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首页

大文学移动版

m.dwxdwx.com

第七十七回 假戏真唱 李宗仁发表声明 长袍马褂 蒋介石突然袭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娘希匹!”蒋介石狠狠地骂着,“要不是‘行宪’期间,我非枪毙他李宗仁不可!”

蒋介石得知李宗仁宣布退出副总统竞选后,气得火冒三丈,在黄埔路官邸的客厅中大发雷霆。今天——四月二十五日,按计划要进行副总统的决选。根据蒋介石的部署,最后击败李宗仁已是不成问题的了。谁知,一早便传来李宗仁宣布退出竞选的消息,京、沪一带广播电台和新闻快报,竞相广播和登载,特别是李宗仁在报上发表声明说,“选举有某种压力存在,‘国大’代表不能自由投票。……最近有人制造谣言,谓宗仁此次竞选,志在‘逼宫’,谣诼纷兴,人心震撼。为肃清流言,消除误会,不得不放弃竞选,以免影响大会之进行”云云。接着报载《八百二十五名“国大”代表联名提案请保障投票自由》《试场舞弊,举子罢考,国民党监委酝酿弹劾案》《李宗仁先生已购二十七日机票飞平》……这简直像一座爆发的火山,炽烈的岩浆四处迸射,群情激愤,怒涛汹涌。蒋介石愤怒、惶恐、束手无策。国民大会中断了,国家机构瘫痪了,东北、华北枪声遍地,共产党正从外部杀来,国民党内却在自相残杀火并,这怎么得了哟!蒋介石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收场!

“娘希匹!这就是你们要的民主自由呀!”蒋介石在咒骂着,骂完中国要民主自由的人,跟着又骂逼他效仿美国民主政治的美国人,“你们是在逼我饮鸩止渴,中国不是美国的一个州!你们懂吗?”

发脾气也罢,咒骂也罢,但不管怎样,总得圆场,否则,他这“行宪”后的第一届总统又如何做下去呢?眼下军事形势危急,通货膨胀,财政枯竭,要“戡乱”,要“剿共”,要安定大后方的人心。这一切都离不开美援,离不开国民党内部的统一。偏偏这时司徒雷登大使的那位私人秘书,又及时向蒋介石传达了美国政府和司徒大使对国民大会中断表示“关注”和“遗憾”的意向,更使蒋介石焦灼不安。现在,舆论大哗,弄得中外皆知,如不能及时收场,便“国将不国”了。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蒋介石集数十年从政经验之大成,他咬了咬牙,为了不使局势失去控制,他忍让了,急召白崇禧到官邸来见。

“崇禧奉召谒见总统!”

一身戎装的白崇禧在侍从副官的引导下,步入客厅,向已当选总统的蒋介石致礼。蒋介石那脸部的表现,变化得真快,刚才还是一副红火暴怒的样子,当白崇禧一脚跨过客厅时,倏地便变得从容镇静,慈祥温和,他这一手功夫也许连那最有素养的演员也甘拜下风。因为那演员扮的毕竟是剧中的角色,他的感情的获得,乃是靠体验和分析;而蒋介石的表演却是真情实感——瞬间由暴怒到亲切,把怒火熄灭,把怒容拂去,换上温和慈祥的微笑——官场中的斗争,不也是一幕幕精彩的戏剧么?每个阶级、阶层的代表人物都在表演着历史赋予他的那一个特殊的角色!

“嗯,健生,你来了,很好,很好,嗯,这边坐,这边坐,请!”

蒋介石虽然当了总统,但与白崇禧相见仍是那么亲切,他微笑着,过来拉住白崇禧的手,让白与他并排坐在那双人沙发上。白崇禧心里感到甜滋滋的——黄绍竑这步棋下得真不错,把老蒋将得既乱了阵脚,又有口难言。白崇禧心里嘀咕着。他已从表情上估计到老蒋是召他来转圜的,既是这样,棋就活了。

“健生呐,北伐和抗战这两大关,我们是怎样闯过来的呢?”

蒋介石看着白崇禧,颇有感慨地说道。聪明绝顶的白崇禧,当然知道老蒋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却偏装糊涂,把眼睛眨了眨,说道:

“总统,这还用问吗?历史已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北伐和抗战的胜利是您英明领导的结果啊!”

“嗯嗯嗯,”蒋介石从语气上和脸部表情上,似乎对白崇禧的回答不完全满意,他“嗯”了几声后,才说道:

“北伐和抗战这两个时期,因有你和德邻同志的帮助,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对此,凡本党同志与国人,无不知晓。”蒋介石像一位权威的裁判,又像一位最公允的史家,把李、白的功劳摆到了国民党的功劳簿最显眼的那一页上——尽管这话过去与现在都无法在“正史”上查到,但这句话蒋介石不知对白崇禧当面说过多少次,几乎每次都收到了奇妙的作用。果然,白崇禧受感动了,他站起来,向蒋介石躬了躬身子——他那顶大檐军帽在进入客厅时,已交侍从副官挂到衣帽架上去了。

“总统过誉了!”白崇禧谦恭地说道,“崇禧和德邻追随介公数十年,对党国的贡献微不足道,微不足道,介公是参天大树,我等只能算几棵小草!”

“嗨,树也罢,草也罢,总离不开脚下这块土地啊!”

蒋介石忽儿从权威裁判、公允史家,变成了多愁善感的诗人,他拍拍白崇禧的肩膀,慨叹道:

“健生呐,战局如此危殆,党国之前途尚难逆料,大家千万不要再干‘煮豆燃豆萁’的事啦!希望你劝促德邻,重新参加竞选。我一定全力支持他,以达到合作到底的目的,把国家推上民主政治的轨道,以慰孙总理在天之灵。”

“介公放心,我一定回去劝促德邻参加竞选,不负介公之厚望!”

白崇禧笑嘻嘻地说着,表情虔诚极了。看来,老蒋不得不让步了。如果李宗仁能顺利地通过决选当上副总统,而他手里又抓着三十个师的兵权,则无论是对共产党或蒋介石,都有着讨价还价的筹码,总之,这步棋是下活了。但为了使李宗仁在竞选中造成更有利的声势,白崇禧又不露声色地暗将了蒋介石一“军”:

“介公,我相信回去只要对德邻一转达您的厚望,他是会顾全大局、重新宣布参加竞选的。可是,也要设法保障‘国大’代表们的投票自由呀,进行人身攻击的谣言和传单,半夜敲门吓唬代表的事,最好应该及时有力地制止,否则,难免还要出事。”

“这些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和德邻他们都不必介意,这全是一小撮反动分子干的,他们希图破坏本党之团结,破坏国家民主宪政之实施,我一定要严加追究。”蒋介石顿时变得严厉起来,他说话的口吻和姿势,使他一下变成了一位民主宪政的伟大捍卫者。

白崇禧从蒋介石官邸辞出之后,感到意犹未尽,既然已经打开了突破口,何不再放一把火烧他一烧?他没有马上回公馆去向李宗仁、黄绍竑面报蒋介石召见的情况,而是驱车直奔马老板的安乐酒家,请马老板立刻备几桌丰盛的酒席,随后他命秘书给南京所有报馆和通讯社打电话,邀请记者到安乐酒家来开招待会。

却说南京各报馆的记者们,正在到处打听李宗仁退出竞选之后,最高当局如何应付这难堪局面的消息,他们分析形势,估摸情况,捕风捉影,做着种种预测。他们一听白崇禧要在安乐酒家举行记者招待会,职业的敏感使他们感到必有重要新闻采写,加之安乐酒家是桂系竞选的大本营,吃喝招待非常慷慨大方,因此他们一接到电话,无不立即直奔安乐酒家而来。

“先生们,女士们,我想,你们一定非常关注眼下副总统竞选的情况。”白崇禧开门见山地说道。他坐在一张长方桌边,桌上放着一杯清茶,面对围坐在摆着酒菜的宴席旁的中外新闻记者们,侃侃而谈,“我在一个小时前,才从蒋总统官邸到此……”

记者们知道白崇禧必有重要消息披露,便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酒杯、筷子或刀叉,忙拔出钢笔,打开笔记本。

“蒋总统亲自对我说,北伐和抗战,因有李德邻同志的帮助而得到最后之胜利。今天这个局面,还得要李德邻出来支持,才能使国家的民主政治走上轨道。他要我劝促李德邻先生重新参加竞选,并保证全力支持他,以达到蒋、李二人合作到底的目的。”

新闻记者们在快速地记录着白崇禧的讲话,白崇禧趁机呷了一口茶,接着说道:

“我向蒋总统禀报了有人在竞选中,别有用心地散布谣言和以传单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和污蔑之事。对此,蒋总统十分愤慨,他说这是一小撮反动分子希图破坏本党之团结,破坏民主宪政之实施,他一定要严加追究,以保障代表和竞选人之正当权利。”

“部长阁下,请问您是站在何种立场说这番话的呢?”一位外国记者问道。

“本人站在党国之立场说话!”白崇禧严肃地说道。

“白部长,在您转述蒋总统之谈话中,是否渗进了您个人的某种观点!”一位中国记者问道。

“蒋总统的观点就是我的观点。”白崇禧巧妙地答道。

“李德邻先生会重新参加副总统竞选吗?”记者问道。

“李德邻先生是位光明正大、顾全大局之人。”白崇禧以十分肯定的口气暗示道。

“部长先生,请问您向报界披露蒋总统之谈话,事前得到过他的同意吗?”一位干瘦的老记者插进来问道。

白崇禧心里一愣,忙狡黠地笑道:“我从民国十五年起便当蒋先生的参谋长,自信能正确理解他的意图。”

白崇禧能言善辩,为人机警,回答问题十分巧妙,他的每句话都使这些善于钻牛角尖的“无冕之王”们无懈可击、无破绽可钻。他的谈话又是很有分量的新闻,因此记者们也不再追问,连那丰盛的酒席也无暇顾及,便纷纷回去向各自的报纸发消息去了。蒋介石的消息也非常灵通,就在白崇禧的记者招待会刚结束,蒋介石便从官邸打电话到安乐酒家找白崇禧质问:

“健生呐,你怎么把我的话都向报界公布啦?”

“啊啊!总统,我不知道您的话不能向新闻界披露呀,既然如此,我打电话要他们不要见报好了。”白崇禧歉疚地说道。聪明人之所以比糊涂人聪明,在于他会装糊涂,甚至装得比糊涂人还要糊涂!

“算了吧!我看见见报也好!免得他们到处捕风捉影,弄得人心惶惶。”精明的蒋介石竟也变得糊涂起来了,比聪明的白崇禧更加糊涂。

白崇禧由安乐酒家驱车回公馆,忙向李宗仁和黄绍竑说了蒋介石召见的谈话内容和记者招待会的事,黄绍竑听着听着,不禁“扑哧”一声大笑起来,他在白崇禧肩上擂了一拳:

“你这‘小诸葛’,干得实在太妙了!”

“关于取消放弃竞选的行动,总不能与老蒋私相授受,要由主席团出来转圜才行。”李宗仁说道。

“对!”黄绍竑点头道,“老蒋亲自劝德公重新出来竞选,德公在政治上就处于有利地位了,赢得了这几天时间,我们的文章也就好做啦。”

“怎么做法呢?”李宗仁问道。

“还是攻其不备!”黄绍竑说道,“老蒋虽然说不袒护任何一方,但他的话不足信,他必定还要在暗中施加压力,全

力支持孙科,德公失去一些票是肯定的,华北和东北方面的票子,有一半要被孙科拿走,广东插不进去,其他地区,CC系和黄埔系把得都很紧,再挖也挖不出多少票子了,我看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挖出一大把来。”

“哪里?”李宗仁问道。

“浙江!”黄绍竑答道。

李宗仁和白崇禧不禁失声笑了起来,白崇禧道:“浙江是老蒋的祖坟啊,他能让你去挖吗?”

黄绍竑笑道:“这就叫做攻其不备了。人们一向认为浙江是CC系的堡垒,是不易攻破的。现在趁老蒋支持德公重新出来竞选,我不妨去挖挖他们的墙脚。你们知道,我在浙江前后两次共做了十年的省主席,和省里的‘国大’代表们都熟识,彼此相处也不坏,我既然做过两次省主席,难道他们不怕我会做第三次省主席吗?”

“有道理,有道理!”白崇禧点头道,“程颂云那边的票子,由我和德公去拉,两湖方面,我们是有基础的。”

四月二十九日,“国大”重开,多灾多难的副总统竞选也就进入了最后的决选阶段。也许是因为这场选举旷日持久,中间风云变幻,争斗激烈,蒋、李双方又都全力拼搏,志在必得,因此决选这一天,自然就非常引人注目了。不仅中外记者们非常活跃,就是各个阶层的人们对这天的决选也都非常关注。上海的股票商们更是把眼睛盯得大大的,他们掌握的公债证券价格,将随着某一个人的当选而确定上涨或下跌。“大世界”里的赌场,竟也有人以孙、李当选为押宝对象。

南京城里,无数的人为这次决选弄得精神非常紧张,据说中央医院里在不断收治高血压和心脏病人,不少人是从“国大”会场里被临时匆匆抬来的。而最紧张的除了孙科和李宗仁两人之外,就数这三个人了:蒋介石、司徒雷登、黄绍竑。他们作为幕后的策划和支持者,都没有亲临会场,而是躲在各自的房子里,一大早便拧开了桌上的收音机,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广播电台在现场的转播。除了收音机外,他们身旁都还摆着几部电话机,随时接听他们自己的人从现场打来的电话。

“中央广播电台,我们现在在国民大会堂播音……”

收音机里,传来女播音员娇滴滴的声音。蒋介石、黄绍竑、司徒雷登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仿佛那女播音员正通过无形的电波,倏地一下,抓住了他们的神经中枢。

蒋介石屏声静气,坐在一张安乐椅前,两只眼睛紧紧地注视台上那台从美国进口的最新式收音机,收音机的外壳装饰得非常漂亮华美,特别是在左上方那只随着声波变化不定碧绿闪烁的“猫眼”,最为别致。宋美龄坐在蒋介石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嘴里不知正嚼着什么东西,两只嘴唇轻轻地灵巧地动着,没有一点声音。她的神经也像蒋介石的神经一样紧张,因为蒋介石要推孙科出来与李宗仁对抗,曾派宋美龄去找孙科,宋美龄用英语和孙科密谈,促孙出马竞选,并保证为孙筹足竞选经费。孙科参加副总统竞选后,宋美龄更是卖力为孙助选,现在,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如何不紧张呢?

黄绍竑躲在白公馆的一间房子里,坐在一张藤椅上,两只眼睛也盯着那台由美国进口的收音机——当然,无论是外壳的装饰或者音质,都是无法与蒋介石官邸那台收音机媲美的,不过在中国拥有收音机的家庭中,那也算是第一流的货色了。他本来就患着高级官僚中的一种通病——高血压,心脏也有点毛病,加上连日来为李宗仁竞选出谋划策,绞尽脑汁,他的血压已极不稳定,到了这最后的关头,他的血压也随着竞选的高潮,正在渐渐升高。李宗仁和白崇禧怕他发生意外,特地为他派来了一名经验丰富的保健医生和两名助手随侍在旁,医生准备了一切抢救的器械和高级药品,以防不测。

无独有偶,司徒雷登大使也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他坐在自己那台心爱的收音机前,吞下了几片药片后,才敢把收音机打开,并在心里暗暗地为李宗仁祈祷一番:“愿上帝保佑他!”

“投票已经进行完毕,检票员正在打开票柜检票。验票完毕。唱票开始——”收音机里传来了女播音员那紧张得有些走调了的声音。

司徒雷登大使又吞下了两片白色的药片,才镇静地坐下来,倾听唱票。他的右手掌不大自然地贴在左胸部,不知是心脏不适还是正在继续为李宗仁做着祷告。

“孙科,二百五十三票;李宗仁,二百五十票。”

每唱孙科的票,孙派的代表就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唱到李宗仁的票,李派的代表也报以一阵热烈的掌声。收音机里,掌声此起彼伏,颇似西班牙斗牛士乐曲中的疯狂旋律。

“孙科,三百八十四票;李宗仁,三百七十九票……”

司徒雷登大使拿起一个小药瓶,从里边倒出两颗红色的药丸,放在掌心里掂量着,正在考虑是否马上需要吞服下去……

在另一台美国收音机前,黄绍竑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似乎正在隐隐加快,头也好像在变得越来越大,呼吸的频率变得短而促了。那位经验丰富的保健医生,不声不响地把血压计放到黄绍竑的右手旁,轻轻地卷起他的衣袖,呼哧呼哧地为他量起血压来,血压计上,红色的水银柱在慢慢上升,160/100毫米汞柱。保健医生暗暗地吃惊,接着又将听诊器伸到黄绍竑的心窝部,医生听到了一阵阵不规则的擂鼓声。

“黄委员,请您服药。”保健医生轻轻地说道。

黄绍竑也不看,伸手接过药便往嘴里送,又喝了一口水,把药咽下,两只眼睛仍旧紧紧地只顾盯着那台美国收音机,仿佛那是上海跑狗场中正进行奔跑的赛狗——黄绍竑及许许多多的赌客,全把赌注押在它的身上了。

在那台由中国人享用的最高级的美国收音机跟前,却是另一番模样。蒋介石接过侍者递过来的一条散发着美国香水味的温热毛巾,轻轻地抹了抹唇上的一抹短须,然后轻松地朝安乐椅上一靠,微微地闭上了双眼,但耳朵的神经宛如一对高灵敏度的接收天线,正一丝不漏地从收音机中收听一切音响讯号——好在那收音机精度极高,没有点滴杂音,效果好极了,除了唱票声和鼓掌声外,没有任何干扰。宋美龄的两只嘴唇仍在轻轻地动着,显得闲适而优雅。

“大令,我们这一注押中了!”她眉飞色舞地说道。她不喜欢赌马、赌狗之类的玩意儿,却在回力球场玩过红蓝大赛的博注。

“嗯——”蒋介石由鼻腔里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回答。他到底是军人出身,又在孙中山和许崇智手下当过多年的幕僚,深知两军鏖战,谁胜谁负,往往在最后几分钟甚至一两分钟里才能决出。记得民国十一年夏,孙中山总理指挥北伐军,由韶关出发,一举攻入江西,直下赣州,大有势如破竹之势。谁知陈炯明在广州一声炮响围攻总统府,胜利在望的北伐攻势便一败涂地,连孙中山本人也差点葬身鱼腹。历史上这样的教训实在太多了!

“孙科,五百六十九票;李宗仁,五百七十票……”

蒋介石的眼睛稍稍动了动,但却并不睁开;宋美龄那动得优美的嘴唇,停了几秒钟,又闲适地运转起来,她很佩服蒋介石那沉得住气的大将风度。

“孙科,哎呀!孙字下加了一走刀,变成逊色的逊了,逊者,让位也,差劲也!请问监票员,这‘逊科’有效吗?”

收音机里,突然冒出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怪里怪气的声音来。原来,有的国大代表有意在孙科的姓下加了一个走刀。监票员是倾向孙派的人,对此采取“打鸟政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张本来应作废的选票也放过了,偏偏那唱票员又是倾向李派的人,便临时作了发挥,一来揭揭监票人的老底,二来可嘲弄孙派一番。他这一发挥,弄得整个会场笑的笑,骂的骂,又从麦克风里转播到收音机里,这个笑话顷刻间便传遍千家万户,扬之海外!

那位中国通司徒雷登,听了不禁嗤声一笑,随手将掌中那两粒红色药丸,慢慢放入瓶中。

“科名已经逊色走腔,你们还有什么希望?哈哈!快投降吧!”黄绍竑听了直拍手称快,对着那台美国收音机又喊又叫,手舞足蹈。那位保健医生只管盯着他,像提心吊胆地看一个醉汉在结着薄冰的河面上蹦跳似的。

“混蛋!”蒋介石倏地从安乐椅上蹦起来,对着收音机喝骂一声,把宋美龄吓了一跳。他抓过电话筒,狠声狠气地下命令:

“马上给我查一查那张选票是怎么回事?”

“总统要查……哪一张选票?”对方一时没弄清蒋介石的意图,因为选票有成百上千张。

“混蛋!”蒋介石又喝骂一声,“就是刚才加了笔画的那张!”

“是!”对方终于弄明白了,蒋总统要他查的是“逊科”那一票。

选举会场喧闹了一阵,随即又平静下来,唱票员又接着唱票了:

“孙科,八百四十二票;李宗仁,九百二十三票……”

蒋介石再也坐不住了,在室内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宋美龄那嘴唇已经失去闲适优美的姿势,正在上下左右地乱动着。

“啊,我的上帝,您可听到了,这是多么美妙的声音!”

司徒雷登听着收音机里李宗仁的选票已处于领先地位,掩饰不住心中的欣喜。李宗仁是美国政府用来对付蒋介石独裁和共产党的一张牌,这张牌看来是打赢了,今后,他便可以把中国办成他的燕京大学了。他不需要当这所大学的校长,只需要在校园里骑骑马,打打猎就行了,反正,校长有什么事是会来找他的……

黄绍竑把身子昂靠在藤椅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洋洋得意地吹着口哨,他浑身飘飘然,仿佛已经飘到紫金山顶,这秦淮故都,六朝金粉之地,已尽入彀中。那位保健医生仍不敢放松一点警惕,始终注视着还在薄冰上蹦跳不止的“醉汉”,仿佛耳畔已听到了冰层内部断裂的某种危险讯号……

“孙科,九百八十票;李宗仁,一千二百二十票;孙科……李宗仁……孙科……李宗仁……”

收音机里,为李宗仁鼓掌的声音越来越热烈,孙科得到的掌声越来越稀拉,最后,有椅子的响动声,有杂沓的脚步声——这一切预示着孙科大势已去,孙派的代表已相继离开会场,收音机里,已完全为李派的鼓掌声所统治。

“孙科,一千二百九十二票;李宗仁,一千四百三十八票。”——又一阵狂热的掌声。

“选举结果,李宗仁先生依法当选为副总统!”

大会执行主席最后宣布了选举结果——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

哗啦——砰!

蒋介石飞起一脚,踹翻了桌上那台最高级的美国收音机,宋美龄吓得“呀”的一声惊叫起来,两片嘴唇像被什么东西突然粘住了似的,

再也不会动了。蒋介石一手抓着手杖,一手抓着那件黑色的有拿破仑气派的披风,吼叫一声:

“备车!”

几名侍卫官像由墙缝里钻出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蒋介石前后,下得楼来,那辆黑色的防弹轿车已停在阶下,侍卫官打开车门,蒋介石一头钻了进去。

“总统要上哪里去?”侍卫官问道。

只听到急促的喘气声。侍卫官看了蒋介石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鼻孔和嘴咻咻地吐着气,一声不吭。根据以往的经验,蒋介石凡遇到不顺心的事,烦恼起来时,几乎都要到中山陵去散心。今天,看他气成这副模样,当然又是要到中山陵去了。因此,侍卫官便吩咐司机道:

“上陵园。”

汽车出中山门,穿过浓荫蔽日如绿色长廊的陵园路,来到了陵墓前的半月形广场。汽车刚刚停住,蒋介石忽然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报纸发表李宗仁当选中华民国首届副总统的消息

1948年4月29日下午,李宗仁当选副总统后,代表们把李夫人郭德洁抛起欢呼

“回去!回去!”

司机忙掉转车头,从陵园道上开回黄埔路官邸,可蒋介石才下车,却又一头钻了进去,仿佛他的魂方才在陵园里失落了,马上要去拾回来似的。侍卫长见蒋总统情绪如此反常,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生怕他失去理智突然驱车自杀,忙临时又调出四辆小车,带上侍从医官和增加侍卫人员,以两部小车在前开路,两部小车随后紧跟,以防不测。当总统车队鱼贯驶出中山门,再次奔上陵园路时,蒋介石又一次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转头,转头,我要上汤山去!”侍从人员听了无不愕然,司机只得再次调转车头,朝城东南,距中山门约三十公里的汤山开去,那里有蒋介石的温泉别墅。

在蒋介石一脚踹翻收音机、怒气冲冲出走的当儿,司徒雷登正举起一杯盛满白兰地酒的高脚玻璃酒杯,与他的那位私人秘书傅泾波干杯呢!

黄绍竑还好,总算没有倒下去,他从那张藤椅上站起来,感到有点头晕,保健医生忙将他扶到旁边一张卧榻上躺下。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像一名体育教练员似的,他虽然没有直接上场拼搏,但长时间的运筹帷幄,精心谋划,可谓呕心沥血。如今,总算打败了对手,他才感到极度疲乏。但这是一种满足的疲乏,一种骄傲的疲乏。自从民国十九年他在北流打了败仗,后来又在衡阳打了败仗,便脱离了军事生涯,专攻政治。民国二十六年,蒋介石任命他为军事委员会作战部部长,旋又调他到山西去任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辅佐阎锡山指挥长城抗战,但照样是打败仗——当然战败责任也不应由他全负。从此,他对军事已不是那么感兴趣了,他感兴趣的是政治,他成了一名干练的官僚、精明的政客,在官场的激烈角逐中,逐步得心应手。在这次为李宗仁主持竞选工作、争夺副总统的过程中,他的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妙计频出,攻守自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弄得对手防不胜防,使李宗仁由被动变成主动,由劣势变优势,最后将强有力的敌手击败。虽然打的是孙科,但拳头却落在蒋介石身上。这是一场打得非常漂亮的胜仗,那神出鬼没的手段,无论从政治上、军事上还是棋弈上都堪称奇妙的战术。黄绍竑正陶醉在他的政治棋局之中,白公馆里已响起喜庆的鞭炮声,人们弹冠相庆,好像在庆祝第二次抗战胜利似的。白公馆门口车水马龙,贺客盈门,李宗仁夫妇春风满面,在堂上堂下奔忙着,接受各方客人的祝贺。聪明好动、极善交际应酬的郭德洁,现在得到了施展她女性才干的最好时机……

黄绍竑忽然感到一阵冷落寥寂,他的兴致早已从紫金山顶降落到地面。他仍躺在那张卧榻上,身旁只有那位尽心尽职的保健医生厮守着他,没有人向他祝贺,也没有人向他慰问,李、白他们都在忙得不亦乐乎,由他们忙去吧!他的思绪仍在驰骋,但却没有飘然而入太空,他想得很远,又想得很近,还想得很怪:李宗仁为首的桂系在这次副总统的竞选中,击败了老蒋支持的孙科,打破了抗战八年来蒋、桂之间因御外侮达成的妥协,这种斗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桂系要问鼎,老蒋要护位,美国人第一次把宝押在李宗仁这边,好戏还在后头哩!黄绍竑冷笑一声,蒋介石向桂系反扑,下一个回合的较量很快就会开始。抗战中,有个叫孙殿英的军阀,据说是专吃“摩擦饭”的。在蒋介石政权中,黄绍竑是专吃“派系饭”的。他忽儿倒向桂系,忽儿倒向蒋系,只要桂系存在,蒋介石便得重用他;而只要蒋介石威胁着桂系的生存,李、白就仍会紧紧地拉着他不放。他虽然在帮助李宗仁竞选中,狠狠地踢了蒋介石几脚,但蒋介石是绝不会就此扔掉他的。就像主人的手杖,有时用得不对劲,也会戳到自己脚面上的,但主人并不因此就扔掉它,因为他在下一次出门时,还得用它。

当然,黄绍竑也感到某种忧虑,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向他袭来。内战之火势如燎原,东北败局已定,华北岌岌可危,国民党似不可能阻挡共产党在军事上的胜利。这次副总统的竞选,再一次把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进一步激化了。“国大”的召开,“宪政”的实施,表面上看似乎是蒋介石在政治上的胜利;而李宗仁在竞选中,桂系使尽浑身解数,争到了副总统的宝座,蒋、桂双方在自己的近期目标上都是胜利者,但黄绍竑却感到一种“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崩溃景象已经不远了。他并非杞人忧天,也许是这些年来,他在蒋、桂之间扮演了一种两栖政客的角色,对他们各自的弊病看得比一般人更清楚。此时,他想到了老友李济深,李济深走的路子和他不一样,李一向不满蒋介石的统治,是国民党内的反蒋派。民国二十二年,李济深和陈铭枢在福建树起反蒋旗帜,组织福建人民政府,黄绍竑在暗中也插进去了一只脚,但后来一看风向不对,赶忙缩回去了,他跑到内蒙去躲得远远的,直到福州已陷,李济深、陈铭枢等作鸟兽散,他才回到南京,既没有得罪李、陈,又无把柄被蒋介石抓住,总算没有掉下“水”去。自从今年一月,李济深在香港组织“民革”后,即不断有信来给黄绍竑,晓以大义,劝他到香港去革命。但黄绍竑这时如何肯去?不过,他是不会拒绝李济深的好意的。他要等混到最后的时候才去,什么是最后的时候?黄绍竑心里明白得很,那就是他的“派系饭”吃不成了的时候——老蒋和李、白两方都同归于尽之时。到这一天还有多少时间?他说不清楚,但他感到,自己迟早是会到李济深那里去的。是李济深使他羽毛丰满,又是李济深把他推上中国政治舞台,也许,李济深还要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外面鞭炮声依然密密麻麻地响着,天色已近黄昏,黄绍竑感到百无聊赖。他从卧榻上起来,取下礼帽和风衣,提上手杖,对保健医生说道:

1948年5月20日,蒋介石、李宗仁在南京就总统、副总统职

“我趁黄昏这班车回上海家里休息去了,德公问到我,你就说我走了。”

总统和副总统已经选出,转眼间便到了正、副总统就职典礼的日子。五月二十日,南京街头张灯结彩,鞭炮喧天,煞是热闹。坐落在国府路上的总统府,早已粉饰一新。这儿早年间曾是清朝的两江总督署,民国元年,孙中山先生在此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为总统府。后来,袁世凯篡夺了辛亥革命的果实,将总统府迁到北京,这里便成为江苏督军署。北伐后,蒋介石定都南京,在此设国民政府,将屋宇翻修一新,大门上那由水泥塑制、字面贴金的“国民政府”四个字,乃是当过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的谭延闿所书。现在蒋介石为了赶上总统和副总统就职典礼,临时命人将“国民政府”四字铲去,由监察院副院长周钟岳书写“总统府”三个大字,因仓促换招牌,只好用木板锯出字形,贴上金箔,草率地钉在门楼上。总统、副总统就职典礼的地点在总统府的大礼堂。当年,孙中山先� �也在此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职,时间过去了三十七年,这个礼堂也有些变化,原来的旧花厅屋面已被翻新,延伸到花厅外的天井,面积比原来扩大了三分之一,室内的柱子包上了装饰板,地面也铺上了花瓷方砖,四围加装了护壁板,礼堂大门改为南向,前面辟出一条过道与中间穿堂相连。过道两边墙上嵌黑色大理石护壁和朱漆柱,顶上做有暗花玻璃藻井,还配置了灯光。礼堂门口,悬挂四盏古色古香的大宫灯。

李宗仁副总统与夫人郭德洁

上午九时,礼堂内参加典礼的数百名文武官员和外国来宾身着礼服,济济一堂,等待着总统和副总统登台行就职典礼仪式。赞礼官高声宣布,总统、副总统就职典礼开始后,穿着长袍马褂的监选人吴稚晖首先登台,接着又上去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文官乃是国民代表大会秘书长洪友兰,武官是总统府参军长薛岳。洪友兰穿一套硬领燕尾服,左手捧着一顶黑呢大礼帽,那模样,很有点像个登台表演的洋人魔术师。参军长薛岳着陆军便服,胸前挂着一排勋标,虎头虎脑,有几分金刚气派。文官武将在台上依次站定之后,赞礼官喊声:“恭请总统、副总统就位!”在二十一响礼炮声中,身穿鸽蓝色长袍、罩一领黑色马褂的蒋介石旁若无人地走上台,他胸前挂一枚特制的青天白日勋章,站在总统的位置上,颇具元首风度。在蒋介石登台站定之后,副总统李宗仁也随之登台,他穿一身陆军便服,胸前挂着一排大大小小的勋章,走到总统蒋介石身后站定,活像一名大副官,台下的文武百官和外国来宾顿时窃窃私语。李宗仁尴尬得脸上直发烧,一腔怒火,无处出,只得打从两只眼睛里烧起来。

原来,在典礼仪式前几天,李宗仁曾派人向蒋介石的侍从官请示在典礼仪式上穿何种服装,蒋介石说应穿西式大礼服。李宗仁听了将信将疑,因为蒋介石提倡民族精神,他本人也一向除了军装便穿长袍马褂这类民族服装,何以当上总统竟要穿西装?但蒋介石既有指示,李宗仁只好照办,遂连夜命人到上海去请有名的西装店赶制一套高冠硬领的燕尾服。西式大礼服刚刚做回来,侍从室又传来蒋介石的手谕,说典礼仪式上总统、副总统均着军便服,李宗仁又只得照办。这天早晨,李宗仁穿上军便服,佩上半胸勋章,来到总统府大礼堂,见前来参加庆典的文武百官皆着鲜明整齐的礼服,各国来宾也均着最华贵庄严的大礼服,他才感到自己作为副总统穿军便服,其身份与这庆典的庄严气氛极不协调,但他想,总统也穿军便服,我这副总统穿军便服又何妨呢?谁知蒋总统身着长袍马褂昂然登台就位,李宗仁着一身军便服在其后伫立,顿时形成一文一武的配置,李宗仁副总统的形象与参军长薛岳无异。在众目睽睽之下,李宗仁感到难堪极了,他第一次尝到了当副总统的滋味……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信息全知者盖世双谐绝对一番五胡之血时代奸夫是皇帝我只有两千五百岁终末忍界你老婆掉了玄尘道途反叛的大魔王
相邻小说
末代风水师玄黄真人沧浪之城(全2册)四海鲸骑三册全大江大河(王凯主演)余生半甲子浔仙录看那江湖仙剑问情(全6册)极意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