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神呆滞的徐贺,张曜灵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侧,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说道:“不要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乞活出并州,九死勿事胡。”
这两句民谣般的话一出口,徐贺马上睁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般,惊惧地望着张曜灵。
“并州乞活,你们已经投降了羯胡人,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你们的顺民记住。这里是凉州,不是你们搞风搞雨的地方。”张曜灵冷冷地注视着满是震惊的徐贺,一字一顿地说道。
“乞活”这名字非常古怪,它是西晋一支流民军的名称。在五胡乱华的纷乱年代中迁徙的流民潮几乎席卷遍布了整个中国,但独有风格独特的“乞活”,影响了整个北方的局势。
晋惠帝永兴元年,八王之乱天下汹汹之际,匈奴贵族左贤王刘豹之子刘渊集合匈奴五部被推为大单于,在左国城举事反晋。并州群胡于是群起响应,在强烈的民族仇恨下,胡人们开始在攻占的城市中肆意报复,汉族平民百姓多被屠杀。
光照元年,司马腾奉令调至司州镇守邺城。临行时一万多汉民要求与军队随行。一是因为他们害怕被胡人杀戮;二是由于并州大灾粮荒,汉民想随军东出“就谷”。司马腾答应了汉民的要求,这支兵民组成的联军正式定名为“乞活”。
八王之乱,八个司马宗室为了争权夺利开始自相残杀,而乞活军的首领司马腾,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刀下鬼。
司马腾战败被杀,乞活军失去主帅,正式由兵民组成的联军变成了纯流民军。
失去了首领的乞活军,很快就开始了分裂薄盛、李辉杀田兰降晋,而田甄等人则逃回并州的上党。经过了五胡乱华的连番战乱,乞活军各部纷纷被灭。311年洛阳陷於匈奴之后,大河以北的广宗和河南的陈留是乞活流民集团屯聚的两个中心。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中原大地彻底落入了五胡的铁骑之下。而由陈午统帅的乞活军一部,仍坚持同石勒作战。陈午的部众虽然只有五千人,但个个“勇悍善战”,即便是石勒奈何他不得。他临死时告诫部众绝不投降胡人,“勿事胡”。
但陈午死后不久,乞活军的头领之间,由于受东晋政府的挑拨发生内江,陈午弟陈川杀附晋部帅李头,降石虎。这时石勒已死,他所建立的后赵落在侄子石虎手中。这个天下闻名的暴君将投降的乞活军强迁至广宗,广宗遂成为乞活军最后的根据地。
昔日在北方抵死抗胡的乞活军,如今已经是成为了羯胡天王石虎的一只地方军。只是羯胡人的统治并不稳固,地方割据势力纵横交错,只是惧于石虎的余威尚在,所以只敢在暗中蠢蠢欲动,却不敢真的做出什么来。
只是石虎已经老了,虽然现在他还可以在邺城中作威作福,不可一世。但是一旦他老病死去,暂时安定下来的北方,必定又要重新陷入另一场战火之中。
而且,作为十六国时期第一位青史留名的著名暴君,在他那看似稳固的统治之下,潜伏着深重的危机。
石虎本是石勒的侄儿,而在血脉相传的家天下,只要不是生不出儿子的无能者,基本上就不会有哪一位皇帝会把皇帝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之外的人。
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这皇位实在是跟石虎扯不上什么关系。不过生在了十六国这一个乱世,石虎征战四方,屡立战功,深得石勒的宠信,手掌大权,雄踞一方。
在石勒还在世的时候,就有那明白事理的大臣,劝说石勒杀了石虎,为将来的皇帝清除威胁。但是一向英明的石勒犯下了一个楚霸王项羽曾经的老毛病:心软。
石虎是他的侄儿,从小看着长大,又是建立了不少的功勋。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把他给杀了,于心不忍啊。于是犹豫再三,一直到他死,都没有下定决心把石虎翦除。
到了石勒去世的时候,石勒之子石弘继位。成为了傀儡皇帝。石弘登基后便被石虎所逼,封他为丞相、魏王、大单于,再封土地。而他的三名儿子都被封为拥有军权的职位,至于他的亲人和亲信都放排在有大权的职位上,而之前为石勒的文武百官就放置在毫无权力的闲职上。
这时后赵已真正的形成“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到了东晋咸和九年,石虎撕下假面具逼石弘让位,自称天王,并把石弘及他的亲人都幽禁起来,旋即杀死他们。
石虎夺位后,立石邃为太子,他自少年时代起就随父从军,深得石虎喜爱。老暴君常对群臣讲:“司马氏父子兄弟自相残灭,才使朕有今天在中原称帝的机会。仔细看看,我们父子感情多深,我可能会杀阿铁(石邃小名)吗?”
愿望是美好的,但是现实是残酷的。
历史的无奈就在于,无数人说着以史为鉴,但最后的历史,依然是在不停地重复。
石邃被立为
皇太子后,血液中遗传的残暴本性越演越烈。他常常在太子宫中挑选相貌娇美的姑娘,在与之昏天黑地的时候,又忽然狰狞暴露,活活把她们斩首。洗净美女尸体脖子和脸上的鲜血后,石邃把人头冰镇起来,码放在精美的金盘上,与左右近臣传来传去共同“欣赏”。他还在宫内招纳了许多貌美的尼姑,在玩弄了一番之后,石邃又和属下把这些女尼杀掉,然后碎尸,再与牛羊肉加上调料一起大锅煮熟,放在食案里,大家一起开怀大嚼,并打赌看谁能吃出哪块是人肉哪块是牛羊肉。
石邃不满父亲宠爱其余的两个儿子石宣和石韬,渐渐的,这种不满转化为仇恨,对老父石虎恨之入骨,恨不得弑父夺位。
石虎得知后,把石邃的手下李颜捉来审问,李颜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便一五一十地都事情告诉石虎:杀石宣和弑石虎夺位。石虎得知后把李颜及其家人三十多人斩首处死,再把石邃幽禁于东宫。石邃被幽禁仍然目中无人,石虎一怒之下,下令把石邃和他的妻子、家人杀死,再塞进一口棺材内,同一时间又把石邃的党羽二百多人杀死。
杀掉皇太子,石虎又立另一个儿子石宣为天王太子。但他又很宠爱另一个儿子石韬,两兄弟完全继承了其父其兄的残虐本性,彼此明争暗斗,互相攀比,恨不能致对方于死地。
这场储位之争,深深地动摇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羯赵的统治。在地方的实权派,各地的统军将领,也开始了各自的暗中分裂。
现在的这个徐贺,应该就是那帮虽然归顺了石勒,但是现在又想要东山再起的乞活旧首领的手笔了吧。
只是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凉州呢?这种对时机的把握,对各方的情势分析,绝对不是那帮鼠目寸光的乞活首领可以想到的。他们要是有这本事,当初也就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打垮了。
“什么乞活?你说什么呢?”徐贺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装模作样地大喊大叫道。
“你不用否认,也不用承认。”张曜灵背过身去,只留给徐贺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你承不承认我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你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丝毫作用的棋子。你的死活,与你的证词,毫无价值。”
张曜灵冷冷地说完这句话,走到索遐的面前,对着有些愣怔的他说道:“这里应该没有我的什么事了,剩下的,就有劳索大人自己解决了。”
索遐呆呆地点了一下头,似乎是还没有从这一场惊天阴谋之中清醒过来。张曜灵也不去管这些,他相信这个久经宦海处事老练的索遐很快就可以恢复过来,把这里的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而自己,并不适合这里,应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
缓缓地推开房门,张曜灵走出了房间,在银白色的月光照耀下,他静静地向外面走去。
走出寂寥无人的使馆,张曜灵在空荡荡的长街上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夜空有月,月下有人。
略一停顿,张曜灵又走了上去。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用一种惊喜的语气说道:“原来谢将军还没有回去,不知道在这里等待小子,有何教诲?”
前面那人长身而立,手执长枪,在朦胧的月光照耀下,正是刚才出手缉拿徐贺的谢艾。
“公子严重了,谢艾在这里等候,只是因为有几个问题不太明白,想要请问一下公子。”听到了张曜灵的问话,谢艾转过身来,左手执枪,拱手施了一礼。
“哦?不知道谢将军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来。只要小子知道,一定知无不言。”张曜灵毫不在意地走上前去,站在瘦瘦高高的谢艾面前,仰着脸看着他。
“公子何志?”谢艾低下头来,看着双目深邃的张曜灵,沉声问道。
“谢将军为什么这么问?”张曜灵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果然是如此。刚才自己的一番表现,一定是让这位外表儒雅,实则心思缜密的谢艾起了疑心。
一个只有两岁的小孩子,长成五岁的样子就已经够让人震惊的了。现在这个两岁的孩子居然查起了案子,而且层层分析,思维周详,居然连足智多谋的索遐都比不过他。最后果然凭借他的推理,抓住了那名凶手,仅仅一天就破了这件无头案。
这样的小孩子,有谁会觉得正常?
重生是只属于张曜灵一个人的秘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一个人知晓。就连张曜灵那个无所不知的师父,也是仅仅猜出了一些端倪,而对这种惊世骇俗的现象不得甚解。
谢艾虽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决胜千里。但是像这种远远超出常人想象的诡异事件,他也是绝对想不到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是因为不存在鬼神,而是因为鬼神之事终属渺茫。即使以圣人之能也是无法格物致知,只好不言不语。
像这种妖魔般的诡异现象,这个时代
的人,也只能归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了。
而谢艾不但是一个儒生,而且是一个务实之人,一个忠君爱国之人。张曜灵作为凉王张重华的唯一嫡子,现在突然如此高调出手。这里面,就不得不让谢艾浮现联翩了。
“公子天赋异禀,才智远超同辈。就拿现在的这件杀人案来说,全仗公子一力相助,我们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面,抓到那名凶手。有如此天赐神授之才能,不知公子,又有何志?”谢艾把头低了下去,只是声音依旧沉稳,继续问道。
“谢将军,我听说你在前线以数千之兵,力破羯胡人十万之众。不知此事,可真?”张曜灵避过了谢艾的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
张曜灵不回答,谢艾却不能不回答他的问题。他把身子弯得更低,声音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沉稳:“兵无常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此事侥幸之处甚多,这种冒险之举可一不可二,我也是……”
“谢将军,你与羯胡人屡次作战。你觉得,羯胡人与我们凉州相比,如何?”打断了谢艾的谦逊之辞,张曜灵继续问道。
微微地皱了皱眉,谢艾继续回答,语调一如往常的波澜不惊:“羯胡人的军队以骑兵为主,精于骑射,士卒悍不畏死,实在是一只虎狼之师。我虽与之多次作战,且侥幸胜了这两战,但是敌强我弱,这现实却是……”
“谢将军,你文武全才,又是上过前线的人。现在天下分崩离析,无论胡汉,皆是混战不休。你觉得,这据有天下九州之地的羯胡人,能不能做得了这天下之主?”不等谢艾说完,张曜灵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谢艾的话,换了一个问题继续问道。
谢艾的眉头皱得更深,不着痕迹地瞥了张曜灵一眼,继续回答,语气依旧是那么的平稳,听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张曜灵的影响:“羯胡人的上一代首领石勒,不论他的出身,只论他的才能,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乱世枭雄。如果他还健在的话,这天下就是另外一副样子了。”
说到这里,谢艾竟然仰天叹了一口气,似乎带着无尽的遗憾与追慕。浑然忘记了,他现在说的那人,不但是他的敌人,而且是朝廷的叛逆,无恶不作的胡虏,天下所有士大夫所深恶痛绝的贼寇。
“公子不信?还是觉得,谢艾言过其实?”张曜灵出奇得没有打断谢艾的讲述,再加上看到张曜灵的脸上没有什么变化,谢艾不由得问道。
“我当然相信,能在这个乱世活下去的人,都不是什么寻常人。更何况,一个从奴隶变成帝王的人,又怎么会是个凡夫俗子?石勒……,嘿嘿……”张曜灵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要说这十六国时期,暴君很多,枭雄不少,但要说到这英雄,可就真的没有几个人了。
打天下容易,治理天下却很困难。十六国时期,胡汉民族之间的矛盾,原来的士族与衣食客的矛盾,各方大姓门阀势力的分割,种种矛盾错综复杂,这就造就了十六国——这一中国历史上最混乱最动荡的时期。
在这种乱战时代,唯一可以存活下去并且出人头地的,只有真正地人杰。唯有真正地人中龙凤,才能在这个残酷的生存法则中,活下去。
十六国时期,五胡与汉人乱战,各方君主如走马灯一般转换不停。能打的有刘曜、慕容恪、慕容垂、赫连勃勃等一大堆牛人,但是真正称得上明主的,只有石勒、苻坚寥寥几人。
从奴隶到九五之尊,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人?不用再提他的那些经历与谋略,只从他的一番话就可以看到他的心胸。
石勒称帝后大宴群臣,他对大臣徐光说:“朕可方自古何等主?”徐光回答说:“陛下神武谋略过于汉高,后世无可比者。”石勒笑道:“人岂不自知!卿言太过。朕若遇汉高祖,当北面事之,与韩信、彭越比肩;若遇光武刘秀,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无行事,宜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效曹孟德、司马仲达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纵使再惊才绝艳的英雄,也是逃不过这冥冥之中的天命。没有活多长时间,石勒就病死了。而他的一时心软,留下了石虎一条命,而这一时的妇人之仁,不但断送了他的子孙的性命,也断送了羯胡人君临天下的最后希望。”
谢艾不再向下说,张曜灵也是沉默不语。二人就站在这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久久无言。
“谢将军,你站在这里,手执利刃,拦住我。可是想要我证明一些什么东西吗?”张曜灵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谢艾,平心静气地问道。
“谢将军,不管我将来会做出些什么,我都会记得,我姓张。这里,是我的家。”不再管谢艾的回应与否,张曜灵从谢艾的身侧走过,在银白色的月光的笼罩下,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