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要怪主子绝情,而要怪奴才自己入戏太深
湛蓝色的海水,绵绵细雨,咖啡飘香,“浪漫之都”西雅图处处弥漫着浓浓的文艺气息。“全美最佳居住地”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与大多数被水泥建筑包围的美国大城市不同,位于普吉特海湾和华盛顿湖之间,奥林匹克山脚下的西雅图,更像一座山水之城,镶嵌在海洋、湖泊与森林之间。
一大早,袁瑞朗就离开位于西雅图西区的公寓,开始了一天的闲散生活。比起北面的温哥华以及南面的加州,西雅图的房价原本并不高。但作为美国科技重镇,这里云集了众多顶级学府。素来重视教育的华人,逐渐将此作为定居地首选。在美国华人圈里有一句话:“来西雅图定居,多半是为了孩子教育。”正因为这样,西雅图东区“学区房”的房价,近年来被华人炒了起来。走在街上,不时就能看见东方面孔。
袁瑞朗刻意避开了华人聚居的东区,将家安在西区。西区是老城区,居住的多是白人,房价也便宜一些。他选择这里,倒不是因为付不起高房价,而是另有原因。一来,袁瑞朗不愿他乡遇故知,二来自己留美多年,语言不成问题,住在老城,更能品味这座山水之城的风韵。
一路晃晃悠悠,袁瑞朗来到市中心的派克街。这里的派克市场,被称为“西雅图心脏”。在美国留学时,袁瑞朗住在东海岸,对于西海岸名城西雅图,只是闻名已久,却素未谋面。袁瑞朗知道西雅图是大名鼎鼎的科技之都、时尚之都,微软、波音、星巴克的总部都在这里。想象之中,这一定是十分新潮的城市。
半年多前,浪迹天涯的袁瑞朗来到西雅图,短短几天的生活便颠覆了从前的印象,并决定停下流浪的脚步。让袁瑞朗心动的,正是“西雅图心脏”派克市场。谁能想到,这样一座现代化城市的心脏,竟会是一座农贸市场?
派克市场建于1907年。由于当时西雅图地区的洋葱价格突然上涨了10倍,愤怒的市民要求市政府开办农贸市场,让民众直接向农民购买农产品,避免中间商的剥削。派克市场应运而生,8个农民用篷车载来了他们的农作物,马上被1万多市民抢购一空。派克市场从此奠定了它不可取代的地位,成为全美最负盛名的农贸市场。
要感受一座城市的生活气息,一定得去农贸市场转转。而将农贸市场作为心脏的城市,无疑会饱含生活气息。况且,这还是一座能够生产出全世界最先进的电脑软件与喷气飞机的城市。
如今,去派克市场溜达一圈,已成为袁瑞朗的生活习惯。逛累了,就坐进咖啡馆里休息一会儿。派克市场内有许多咖啡馆,其中有一家可谓声名显赫——风靡全球的星巴克咖啡的诞生地。不知国内那些充满小资情调的男女是否知道,星巴克咖啡的第一家店,就在农贸市场里。
这家面积狭小的星巴克第一店,现在已没法喝咖啡。每天都有来自全世界的游客,在店门口排队参观。袁瑞朗不去凑这个热闹,不就喝杯咖啡嘛,在哪儿都一样。他随便走进一家咖啡馆,点上一杯咖啡,看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绽放的鲜花,新鲜的糕点与果蔬……
袁瑞朗几乎快要睡着了,手机铃声又把他拽了回来。电话只说了几分钟,远在洛杉矶的私人律师告诉他,国内传来一份有关亿家金服公司股权结构变动的说明书,星阑资本持有的亿家股份,将转让给另一家公司。
“老办法,已读不回。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袁瑞朗说道。他抿了一口咖啡,又说:“提醒你一下,下次不要说亿家金服,公司名字是我取的,叫作亿家金控。他们改名的事,我从没认可。”
“明白。”律师微笑着准备挂掉电话。
“对了,”袁瑞朗又说,“把说明书传我邮箱一份。”
律师顿了一下,才答道:“好的。”过去国内传来的文件,只需要通报袁瑞朗一声,这一回,他似乎特别在意。既然客户提出要求,律师自然会照办。
很快,律师把文件传了过来。桌上的咖啡变得索然无味,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在袁瑞朗耳中顿时安静下来,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文件,仿佛正在寻觅猎物的枪手。
袁瑞朗并不清楚国内发生了什么,但从这份说明书中,他已然预感到亿家会遭遇变局,有变局就好,越是天下大乱,才越是形势大好。然而,这样的变局是否就意味着自己的机遇?袁瑞朗不禁又摇起头。之前的教训太惨痛,就因为疏忽大意,自己仓皇出国,丢掉了一手创立的亿家。时过境迁,对手变得更加强大,自己岂能贸然出击?
将自己撵出亿家的人,是个心机深沉、手段毒辣的家伙。人家当初能把你绑去雁荡山,受尽皮肉之苦,如今若没有万全准备便出手,恐怕反被蛇咬。况且,这个人究竟是谁,是蒋若冰、方玉斌或是其他人,袁瑞朗还吃不准。他只知道,所有这些人,都不再是自己的朋友。
谋定而后动,在找到强援之前,还得观望一阵子。亢奋的情绪逐渐冷去,袁瑞朗重新端起咖啡,眼光又投向窗外的景致。多美的西雅图呀,可惜不是我的家。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袁瑞朗的手机又响起来,是一位老同学打来的。老同学知道他正在四处找钱,为他介绍了一位纽约的投资公司老板。这位老板是印度裔,来美国四十多年了,是投资圈里的老江湖。刚好人家这几天来西雅图听音乐会,双方可以见一面。
投资人见得不少,谈成的没有一个。但袁瑞朗没有泄气,哪怕只有一丝希望,自己也要尽全部力量。他答应下老同学,并
约好了时间。
一直闲逛到下午,袁瑞朗回到公寓整理好文件,换上一套西服,前往赴约。这位印度老板叫加拉瓦,住在华盛顿湖畔的一座高级酒店里。电话中,加拉瓦告诉袁瑞朗,自己的高级助理已在酒店大堂等候。
袁瑞朗走进大堂,正四处张望,耳畔突然响起陌生却又熟悉的中文:“袁总,真是你吗?”
袁瑞朗回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不是燕飞吗?当初在荣鼎时的副手,后来又在亿家项目上捅过自己一刀。眼见燕飞伸出手来,袁瑞朗却不愿搭理,只冷冷地说:“你也来西雅图了,真巧。”
燕飞有些尴尬,将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说道:“是啊,无巧不成书。”
“我来这儿见一个人。你先忙。”袁瑞朗不愿与燕飞多说,打算告辞。
燕飞却笑起来:“你不用找了,我就是加拉瓦先生的助理,在此恭候已久。”
袁瑞朗惊得合不拢嘴,这哪儿是巧合,分明是冤家路窄!燕飞笑了笑说:“上午加拉瓦先生告诉我这事时,我还吃不准,想着是不是同名同姓。直到见着你,我才发觉,世界真就这么小。”
袁瑞朗愣了一阵子,才说:“你不是在那家投资基金做亚太区总裁吗,怎么又成了加拉瓦的高级助理?”
燕飞摇着头:“一言难尽。”顿了顿,他又说:“加拉瓦先生正在等你,咱们赶紧上楼吧。对了,你最好别说咱俩认识。”
“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袁瑞朗是来见投资人的,他可不想扯出过往的是是非非。
因为偶遇燕飞,袁瑞朗多少有些心神不宁。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向加拉瓦讲述了自己的计划。袁瑞朗说,自己在中国有一家估值不菲且潜力巨大的互联网公司,但因为各种原因,被人撵了出来。他需要一笔资金,重新去夺回公司控制权。
加拉瓦听完后,只说回去研究一下,并耸了耸肩:“这个故事,听起来简直像《基督山伯爵》。”
正事谈完,袁瑞朗起身告辞。燕飞送他下楼,电梯上,燕飞说:“袁总,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袁瑞朗只当燕飞在取笑自己,说道:“还好,也算苦中有乐!不过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可不敢当。”燕飞苦笑道。
袁瑞朗憋了好久的火,终于倾泻而出:“要不是你掐断了亿家的资金,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燕飞叹了一口气:“各为其主,许多事我也没办法。”
电梯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燕飞主动说道:“在这儿碰上也是缘分,晚上加拉瓦要去听音乐会,我没啥事,要不咱们喝杯咖啡,叙叙旧?”
袁瑞朗冷笑道:“不必了吧。咱俩之间,似乎没什么旧可叙。”
燕飞说:“你不觉得,咱俩之间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况且咱们不仅相识,还一起共过事。”
袁瑞朗仍是一肚子气:“你正春风得意呢,可不是什么沦落人,不敢与你相提并论。”
“春风得意个屁!”燕飞看上去也愤愤不平,“我真要春风得意,能放着亚太区总裁不干,来给这个印度佬当助理?”
袁瑞朗起初拒绝燕飞,是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笑话。见燕飞也是一副同病相怜的样子,便勉强答应道:“那行,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下。”
两人出了酒店,在附近找了一家露天咖啡馆坐下。袁瑞朗递过一根烟,问道:“我的事,刚才在加拉瓦房间,你都听见了。你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亚太区总裁不干,来当这个高级助理?”
燕飞接过烟,点燃后深吸一口,又顺溜地吐出烟圈:“还能怎么回事!自己一张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真要说起来,也和你的亿家有关系。”
袁瑞朗把手上的烟点燃,说道:“怎么说?”
燕飞抖着烟灰,说:“离开荣鼎那块伤心地,来到美国以后,我真想从头来过。加入那家投资基金,我更是废寝忘食,一心扑在工作上。就说中止与亿家合作吧,明知你会怪我,也还是干了。当时想的是,袁瑞朗记恨我,只是私怨,可一旦投资失误造成损失,那就是对不起公司。”
袁瑞朗不屑道:“这可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燕飞。”
“你别不信。”燕飞说,“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事后的发展也证明了我的判断,中国互联网金融行业遭遇调整,先前投的几家企业无一例外发生状况。若不是我踩刹车及时,美国的投资基金一定会损失惨重。”
袁瑞朗嘲笑道:“你这假洋鬼子当得不错。为了美国老板的利益简直是殚精竭虑,人家就没犒赏你?”
“他们的犒赏,就是把我开了。”燕飞叹了一口气。
“这帮王八蛋!”燕飞忍不住爆了粗口,“中国互联网金融企业出现跑路潮后,基金对中国的投资也陷入停滞。没过多久,老板就让我卷铺盖滚蛋。”
袁瑞朗有些诧异:“你不是帮公司减少了损失吗?”
“没错,我是有功劳,人家也认账。”忆起往事,燕飞长吁短叹,“但人家说了,当初招聘我,就是希望借助我的经验开拓中国市场。甚至一开始派我去其他分公司任职,也是一种历练,让我熟悉他们的企业文化,最终还是要把我派回中国。但是,中国的投资项目受挫,公司调整了战略,近期不会向中国市场投注资源。因此,留着我就没用了。”
袁瑞朗终于听明白了,摇头说:“这些美国佬可真是一点人情也不讲。”
“我
就是吃了老实的亏。”燕飞越说越气,“事后想起来,投资亿家是前任拍板的,真出了事,责任也不在我。而要找一个擦屁股的人,公司上上下下除了我没人更合适。当初我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玩个养寇自重的心思,没准如今还在亚太区总裁的位置上坐着。”
“你说你,一辈子玩弄阴谋诡计,偶尔大公无私一回,还把自己给坑了。虽说到了美国,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东方智慧,你也不能全丢掉呀。”袁瑞朗心中暗爽,燕飞掐断了自己的资金,最后也自食恶果,这就叫报应!
“是啊!”燕飞缓缓说道,“我算明白了,甭管中国还是美国,有一条绝不会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袁瑞朗又问:“离开那家投资基金后,你就到了加拉瓦手下?”
燕飞点点头:“加拉瓦是只老狐狸,在经济危机中发了国难财,近来在华尔街风头正劲。说白了,我就是他的一个跟班。只不过他知道我之前的经历,安慰性地在助理头衔前加上高级两字,成了高级助理。”
“那不错。”袁瑞朗竟安慰起燕飞,“假以时日,加拉瓦没准会成为真正的华尔街大佬,你这个高级助理也水涨船高。”
“什么不错!”燕飞摇头说,“仰人鼻息只是权宜之计。况且在美国待了一段时间,我还是觉得国内更适合自己。”
袁瑞朗说:“怎么,还忘不了国内?”
“你不也一样!”燕飞抿了一口咖啡,“尽管住在西雅图这样美丽的地方,其实你的心依旧在故国。”
“你说得没错,我一定会回去。”袁瑞朗用力地掐灭烟头。
刚才在加拉瓦房间,燕飞将袁瑞朗的遭遇听得一清二楚,他说:“我希望你成功,但说实话难度不小。你的对手是个厉害角色,仅靠你一个人,恐怕很难逆转局势。另外,我跟着加拉瓦有些日子了,从他的神情来看,应该对你的计划兴趣不大。”
袁瑞朗说:“我也看出来了,不过我从不把希望寄托在哪一个人身上。没有加拉瓦,还有其他人。我记着中国那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
袁瑞朗不想过多谈论自己,又把话题扯回燕飞身上:“你在美国干得不开心,随时可以回去嘛。你和我不同,我是有仇家在国内,你可有恩人在国内。”
燕飞摇着头:“袁总,我今天可是和你开诚布公,你就不必挤对我了吧。”
袁瑞朗说:“我说的可是实话。荣鼎如今的一把手费云鹏,不就是你的恩人。荣鼎上上下下,谁不知道?”
燕飞板起脸来:“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当初我怎么离开荣鼎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袁瑞朗说,“但当时情况特殊,费云鹏被丁一夫逼到墙角,不得已弃车保帅。如今棋局已经翻转,丁一夫死了,费云鹏才是荣鼎的当家人。”
“然而并不是这样!”燕飞恨恨地说,“不瞒你说,丁一夫死后,我回国找过费云鹏,人家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又客客气气把我拒之门外。甭管丁一夫还是费云鹏,到了那个位置,心里想的只有自个儿。我是戴罪之身,用我这种人,难免招来闲言碎语。人家高高在上,整天吃香喝辣,干吗为我去冒风险。”
“是啊。”袁瑞朗长叹一口气,没想到对跟自己素来不合的燕飞,今天竟会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当初在上海,咱俩搭班子,我是一把手,你是常务副总。在荣鼎总公司,丁一夫是董事长,费云鹏是总经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丁一夫的爱将,你当过费云鹏的秘书。可到后来,丁一夫为了自保,撤了我的职,再后来呢,费云鹏又让你做了替罪羊。说到底,咱俩不过是棋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袁瑞朗的话,说到了燕飞心坎上,他说:“你说咱俩钩心斗角为什么,还不是替主子卖命。可卖到后来,人家又把咱们卖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一点不假。”
“不说了。”袁瑞朗一脸沧桑,摆着手,“奴才被主子卖来卖去,或许本就天经地义。要怪,只能怪奴才自个儿入戏太深。”
“是呀。”燕飞感叹一声,接着说,“不过也有好命的奴才。比如那个方玉斌,丁一夫重用他,在费云鹏手下也捞着了好处。人家这奴才当得好,不仅没被主子卖,到头来还把主子卖了。”
燕飞又说:“我记得,方玉斌刚进荣鼎,是个小虾米的时候,你就是荣鼎上海公司的一把手了。他姓方的,不也是你的奴才?最后怎么样,人家出息了,还把你给卖了。”
袁瑞朗脸一沉:“我同方玉斌在工作中是有一些分歧,但使出下三烂手段,把我撵出亿家的,未必是他。”
燕飞笑了:“我说老哥,你是在唬我,还是宽自个儿的心?事情明摆着,即便方玉斌不是主谋,也是个从犯吧。”
提到这些事,袁瑞朗气血又往上涌,他哼了一声,说:“亿家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我看他们很快就有现世报。”
燕飞不解地问:“我听朋友说,亿家不是发展挺好吗?”
“那都是表象,底下暗流汹涌。你看着吧,很快就有事发生。”亿家股权变动的事,袁瑞朗不便对燕飞说,随口敷衍道。
对于万里之外亿家的事,燕飞并不关心,他说:“他好不好,关我屁事。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袁瑞朗与燕飞的烟瘾都挺大,烟雾缭绕,遮住两个中年男人眼角的鱼尾纹,而那里,藏着他们层层叠叠的故国岁月。眼见夜幕降临,袁瑞朗主动说,换家酒吧来个一醉方休,燕飞欣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