧走后,只与若眉解些心事,陪伴左右,其他嫔妃已冷落多了,不禁也有一些歉意:“是吗?难得你兴致好,朕记得你院中的凤仙开得最美,今年可一样好吗?”
贵妃闻言,立时喜上眉梢,忙应道:“好呢,比着往年还要红艳些!”
稍稍敛了笑意,声音微微低柔:“只是……陛下久未去了,不知可还记得妾院中凤仙是如何模样。”
李世民一怔,女子话中深意,他何能不知?只轻轻别过头去,不语!
眼光落在承乾身上,修眉却不禁凝了起来:“承乾,这个时候,你该是在读书才是,如何在御花园中?”
父亲语声微有严厉,承乾一怔,随即道:“回父皇,只是雉奴吵着要来,便陪着出来走走,也许久未与弟妹一起了。”
李世民点头,眉间却仍不见松弛:“嗯,雉奴喜欢缠在你身边,你做哥哥的应要好好诱导,莫要被他贪玩,也就怠慢了。”
目光轻轻一侧,微笑对向李泰:“青雀近来可是努力呢,与府中人一齐研书读史呢。”
承乾眼眸划过丝冰凉,无须举首,亦能感到李泰得然目光,脑中思量,胸中不期涌动,正欲出言驳去,却觉身后衣角牵动,余光一侧,正是慕云轻轻拉住了他,神情只是静淡。
心底涌动暗暗平息,不禁感叹,慕云真真了解自己,知他何时会不能控制!
只淡淡一笑,举首道:“父皇言之有理,承乾记下了!”
平和神情,不惊微澜,倒令李泰容色一滞,承乾却再也未曾望他,只任他面上心里不停变化!
李世民点头,突而凝眉,再望向承乾:“对了,朕听说你近来越发喜欢骑射,更沉迷声乐,可有此事?”
承乾神情倏地暗淡,但见父皇眼光缓缓侧落在慕云身上,龙目深远,犹似天边沉落的陨星,沉无边际!
慕云亦有所觉,只是低低垂落着眼睫,不敢迎视。
风卷残花,帝王一字一句似皆有不同用意,众人心中皆有莫名紧张默默升腾。
兕子乌眸流转,突然跑过去抓住李世民衣角,仰着头,举起手中一把花艳:“父皇,兕子采了半枝莲,父皇喜欢吗?”
李世民低头望向女儿,目光柔极:“兕子采的吗?父皇当然喜欢。”
低身抱起女儿,在女儿粉嫩的小脸上轻轻摩蹭,承乾隐隐松下口气,侧目望向慕云,慕云神情却依旧如故,承乾心底感叹,这便是慕云,总以沉稳冷静安抚自己躁动的心情。
兕子在李世民怀里,却指向徐惠:“父皇,徐婕妤那里也� �花呢,徐婕妤与兕子一起采的!”
李世民随着兕子望过去,柔极的目光,更润入清风淡爽的气息:“是吗?徐婕妤喜欢半枝莲吗?”
徐惠举眸,目光自荫荫葱绿处,慢慢拂过,正欲言语,只觉一点精光,自细叶繁枝中倏然闪过。
“陛下小心!”徐惠心底抽得揪紧,连忙夺上两步,只见那青绿枞树中,枝叶发抖,一人影迅速蹿入深处,徐惠不免暗暗心惊,脑海中无端浮上一人面孔,适才,虽只是那一瞬明光,却足以令人看清,那明光,分明便是个尖锐之物,几欲离弦而出!
徐惠怔怔地立在当地,娇小身躯,不由颤抖如剧,不好的念头,乍然于心——
儒哥哥,不是你,对不对?但愿……那不是你!
李世民亦瞥见了人影逃窜而去的匆忙,眉色顿厉,连忙向两边吩咐:“追!如今天下太平,竟是何人胆敢如此!”
一直未曾言语的李泰亦望了过去,眉心紧紧凝着,再回望,却见承乾目光定落在自己身上,不觉一惊,却随即化作一抹淡笑,那眼神,是向来高视的轻傲感觉。
李世民回眸,见徐惠犹自站在当地,怔怔地望着前方,身子似在清风中微微颤抖,想是吓到了吧?
李世民抱着兕子,连忙走至徐惠身边,语声轻柔地关询道:“怎么?可是身体不适吗?”
徐惠回眸,眼里犹有惊恐未消,只木然摇首:“谢陛下关问,还好。”
兕子在李世民怀里一挣,伸手对向徐惠:“兕子要徐婕妤抱。”
李世民顺着松开手,小女儿便软绵绵依在了徐惠怀中,乌溜溜的大眼睛微微一侧,眼中笑意盎然。
女儿的笑,如这清风柔暖,轻拂过脸颊,帝王唇角亦不禁微微牵起,修指抚上女儿乌发,眼神却转落在徐惠身上:“看这孩子,就只会缠着你了。”
兕子扭头不看他,可爱的模样,令徐惠亦忍不住抿唇微笑,李世民见状,轻声细语地挨近女儿身边:“好了,朕的十九公主,该与父皇回去,把这半枝莲插了吧?”
兕子点头,将手中花束抱好,李世民见徐惠一边抱着兕子,一边还握着一束半枝莲,便随手接过她手中花朵,转身道:“那咱们回宫去。”
温润的声音,虽是对着兕子,可眼神在徐惠身上微微流转,一瞬之间,叶落花飞,一个目光,惊起多少人心中纠葛?
李泰凝眉望着父亲与女子悠然背影,心间忐忑暗生。
韦贵妃亦是紧紧攥住衣袖,茜丝长裙,明红颜色,映得目光有若晴空一缕红云,隐约,却又分明可见!
承乾目光扫过二人,却只是平淡脸色,侧首向慕云吩咐一声,二人便转身而去。
雉奴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众人一个个走去,父皇走了,大哥走了,四哥也走了……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未曾惊动任何人,暖融融的阳光,在翠叶菱花上跃然舞动,可怎么突然,全无颜色……
承乾的步伐不紧不慢,慕云跟在身后,柔声道:“殿下适才还好忍着了,不然怕陛下又要训斥了。”
承乾略略驻足,回身对向慕云:“嗯,还多亏了你。”
目光突如暖风徐徐,又似沁有万般怜惜:“只是,委屈了你,父皇不知又是听了谁说,怕……对你有所误解。”
慕云垂眸,却只是淡淡微笑:“我怕什么的,只要殿下好好的,慕云就开心了。”
承乾心里一暖,走近慕云身边,女子娇
颜似水清透,眼神分外明晰:“慕云,我李承乾绝不会令你难过。”
慕云微笑,眼里似有珠光晶莹眸心:“慕云都知道。”
突地想到什么,秀眉微微一蹙:“对了殿下,慕云听闻,四殿下近来常读书史,陛下甚是欢喜,更派了王珪做了四殿下的老师,殿下,咱们东宫,近些天,亦不要招摇歌舞骑射了,莫要留人话柄。”
慕云口吻不无担忧,承乾却只轻轻回身,仰头望向天边薄雾微朦,阳光躲在那雾云之后,却如何亦晃得人心意烦乱?
微微轻叹,道:“走吧。”
绯花艳艳,绝美尘寰,清风若碧流,缓缓淌过人心。
雉奴一个人站在御花园中,一时被忘却了的孩子,目光恍然落在一树飘香的半枝莲上,妹妹手中开得鲜艳的花朵,徐婕妤手中更添明媚。
雉奴不由得折下一支,殷红颜色,瓣瓣分明叠错,嫩黄色花心,娇颜欲流,如此一支,握在手中,徒令心中如火燎过。
“九殿下?”
一声惊断思绪,雉奴猛然回首,半枝莲殷红坠地,却见一女子轻丝绫衫水红飞扬,一支明钗簪着姜黄色半开绢花,便似那坠地的殷红花朵,明艳惹人眼目。
那女子笑意盈盈,玉眼流露春光,玉颊娇润生霞,静静望着自己,雉奴略略凝眉,似有熟悉:“你……你是?”
那女子掩唇轻笑,道:“九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呢,不记得那日花园,九殿下亦是这般的出神吗?”
雉奴略作思量,似有了些印象:“你是……武才人?”
女子唇若烟丹,倩然轻勾:“殿下这会儿倒想起了?”
雉奴一怔,但见女子笑靥妍妍,丽眼流波,一身水红长裙,飘然风中,一派纯然。
正不得言语,媚娘便秀眉微蹙,疑惑道:“为何每次见到殿下,都是愁眉深锁的?殿下这样小的年纪,难不成……心事比大人还重些吗?”
抿唇似笑非笑,惹得雉奴脸颊轻热:“我……我也是大人了!”
“噢?”女子墨睫微扇:“是吗?”
唇角依然含笑,却向四周看去:“只殿下一人吗?”
雉奴点头,这女子言语无一丝畏恐造作,倒令心中舒畅:“是,父皇才走。”
唇边笑意一凝,女子眼波一瞬滞在了眸心,缓缓垂落下去。
雉奴见状,似有了然,后宫之事,他也是见怪不怪,忙转话道:“你也常是来此走动吗?”
媚娘点头,浅笑重又浮上娇唇,却不答话,眼神幽幽落在青翠草地上的一支殷红,抬眸淡笑:“这个……可送与我吗?”
雉奴低头一看,原来是掉在地上的半枝莲,心中略感诧异,但媚娘眼神真挚流波,期然地望着自己,低身拾起地上花朵,那一支开得极好,红艳若流霞再泼一层绯色,雉奴伸手递上花朵,媚娘微笑映在殷红颜色中,更添娇艳。
女子将花接在手中,幽幽望着雉奴:“九殿下总这样心事重重的,便没人说吗?”
雉奴心上突地一颤,女子眼神明明关切,却怎么竟令自己慌张如剧,颤颤移开眼光,侧身垂首。
与人说起?自己心中之事,莫说是谁人愿听,便是有人,怕自己也难启齿!
这女子莫非看透了他的心思吗?雉奴不敢想,略略侧眸,倏然转身,径自扬身而去,脚步匆忙,便似风卷残云!
“九殿下……”媚娘在后轻呼,一声后,突地一惊,四下一望,并无他人,才稍稍安稳下心思。
低眼望望手中殷红的半枝莲,深深心思,十指紧握,越握越紧,越紧越是牵动着心绪,再抬眼时,已是一地花碎、残色满地!
本欲向九殿下打听些徐惠近况,自她入含露殿,便再没了来往,原来女子间的情意不过如此而已!可这个九殿下,却似心事更重,竟如此不相言语,手中碎谢的半枝莲只余残香,女子纤指狠狠一掷,残花落地无息,香逝无声……
雾笼薄光,云绕阁梁,庄素的太极宫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欢欣。
小女孩已将各色艳美的半枝莲插好在凉玉花瓶中,玩得累了,已沉沉睡去。
日里,侍卫禀报并不见刺客踪迹,徐惠心中稍安,偷眼望帝王一忽,却见帝王眉间亦无惊异,只是淡淡凝眉,令侍卫退下了。
直至夜晚,李世民话也是不多,明亮烛台,御笔如风,只认真看着每一份奏折,时而令徐惠研磨,时而令她泡些茶水,殿中更如每次二人相处般,并无他人。
夜烛之下,浮光淡淡,女子静静立在一旁,望着君王坚毅侧脸,烛火流光勾勒线条分明,只是那眉间似总有不可言说的愁锁。
偌大江山、寂寞山河,想他的心中,定是承载了太多太多,才令那原是修逸的眉,总也难舒。
“你对封禅如何想?”醇厚音质,幽幽响起,如高山回音,鸣响在耳际。
徐惠一怔,不解凝望着他,封禅,乃举国大事,他如何会突地问起自己,暗暗稳下心思,慢声道:“‘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1)。若是天下安平,天降祥瑞即可封禅。”
徐惠言语迂回,李世民抬眸而望,只见女子眼神亦有疑惑地望着自己,唇角轻勾,笑道:“即可封禅?那么……朕如今治下的河山,可能封禅否?”
帝王虽是笑问的口吻,然目光却是逼视,徐惠清眸微微流转,心思只在刹那牵动,墨睫轻轻一翻,举眸道:“妾不敢妄言,然,‘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禅梁父,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2)。故,天下安平、太平盛世,封禅与否,不过形式。”
帝王眉心倏然凝结,徐惠微微一惊,却未低下清艳明眸,火焰烛光,流闪在如水细致的眸子中,帝王眉结缓缓舒展,随即,化作唇边一抹淡笑:“好个‘封禅与否,不过形式。’”
低眼望望桌上奏折,笑道:“你倒与那魏徵不谋而合!他说,君主善始者易,善终者难,皆因身处忧患而殚精竭虑,身处安逸轻薄怠慢(3),封禅自在心中,又何必劳民伤财!但,你终不是那老头儿,多少给朕留了些颜面。”
言语中多有戏谑与暗暗自嘲,徐惠一笑,久闻当今君主从谏如流,如今真真见到了,却不禁有些忍俊。
李世民见她欲笑还休,亦感心中舒慰许多:“便真如此好笑?”
徐惠抬眸正欲言语,却见君王眉心重又结起沟壑分明,眼神直直盯望向身后窗阁。
“陛下……”不待徐惠说完,李世民唇角便勾起丝冷蔑笑纹,修眉一挑,扬头对着窗阁,朗声道:“出来吧,如此躲藏,岂非鼠辈?朕……早知你会再来!否则,纵使你握有朕的令牌,又岂容你如此来去自如!”
声音越发的狠,犹若洪钟,震彻人心房!
徐惠暗暗心惊,只见帝王眉目疏朗,尽是了然纹路,那眼,更有如天际幽深的星河,令人一望不得尽头!
但觉身后生风,一人已破窗而入!
(1):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及衰而息。——出自《史记?封禅书》,帝王当政期间要有一定的功绩,即使得天下太平,民生安康才可封禅、向天报功。
(2):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禅梁父,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出自《五经通义》:帝王登封泰山,被视为国家鼎盛的象征,本人的“真龙天子”身份也可得到“天地”确认。所以,作为泰山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封禅,实质上是在封建社会里,封建帝王强调君权神授的一种政治手段。
(3):《资治通鉴》记,贞观十一年,众人提议封禅,唯魏徵反对!李世民最终作罢。
徐惠猛然回首,月光漏进破败窗阁,镀在身后男子修长的身上,男子散发修眉,侧头狠狠望向李世民,忽而望徐惠一眼,亦只有一瞬温柔。
徐惠大惊,清眸紧紧凝住,纤手紧握,攥住胸前衣襟,儒哥哥,果然是儒哥哥,果然……是你!
李世民望着眼前男子,一身游侠装束的男子,早已不复当年的华美贵气,黑了些、瘦了些,脸廓却更见冷酷坚硬,那目光亦没了当初犹豫与抉择的光,有的,只是一脉冰凉。
李世民不禁凝眉,你……究竟又经历了什么呢?
李世民唇角微微牵动,目光浸入一丝无奈:“朕以为,三年前,你已经看开了,更已解脱了仇恨,可如今看来,是朕想当然了。”
男子目光寒如冷箭,手上长剑一抖,破鞘横光,剑的银芒扫开烛火冷黄的明焰,直冲向帝王喉间!
徐惠不禁娇呼,望着男子目如枭鹰,仿佛欲将这整殿明光俱都吞噬!
儒哥哥这样的目光,在她的记忆里似从不曾有过!
李世民低眼望望剑身,俊唇含笑,精锐龙眸,无惊一丝波澜:“朕记得,你小时候是个温良、顺意的孩子,即使是三年前那一场浩劫,你亦在最后关头没能狠下心肠,既是如此,如今又何必重蹈覆辙?”
男子眉峰一挑,紧抿的唇齿,坚硬溢出一字一句:“李世民!你杀我父,又逼死我母,如今……”
眼神自徐惠身上飘浮而过,徐惠一怔,男子眼光随即落下,转而道:“如今……我定不会饶你!”
徐惠大惊,只觉心间似有擂鼓重重敲打,杀父逼母!儒哥哥在说什么?在说陛下吗?在说那个威俊却总有温愁留在眉心的陛下吗?
李世民目光微侧,睿敏如他,如何会放过男子眼神一瞬间的变化?再见女子容色紧张,目光始终惊凝在男子身上,回想起御花园,女子瞬间的失神,心中云雾渐渐拨开,只是,徐惠不过十一岁年纪,怎么……竟会与他牵扯?
挑唇一笑,转眸望向男子愤愤面容:“承儒,玄武门后,朕下令不得追杀你们母子,可你母亲冥顽不灵,进宫兴风作浪,积压奏折,令百姓遭殃,而达到令朕百口莫辩的目的,更陷害皇后,朕不予计较,她自己横剑自刎,朕厚葬于她,亦没再追究你,三年前,你聚众造反,挟持皇后,令皇后病情加重,一病不起,终是……终是……”
帝王目中突有凄伤的光,闪烁无定,那样的眼神,直令剑色失芒、焰火无光:“朕不杀你,已是仁至义尽!你竟如此不识好歹,便休怪朕无情!”
“无情?”男子冷冷一哼,眼神蔑然:“你何时顾念过‘情’?”
徐惠听得暗暗心惊,李世民与儒哥哥的一言一语,显然二人早便熟知,早有宿怨,只是儒哥哥,怎会与当今天子,有如此不共戴天之仇!
李世民依旧镇静,身经百战、无往不利的他,这样的场面不过而已:“剑在你的手中,你自可奋力刺下,只是你以为你可以走得出这皇宫吗?即使……你手中有朕赐予柳连的令牌!”
男子一惊,适才,他便提及了令牌一事,他如何会知道?眉眼稍稍一滞,只听李世民又道:“你不觉你来往于太极宫太过随意了吗?不觉守卫太过松懈了吗?承儒,不要……再逼朕!”
承儒!徐惠又是一惊,这一晚,心似已惊讶得麻木了,儒哥哥叫作承儒吗?可在自己那遥远的记忆中,对她细致入微的儒哥哥,该是叫作李儒!
思想在瞬间纠结,徐惠一点点抽开纷杂,适才陛下提到了玄武门,提到了入宫兴风作浪。承儒!李儒!当今太子名承乾,那么……儒哥哥莫不是……
惊战望向李承儒,儒哥哥,难道竟会是当年那场天地泣血的事变中,侥幸脱逃的遗孤吗?
正自思想,只见承儒剑抹飞光,一束寒冷光束乍然掠过女子乌墨青丝,徐惠不觉大惊失声:“儒哥哥……不要!”
剑落风息,青丝静静垂止在女子肩际,徐惠美目如星,却暗自流转着复杂光芒:“儒哥哥……原来你……你是……”
承儒不可辨析徐惠此时的神情,剑停滞在帝王胸膛,仅是寸许,目光落在女子惊诧的目光里,却有不可言说的意味。
李世民望望二人,心中有疑却是无惊:“你们如何认识?”
浑厚沉稳的声音,却兀自令人心颤,徐惠转身望去,只见君王目光沉寂,并无一丝愠怒或诘问,这样平静的目光,怎么……却更令她心中不安。
那平静,似更有波涛暗涌其中。
“陛下。”徐惠正欲言语,李世民却突地摆了摆手:“承儒,你恨朕入骨,朕只问你,定要与朕为敌到底不可吗?”
李成儒眉眼一立,神情坚然:“李世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是你几句花言巧语便可过去?我这三年,潜心习武,等待的便是今天!”
李世民摇头,目光感慨:“不!你不是!若你是,当年便不会罢手,若你是,朕……给了你无数机会,你……却仍没有动手,若不是今日朕叫破于你,你恐怕仍不会横剑在朕的胸前!”
“李世民,你不要自以为是!”承儒浓眉拧紧,剑尖更向前几许,微微挑破纹龙衣襟!
李世民低眉一望,神情依旧如故泰然:“当年,柳连无辜亡命在乱剑之下,朕命人厚葬他于九嵕山脚,下葬前,为他换装清物,唯恐朕曾钦赐他的令牌被人利用,特遣长孙大人最先查看令牌所在,然,却不见踪影!想,必是那时的一场混战,遗落在了那片树林中,被你所拾去了?是不是?”
李成儒眸色一滞,嘴唇微微颤动,不及反应,李世民便继续道:“长孙大人唯恐是你们的人捡拾了去,要我下令追杀于你,只是那时皇后病重,我知她定不会看我如此做,更不想令她心忧,便将此事压下了!后,我诏令后宫侍卫,凡是见持令牌者,不得伤害!”
目光转看徐惠一眼,再言:“前些日,徐婕妤曾言看到人影,更闹过一次刺客,那时我便知道,许是你回来了,刻意松懈了戒备,可你一次次地,最终都没有下手!包括今日,朕,更是令侍卫们远离了寝殿,可你……依旧只是伏在窗边,没有动作!承儒,你本纯善,又何必逼自己做些个违心悖愿之事?”
“李世民!”似被说中心事,眸中浪涛反更加汹涌:“今日御花园若非惠的一声叫喊,你早已亡命在我的箭下!”
“是吗?”李世民目光深深地望着他,眼神着有用意:“你会吗?扪心自问,你……会放开弓弦吗?”
承儒一怔,李世民的眼神有如穿透人心的寒剑,一道道剥开自己心中暗影,他恨他,毫无疑问地恨他,可是回想种种,自己在宫中往来,多有失手,只要令牌一出,宫中无论哪路守卫,确不曾再做追捕,甚至无任何声张,今日……更如入无人之境,原从不曾在意,如今想起,真真许多疑点!
自以为天衣无缝,可孰料竟自三年前便已在帝王的掌握之中!
上天,你怎可如此弄人!
心意烦乱,心头却是火起:“李世民,你不要自以为是!我李承儒……活着便是为了杀你!”
手上力道加重,直直朝前刺去,剑芒刺破火光,月影清明,一瞬之间,火烛风息,影乱纷繁,手中利剑突地顿住,艰涩难行!
李承儒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惠!你……”
李世民亦是惊讶,只见徐惠双手正紧紧握住剑身,鲜红的血,蜿蜒成一顺赤色艳流,一滴滴顺着剑身淌下!
落在地上,青砖染红!
“惠……”承儒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目中冷漠的光倏然变作爱怜痛楚的一束,落在徐惠身上:“为什么……为什么?惠……”
徐惠面色苍白,凝视着承儒,却不知如何答他,那一瞬,她的心中别无想法,只是本能地快速上前,阻住了承儒疾厉的剑锋!
李世民轻轻扶住徐惠,凝眉望向承儒,只见承儒眼神渐渐淡落,随而黯然无色……
剑,“啷当”一声落在地上,承儒身体向后退去,唇边笑纹,冷到极致:“对,你现在已是他的嫔妃,他的徐婕妤,再不是……曾经的小惠妹妹了!可是……”
眼神在李世民身上落定,冷笑道:“可你真道他宠的是你,爱的……是你吗?”
“住口!”李世民沉声打断他,适才皆不曾有怒的眼中,布满火光,眼神向殿口一望,高声吩咐:“来人!将此人……押入死牢!”
殿门顿时突破而开,李承儒望去,只见兵将们个个胄甲鲜明,刀剑横光,如此速度之势,显然早有部署。承儒心底骤然一颤,难怪,难怪他对自己的剑不闪不避,还滔滔不绝说出种种缘由。原来,不过是有备无患,成竹在胸!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竟真会一剑刺下吧?没料到惠……会在生死刹那挺身而出吧?
“陛下……”徐惠回眸望向李世民,殷切目光,自是乞求之色。
李世民望她一眼,威严龙眸,温柔顾惜,低声道:“放心!”
怔忪瞬间,只听四周脚步声动,已团团围住李承儒,李世民命令一声:“带下去!”
亦在出神的承儒,手无兵刃,敌众我寡之下,亦只能束手就擒!
绝狠的目光在李世民脸上一抹而过,却在徐惠身上忘情流连!
然而,俱只是一瞬而已,便被兵卫簇拥带下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