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逼迁计划
在这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每天上班许珂都要骑着摩托车到木桹街转几圈。
木桹街早已被搬空,只剩下街道两边那些外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的老房子,街巷里除了偶尔有一两只恋家的狗走过,就再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赵凤霞家是个例外。她家门外并没有写上“拆”字,大门照常打开,经常可以见到赵凤霞进进出出的身影。
许珂一直在暗中观察钉子户赵凤霞的日常生活,她仍然像往常一样,每天很早起床,吃过自己煮的早餐,就提着蜂窝煤炉到街口路边摆卖茶叶蛋,至少表面看来她并没有什么受到毒蛇惊吓精神惶恐要搬家的迹象。
他不由得心生疑惑,难道黄菁最后关头良心发现,并没有往她妈妈家里投放毒蛇?
晚上下班的时候,他忍不住给黄菁打了个电话。黄菁在电话里说:“不可能没有动静啊,这三天我每天都偷偷往老婆子屋里放进去十多条毒蛇,就算没有真的咬到她,吓也要把她吓个半死啊。”
“可是你妈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吗干吗,根本不像受到毒蛇骚扰和恐吓的样子啊。”
黄菁在电话那头沉吟一下说:“那可能是我放的毒蛇不够多,没有吓到她。你别着急,今晚我再放几十条蛇进去,就不信她还敢在那屋子里住下去。”
许珂点头说:“好,一定要吓破她的胆,最好是能让她自动来找我谈搬家拆迁的事。”
“那个……”黄菁迟疑一下,说,“市场里的蛇老贵老贵了,我这几天为了买蛇都花了好几千块,我这也是在为公家办事,你们能不能给我报销一下?”
许珂满口答应,说:“行,只要你能逼迫你妈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买蛇的钱我自掏腰包给你报销。”
黄菁嘻嘻一笑,说:“这还差不多。”
下班回家吃完晚饭,许珂惦记着赵婶家里的事,骑着摩托车再次来到木桹街。在木桹街与世纪大道交界的路口,赵凤霞仍然坐在路灯下卖着茶叶蛋,几个从附近学校跑出来的中学生正在照顾她的生意。
许珂把摩托车开进木桹街,忽然看见废墟里人影一闪,他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女人正鬼鬼祟祟朝赵凤霞的平房靠近,再一细看,这女人正是黄菁。黄菁手里提着一个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正是一袋子花花绿绿的毒蛇。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停下摩托车,蹑手蹑脚跟在黄菁后面。只见黄菁溜到她妈妈屋侧的窗户下,从打开的窗户里把一袋毒蛇全都倒了进去。许珂看得心惊胆战,一不小心脚下踢到一块砖头,弄出哗啦一声响动,也把黄菁吓了一跳。
黄菁回头一见是他,这才放下心来,朝他挤挤眼,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然后身形一晃,从路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溜走了。
直到回到家,躺在床上,许珂的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那一袋毒蛇如果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估计他立即就要吓个半死,不知道赵婶晚上摆完地摊回家会吓成什么样。这个黄菁,倒也真下得去狠手,一下给她妈屋里放进去这么多毒蛇,万一赵婶被蛇咬到可怎么办?
后来他又想,要是她真的被毒蛇咬到也许更好,赵婶死于毒蛇之口,那这个钉子户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第二天早上,许珂上班前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木桹街,想看看赵婶一晚上与那么多毒蛇共处一室,到底被吓成了什么样子,不想刚到街口,就看见赵婶仍然像往常一样在街道边摆摊。只不过她今天摆卖的并不是茶叶蛋,而是在街边支起一块门板,上面摆放着十来个大玻璃酒樽,酒樽里装着泛红的药酒,酒液里还浸泡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毒蛇。不用吆喝,早已有不少人围拢过来,纷纷掏钱买她的蛇酒。生意可比卖茶叶蛋好多了。
许珂一个趔趄,差点从摩托车上掉下来。这个赵婶,非但没有被满屋子的毒蛇吓破胆,反而还把那些毒蛇抓了泡酒,把蛇酒拿出来摆卖,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他掏出手机给黄菁打电话,把看到的情景告诉她,黄菁在电话里也惊到了,将信将疑地说:“不可能吧,我妈平时最怕蛇了,怎么敢去抓蛇泡酒?”
挂断电话,许珂忽然看见赵婶的目光透过抢购蛇酒的人群,朝他这边望了一眼,那眼神中竟然透出一种罕见的倔强之色。
他不觉心头一震,看得出来赵婶其实早已知道她屋里那些毒蛇是怎么来的了,但她宁愿冒着被咬伤的危险去将那些毒蛇一条一条抓起来,也绝不向投放毒蛇的人妥协。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对毒蛇怀有深深恐惧的老婆子突然鼓起如此大的勇气,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想要抗拒拆迁保住自己的家园?
回到单位上班,许珂生怕熊威向他催问赵凤霞家拆迁的事,自己已经对赵凤霞家断水断电,甚至还怂恿黄菁往她家里投放毒蛇,都没有逼迁成功
,他自己也觉得十分恼火,如果这时候向熊威汇报情况,主任一定会怀疑自己的办事能力。
路过熊威办公室门口时,他听到屋里有人在大声说话,知道主任在,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喘,轻手轻脚想从他办公室门口溜过去,却不想还是被熊威一眼瞧见。
“许珂你过来一下!”主任在屋里冲着他喊。
许珂应了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办公室里除了熊威,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许珂认识,是木桹街村民,因为他右腿先天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所以大伙都叫他周一拐。周一拐喜欢酗酒,而且脾气暴躁,村里人都有点怕他。
他远远地就闻到了周一拐身上的酒味儿,知道这家伙肯定又喝了不少酒,不由得微微皱一下眉头。周一拐正靠在办公桌前,神情激动地在跟熊威说着什么,横飞的唾沫把办公桌上一份文件都打湿了。
看见许珂进来,熊威像是盼到了救兵一样,对周一拐说:“那个……我还有个会要开,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咱们许副主任反映。”他显然已经被周一拐纠缠得厌烦了,赶紧起身,拎起皮包溜出办公室。
许珂有些诧异,问周一拐:“你有什么事?”
周一拐喷着酒味,粗声大气地说:“我就是想来问一下,咱们村的人都已经搬走了,这拆迁工作为什么还没有开始?”
“这个……”许珂迟疑一下,说,“关于拆迁的事,咱们还有点情况没有处理完。”
“还有什么情况没有处理完?”周一拐敲着桌子说,“你们办事像羊拉屎一样磨磨叽叽的,要是耽误了全体村民回迁的时间,你们负责得起吗?”
许珂听他吵嚷半天,才明白他的真正来意。这个周一拐,因为身有残疾,且脾气太臭,又是个酒鬼,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却还没有成家,去年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人家嫌他家的房子太旧太烂,说等他家什么时候能盖上新房子,就什么时候跟他结婚。
周一拐家里穷,本来没有钱盖新房,正好这时木桹街要进行城中村改造,根据现在的拆迁协议,城中村改造之后他们家不但可以得到一套回迁新房,还能拿到一百多万补偿款,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周一拐乐得做梦都能笑出声来。按照协议规定,改造工程明年年底前必须完工,也就是说明年年底前村民们就能回迁并住上高大上的新房子。所以周一拐跟女朋友商量,也把婚期定在了明年腊月,回迁新房钥匙一到手,两人就立即摆酒结婚。
为了能顺利搬进新房结婚,周一拐成了木桹街最支持拆迁计划的人,也是第一个在协议书上签字,第一个搬出木桹街到外面租房子住的人。他搬出木桹街已经两个多月了,按理说村里的拆迁早该动工了,可是他今天回到木桹街一看,村子里冷冷清清,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由得急了,照这样耽搁下去,明年肯定不能如期回迁,那他结婚的事也就泡汤了。加上今天喝了点早酒,一性急,就跑到居委会找领导讨说法来了。
得,原来主任甩给了自己一个烫手的山芋!许珂只好向他解释说:“很感谢你们这么支持咱们村的改造工作,村里拆迁的事一开始进展得挺顺利,按照咱们的计划这个时候确实早就应该有施工队进村开始施工了,可是就在临开工前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咱们村还有一户人家不肯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成了阻碍拆迁工作的钉子户,目前咱们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去他的,这么好的补偿条件,为什么还不愿意拆迁?”周一拐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问,“这个钉子户是谁啊?”
“是赵凤霞。”
“哦,就是那个卖茶叶蛋的死老婆子?”
许珂点头说:“就是她。”他把自己跟赵婶交涉谈判的过程说了。周一拐愤愤地说:“你们就是书生办事,三年不成,照我说咱们把几辆挖掘机开过去,直接把她房子给扒了不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许珂严肃地说:“这可不行,强拆民房,可是要坐牢的,如果赵婶在屋里,拆屋时闹出人命案来,说不定还得要为这事吃枪子呢。”
“这个死老婆子,自己不想住新屋就算了,还耽误其他人的回迁计划,真是不得好死。”
“是啊,现在赵婶的态度很坚决,说是宁死也不拆迁。”
“那可怎么办?”
许珂叹口气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抓紧时间做赵婶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早点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
“这老婆子,脾气古怪得很,等你们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周一拐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又在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见许珂不再理他,这才讪讪地离去。
“如果她真的想死,老子倒愿意成全她。”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看着周一拐一瘸一拐离
去的背影,许珂感受到了比挨了主任的批评更重的压力,木桹街的整个拆迁改造工程,就因为赵凤霞这个钉子户而全部搁浅,这对那些积极配合拆迁工作的村民来说是极不公平的。
“绝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在心里暗自催促自己,“一定要尽快搞定赵婶这个钉子户!”
可是他坐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上午,甚至还上网搜索了“逼迁绝招”,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中午回家吃过午饭,下午上班的时候,许珂去找主任熊威,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去跟赵婶谈判,毕竟他说话比自己有分量,也更让村民信服。
他来到主任办公室,熊威正在接听办公桌上的电话。“好的,我马上到!”他听到主任在电话里这样答复对方。
挂了电话,熊威立即起身对许珂说:“你来得正好,赶紧的,跟我去一趟医院。”
“去医院?”许珂愣一下神,问,“发生什么事了?”
熊威一边拎起自己的皮包,一边语速很快地说:“今天中午,有人看见赵婶倒在街边自己的摊位前,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于是立即拨打120急救电话。赵婶很快被送进医院抢救,医生觉得她的病情有点蹊跷,就报了警。刚才是刑警大队一个女警察打电话给我,她现在就在医院,赵婶还没有苏醒,经初步了解觉得事有可疑,可是警方联系不到赵婶的家人,只好把电话打到居委会来了。咳,废话少讲,你赶紧跟我一起去看看。”
两人快步下楼,许珂上了熊威的小车,熊威把车直接开到人民医院,在急诊室找到了赵凤霞。
赵凤霞正躺在急救病房里,三名医生正在紧张地对她进行抢救。一男一女两名年轻警察坐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看见熊威和许珂,女警察首先迎上来,问:“你们是……?”
熊威说了自己的身份,又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居委会副主任许珂。”
女警察跟他们握一下手说:“两位好,我叫欧阳若,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这位是我同事方可奇。今天中午我们接到医院报警,说他们接收到一位毒鼠强中毒的急诊病人,怀疑有人为投毒的可能,所以想请咱们警方协助调查。送病人入院的那位路人只知道她叫赵凤霞,住在木桹街,并不知道她家人的联系电话,所以咱们只好给你们打电话……”
许珂朝抢救室望一眼,问:“赵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欧阳若摇摇头说:“情况不妙,我刚才问过医生,说是还需要抢救,结果很难预料。”
那个叫方可奇的男警察的目光一直在许珂和熊威身上逡巡着,问他们:“你们知道病人家里人的电话吗?”
熊威说:“她有一个女儿叫黄菁,已经嫁出去了,不过仍然还在咱们南州市区。”
“我有她的电话,要不要我打电话叫她过来?”许珂小心地征询两位警察的意见。
欧阳若点头说:“好的,多谢你了。”
许珂掏出手机,走到一边给黄菁打电话。
十几分钟后,黄菁匆匆赶到。在楼梯间看到黄菁的一刹那,许珂忽然心头一跳,赶在她与警察见面之前一把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不会是你干的吧?”
“什么我干的?”黄菁一脸莫名其妙。
许珂四下看看,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边,就凑到她面前说:“你妈中午中毒了,中的是毒鼠强的毒,警察说很可能是有人投毒。该不会是你用毒蛇逼迁不成,然后又……”
“我呸,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再说中午我一直在杂货铺门口跟人家打麻将,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怎么给我妈下毒?”黄菁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闪烁两下,“咦,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妈不肯拆迁,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着急,难道给我妈投毒的人是你?”
“别开玩笑,怎么会是我?”许珂一脸认真地否定了她的推断。
这时抢救室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医生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走出来。许珂见状,立即停止了跟黄菁的对话。众人迎住医生问:“病人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有点疲惫地说:“经过咱们抢救,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目前仍然处于昏迷之中,什么时候能醒转过来还不知道。”他看看围在自己跟前的几个人,“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请跟我去办一下入院手续,病人需要转到住院部继续治疗。”
黄菁有点不情愿地举一下手,说:“我是她女儿。”
“那你跟我来吧。”走了两步,医生又回头问,“你带钱没?”
黄菁没好气地说:“我哪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带。”
许珂叹口气,掏出自己的钱包,里面还有六百多块钱,又找熊威借了几百元,凑够一千块,从后面递给她说:“先给你妈办好住院手续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