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散了吗
雨收云散。
两人依旧相拥,不愿稍动。
落日的红光从树缝间透过来,慢慢地移动。仙奴的手指捋着班超的头发,一路划过脊椎的骨节,就像弹奏。
班超浑身一震,发现自己动不了了。班超提动内力并无障碍,知道是被月氏武功抑制了穴道之外的什么气轮业脉。班超这才领会到,这发生的欢愉,表面上自己是驾驭者,实际上却是由仙奴主导的。
仙奴坐了起来,背向着班超。长发上挂着许多晶莹的雪,遮住了大半的身体,两瓣柔肩露了出来,匀如山坡,经得起鹿的失足……仙奴在吹口哨,吹一支曲子,软鞭却像灵蛇一般扭动而上,钩下了树枝上的衣物。
仙奴先把皮袍盖在班超的身上,然后自己开始穿衣梳头结发。那双蓝眸迷离,眼波映在雪上……班超想起自己与铜手硬拼受伤的那夜,也是这样看着仙奴梳头,看着那蓝色的眼波把自己和周边淹没。
“你还是要走?”
仙奴嗯了一声:“怕你捣乱,多休息一会儿就好。”回手抚了一下班超的脸。
班超虽然已经体验前所未有的巅峰,落下时刻,却发现还是不能消解那份一想就痛的屈辱。
“是不是不那样,你就带不出来战象?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是吗?”
仙奴满目柔情地看着班超,只是笑,轻叹了一句:“值了。”不知是回答,还是指刚才的云雨。
“别走。”这个心比天高的人哪,近乎在乞求。
仙奴把班超的上半身抱起,把班超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用手指勾班超的鼻梁,还有睫毛,扑哧一声笑起来:“小昭说你的睫毛可以架牙签……班头竟然能被我这样拨弄。”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一直在暗处看你。我夜里常潜到北宫的兰台里,去找阿爷感知到的涟漪镜。我确定涟漪镜就在石室里,若要搜找出来,真不容易……可我发现你老在那儿,夜里还不睡,看书,或走来走去……你好像还发现了我,叫我妖先生。”
“你……你就是妖先生?”班超惊奇道,他那时还真以为是什么精怪呢。
“你有时会突然对我隐藏的地方,说一句,妖先生,别来无恙?吓我一跳,你却摇头晃脑地走了。我那时夜夜都会看你……白天在游冶台遇着你,你老是睡觉,其实那些舞我是跳给你一个人看的……唉,你呀!”仙奴的指尖在班超的胸上画圈,“你那么骄傲,什么都不以为意,你要是早点关注我,想着我,就像今日这样不由分说地……要了我……就什么都不一样了。我哪会去做什么圣女?”
仙奴将自己的脸贴在班超的脸上,不停地揉蹭。
“不过做了圣女后,我才理解你一些。阿爷说,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现在跟你一样了,都不只是一个人活着,有许多担负,就像欠了许多人似的……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悲哀,是自由还是枷锁……毕竟是自己选择的,也算自由吧。”
“我们各自把
自己的事做好,才能更有力量,更得自由。”仙奴将班超扶靠在树干上,捧着脸亲了一下,“你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到时把我接走好不好?我若强大了,也不会借别人的力量,直接找你。”
仙奴站起身来,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散,单手纤指错落,摆出火焰的手形,套住红日:“愿大光明神,保佑你我。”说罢头也不回,穿林而出。
就像一个真正的女王。
山口的救援军一直驻扎了五天,才开始上路,翻越艰险的天山。
二十六个被救援的人,恢复得很慢,但不得不开始颠簸的归程。在救援军的心目中,他们是奇迹中的奇迹,英雄中的英雄。
但这些英雄从来不会说他们最后经历了什么。在这场亘古未有的守城战里,他们的身心遭受了不可逆的、永久的伤害。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是靠什么活下来的,那或是他们永远的秘密。
在路上,有些人正带走这些秘密。这些幸存者,依旧在死亡。
或是他们的身体已经无法适应正常的饮食了,或是他们依靠希望撑到了获救,气一泄,人反而垮掉了。
每个人逝去,全军都给予了盛大的致敬。
一百支响箭同时射向天空,声音尖锐,像风中的哭声。有士兵擂鼓三通,九百九十九记,绵绵不绝……
耿恭、齐欢、柳盆子等幸存者都被抬了出来,架在雪地上,雪里依旧探出些不弯腰的枯草……班超等人站在他们身后,默默无语。
有两名耿恭麾下的羽林卫也过世了。他们留在了回家的路上。
三十六骑,又弱两个。
离敦煌郡的地界还有一天的路程,可是石堡幸存者,包括三十六骑里的四人,就只剩下十三人了。
这十三人,能在明天踏上家国的土地。
入夜后的大帐里,坐着几个人。
班超,班昭,风廉的脸在炭火中明明灭灭。耿恭、齐欢、柳盆子也在,早就能随意走动了,就是步履还是有些飘。他们之中齐欢内力精深,恢复得最好,虽然雄壮的肌肉不再,但骨架沉雄,依旧是条大汉。
齐欢作为医者的本能,还在给耿恭揉着右臂。
“老齐,到底怎么样吗?”耿恭道,“能恢复吗?”
“要听真话?”
“当然。”
“拉弓太多,后背的筋肉都迸裂了……只怕这辈子都不能挽强弓了。身体养好后,就是普通弓,一日也只能射三五箭吧?不然,胳膊就废了……”
“就三五箭?”耿恭叫起来。
“慢慢加量,慢慢恢复……还能再多些。”
众人都转头望向架在那里的耿恭那把雕漆大弓,已经绷了新弦。
“知道吗?”耿恭指着弓说,“我打小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做汉廷的射声校尉,现在看来……是不可能啦。”
玉门关。
玉门关在雪原的尽头,露出了一点点紫灰色的影子。
士兵们欢呼起来,那
是国门的象征。
班超一骑驰了出来,转个圈,逐个看了看马上的妹妹、风廉、车上的耿恭、柳盆子……所有三十六骑中幸存的诸人。
“我要停步了。你们在此东归,我还要西去。”班超道。
“什么意思?二哥,你不回去?”班昭惊道。
“我此行任务未完,总要去做些了断。”
耿恭道:“朝廷已经宣布,所有西域的军吏,都要撤回,哪还有什么任务?”
“是呀,先帝的差,我们也交了呀。”班昭道,“你不会……还在想着神国吧?”
“神国在这里,”班超笑着拍拍胸口,“就像你说的。”
“那我……也留下。”
“你不是早想回去吗?去看看母亲,看看大哥,还要照顾好你恭哥。”
“我哪用照顾?我也留下得了。”耿恭道。
“我是抗命不归!你这病秧子留下碍事。”班超笑道,“回去养伤吧,你现在是大汉的英雄,举国都在等着你回去,他们不会让你留下的。这也是你耿家的荣耀。回去跟你三哥说,我有些经营西域的想法,也许无须朝廷出钱出人出粮……就靠我一个人,也能把西域拿回来。”
“疯了吧?哪有这等事?”耿恭道,“你是不是被仙奴他爹忽悠糊涂了?还想着立不世之功,万里封侯?”
忽听见仙奴的名字,班超心里刺了一下,笑道:“不是,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必须得做。我在西域还欠了好些人的……欠黎弇的,欠隼王的,欠莎车王的……都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一个人,哪能这般想?”班昭还是想劝服二哥。
“我在梦里,父亲老跟我说一句话,说没有真假,只有对错。我一直不明白,现在好像有点理解了。真就是实在不虚的存在,老子说过,如果人只认实在的事,或许以后就会出现臣杀君,子杀父的情况……其实人之所以为人,并不是会识别真实,而是偏偏把好似虚无莫名的东西,当作对的。只有人能如此,做着许多无聊、无益的坚持,只因认为是对的。若不如此,我们真成了天地之间的刍狗了。真假无情,对错是情……也不知解得对不对。”
齐欢觉得这个年轻的领袖,身上的气质正悄悄改变,原本阴沉忧郁的底色在消失,越发让他欣赏和钦佩:“好,我还会回西域的,我会去天竺,到时或会找你。”
班超看着西方,眼里尽是苍茫,回身跟大家说:“我也欠大家的,我拉着你们受了这许多折磨,还有些人……不在了,我也要还上的。”
“那是,我看你怎么还。”柳盆子道。
“你以后就是天下第一。”班超手又想去抚风廉的头,却见风廉再也不是稚嫩少年的模样,手悬在那里,收了回来。
“没意思。”偏风廉这次没有躲。
班超打马而去,头也不回。
西域自此将开启一个完全属于班超的时代,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再看见玉门关的那一天,已是几十年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