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窃钩者贼,窃国者侯;杀一为罪,屠万称雄。偷走一家银行的,岂能再用一个贼字?
西海大酒店的总统套房内,费云鹏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金瓶梅》线装书。突然,他掩卷而思,旋即脸上又露出会心一笑。
这时,秘书进来通报:“伍总来了。”
“叫他进来。”费云鹏依旧躺着。
伍俊桐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媚笑。几十年来,对于一手栽培自己的费云鹏,伍俊桐从来就是这副表情。如今的伍俊桐,是荣鼎派往千城集团的高级副总裁。他明白,虽然在千城任职,但王诚不过是自己的监督对象而已。远在北京的费云鹏,才是能对自己耳提面命的衣食父母。因此,昨天接到费云鹏召唤,他立刻马不停蹄赶来西海。
费云鹏朝伍俊桐点了点头,问道:“知道我这次来西海,做什么?”
伍俊桐摇头说:“不知道。”
费云鹏似笑非笑地说:“上一次同黄文灿过招,外人都说我栽了个跟头,迫不得已答应了他的那个员工持股计划。这次董事会要讨论细化方案,我只好亲自出马,小心应付,免得又让人看了笑话。”
费云鹏吃败仗的消息,伍俊桐有所耳闻,但他哪敢提这档子事,只是毕恭毕敬地说:“外人不清楚状况,理他们干什么?黄老夫子有多少斤两,我还不清楚?他能是你的对手?”
费云鹏笑了:“哦?你既然知道黄文灿的斤两,不妨分析一下,为何我竟会栽在此人手上?”
费云鹏这一问,伍俊桐真还答不上来。费云鹏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接着,他将桌上的《金瓶梅》举起来,说:“这本书,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了。记得曾跟你讲过,凡将此书当成淫书的,都是冥顽不灵之辈。我甚至觉得,不看《金瓶梅》,就读不懂《红楼梦》。”
“是是。”伍俊桐点头说,“把《金瓶梅》当淫书看的,都太浅薄了。”
费云鹏说:“今天重读《金瓶梅》,刚好瞧见两个笑话,颇为应景呀。”顿了顿,他又说:“书中,西门庆和他的两个狐朋狗友,就是应伯爵与常峙节,带着妓女去郊外花园喝酒。席间,西门庆说要行酒令。这三人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自然不能像《红楼梦》中的公子小姐们,吟诗作赋搞一场飞花令。西门庆的行酒令,就是说段子,讲笑话。”
费云鹏又说:“酒桌上的应伯爵讲了一个笑话——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生!帮闲道,待我闻闻味道看。假意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应伯爵讲这个笑话,正是嘲讽成天只会拍西门庆马屁的常峙节。”
伍俊桐再蠢也能听出来,应伯爵讲笑话是嘲讽常峙节,费云鹏讲笑话就是在嘲讽自己。不过追随费云鹏多年,伍俊桐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嘲讽,甚至将这些视作一种关爱。已然五十多岁的伍俊桐,脸上竟浮现出如少男般腼腆害羞的笑容。
“第二个笑话就更有意思。”费云鹏抿了一口茶,说,“笑话是这样的——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说,泊别处吧,这里有贼。艄公不解,问,你怎么知道有贼?秀才说,江中有块石碑,上面不就写着江心贼?艄公一看石碑,哈哈大笑,亏你还是个秀才,碑上分明写的是江心赋,你怎么认作江心贼?秀才说,赋便赋,有些贼形。”
伍俊桐有些糊涂了,如果说第一个笑话是嘲讽自己拍马屁的功夫不到家,那么这则笑话,费云鹏又在说谁?
只听费云鹏解释说:“许多人觉得,应伯爵的这个笑话,是用谐音在调侃西门庆,说西门大官人‘富便富,有些贼形’。我却不这样看!应伯爵虽不通文墨,眼力却不差。这个赋字,有时看上去真像个贼。再往深处想,古往今来,那些能写出一手好赋的文人墨客,究竟几人是盗,几人是贼?”
博闻强识的费云鹏有些止不住话头,侃侃而谈说:“西晋的潘安,又字安仁,就是那个有‘潘安之貌’的美男子,不仅长得仪表堂堂,更是文学大家。他写过一篇脍炙人口的《闲居赋》,把自己标榜成无比清高的人。可实际上,他是个谄媚小人,马屁拍得非常出格。为了谋得官职,当朝权贵贾谧出行,他就跪在路边,朝着人家的车磕头。元好问写过一首诗感慨:‘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还有那个写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苏轼,据说一辈子厌倦官场,却又从没辞职过。中国的这些文人呀,往往诗词妙计,人品烂透。”
伍俊桐终于听明白了,费云鹏这是在骂黄文灿!那个黄老夫子,不就是个自命清高的文人吗?伍俊桐赶紧附和说:“古人早说过,文人无行。那个黄文灿,就是个白眼狼。咱们把他扶上海丰银行董事长的位置,结果屁股没坐热,就急着翻脸不认账。”
费云鹏又摇起头:“你说得不全对。黄文灿的确是个假道学、伪君子,但还算不得白眼狼。”
“不是白眼狼,是什么?”伍俊桐问道。
费云鹏笑起来:“赋便赋,有些贼形。这话说得多好!黄文灿就是个贼。”
“好了,暂且不说他了,说说你吧。
”费云鹏摆了摆手,“听说你后天就要去美国?”
伍俊桐点头说:“千城集团在美国有个项目需要考察,王诚去不了,就让我去。”
费云鹏冷笑道:“哪里是王诚去不了,分明是存心把这趟美差留给你。估计这一路上,洋酒、洋钞还有洋妞,人家都替你安排好了吧。”
伍俊桐嘿嘿笑起来,接着一脸赤诚地说:“我能吃香喝辣,不是他王诚的恩惠,全是靠了你老人家!”
费云鹏点了点头,说:“一切也是你应得的。你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总该尝点甜头嘛。否则,人家就会怪我刻薄寡恩了。其实,无论在荣鼎或是千城,你当个副总裁,都有些屈就。所以,对你的位置,我也有意调整一下。”
伍俊桐一阵激动,敢情费云鹏千里迢迢召自己来,是有升官发财的好事等着。不过转念一想,上面还有啥位子呢?自己如今已是副总裁,总不能把我扶正,挤掉费云鹏吧?
费云鹏抖了抖袖子,说:“派往千城之前,你就是荣鼎副总裁。再想提拔,上头也没有位置。再者说,这些年你跟着我,得罪了不少人,即便哪天我退下来,一把手的位置恐怕也轮不到你。”
“我可不敢有那奢望。自己这点能耐,也就跟着你打打杂。”伍俊桐一脸谦逊,心里却在嘀咕,既然没有位置,那还怎么提拔?
费云鹏说:“既然荣鼎有天花板,索性就跳出去吧。外面的世界,那才叫一个海阔天空。”
伍俊桐更迷糊了,跳出去,外面的世界?费云鹏这番话究竟啥意思?但他嘴上无比坚决:“总之我听你的,你叫我干啥就干啥。”
“好!”费云鹏满意地点了点头,“能守本分,终究会有一份。你去美国好好享受一番,回来就辞职吧。对于荣鼎,不要再有任何牵挂。”
伍俊桐顿时目瞪口呆,隔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费云鹏坐直身子说:“你一切做得很好,没有出错。”
伍俊桐哭丧着脸说:“那你干吗撵我走?”
费云鹏盯着伍俊桐,目光犀利地说:“我不是撵你走,而是要对你委以重任。”沉默片刻,费云鹏跷起二郎腿,脚后跟有节奏地抖动着:“此事说来话长,我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这样,就从黄文灿说起吧。”
费云鹏缓缓道出整件事的原委,伍俊桐在一旁听着,时而诧异,时而惶恐,时而涌动出兴奋,时而背心又冒出虚汗。他不得不感慨于商场形势的诡谲,以及费云鹏、黄文灿等人的心机与手腕,更明白了《金瓶梅》中那句富有深意的“赋便赋,有些贼形”。
听费云鹏讲来,一个个偶然叠加在一起,已让所有人来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是畏首畏尾抑或放胆一搏,费云鹏选择了后者,并要拉上伍俊桐一道。
当初荣鼎对即将上市的海丰银行进行股权投资,属于荣鼎资本的常规业务。费云鹏想的,只是尽快推动海丰银行上市,替荣鼎赚回一笔可观的利润。然而就在这个过程中,第一个偶然出现——费云鹏竟从宋长海口中得知,黄文灿与海丰银行之间纠葛颇深。偏偏自己是黄文灿的多年老友,在当时背景下,费云鹏只能选择站在宋长海一边,游说黄文灿停止一切针对海丰银行的不利行为。
恰好这时候,第二个偶然出现——金融强人宋长海突发重病,成了一个废人。秦失其鹿,天下英雄共逐之。没有了宋长海的海丰银行,已然成为众多人眼中的肥肉。
就在那时,黄文灿上门找到了费云鹏,希望费云鹏助一臂之力,帮自己坐上海丰银行董事长的宝座。精明过人的费云鹏当然不会仅仅因为交情就送上这样一份大礼,同样精明的黄文灿也懂得对方心思。在费云鹏的办公室里,黄文灿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黄文灿告诉费云鹏,你也一大把年纪,该为退休后的生活考虑了。这些年,你贵为荣鼎资本董事长,过着夜夜笙歌,酒皆佳酿,舞皆霓裳的生活。一旦退下来,所有一切随着权力的消失而烟消云散,你就真能适应?
一开始,费云鹏并不为所动。他告诉黄文灿,虽说荣鼎资本是股份制企业,这个董事长只能算高级打工仔,但比起政府官员以及那些体制僵化的国企,自己年薪够高了,足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实在不必为了一点小钱去蹚浑水。
黄文灿哈哈大笑,说假若不是为了一点小钱,甚至不是为了大钱,而是为了一家银行,这浑水是否值得一蹚?
黄文灿接着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海丰上市在即,势必进行股权结构的改造,宋长海又在这时病倒。所有一切,恰恰给了自己一个天赐良机。一旦黄文灿当上董事长,便握有放贷大权,他运用手中权力,能将数以十亿计的资金通过各种名目贷给一家或多家特定企业。这些钱经过反复清洗以及复杂的辗转腾挪,就能进入费云鹏与黄文灿私人控制的企业。
以上仅仅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骗贷这样低级的玩法,实在与费云鹏、黄文灿的身份不相符。计划的第二步,就是利用股权结构改造的机会以及从银行获取的资金,反过来收购海丰银行股权。在上市前的股份化改造中,由费云鹏、
黄文灿掌握的数家企业将不动声色地成为银行众多小股东的一员。紧接着,这些小股东凭借“源源不断”的资金,大肆增持股份,并最终形成控股地位。
当然,这些由费云鹏、黄文灿掌控的企业,增持股份时会小心翼翼。他们不会一家独大,从而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只会小步快走,闷声发大财。在黄文灿的计划中,最终会有五家公司分别持有海丰银行3%到5%的股份,从财务报表来看,它们依旧是分散的小股东,丝毫不会引人注目。只有极个别的人才知道,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企业,背后的实际控制人竟是费云鹏与黄文灿。而他们的合计持股将达到20%,成为银行的最大股东,并实际控制这家银行。
当黄文灿道出整个计划时,经历过太多惊涛骇浪的费云鹏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资本运作,简直是一场抢劫!
费云鹏知道,近年来凭借政商资源以及将资金杠杆运用到极致,市场上往往有蛇吞象的神话上演。几十亿的资金,却能买下数千亿的资产,已是屡见不鲜。但像黄文灿这样,自己不掏一分钱,从银行贷款来收购银行的,却还不多。这个黄老夫子,岂止学富五车,更是胆大包天。
短暂的震惊之后,费云鹏又仔细掂量起这个计划。黄文灿不愧是金融奇才,整套计划虽说大胆,但绝非胡思乱想。照此一步步稳扎稳打,海丰银行这个庞然大物,最后真就收入自己囊中。
在这个大饼面前,费云鹏终于动心了。如果说有些位高权重之人,热衷于给自己找个提款机,那什么样的提款机能比得上银行?自己辛苦操劳一辈子,退休后能把一家上市银行当成提款机,那我费家世代子孙,或许都不必为钱发愁了。
“如何,黄文灿这位老夫子,有些贼形吧?”说完这个计划,费云鹏笑着问道。
伍俊桐愣了一小会儿,才叹息说:“窃钩者贼,窃国者侯;杀一为罪,屠万称雄。能偷走一家银行的,岂能再用一个贼字?”
费云鹏难得对伍俊桐的回答如此满意,点头说:“看来你有些长进!”
伍俊桐轻轻一笑,心里却在感叹,岂止一个黄文灿是贼!黄文灿坐在海丰银行董事长的位置上,满脑子却想着监守自盗。但费云鹏又能好到哪里?这套计划一旦成功,他们几人坐拥天文数字般的财富,损失的却是其他股东的权益,而身为海丰银行大股东的荣鼎资本更是首当其冲。费云鹏此刻正是荣鼎资本董事长,他的行为难道不也是监守自盗?
费云鹏抿了一口茶,说道:“海丰银行里,老黄已经是董事长,荣鼎那边由我坐镇,自然也不会出岔子。但外头的事情依旧千头万绪呀!从海丰银行贷出来的钱,必须反复洗几遍之后,才能用来收购银行股权。还有那些进行资金流转的空壳公司,既不能让人窥见我和黄文灿的影子,又必须确保在我们绝对掌控之下。处理这些事情,得要找有经验且绝对可靠的人。黄文灿推荐了一人,是他的表弟,我这边,自然也得安排一个人。”
伍俊桐知道,费云鹏口中那个绝对可靠的人,说的正是自己。打心底里,伍俊桐不想蹚这浑水。自己只是个胸无大志之人,能当上副总裁吃香喝辣已经心满意足,把银行当作自家提款机的事,可连想都不敢想。
伍俊桐脸上有些为难,说道:“你也知道,我唯一的本事就是忠于你老人家,真要说到业务上的事,还不怎么在行。我怕自己愚钝,耽误了你的大事。”
一道阴冷的寒光从费云鹏眼中闪过,旋即,他又露出和蔼的笑容说:“不要怕,有我在呢。一切按我说的做,就不会有差池。”
费云鹏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令伍俊桐不寒而栗。他明白,这可不是请客吃饭,人家主动邀请,你还能推三阻四。这是贼船,而且还是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神秘贼船。当人家一只手向你揭开谜底时,另一只手一定挥舞起了屠刀。要么自己交上投名状,乖乖上贼船,要么就只能被贼灭口。无论费云鹏还是黄文灿,都绝不会允许一个知道所有秘密却又独善其身的人存在。
没有选择的伍俊桐,只能选择服从。他拉高声调,说:“这么多年来,我只明白一件事,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回头我就从荣鼎辞职,一切照你的吩咐办。”
费云鹏满意地点着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关键时刻,还得靠老伙计。”停顿一下,他又说:“当然了,我不会让你白忙活。一旦计划成功,你也会拥有海丰银行1%的股份。这事我同老黄说过,他也答应了。”
海丰银行是家资产数百亿的企业,1%的股份可是好几个亿。莫说对一般人,就连自己这样当上了大企业副总裁,拿着几百万年薪的人,依旧是一笔诱人的财富。无论身不由己还是利欲熏心,这贼船是非上不可了。
费云鹏又同伍俊桐聊起计划的细节。一晃已到晚上,伍俊桐一脸关切地问:“你还没吃晚饭吧,要不咱们出去把肚子填饱?”
费云鹏摆了摆手说:“不出去了,让酒店熬点粥,炒几样清淡的素菜送来房间吧。”
伍俊桐刚要起身去安排,费云鹏又说:“多准备一份。今晚除了你我,黄文灿也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