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黄、白决定了联沈倒陆的战略方针后,当即将“定桂”“讨贼”两军组编为左、右两路军,向南宁分进合击。左路军由李宗仁指挥,包括定桂军的李石愚部和讨贼军的伍廷飏、夏威、蔡振云等部,由贵县乘船溯江而上,直迫南宁;右路军由白崇禧指挥,包括定桂军的何武、钟祖培部和讨贼军俞作柏部,由贵县取陆路出宾阳、上林一带,迂攻南宁,最后与李宗仁会师。黄绍竑则坐镇梧州,留守后方,作为策应。
李宗仁、白崇禧进军神速,一举攻占南宁,两军于六月二十五日胜利会师。李宗仁将司令部设于谭浩明的督军署内。这天,李宗仁和白崇禧在司令部里,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我原来估计,林俊廷、陆福祥和蒙仁潜他们会死守南宁的,我军会攻南宁,必有一场恶战,谁知敌军一触即溃。”李宗仁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对白崇禧说道,“下一步,便可进军左、右江,肃清百色、龙州之敌。”
白崇禧却沉思不语,显得心事重重,皱着眉头对地图出神。李宗仁见了,很感诧异,忙问道:
“健生,你不舒服?”
白崇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李宗仁忽然想起,右路军比预定到南宁的时间晚了两天,他曾问过白崇禧是否遇到强敌阻击,白崇禧只说“敌军不堪一击”,便没再说了。后来他又私下听说,定桂军的何武、钟祖培不听白崇禧指挥,贻误戎机,致使右路军迟滞了抵邕时间,幸好左路军没有遇到强烈抵抗便进占南宁,否则将影响攻城计划。李宗仁亦曾询问白崇禧,是否定桂军的何武、钟祖培不听指挥?白崇禧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李宗仁因轻而易举地进占南宁,两军首次合作行动,旗开得胜,遂没有深究。现在见白崇禧郁郁不乐,想必是还为何武等人的事怄气,便说道:
“健生,定桂军中如有人不服从你指挥,可照实说来,我马上撤了他!”
白崇禧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地说道:“德公,怕是要祸起萧墙呀!”
李宗仁一愣,忙问道:“你是说‘定桂’‘讨贼’两军出现不睦?”
“岂止是不睦,说不定要以刀兵相见!”白崇禧低头踱步,沉重地说道。
“健生,我们定要约束部下,绝不能发生冲突,重蹈洪、杨(即洪全秀、杨秀清)覆辙!”李宗仁见白崇禧如此说,也感到问题严重。
“德公,陆荣廷、沈鸿英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估计,如果顺利的话,半年之内我们便可统一广西,可是,眼下两军的裂痕越来越大,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如不能协调,不用陆、沈来打,我们自己便要灭亡。”白崇禧仍在踱步,忧心忡忡,看得出来,这位足智多谋的“小诸葛”碰到他有生以来最感棘手的问题。
“我要急电梧州,请季宽克日赴邕商议此事,如果因我在而不能团结两军的话,我当弃去军职,由季宽和你统率‘定桂’‘讨贼’两军。”李宗仁激动地说道。
“德公说哪里话来!”白崇禧摇了摇头,随即吩咐参谋,“给黄总指挥发急电,克日赴邕商议要事。”参谋答了声“是”,正要退出,白崇禧却又唤住他,补充了一句“电文写上:‘尔如迟日不来,危险就会发生!’”
正说着,只听一阵急促的枪声骤然而响,一名执行军风军纪勤务的军官在门外喊一声“报告”,未待回话,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向李宗仁、白崇禧报告道:
“李总指挥,白参谋长,讨贼军俞作柏团长与定桂军李石愚团长,因为抢占财政厅和税收机关,发生冲突!”
李宗仁和白崇禧闻报,仿佛一颗重磅炸弹落在头上,心中大震。李宗仁也不说话,倏地冲出司令部办公室,口中连连大叫:“备马!备马!”不想马夫这时正在给李宗仁那枣红马刷洗身子,修剪鬃毛,马鞍缰绳全取掉了,马夫跟随李宗仁多年,第一次见他如此惊急,竟吓得不知所措,忙丢下手中的马刷,去取马鞍,又丢下马鞍,去套缰绳,马夫正急得手忙脚乱之时,李宗仁已经飞起一鞭,把那枣红马打得奔跑,他随即迅跑十几步,从后跃上马背,双手抓着马鬃,两脚朝马肚上一磕,那枣红马长嘶一声,即随李宗仁疾驰而去。
到得省财政厅门口,只见壁垒森严,俨然已成战场。定桂军李石愚的部队和讨贼军俞作柏的部队,已经刀枪相向,官兵眼红,两军都架着机枪,突击队准备冲锋厮杀。原来,李宗仁指挥的左路军首先进入南宁,李石愚当即率部占据省财政厅和各税收机关,又占据了银行和军火库。及待白崇禧指挥的右路军到达南宁时,俞作柏见李石愚部抢占了财政厅和税收机关这些使人可以发财的部门,心中大愤,他也不和李宗仁、白崇禧打招呼,便着人通知李石愚,要其让出财政厅和税收机关。李石愚见这位昔日的部下竟如此狂妄,气得把桌子狠狠一拍,对来人说道:
“别说他俞作柏,就是黄绍竑来老子也不让,谁想来占这块地盘,就叫他拿血来换!”
俞作柏一听这话,气得那双老大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他的表弟李明瑞在所部当营长,也气得双眉倒竖,大叫:“李石愚把我们当什么人看待!”
俞作柏正在气头上,一声令下,集合全团人马,把李石愚的团部财政厅围得水泄不通。俞作柏在外喊话:
“李石愚,识相的马上让出地盘,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李石愚站在财政厅楼上的窗口对下厉声喝道:“俞作柏,有本事你就进来!”说罢,用手枪朝俞作柏开了一枪。
李石愚那一枪子弹正好擦俞作柏头顶飞过,击得后面的砖墙落下一片尘土,俞作柏的卫士见了,也不待命令,举起手提机枪便朝李石愚那窗口猛射了一梭子弹。李石愚大怒,下令机枪还击。俞作柏当然不示弱,调集所部十几挺轻重机枪,对准省财政厅大楼,正要集中火力猛击,恰好李宗仁骑着他那匹没有缰绳和马鞍的枣红马飞驰而来,正在剑拔弩张准备厮杀的李、俞两团官兵见了,无不骇然。
李宗仁翻身下马,提着那条光溜溜的皮制马鞭,一言不发,只身从街的这头踱到街的那头,他脚上那双光滑锃亮的硬底皮靴,有节奏地磕碰着地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那黑里透红的国字型脸膛,因为怒愤至极,已成紫色,宽宽的前额上,沁出细细的一层汗珠,两条粗黑的浓眉,剑一般挺立在眉骨之上,两只眼睛,目光犀利灼人,圆圆的鼻头,两边的鼻翼在翕动着,厚厚的嘴唇,往上硬绷绷地翘着,两边嘴角拉起两道凛然不可犯的棱线。他在街中独自走着,街垒上架着机枪,卧着随时准备冲击的士兵,财政厅大楼上,窗户口架着机枪,墙壁上临时掏出许多枪眼,每个枪眼都伸出一支枪口黑洞洞的六八步枪。
在这充满敌对情绪的两团官兵的对峙中,李宗仁此时好像是一位具有无上权威的将军,正在检阅自己的部队。他还是一言不发,手里提着马鞭,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一头,脚下军靴发出的威严声音,不紧不慢,不重不轻,极有节奏地敲击着大地,震撼着官兵们的心。这声音,胜过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那威力无比的克鲁伯大炮的轰鸣声,连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油子们都感到这是一种不可抵御的威慑,它使你不自觉地感到必须放下武器,解除武装!
白崇禧也赶来了,他在街头伫立着,焦急地看着正在街中走动的李宗仁。他明白,在这种场合,不需要斗智,而是需要气魄、权威和震慑凝成的威力,这种浑厚的气概,只有李宗仁身上才具有,这是一种统帅和领袖所独有的气质。白崇禧心里惊叹着,一种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李宗仁就这样走着,走了足足一刻钟。俞、李两团官兵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都看呆了,仿佛变成了一群泥胎石塑一般。李宗仁这才停下步子,喊道:
“李石愚团长!俞作柏团长!”
这是一种训练有素的军人所特有的嗓音,是运用丹田之气,通过胸腔,在喉咙迸发出厚重的共鸣声,在检阅场上或在战场的危急时刻,每每可以听到这种震人心弦的声音。
沉默——这是一种雷霆震撼大地过后的静谧,一切能发出声响的东西,似乎都感到自己的渺小,不愿出来显示自己。
“有!”
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在省财政厅大楼上响起,留着两撇东洋胡须的李石愚终于在一个窗口露面了。
“有!”
俞作柏从一墙壁后站出来,眨巴着他那两只诡谲的大眼睛,脸上带有几分傲气。
“我命令你们,集合部队,带到这街道两边来,听我训话!”
“是!”李石愚、俞作柏各人应了一声,听从李宗仁的命令,将所部官兵,分别集合带到这条街道的两边,列队站立着,听李宗仁训话。俞作柏和李石愚这两团官兵,是讨贼军和定桂军中的主力,共有三千多人,无论士兵素质和武器装备,在两军中皆属上乘,现在这三千多人,集合站在街道两旁,相距咫尺,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都在暗中摩拳擦掌,要不是李宗仁站在中间,恐怕早已拼起刺刀来了。
李宗仁又来回走了一阵,才严厉地说道:
“抢占地盘,霸占财政税收机关,这是旧式军队的恶习,我决心革除这种恶习。为此,我命令李石愚团,即日
退出财政、银行和各税收机关,由政府派员正式接受这些部门!”
李石愚极不情愿地低着头,俞作柏却把头扭到一边去,两军官兵,竖眉瞪眼,怒气未消。李宗仁训完话,便严令李石愚将团部撤出省财政厅,将所部暂时开到一所学校驻扎。俞作柏部撤回原防。两团官兵皆遵命脱离接触,各回驻地。
却说俞作柏并未率部回防,他带着自己这一团官兵离开南宁,向东拔队而去,直走到邕江下游四十余里的蒲庙方才停住。他一则不愿服从李、白指挥,二则估计黄绍竑最近可能会从梧州到南宁与李、白会商军、政大事,他想在这里拦住黄绍竑的座舰,把黄绍竑请到他的团部,说明李宗仁的定桂军不可靠,秘商解决李宗仁部的办法。
俞作柏团在蒲庙住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在邕江岸边瞭望的哨兵来报:“大鹏战舰开上来了。”
俞作柏闻报,知准是黄绍竑来了,忙带着卫士,乘上一艘快船,到江心的航道上去会黄绍竑的座舰。那“大鹏号”战舰鼓着江浪,摇撼着俞作柏乘坐的木船,两船无法靠拢。俞作柏立在船头,向战舰上高声喊话:
“黄总指挥在舰上吗?”
舰上的士兵,有些认得俞作柏的,便进舱内报告,不一会儿,黄绍竑走到前甲板上,见果然是俞作柏,便问道:
“健侯,你为何在这里?”
“有重要机密报告总指挥,请战舰就地泊岸。”俞作柏说道。
黄绍竑正是为李宗仁、白崇禧那份十万火急的电报而来的,一路疑虑重重,他担心的也正是讨贼军和定桂军两军的关系问题,现在俞作柏突然在这里出现,声言报告机密,心想定是南宁出了大事,忙命舰长将舰船泊岸下锚。舰长却报告道:
“此地水浅,战舰不可靠岸,只能偏离航线中心,临时锚泊。”
黄绍竑见不能靠岸,便命人抛缆,将俞作柏接到大鹏战舰上面谈。俞作柏爬上舰面,便对黄绍竑道:
“请总指挥屏退左右!”
黄绍竑拉着俞作柏,走进舰长室,示意舰长退出,他关上门,这才问道:
“南宁情况如何?”
俞作柏眨了眨那双大眼,这才把白崇禧率右路军进攻宾阳、迁江、上林、武鸣中,定桂军的何武、钟祖培等人不听指挥,贻误戎机,迟滞了部队行动,不能按时抵达南宁。到南宁后,俞作柏愤愤不平,欲找李宗仁论理,要求处罚何、钟两人,却又被白崇禧制止。据说李宗仁曾主动问起在右路军的行动中何、钟二人有否违抗命令的情况,白崇禧又隐瞒不予实说,心中明显偏向定桂军。左路军先攻占南宁,定桂军的李石愚又霸占财政厅、银行及税收机关,并要向讨贼军动武,南宁不可住了,他才把部队开到蒲庙,专候总指挥的座舰到来,陈述苦衷,请示对策。
黄绍竑心中本来对李宗仁存有芥蒂,现在听俞作柏如此这般一说,心中隐隐而动,面上却仍然平静如常,问道:
“健生呢?”
“桂林人和桂林人总归好说话呀!”俞作柏又眨了眨那双诡秘的大眼睛,低声说道,“我曾听人说,李德邻准备请白健生当他的副总指挥兼参谋长,将讨贼军的俞、伍、夏、蔡四团编入定桂军中。因此,我才将本团撤出南宁,估计总指挥近日会从梧州赴邕,特在此专候,一则禀报机密,二则拱卫总指挥的安全。”
黄绍竑沉默不语,只管用手捋着颏下的胡须。俞作柏见黄绍竑不说话,想是正在思考定夺,便又说道:
“南宁极不安全,依我之见,总指挥不必再亲身赴邕,就请在蒲庙下船,用手令通知白健生、伍展空(伍廷飏字展空)、夏煦苍、蔡振云等把队伍开到这里,再做商议,这样做,起码不至于全军被李德邻吃掉。”
黄绍竑仍然没有说话,俞作柏又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果总指挥一定要到南宁去会李德邻、白健生的话,我将率全团护卫。到南宁时,总指挥就住在我的团部,邀李德邻、白健生和定桂军营长以上军官赴宴,由我带卫队营埋伏四面,到时总指挥以掷杯为号令,由我把李德邻以下定桂军官佐一网打尽,以武力收编定桂军。”
黄绍竑仍沉默不语,腮帮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着。俞作柏道:
“自古立大志,成大事者绝不可存妇人之心,优柔寡断!”他迅速瞟了一眼正在沉思的黄绍竑,“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现在陆荣廷已经垮台,沈鸿英虽然强悍,但必将为我击灭,因为我们有广州大元帅府做靠山,有李任潮的大力支持。但是,即使‘讨贼’‘定桂’两军暂时联合消灭了沈鸿英,到时我们还得与李德邻刀兵相见,一决雌雄,鹿死谁手,尚难定夺。如果现在采取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李军解决,便可兵不血刃,免除后患之忧。”
黄绍竑的性格决定了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俞作柏的话说完后,他问道:
“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没有了,下面该听总指挥的啦!”俞作柏见黄绍竑要下决心了,心中暗喜,因为解决李宗仁的定桂军后,他在讨贼军中的地位,起码可以超过白崇禧。
“我决定还是先到南宁与李德邻、白健生会见,你团沿邕江两岸护卫我的座舰前进。”黄绍竑命令俞作柏道。
俞作柏见黄绍竑基本上采纳了他的意见,忙答了声“是”,便急急下了“大鹏号”舰,乘船登岸,回去部署对“大鹏号”座舰的警戒去了。
“大鹏号”舰鸣笛起锚,驶入正常航线,直往南宁开去。俞作柏全团分作两路,沿邕江两岸搜索前进。
“大鹏号”舰到达南宁凌铁村码头时,李宗仁和白崇禧己在码头上等候多时了。这个码头,原来是陆荣廷专用的,他当了两广巡阅使后,常到梧州、广州一带巡视,上下船便在这个码头。临江岸边,还修了座“避雨亭”,供他临时歇息。这“避雨亭”在前年粤军入桂时已被捣毁,陆荣廷此次回桂,还来不及重修,又被赶下了台,因此码头上仍可见到一堆断砖残瓦。使李宗仁和白崇禧吃惊的是,与黄绍竑同时到达的竟是俞作柏的人马。“大鹏号”舰抵达码头时,俞作柏立即指挥部队严密警戒,除李宗仁和白崇禧外,甚至连他们带来的随从警卫也不让靠近黄绍竑。白崇禧见了,觉得事态严重,非同寻常,他看了李宗仁一眼,但见李宗仁处之泰然,那黑里透红的国字脸上,挂着轻松、愉快的笑容,军靴笃笃地敲击着码头上那长条麻石,发出清脆的响声。黄绍竑刚一登岸,李宗仁便过去亲切地拉着他的手,问道:
“季宽,一路上顺风吧?”
“唉!”黄绍竑喘了口粗气,摇了摇头,说道,“身体有些不适,战舰的速度太快了!”他用手抚着额头,显出长途跋涉后的困倦。
“健生。”李宗仁忙吩咐白崇禧道,“你陪季宽先回去休息吧,省长公署已经腾出来了,可作下榻之处,别事明日再议。”
“好。”白崇禧点了点头,遂和黄绍竑分乘两抬轻巧小轿,往城中去了。俞作柏命令部队,护卫黄、白入城。
到得省长公署,在客厅坐下,随从献上茶来,黄绍竑即挥退左右,问白崇禧道:
“你和李德邻打急电要我从梧州赶来,到底为了何事?”
白崇禧见黄绍竑此时精神抖擞,知黄在码头上说“身体不适”,显然是装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支开李宗仁,以便先与他密谈。白崇禧皱着眉头,想摸清楚俞作柏到底和黄绍竑说了些什么,便先来了个打草探蛇:
“健侯不是都跟你讲清楚了吗!”
黄绍竑见白崇禧一脚把“球”踢了过来,便不再转弯抹角,单刀直入地说道:
“健侯劝我对李德邻下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收编定桂军!”
“你打算怎么办?”白崇禧两眼逼视着黄绍竑问道。
“想先听听你的高见!”黄绍竑呷了一口茶,又把“球”踢给了白崇禧。
白崇禧见黄绍竑态度暧昧,便勃然而起,慷慨直言:“健侯之言,荒谬绝伦!”说罢,他在客厅上急促地踱了几步,又走到黄绍竑面前,心情异常激动地说道,“洪、杨(即洪秀全、杨秀清)之败,实非曾、左(即曾国藩、左宗棠)之功,而由于内部分裂,自毁长城,往事匪遥,可为殷鉴!”
黄绍竑沉默不语,用手不断地捋着胡须,那双冷峻的眼睛,像两只透着森森寒气的古井,令人感到幽深莫测。白崇禧见黄绍竑不动声色,气得直冲着他的顶头上司质问道:
“总指挥,你这次来南宁,难道是为了重演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伎吗?”
黄绍竑并不回答白崇禧的质问,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说道:
“我们先去访一访李德邻再说吧!”
从处理李石愚和俞作柏两团冲突的行动来看,李宗仁胸怀坦荡,绝无分裂吞并之意。黄绍竑要去访问李宗仁,无非是要摸清对方的底细,然后再做决定,因此,白崇禧也极愿意此时陪黄绍竑去见李宗仁,以便共同说服黄绍竑,修补“定桂”“讨贼”两军出现的裂痕。为了不惊动两军部属,白崇禧秘嘱副官着人将那两乘小轿悄悄抬到后门等候,他和黄绍竑都换了便装,秘密从省长公署后门上了小轿
,也不带随从警卫,径直往李宗仁的司令部走去。到了门前,他们下了轿子,哨兵是认得白崇禧的,便立正致了持枪礼。司令部的值星官正要走进去通报,白崇禧却一挥手,制止了他。黄、白二人,直往里走,快到李宗仁的办公室时,忽听得有人在说话,声音有些沙哑,情绪却非常冲动,白崇禧忙一把拉住了黄绍竑,站住听里边到底在说些什么。
“德公,自古以来,一国难容两主,一山不存二虎,黄季宽此人,曾经咬过我们一口,他又是用卑鄙手段从上司马晓军那里夺下人家的本钱,投奔德公后,又用卑鄙手段勾走了俞作柏和伍廷飏。俞作柏这人,野心勃勃,他串通夏威、伍廷飏、蔡振云等人,大有使黄季宽黄袍加身之概。只有此时除掉黄绍竑,蛇无头则不行,他的部下必不战而投到德公麾下,如旷日持久,必身遭其害,望德公三思而后行之。”
白崇禧听出,说话的正是定桂军的团长李石愚,他听了心中大吃一惊,暗叫不妙。黄绍竑不听则可,一听直怒得颏下的胡须一根根竖直起来,他瞪着双寒光逼人的眼睛,拉着白崇禧掉头便要走。白崇禧心中虽然激愤,倒还能冷静,他知道如果此时放黄绍竑回去,也许过不了一个小时,南宁街头便会枪炮连天,满地鲜血,死尸狼藉,沈鸿英坐在他的虎皮椅上发出狂笑。白崇禧紧紧地拉住黄绍竑,郑重地把头摇了摇,由于紧张和愤怒,他那平素白皙的面孔,一下涨得通红。黄绍竑虽然听俞作柏说过定桂军的情况,但尚不置可否,他觉得白崇禧的看法不乏深明大义,因此想亲自前来和李宗仁面谈,以期尽释前嫌,继续联合作战,待消灭共同的敌人沈鸿英再开善后会议解决他和李宗仁及两支军队的问题。
谁知一来到李宗仁的司令部,劈头便听到李石愚这充满杀机的话,叫他如何不相信俞作柏的那些先发制人的建议?现在,白崇禧紧紧拉着黄绍竑不让走,黄绍竑倒反怀疑白崇禧和李宗仁串通一气,想阴谋除掉他,以夺其军。黄绍竑暗度已入虎穴,此时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他也不敢出声,只是拼命要挣脱被白崇禧死死拉住不放的右手,一拉一拽,两人都拼出吃奶的力气。黄绍竑自戒除鸦片烟后,体力已大大恢复。白崇禧毕竟左腿胯骨受伤留下残疾,腿上无力支撑,被黄绍竑往回拖走了几步,他一看无法制止黄绍竑的行动了,遂从那西装口袋里掏出他的白朗宁手枪来。黄绍竑见白崇禧掏手枪,心中又惊又怒,但他的右手被白崇禧紧紧地拽着,无法挣脱,只得用左手从腰上抽出那支小号左轮手枪来。白崇禧一见黄绍竑也拔出手枪,急把白朗宁手枪的枪口对准自己的左胸,用低沉的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对黄绍竑说道:
“总指挥,我不忍心看见‘讨贼’‘定桂’两军自相火并残杀,我既无回天之力,也不愿作翼王(即石达开)之举,今日便饮下此弹,望你好自为之!”
黄绍竑急忙夺下白崇禧的手枪,两人似乎都听到了对方那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彼此相视无言以对。这时,办公室里又响起一个粗粗的嗓音:
“白崇禧那个小白脸,诡计多端,脚踏两只船,我看他是想学孙猴子那一手,钻进我们的肚子里翻跟斗,从内部整垮我们,德公绝不可放过他!”
白崇禧听出说话的正是定桂军的另一团长何武。黄绍竑听了忙用眼睛向白崇禧示意: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白崇禧却只是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话。
“诸位有话只管说好了!”
白崇禧和黄绍竑都听出这是李宗仁的声音,他的话音仍像平时一样平静而稳重。
“绝不可与豺狼为伍!德公,我宁愿听一个排长的指挥,也不愿再听白崇禧的指挥!”钟祖培拍着桌子,愤愤地叫喊着。
白崇禧只觉得心头被无数的重物压抑着,他胸部起伏,似乎连呼吸都困难。黄绍竑紧紧地咬着牙关,要不是此时此地,他真要冲进去,把那些可恶的家伙们狠狠地揍上几马鞭。
“还有话要说吗?”李宗仁平静地问道。
沉默,良久的沉默,也许大家都在看着李宗仁,由他做最后的裁决了。白崇禧听到那熟悉的军靴声,在有节奏地响着——李宗仁此时正在室内踱步。
“诸位,我决不相信黄、白两人会贸然出此下策。如果他们觉得有我在,他们不易做事,我可立刻引退,让他们二人完全负责,成功不必在我。为广西乃至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前途着想,纵我不干,我仍希望你们完全服从黄、白二人的指挥,也如服从我一样,以完成统一广西的任务,拯斯民于水火之中!”
沉默,又是良久的沉默。黄绍竑胸中,那被感情冰冷闸门禁锢着的热血,一下溃堤而出,他“乒”的一声推门而入,破例地对李宗仁作深深一拜,激动地喊了一声:
“德公!”
白崇禧也跟着进门,盈眶的热泪从他那激动而变红了的脸膛上滚滚而下。李宗仁和他的那些团长们,一时都愣住了,李宗仁赶忙将黄绍竑扶起来,连连说道:
“季宽,请坐,请坐!”
黄绍竑站了起来,也不落座,只是说了一句话:
“明日上午,我在省长公署设宴,请德公出席,邀请‘定桂’‘讨贼’两军营长以上军官出席!”
黄绍竑、白崇禧回到省长公署之后,便令人准备明日的盛大宴会,又着人通知讨贼军营长以上军官,上午前来指挥部内赴宴。俞作柏听到黄绍竑要在指挥部内设宴款待两军官佐的通知,心中暗喜,悄悄来见黄绍竑,问道:
“总指挥,明日这鸿门宴还是像在梧州捉冯葆初那样干吧?”
黄绍竑正色道:“明日是桃园结义,可不是鸿门宴,你休得误会了!”
俞作柏一听,心里愣住了,忙道:“总指挥如何变卦了?”
黄绍竑道:“我何曾采纳过你的意见?休得胡思乱想,动摇军心!”
俞作柏见黄绍竑如此说,遂愤愤不平地说道:“总指挥,难道我从玉林跟你一同出走梧州的原因,你会不知道吗?一只猫甚至一只狗,扶它上树是可以的,一只猪,无论怎么扶它,是绝不能上树的!”说罢,竟扬长而去。
“站住!”黄绍竑厉声喝道,“回来!”
俞作柏虽然桀骜不驯,但对黄绍竑的将令尚能服从,他一个向后转,又走到黄绍竑面前来,黄绍竑也不客气,用手指戳着俞作柏的胸口,教训道:
“我告诉你,李德邻绝不是一只猫或者一只狗,更不是一只笨拙的猪,他是一只虎,一只猛虎!”
俞作柏被黄绍竑训了一顿,心中怏怏不悦,回到他的团部,遂称病不出,第二天的宴会,由他的表弟李明瑞代替出席。
第二天上午,在省长公署的大厅里,摆开十几桌丰盛的宴席,‘定桂’‘讨贼’两军营长以上军官,依次而坐,济济一堂,气氛显得非常隆重。黄绍竑精神焕发,起立致辞:
“诸位,为庆祝我们胜利攻占南宁,今天特备薄酒一杯,便饭数桌,招待大家。我们虽然取得了重大胜利,但是仅仅占领了一个南宁城和广西一小部地方,还有很大的地区被陆荣廷和沈鸿英占据着。他们的部队数量比我们多,地盘比我们大,而且南宁的周围都是敌人,我们‘定桂’‘讨贼’两军如不诚心合作,不严密统一指挥,就是自取灭亡!”
黄绍竑情绪激昂,声音洪亮,大厅里一片寂静。他继续说道:“为此,我提议立即编组‘定桂讨贼联军’总指挥部,我衷心拥护李总指挥当联军总指挥,我当副总指挥。我们讨贼军原来都是李总指挥的部下,因为那时要袭取梧州,进行讨贼,才分开来的。现在两军都发展了,为将来的更大发展,必须重新结合起来。”黄绍竑当即擎杯在手,高喊一声:
“起立!”
端坐着的军官们,“刷”的一声站了起来。
“立正!”黄绍竑又是一声口令,军官们立正站得笔挺。
黄绍竑举着酒杯,走到李宗仁面前,立正,敬礼,然后说道:
“德公,作为您的部下,我代表‘定桂讨贼联军’全体官兵,推举您担任联军总指挥,并向您敬酒致意!”
李宗仁激动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黄绍竑又斟满一杯,举杯向全体军官宣誓道:
“今后我们将领,誓当一心一德,服从李德公的领导,果有二心,当如此杯!”
“当”的一声,黄绍竑将手中之杯,掷于地上,那杯跌得粉碎,大厅里寂静无哗,气氛肃穆而庄严。黄绍竑又向李宗仁敬礼:
“请德公训话!”
李宗仁伸出两手,在空中往下按了按:“诸位请坐!”
军官们“刷”的一声整齐落座。李宗仁激动地说道:“诸位,我八桂人民乃至全国同胞,多少年来,均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外有帝国主义的压迫,内有军阀的混战。拯人民于倒悬,救国家民族于危亡,我辈青年革命军人责无旁贷。现我袍泽既上下一心,当矢勤矢勇,以救国救民为职志。而复兴国家振兴民族,当以统一广西为开端,革命大业,肇基于此。本人不揣德薄,愿率诸君共赴之!”
李宗仁致过简短训辞,黄绍竑当即带头鼓掌,大厅之内热情洋溢,宴会直到酒酣耳热方尽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