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夜晚,长安城里有很多人都是彻夜不眠,有很多人都是密谈到了深夜还不停止。有的甚至到了天明日出,才打着哈欠回去睡觉。只是天已经亮了,属于他们的休息时间,注定无法长久了。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太阳照常升起,该来的,还是会按照它原来的轨迹,继续上演。
长安,皇城内苑,西宫,正殿。
皇宫里的建筑,大都是按照特定的风格建造的。大体上来说,大都是建造得高大宏伟,雕栏画栋,彰显皇家的恢弘气度。而在室内,多使用金黄色的颜色作为主色调,虽然还没有黄袍加身的典故出现,但是在这皇宫中,最常见的颜色,就是明黄色了。
但是今天的西宫,它的主色调,却不是名黄色,也不是其他鲜艳的颜色。在整个西宫,在所有鲜艳的地方,都被惨白惨白的白色,所覆盖。
而在宽敞的正殿中央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具硕大的棺材。虽然在这个正殿摆一具棺材很不协调,但是和上面的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相比,这具不合时宜的棺材,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苻健非常喜欢这处西宫。为此,他还特意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改在了西宫的正殿。虽然两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差别,不过按照以前的规矩,是要在正中间位置的大殿里上早朝的。
但是苻健一句话,就让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更改了。他就在西宫的正殿上早朝,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这里。而此刻,他那张已经做了有十几年的龙椅上,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坐在上面的,是一个醉汉。
没错,坐在龙椅上的,就是一个醉汉。
只是这个醉汉明显不是一个寻常的醉汉,身上的衣物上面,龙头龙爪清晰可见,这穿的就是一件龙袍。有句话叫做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但是这句话,已经明显不足以形容他了。
大殿内,鼾声如雷。
大殿内,除了龙椅上面的那个醉汉,还有下面一口硕大的棺材之外,已经没有了第二个人。
排除掉所有可能的因素,唯一一个会发出这种明显声音的,就只有躺在龙椅上的那名醉汉了。而根据他那一张一合的嘴唇,和那熏人欲醉的滔天酒气,一个醉汉,打一声鼾,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只不过现在的这个环境,好像并不适合一个宿醉的醉汉,在这里酣睡。
下面的那口棺材,再加上周围各种装饰物上的惨白色,这里虽然不是在举行正式的丧礼,但是看这情况,也差不远了。而在这样的一个本应该庄严肃穆充满哭声的环境中,却突兀地有着一个极不和谐的,此起彼伏的鼾声,就很有些刺耳了。
其实大殿之内,并不是没有人在。在大殿外围靠近门口的地方,也有着四名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只不过他们并没有要上前拉起那名对死者不敬的醉汉的意思,相反,每次当这名醉汉的鼾声响起的时候,这四名小太监的腿肚子,都会随声附和一般,发出一阵阵有韵律的颤抖。
大殿内,龙椅上的醉汉,是太子苻生。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还大模大样地躺在龙椅上呢?
昨天,苻菁的叛乱来势汹汹,苻生在皇城墙上督战。结果在苻健出现之后,一言即让整个叛军四散而逃。但是在叛军崩溃之后,苻健就忽然晕厥了过去。在抬回去经过几个太医手足颤抖的诊断之后,一个时辰都没过,苻秦帝国的开国皇帝苻健,就驾鹤西去了。
皇帝死了,之前当了两年太子的苻生,就成了皇宫里名正言顺的主人。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臣向他请教怎么处理苻健的丧事,他大笔一挥,连看都不看直接通过。但是到最后,他又有了新的念头。他居然把苻健的棺材,自作主张抬到了西宫的大殿,硬是要让苻健见证一下,自己明日的登基。
苻生的荒唐举动遭到了很多老臣的反对,但是在见识到了两位被打得屁股开花出气多进气少的大臣被抬出去之后,所有反对的人都闭上了嘴巴,苻生,清静了。
清静下来的苻生,又觉得有些无聊。他穿上了新赶制出来的龙袍,从御膳房拿出了好几坛的酒,让人抬到了西宫的正殿。最后他又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留在那里。呆在外面的宫女和太监,只听到里面传出几句什么“父皇,咱们父子俩从来都没喝过酒,咱们干一杯!”之类的语无伦次的话之后,里面就渐渐没了动静。
过去了很长时间,几名觉得不对的太监,壮着胆子进到里面一看,就发现苻生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躺在龙椅上鼾声如雷。本来有这几个人是打算把喝醉酒的苻生,给抬走送到床上的。但是在睡梦中的苻生一脚将一个小太监踹出血来的时候,这几个壮着胆子走进来的小太监,马上像是见到
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就这样,在这个晚上,苻生一个人,待在这个空无一人,不,还有他那个已经冰冷僵硬躺在棺材里的死鬼老爹陪伴的大殿里,酣睡了一夜。
天渐渐亮了,苻生的鼾声依旧。东方天际的太阳渐渐升高,但是躺在龙椅上的苻生,依然没有一丝苏醒的意思。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睡梦中的苻生,隐隐约约的,好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嗯?”苻生缓缓睁开眼睛,睡眼朦胧的眼睛要睁开实在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在半睁半闭之中,苻生隐隐约约看到,好像,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小太监。
“什么事?”苻生瓮声瓮气地问道。
苻生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见识到了昨天那名被苻生踹得到现在还没停止吐血的小太监,再加上以讹传讹添油加醋的重重有关太子的传说。此刻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独眼魔王”,就已经耗费了他绝大部分的勇气硬撑。只是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就让这个心惊胆战的小太监,“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苻生从龙椅上直起身来,两双手臂从宽大的龙袍袖子里伸了出来,张开大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很明显,在这张冰冷的龙椅上,睡上一晚,是不会很舒服的。
“太子殿下,时间已经不早了。今天的登基大典,你还需要做些准备。”那个小太监早已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早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此刻回答苻生的,是站在苻生身后的一名身穿朝服的老臣。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一名礼官。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苻生从龙椅上站起来,伸出大拇指按了按自己的头皮,宿醉一夜,今天早上,这脑袋可是还有着很严重的后遗症的。
“回太子殿下,现在……已经是辰时了!”那名礼官躬下身去回答道,只是他的声音中,似乎隐含着一丝愤怒。
刚被叫醒,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苻生,并没有感觉到那名礼官的语气有什么不对。他大大咧咧地从龙椅上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儿,就要离开这里。
“太子殿下!”身后的礼官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苻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太子殿下,先帝新崩,殿下身为人子,更身为未来的大秦君主,必须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先帝新崩,殿下身为人子,不但不悲伤,反而彻夜饮酒,最后更是荒唐到在先帝灵前鼾声如雷睡了一夜!如此不孝行径,岂是人子所为?岂是殿下所为?”那名礼官就站在苻生的身后,似乎他那佝偻的身躯还有些因为激动而哆嗦,就连这番话,说出来都带着一丝颤音。
“说完了?如果说完了的话,那我就走了。今天,还有很多事,要我去做呢。”听着那名老礼官的喋喋不休的指责,苻生毫无所感,从他那平静的语气中,听不出一点点的怒意。
“朽木……不可雕也!”也许是这名老礼官实在是泥古不化,所以有些倔强的迂腐吧。此刻面对着苻生这句淡淡的回应,这名老礼官全身一阵哆嗦,居然指着苻生的身躯,就直接骂开了。
苻生的外号叫做“独眼魔王”,相信整个长安城,上至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下到三岁左右会说话的小孩子,都应该听说过这个“赫赫有名”的外号。一有小孩子不听话哭闹了,只要一说“独眼魔王”要来了。马上这个小孩子就吓得不敢再哭了。
这个凶名在外的苻生,还没有当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是杀人如草芥了。如今苻健已死,他马上就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了。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人,会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大胆到敢骂他的老礼官,做出些什么呢?
真实的情况是,苻生,什么都没有做。
在听到老礼官的这句点评之后,苻生先是一愣,随后就是一阵冷笑。他一直这么笑着,笑声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了狂笑。他那放肆狂狼的笑声,在这个空旷的大殿中来回回荡。在那里本是一心等死的老礼官,却被这阵笑声搞得心惊肉跳。看着背对着自己仰天大笑的苻生,他的心里,却出现了一种比刚才等死时,更加强烈的恐惧感。
再长的一口气,也有用完的时候。在不知道笑过了多长时间之后,苻生的狂笑,终于渐渐低了下来,直至微不可闻,再到完全消失。
笑声止歇,良久,苻生的脚步动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两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剩下后面的那名老礼官,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而那名老礼官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一名寻找他的小太监走进去,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才一下子从呆滞中,惊醒了过来。
在那段呆滞的时间段里,他的耳畔,一直回荡着苻生的最后一句话
——“朽木?我确实是。不过在很久以前,我也不是的。只是这么多年,他雕刻了那么多的木头,却看着我这块木头一点点朽烂,他也一点都不在乎。他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还要在乎!既然要烂,就彻底地烂个痛快吧!”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流逝。
太阳越升越高,空气的温度也随着渐渐升高。很快的,午时就这么过去了。
午时过去了,也很快的,就到了未时。
未时,是苻生登基为帝的时辰。在他的一意孤行下,宫中的几位负责忙碌登基大典的大臣,他们可以劝说得动苻健改变主意。但是面对凶神苻生,他们的那些嘴皮子功夫,统统没有了用武之地。
所以,在准备登基大典的西宫大殿正中央,很突兀地摆放了一具硕大的棺材。皇帝的丧礼要在之后才会进行,在太子继位登基的仪式上,是不用摆出先帝的棺材的。登基是喜事,却摆一具棺材在这里,实在很有些讽刺的意味。
时辰越来越近了,许许多多的宫女太监,都在大殿里面忙忙碌碌。而苻生高高地坐在最上方的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忙忙碌碌的众人。
太子的登基大典,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唱独角戏。按照惯例,所有的文武百官,都要出席的。只是现在,距离正式的未时登基大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现在,原本应该是站了个满满当当的大殿上,却只有十几名孤零零的身影。放眼看去,居然连一个官职过三品的重臣都没有。
鱼尊、雷弱儿、梁安、毛贵……很好很好……
看着那些空缺了大部分的空位,苻生莫名一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而笑。
“太子殿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一名礼官走到苻生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真的准备妥当了?我怎么看着下面的人,好像少了很多啊?”苻生向下面稀稀拉拉的人群指了指,奇怪的问道。
“太子殿下!微臣有罪!微臣罪该万死!”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些不畏强权的硬骨头。但是,那些人只是少数,大多数的人的骨头,还是比较软一些的。那名礼官,明显就属于那大多数人中的之一。
“起来起来,他们不来,是他们自己的事,你有哪门子的罪过?”苻生好笑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礼官,和颜悦色地说道。
“呃……”那名礼官瞠目结舌地看着苻生,他居然没有朝自己发火?居然没有顺势揣自己一脚?这还是那个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独眼魔王”吗?
那名礼官怔怔地看着和颜悦色的苻生,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凶名在外的苻生,居然也会有这种温和的表现。他实在是太过吃惊了,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谢恩,只是怔怔地抬头看着他。在他的眼里,此刻就连苻生那张丑陋的脸上,似乎都有些英俊潇洒的味道了。
“你们——”苻生只是说了一句,就不再理会跪在自己面前,已经傻掉的礼官。他站起身来,指着在大殿正中央的棺材两旁所站着的十几个官员,平静地问道,“你们可知道,你们的那些同僚,到哪里去了?”
“殿下赎罪!”
“臣等不知!”
“臣等罪该万死!”
“……”
随着苻生的这一句问,整个大殿上,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噗通”声。在棺材两旁站着的十几名官员,呼啦啦都跪在了地上。一句接着一句,嗡嗡的有如蜂鸣,,诚惶诚恐地跪下了。
这些来到大殿的,都是一些没有参加各个派系,官职低微毫无根基的闲散小官。从一开始来到大殿,发现来到的只有寥寥十几人,他们的心里就是雪亮一片。自己这帮倒霉蛋,只怕是站错了队,走错了路了!
他们的心里都是后悔不迭,只是现在,既然已经站到了这里就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毕竟将来怎么样还不知道,但要是现在自己这帮人刚向外迈出一步,坐在上面的那个笑眯眯的太子殿下,就会用自己的行动,向自己这些人,诠释“独眼魔王”的真义。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大殿的正中央,摆放了一具硕大的棺材。众臣虽说猜出了这是先帝苻健的棺材,但是看着那具阴森森的棺材,还有龙椅上十分反常的苻生,一股阴森森让人脊梁骨发寒的感觉,就在每个人的心头,不住地往外冒。
本来就是战战兢兢,结果苻生这一句问,一下子就把这些人仅剩不足的一些参与的勇气,就给彻底用光了。所以这一句下去,整个大殿上,除了苻生之外,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
“这是干什么?我就是随便一问,不知道就算了,这么跪在地上,腿不疼吗?”苻生有些奇怪地问道,他看着下面众臣的目光,依然是平静的,温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