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儿,爹……”张重华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神情就仿佛见到鬼怪一般震惊。良久,他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满含萧索地说道,“跟你在一起久了,爹都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有时候,我都会觉得你是一个年过半百足智多谋的老者,而不是我张重华膝下只有两岁的儿子。”
“爹,我只是纸上谈兵,这些东西也都是先生教给我的。论经验阅历,论人情世故,我可是远远比不上你的。咱们这个家,还是要靠你来支撑的。”张曜灵暗骂了自己一声多嘴,严重打击了自己的父亲的信心,连忙出言安慰这个有些落寞的父亲。
“呵呵……,”张重华也不是一个这么容易消沉的少年,只是一瞬就又恢复了自信的笑容,“没想到有一天,我张重华竟然落到了要靠儿子来安慰的地步。行了,臭小子,别一脸的紧张兮兮的,你爹还没那么脆弱。”
“爹,这个桓温灭了成汉,好像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啊!”张曜灵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会这么激动,要知道这凉州与蜀地相隔千里,一向不通音讯,这天高皇帝远的,自己的父亲这么激动干什么?
“怎么没有关系?这蜀地的确离我们凉州很远,平日里也是少有联系。而因为这天下大乱,在以往,我们凉州也是和朝廷没有什么联系。”张重华爽朗地大笑,对自己可以有机会教导自己的儿子感到很有趣。这小子,终于有他不知道的事了,我这个当爹的可真不容易啊。
“可是在我们凉州和蜀地的成汉之间,还有着一个地方百顷,因以百顷为号的弹丸之地——仇池国。那里,可也是尊朝廷为主的啊。”张重华瞄了一眼有些愕然的张曜灵,缓缓说道。
“所以,这一次桓温灭掉了成汉,也就相当于打通了我们凉州和朝廷之间的线路,以后我们就要和朝廷直接联系上了?”张曜灵确实不太关注这段地理常识,但是从自己的父亲口中听说了这一个事实之后,张曜灵马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信息背后隐藏的变化。
“这一次的确是可以和朝廷联系上了,但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毕竟仇池还是氐人的地方,虽然在名义上也受到朝廷的册封,但是毕竟不是晋王朝的直属郡县,没有那么容易就乖乖听话的。”张重华摇了摇头,否定了张曜灵的揣测,接着补充道,“就像现在的辽东慕容氏,虽然也被朝廷册封为王,但是朝廷根本无法指挥他们,不过是挂个名,让双方的脸上好看一些而已。”
“既然不会有朝廷掣肘,那父亲是在担心些什么呢?”张曜灵奇怪地问道。
“我并不是在担心,而是有一点遗憾和冲动。”张重华转过脸来看着这个奇迹般地儿子,眼中不再有宠溺,而是就像看着他的幕僚一样征询道,“灵儿,你觉得,现在我可以称王吗?”
“啊?”张曜灵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桓温刚刚打下蜀地,不管他和朝廷是不是一条心,至少现在他还是要听从朝廷的话的。晋室声势正隆,为何自己的父亲竟然会产生如此不智的想法?
“爹,”迟疑地看了看一脸紧张的父亲,张曜灵还是决定劝一下自己的父亲,“现在朝廷声势正盛,我们现在也是刚刚打退羯胡人的进攻,这局势
并不乐观。我还是觉得这个时候最好低调一些比较好,这称王的事情还是缓一缓吧。”
此时的凉州在名义上还是属于晋室的,就连年号也是使用晋愍帝的建兴年号。虽然在凉州本地已经是自称凉王了,但是这只是私底下的称谓,并没有形于文字。此时的天下还是只有一个皇帝,就是在建康城里那位只有七岁的皇帝司马聃。就连占据了北方大部的暴君石虎,也是只敢叫一个不伦不类的天王,也没有僭越称帝。在这个风雨飘摇的这个时候,难道实力最弱的凉州要做那第一只出头鸟吗?
“灵儿,你以为爹真的有这么傻吗?”张重华笑着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比划道,“我们家族世守凉州,自永嘉之乱后虽然一直没有被胡虏占据,保住了近百年的太平。但是凉州地狭人稀,虽然经过了近百年的苦心经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依然是各方势力中最弱的一方。爹虽然不是什么明主,但也还没有糊涂到连自己的实力都不清楚,就冒冒失失地下决定的地步。”
“那爹这是……”张曜灵隐隐想到了一些东西,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也不敢肯定,试探着问道。
“朝廷的使者已经来了。哦,对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叫天使。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出去了,可不要乱称呼闯祸。”说到这里,张重华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张曜灵。
“爹,我又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哪里会不懂这些。”张曜灵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忘了他现在还真是一个小孩子。虽然在心里,他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对了,爹,这朝廷的使者到凉州来所为何事?”看着自己的父亲脸上的微笑,张曜灵忽然想到了这一个最重大的问题,连忙问道。
“表面上,他们是要传达朝廷的诏书,慰问我们凉州这一个唯一的忠于朝廷的地方。但是,成汉国刚刚灭亡,现在蜀地还没有平定,还有很多地方依然在顽抗。朝廷这么急切地派人来,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灵儿,朝廷的用意,你可以猜得出来吗?”张重华笑着问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朝廷是为了制衡吧。”张曜灵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你这小子,什么都能猜得到,这让我这个当爹的很没有面子啊。”张重华并没有感到意外,自己这个儿子已经用无数的事实证明过他的神奇。
“桓温当上荆州刺史,只是一个皇室与士族博弈的一个折衷结果,并不是他有着多么强大的威望。而这一次伐蜀,也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复,而是私自出兵。幸好他是胜了,要不然,就是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张重华冷冷地说道。
略阳巴氐李雄建立的成汉在李势的父亲李寿手里的时候就已经衰落,李势即位后更是倒行逆施,滥加杀戮。永和元年他派李奕杀了弟弟李广,顺便杀了几个元老大臣。然后就轮到了李奕。这时候深山里的蛮獠也出来捣乱,遍布蜀境,加上饥荒,成汉已经奄奄一息。成汉的颓势早就落在有识之士眼中,面对这一块肥肉,刚被任命为荆州刺史的桓温,已经迫不及待露出了他的獠牙。
不管是江东的士族,还是苟延残喘的司马皇室,他们唯一的追求就是眼前的这一点权力,而不是开疆拓土,
收复中原。相反,对于那些一心北伐的将领,他们是害怕的,提防的。一旦他们北伐成功了,如此旷世奇功,天下所望,拿什么来赏赐?北伐一旦成功,手握兵权,难道要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他?所以对那些北伐将领,朝廷表面支持,背地里却是阴招频出,所以击楫中流的祖狄到最后才会忧愤而死。
灭成汉,那么荒凉偏远的地方,打下来了又不能做我家的庄园,打它干什么?当桓温的奏章送上去之后,那些夸夸其谈的大官们都不同意,桓温就带了七千人,这么点兵,能干什么呀?
只有深知桓温秉性的刘惔不这么看。他认为,从桓温的赌博习性看,他必定成功。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他是决对不会下注的。
桓温以安西将军府长史范汪留守,以袁乔率两千士兵为先锋,自己率领部将周抚、司马无忌等后随,从江陵出发。从江陵到成都,水路距离一千多公里,其中在成汉境内的有五百多公里,孤军深入,又是溯游而上,可以想象征途的艰险。桓温船队经过三峡,见绝壁天悬,惊涛海立,叹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这里面有一段典故。西汉王阳入蜀为益州刺史,见蜀道危险,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冒险为由,辞官而回。后来王尊入蜀经其故道,说到“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疾驱而过。儒家的孝道被王阳如此利用,现代人见了当然觉得好笑,当时却受舆论称许。
东晋之时,此风不减,当年温峤从并州辞别刘琨,奉表建康,走之前老母依恋,扯住衣服不让走,温峤绝裾而行,从此天各一方。温峤虽然在东晋屡立奇功,却因为绝裾之举倍受指责,终于悒悒而逝。桓温此言实是有感而发。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其实猿声并不总象遇赦放还的李白那样快乐,而是充满了沉重和压抑。在桓温进军途中,有人抓了一只小猿猴,它的母亲尾随船队,一路悲号,行百余里不去。终于趁船队靠岸的时候跳上了船,却已经精疲力竭,当即气绝。解剖后发现肠子都断了。这实在是一出惨剧,桓温听说后大怒,下令惩处了肇事者。
伐蜀之役,桓温军队不过区区七千人,而成汉可以调集的兵力至少在七万以上,却往往一战而溃,蜀人的民心向背可见一斑。蜀地本为晋土,于西晋末年被李特、李雄等巴氐流民割据,朝野之间,心向晋朝的大有人在。这一点不难理解,正所谓“晋德虽衰,天命未该”,当时隔绝边陲几十年的前凉、前燕都奉晋正朔,何况边境相接的成汉。所以桓温以少胜多,基本上没有经过什么太大的战争,就拿下了成汉。
桓温打了打胜仗,开疆拓土,建立了不世的功勋。这一消息一传回建康,整个朝廷上下全都傻眼了。这么容易就赢了?
只是不管有多么意外,对桓温的赏赐还是必不可少的。一番例行公事的赐封之后,朝廷一下子就回过味来了。这桓温眼看着就变成一个实权派了,又有名声又有兵,这还能制的住他吗?
于是,在经过了一番紧急的磋商之后,建康派出了使者来凉州。决定安抚结纳凉州,制衡尾大不掉的桓温。
这,恐怕才是这个不知道是天使还是鸟人的人来凉州的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