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钱放在自己兜里,好比产品积压在库房
方玉斌接起电话,里面传来袁瑞朗的声音:“你小子不够意思呀,亿家金控成立的庆典,都不现身。”
半个月前,袁瑞朗筹备多时的互联网金融公司——亿家金控挂牌成立,旗下的P2P金融网站也正式上线。这种大喜事,方玉斌原本是要出席的,可偏偏那一天是苏晋父亲苏定国的生日。
因为去机场送佟小知的事,苏晋不仅在电话中和方玉斌大闹一场,还把订好的婚宴都退掉了。方玉斌几次上门解释,也吃了闭门羹。越是这种时候,他越得争表现,苏晋父亲过寿这种事,自然必须到场。
来到滨海,苏家人倒是很热情。苏晋母亲对方玉斌说,婚宴推迟就推迟了,反正请柬还没寄出去,再挑一个好日子,风风光光办一场。苏浩也说,自己这个妹妹心高气傲,个性倔强,请方玉斌多包涵。只是苏晋始终对他不理不睬,弄得好生尴尬。
方玉斌在电话里述说着自己的苦衷,袁瑞朗却哈哈大笑:“我知道最近苏老师在跟你耍性子,谁叫你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外面那口。”
方玉斌摇头说:“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就别取笑我了。”
“言归正传,明天你在上海吗?”袁瑞朗问。
“在啊。”方玉斌说。
“那好。”袁瑞朗说,“没什么事的话,陪我去一趟江州。”他接着说:“江州的一家企业,想从亿家金控贷一笔款子。我对这个项目很看好,你在江州待过,对那里的情况熟悉,帮我去参考参考。”
“好啊。”方玉斌一口答应,身为投资人与亿家金控的最大股东,他也很想了解企业的运行情况。
第二天,两人动身前往江州。从上海到江州的路,当年他们跑了无数趟,如今再次结伴而行,难免触景生情,有许多感慨。追忆完往昔岁月,方玉斌又把话题拉回现在:“P2P平台上线运营后,效果怎么样?”
袁瑞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说平台上线才半个月,交易金额就直逼三亿大关。他还讲到上海滩的一位名媛,拿着2000万现金,想放到亿家金控的平台进行理财。业务经理看过之后,说如此大额的理财资金,已经超出公司规定的上限。后来,一位领导亲自给袁瑞朗打来电话,希望他关照一下。袁瑞朗才特事特办,把2000万资金分拆成数笔,放进了亿家平台里。
袁瑞朗得意地说:“再隔两个月,我打算在公司定一条规矩,业务员拉来的资金,低于10万的不计入考核,也没有绩效提成。”
方玉斌点头说:“吸储这一块看起来很顺利,放出去的钱效益如何?”
袁瑞朗说:“P2P金融平台有一点和投资公司很像,钱放在自己兜里,好比产品积压在库房,必须钱生钱,让资金流动起来。否则,我拿什么去支付投资者的理财收益?所以,我得到处找项目,把钱放出去。咱们去江州见的人,是一家钢铁企业的老板,他需要一个亿的资金,大半年就能还上。”
方玉斌问:“利息怎么算?”
袁瑞朗说:“年息40%。”
方玉斌吃了一惊:“这么高的利息,他还得出吗?再说这已经超出受法律保护的民间借贷上限。”
袁瑞朗点燃一支烟,轻松地说:“他敢借,自然有办法还。至于有些问题,可以用技术手段规避。比方说吧,我借给他一个亿,借款合同上却写成1.2亿。最后他即便还我1.4亿,账面上的利息也不过百分之十几,并不高嘛。”
袁瑞朗说的,正是民间借贷规避上限常用的方法。按照规定,民间借贷利率应不高于银行基准贷款利率的四倍,折算下来,就是35%左右,超出部分不受法律保护。但用袁瑞朗所说的方法,轻轻松松就能把这条红线绕过。
方玉斌又说:“P2P金融的主攻方向应该是小额信贷,动辄放几千万出去,那不是在跟银行抢生意吗?这与你当初的设计,岂不背道而驰?”
袁瑞朗回答说:“做大额贷款,咱们拼不过银行,所以小额信贷才是P2P的生命线,这一点我自始至终没改变。但在特殊条件下,那些明知有利润的短平快项目,也不妨小试身手。钱这东西,又不会咬手。正餐咱们要认真吃,偶尔弄点下午茶也无不可。”
接着,袁瑞朗聊起江州的项目。客户名叫温玉彪,他的钢铁厂位于江州下辖的江安县境内。温玉彪做钢铁行业几十年,是当地有名的钢铁狂人。去年,温玉彪下决心扩充产能,并从欧洲引进一套先进生产线。如此大规模投资,资金链当然会紧张。企业能够抵押的东西都抵押给了银行,再也贷不出一分钱。经人引见,温玉彪来上海拜访了袁瑞朗,希望从亿家金控贷到一笔急需资金。
方玉斌越听却越不放心:“连抵押物都没有,你就敢把一个亿贷出去?”
袁瑞朗说:“虽然没有抵押物,但这个项目当地政府很支持。我和江安县委书记碰过面,书记说了,温玉彪是县里明星企业家,各家银行都很放心,没有催收贷款的急迫性。从欧洲引进的生产线,技术含量很高。只要设备安装到位,经信委就以奖励高新项目的名义,拨出几千万技
改资金返还给企业。温玉彪也表态,这笔钱他不急着还银行,先把欠我的钱还上。”
袁瑞朗又说:“有政府托底,我自然放心一些。再说了,真有抵押物,银行早就抢着放贷,哪儿还轮得到我,人家更不会付这么高的利息。”
说话间,已下了高速公路收费站。只见路边停着一个车队,有一辆奔驰,两辆本田雅阁,最前方还有一辆丰田警车。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站在奔驰车旁边,朝着袁瑞朗挥手。袁瑞朗对方玉斌说:“挥手那个人,就是温玉彪。”
下车后,众人握手寒暄。温玉彪指着旁边一位穿黑色夹克的男子说:“这位是县委办的陈主任。”
陈主任热情地伸出手,说:“欢迎袁总、方总,我代表杜书记来迎接各位。”陈主任又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咱们先去用餐。杜书记已经在酒店候着了。”
一行人驱车来到酒店,江安县委书记杜忠河握住袁瑞朗的手说:“如今提倡轻车简从,无论我们下乡调研,还是迎接上级领导,都不允许警车开道。但你们不一样呀!你们是从大上海来的贵客,是到我们这里来投资兴业的企业家朋友,所以要用最高规格接待。”
杜忠河又把参加宴会的人员,向客人一一介绍。人太多,方玉斌也记不住。但瞧这架势,县里许多局委的一把手都到了,还有好几个银行的行长。
经过近年来的整肃,茅台、五粮液等高等白酒不再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官场宴请的餐桌上,但官员们多年来练就的酒量却丝毫未减。瞧着对方人多势众,方玉斌心里不免发毛,别正事还没谈,就被灌个稀里糊涂。
酒场通例,先喝三杯,接下来各自为战。或许是急中生智,袁瑞朗在喝完第一杯后,说道:“主人如此热情,身为客人,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动。趁着气氛这么好,我们来一种新喝法。”
在座的都是“酒精沙场”的老将,心想喝了一辈子酒,还能有什么新喝法?只听袁瑞朗说:“这种喝法叫作举杯同欢。不管是谁,也不管你端着杯子打算敬谁,只要桌上任何一个人沾了一口酒,所有人都陪一杯。”
杜忠河哈哈大笑:“袁总是怕我们打车轮战吧?”接着,他又说:“不过这种喝法倒是新鲜,不妨试一试。”
方玉斌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如此一来,杯杯都是团圆酒,拼的都是硬功夫,再不怕双拳难敌四手。他心里更是暗笑,袁瑞朗身上的江湖味可比之前多了,让人几乎联想不起那个出自书香门第、常春藤名校毕业的投资公司高管。
举杯同欢,开怀畅饮,打的可是消耗战,许多人不一会儿便已微醺。慑于袁瑞朗定下的规矩,桌上也没人敢擅自出头。趁着半场休息,方玉斌问道:“温总,据我所知,钢铁行业如今并不景气,钢价长期在低位盘旋,上面的政策也是去产能,你怎么还逆势而为?”
温玉彪说:“行业内的人都清楚,所谓钢价低迷其实是个伪命题。如果钢价真低到让所有人都亏本的地步,还用得着去产能?早就关门大吉了。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碰,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为什么去产能这么难?就因为许多民营钢厂认为有利可图,不仅不缩减产能,还偷偷摸摸扩张。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国营大厂和民营钢企的生产成本差距太大。一般来说,国有大厂生产一吨钢的成本在300元左右,有些民营企业能把成本压缩到150元甚至更低。以目前钢价来说,有些企业还是有利润,当然可以铆足劲生产。”
温玉彪又说:“当然,政策方向肯定没错,有些落后产能的确需要淘汰。中国的钢铁产量世界第一,可好多精品钢依旧依赖进口。我这次引进的生产线,就是为了填补国内精品钢的空白。为了这事,已前前后后向银行贷了十几亿。”
方玉斌心想,这个温玉彪不愧是钢铁狂人,说起业内的事头头是道。至于最后一句,自然是在炫耀实力,能从银行贷出十几亿,我可不是小老板,找你们借一个亿,只是小意思,纯粹属于过桥贷款性质,不用担心还不出。
温玉彪拍了拍身边一个男子的肩膀,说:“这是我妹夫,也是业内有名的专家。当初大学毕业到我厂里工作,几年下来就成了技术骨干。这小子可厉害,凭一双肉眼看锅炉里的火苗颜色,就能把各种化学元素的含量说得分毫不差。看他是个苗子,我不仅把妹子嫁给他,还送他读研究生,后来又去欧洲深造。三年前,他在德国拿到博士学位,进入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做工程师。如今我要做精品钢,他也回国效命。”
此人额头宽阔,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向方玉斌递上名片,说:“我叫徐乐水,请多关照。”
方玉斌与对方交换名片,并笑着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怪不得你能成大专家。”
方玉斌又问:“在目前背景下,企业上马钢铁项目,会不会和政策有抵触?”
温玉彪笑了笑,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听过一则故事,说朱元璋当了皇帝后,一班穷朋友千里迢迢跑来京城,希望讨个一官半职。其中一人跑到皇宫外面,哀求门官进去启奏,说有旧友求见。朱元璋传他进去,见面的时候,他说:‘我主
万岁!当年微臣随驾扫荡庐州府,打破罐州城,跑了汤元帅,拿住豆知府,红孩儿当关,多亏菜将军。’朱元璋听他说得好听,心里很高兴。回想起来,也隐约记起一些事,所以就赏了个官衔。”
温玉彪接着说:“朱元璋的另一个穷朋友,听说此事后也跑去南京,一见面就说:‘从前,你我都替人家看牛。有一天,我们在芦花荡里,把偷来的豆子放在瓦罐子里煮,还没等煮熟,大家就抢着吃,那罐子打破了,撒了一地豆子,汤都泼在泥地里。你只顾从地下大把抓豆子吃,却不小心连荭草叶子也送进嘴里去了,叶子哽在喉咙,难受得不行。还是我出的主意,叫你用青草叶子放在手上拍拍吞下去,才把荭草叶子带下肚。’朱元璋嫌他太不会顾全体面了,连声大叫:‘推出去斩了!推出去斩了!’这位天真直率的苦朋友就这样给杀掉了。”
温玉彪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总结说:“许多事,变换一下说法就大不一样。引进精品钢生产线,既可以说是上马钢铁项目,也可以说是高新技术项目。”
方玉斌被温玉彪讲的故事逗乐了,但徐乐水却对大舅哥的说法提出异议:“这可不是说法不同,精品钢项目本来就是高新科技。”
温玉彪乐了:“你看我这妹夫,就是书卷气重,什么事都爱较真。”
聊了一会儿,众人的胃似乎缓过劲来。杜忠河把手一扬:“别光顾着说话,举杯同欢的事可不能耽搁。”见领导发话,大伙齐刷刷举起酒杯。
酒宴末尾,杜忠河说道:“尽管袁总定下了规矩,但我还想破一回例。咱们江安县几位银行的同志,一起来敬一下上海的客人。”
袁瑞朗刚要推辞,杜忠河又说:“今天之所以把银行的财神爷们找来,是想给袁总吃颗定心丸。之前我承诺过,一旦玉彪的设备安装到位,就让经信委下拨几千万技改资金。后来我又想,玉彪如今贷不到款,是因为没有抵押物。一旦新设备到位,不正好用来抵押吗?银行的人也是这个意见,只要新设备弄好,马上办放贷手续,没错吧?”
行长们纷纷点头称是。杜忠河接着说:“如此一来,袁总就握有双保险了。一边是政府下拨的技改资金,一边是银行的新贷款,还怕玉彪没钱还吗?你自己说,这杯酒该不该喝?”
一番话说得袁瑞朗心花怒放,他端起酒杯:“就凭杜书记这句话,我一定喝。”
去温玉彪的企业考察一圈后,袁瑞朗与方玉斌次日上午启程返回上海。刚上高速,袁瑞朗就问:“转了一圈,感觉怎么样,这温玉彪还算个人物吧?”
方玉斌思忖了一会儿,说:“温玉彪是个人物,但我始终觉得这个项目很悬。一个亿的借贷呀,又没有抵押物,太冒险了。”
袁瑞朗说:“之前我不就说了吗,人家要是真有抵押,银行早就放贷了,还轮得上咱们?再说,当地政府和银行的态度,咱们也看到了,有他们托底,怕什么?”
方玉斌依旧摇头:“抵押物是实的,态度却是虚的。今天是这个态度,明天又可以翻脸。如今是杜忠河当县委书记,未来他不当县委书记了呢?”
“还真让你说中了。”袁瑞朗笑起来,“我从温玉彪口里听到一个消息,他说杜忠河很快就要离开江安县,高升到江州市做副市长。”
袁瑞朗接着说:“你在江州熟人多,帮我打听一下,看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方玉斌点头说:“好吧,我问问沈如平。”当年在江州时,方玉斌和沈如平接触很多,这位江州国企的掌门人,对官场消息向来十分灵通。
“问他干吗?”袁瑞朗说,“去问你们家苏晋呀。她从小在江州长大,老爷子又是江州的前任领导。”
袁瑞朗笑着说:“我真想打听,不用麻烦你也能打听来。这不是给你一个机会,和苏晋联络一下感情吗?你得罪了人家,还不抓紧一切机会套近乎?你看我够细心吧,公私两不误。”
方玉斌却耸了耸肩:“只怕她现在不肯接我电话。”
袁瑞朗说:“好人做到底,我来帮你牵线搭桥。”他拨通苏晋的电话,说道:“苏老师,我和玉斌在一起,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请你帮帮忙。具体的事,让玉斌跟你说吧。”
方玉斌赶紧抓起手机。或许是经过一段时间,苏晋的气消了一些,又或许毕竟是知识女性,不至于让外人下不来台。总之,她冷冷地说了句:“什么事?”
说完正事后,方玉斌还想聊点其他事,却被打断。见此情景,一旁的袁瑞朗窃笑不已。
隔了二十多分钟,苏晋回话过来,三言两语后又挂断电话。方玉斌一脸落寞,袁瑞朗却说:“别只顾着儿女情长,说正事。”
方玉斌说:“苏晋打听清楚了,上头已经开会通过,杜忠河升任副市长,同时进市委常委班子,分管全市工业、金融等部门。”
袁瑞朗一拍大腿:“经信委、银行等部门,还归他老兄管,而且官越当越大。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杜忠河升官,是否意味着温玉彪的钢铁项目就一帆风顺?方玉斌心中依旧存疑。只是瞧着袁瑞朗兴高采烈的样子,自己又一肚子烦心事,就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