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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桓温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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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当这个恶人啊,只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天下纷纷,总有那么多不甘寂寞的枭雄要去争夺那唯一的一顶桂冠。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

张曜灵只能苦笑,他转过身正要离开,已经走出去几步的谢夫人突然又说道:“灵儿,你和盈雪三年没有见了,等一会儿你去看看她吧,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呃……”一听“谢盈雪”这三个字,张曜灵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呆愣片刻之后,他尴尬地笑笑,含糊不清地应道,“嗯……”

张曜灵的回答虽然声音不大,但是谢夫人还是听到了。一提到自己的女儿,谢夫人黯然的脸上才有了一点笑意,但也只是一瞬而已。旋即又转黯然,幽幽一叹,独自离去。

张曜灵只能尴尬地挠挠头,同时心中对自己鄙视不已:不就是结个婚吗,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己这么害怕干什么?

谢夫人已经走了,不过这谢府张曜灵以前也没少来过,虽说几年过去了,但是这府里面的格局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张曜灵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小径,绕过几处庭院,也没用多长时间,甚至没有到书房,张曜灵就停下了脚步。

面前是一处有些幽静的院落,四四方方的围墙,几丛青翠碧绿的翠竹,彰显着春日的生发之气。这都不是张曜灵所在意的,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坐在翠竹掩映下的石凳上的,一袭白袍的谢艾。

和几年前相比,谢艾的相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虽然据说他的年纪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大上几岁,但是和父亲相比,父亲明显要老得多。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安静地看书的谢艾,张曜灵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心中有些酸涩。

“公子,来找谢艾何事?”从张曜灵一踏进院门,谢艾就发现了张曜灵的存在。他也没有过多的客套,一言即问来意。就像他的人他的用兵一样,简单,直接,有效。

这样的性格才是兵法大家,不过这种耿直的性格,却很难适应尔虞我诈的朝堂。要不是那件事后自己的父亲改变了许多,这个不世出的名将,恐怕也早就淹没下去了吧?

张曜灵压下心中的想法,对着谢艾以晚辈之礼长揖行礼:“谢叔叔,叫我名字就好了,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可受不起。”

“礼不可废,再说,公子,终究是公子。”谢艾将手中的书本丢在石桌上,几步走到张曜灵的身前,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张曜灵。

看着一袭白袍气质不凡的谢艾,张曜灵的心里突然出现一个词:温润如玉。

“谢叔叔在看什么书?”张曜灵知道,尊卑君臣差别早已深入人心,强求不得,于是也不在这上面多做纠缠,没话找话,眼睛瞄向了那本书。

“哦,那是《春秋公羊传》,闲来没事随便翻翻。”张曜灵问起,谢艾将那本书又抓在手里,张曜灵注意到,那是一本雕版书。

“公子,谢艾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张曜灵正在想着自己该怎么措辞,谢艾突然问道。

“什么问题?谢叔叔请说。”张曜灵疑惑地看了看谢艾,自己还没想明白该怎么开口呢,谢艾怎么还先问起自己了?

“六年前陇西传出一种新技术,以木板雕刻印刷书籍,后此术大行于世,此类书在各地广为流通。公子身在陇西,不知是否知道此术出自何人?”谢艾用手指抚摸着字迹清晰的书页,语气平淡地问道。

“如果我说不知道,谢叔叔信不信?”张曜灵苦笑,摸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

“不信。”谢艾回答得干净利落,一如他往日的风格。

“那我就真没办法了,谢叔叔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就不说了。”看着谢艾那双仿佛可以看透人心的锐利目光,张曜灵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真是你做的?”谢艾原本平静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语气也有些不平静。

“就算是吧。”张曜灵只能苦笑,这虽然是自己剽窃的他人创意,不过自己还真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人,这笔糊涂账,到底该怎么算?

“公子学究天人,没想到还有这种巧思,谢艾本是揣测,没想到真是如此,谢艾自愧不如。”谢艾将手中的书本放在桌上,一一脸震惊地看着张曜灵。

“一点小把戏,没什么了不起的。”对这种震惊和崇敬的目光,张曜灵可是受不了。这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创造,受之有愧,还是别在这中话题上多作纠缠,赶紧岔开话题吧。

“谢叔叔,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奉了我父亲的命令,来找你商量一些事的。”张曜灵正色道。

“何处有兵事?”谢艾是武将,一

句话就显露了自己的职业习惯。

“谢叔叔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刚刚得到的朝廷公文,大司马桓温提兵七万北上,如今大军已经过了江陵。”张曜灵直接说出了这一条信息。

“朝廷要我们出兵?”谢艾双目一凝,沉声问道。

“没错,不光我们,就连仇池,朝廷也要他们出兵,共同进攻苻秦,南北呼应。”张曜灵点点头,只是眼神中总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

“公子是怎么想的?”谢艾不发表意见,只是问道。

“不知道谢叔叔,又是怎么想的?”张曜灵把问题又转了回来。

“公子比我早知道,还是公子先说吧。”谢艾低头沉思,看样子是真的不想先说。

“那好吧,那曜灵就放肆了,先谈谈我的一点浅显想法。”在谢艾这个兵法大家面前谈军事,张曜灵还真有些“班门弄斧”的古怪感觉。不过想想竹庐先生的教诲,张曜灵又有了一些信心。怎么说,自己这个当人家弟子的,也不能丢师父的脸是不是?

“这已经是桓温的第三次北伐,北伐的对象依然是苻秦。前两次的北伐,桓温虽然一直是势头很盛,锋芒毕露。打得苻秦一直是严防死守,节节后退,看似占尽上风。其实,这两次的北伐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对苻秦来说一直都没有伤筋动骨。这一次虽然桓温还是大军压城,但是根据以往的情况,这一次恐怕还是没什么战果。”

“兵无常势,或许这一次桓温,是动了真格的呢?”谢艾和张曜灵都对桓温没什么敬意,对桓温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司马,都是直呼其名,偏偏两人都是见怪不怪。

“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而且,谢叔叔,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张曜灵冲着谢艾眨了眨眼睛,罕见地露出了一点调皮的样子。

“公子,”看着张曜灵的搞怪表情,谢艾也不好再继续保持沉默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几年来凉州境内少有战火,谢艾也清闲了下来。所以这几年,对于邻近的几个对手的情况,谢艾研究过一段时间。算到如今,桓温已经三次北伐。这三次北伐此次都是声势浩大,每次也打得苻秦抬不起头来。但是最后都是桓温自己偃旗息鼓,无奈退兵。这一次的北伐,桓温还是只有无功而返一途。这无关实力对比,只在桓温一人而已。”

“谢叔叔,接着说下去。”耳听得谢艾的大胆之言,张曜灵并不吃惊,只是催促着谢艾的下文。

淡淡地看了张曜灵一眼,谢艾这才缓缓地向下说道:“我观桓温这么多年来的一举一动,当年的荆州刺史,不过是司马氏与江东士族之间妥协的一个产物。桓温是南康公主的驸马,同时还是没落的桓氏后人,正是这双重的身份,让两方面都觉得没什么威胁,这才让他坐上了荆州刺史这个位置。当时的荆州只是一块狭小的州郡,其西乃是氐人李氏所建立的成汉,有大敌为邻,对于桓温这个毫无根基的没落士族子弟,当时根本没有人看好他。”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不名一文的空头驸马,居然敢冒这么大的险,连朝廷的命令都没有,就敢带着一点人马西进伐蜀。而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建国数十年的成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桓温给覆灭了。”

“这段历史并没有什么呀,谢叔叔不是在为桓温歌功颂德吧?”张曜灵知道谢艾肯定还有下文,只是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打着岔。

谢艾淡淡一笑,随即又不紧不慢地说着:“公子说笑了,这段历史虽然有些废话,不过那却是桓温崛起的开始。从桓温灭蜀的那一刻开始,桓温就已经脱离了晋室的控制。不管是建康城中的皇帝,还是势力盘根错节根深叶茂的江东士族,都已经无法再控制桓温。政治上从来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面对桓温这个新崛起的实权派,两方又再次联合到一起,共同对抗着桓温。这是桓温的两个大敌,他们比北方的胡人还要强大。”

“他们有这么厉害吗?要是真这么厉害,当初怎么会让胡人赶到了江东,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缩头乌龟?”张曜灵面带讥诮地说道。

“他们当然比胡人的实力要强大,五胡中虽然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人才,但是他们人数少得可怜,当年的总数也不超过百万。反观我晋朝,总人数过千万。只是当年……”谢艾脸色转为黯然,同时还有些悲愤。那段百年来的耻辱,是压在每个晋室臣子百姓头上的枷锁,永远都无法消除。

“谢叔叔,这说着说着怎么说到这上边了?跑题了,跑题了,还是转回眼前的这次北伐吧!”张曜灵心中的感觉并不像谢艾那样深刻,所以比谢艾更早醒觉,故作轻松地打破了沉默。

“是,谢艾一时不察,差点忘了正题,真是不该。”谢艾先是有些愣神,随后又

是苦笑,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我观桓温用兵,此人一向小心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伐西蜀是一次冒险,但其实也算不上冒险。当时的西蜀国主李势,为人残暴好利,把蜀地搞得民不聊生。建康城中的百官不了解事情,而临近蜀地的桓温查知内情,在做好了万全的筹划之后,这才出兵伐蜀。而其后的北伐,也是步步为营,从不轻敌冒进。”

“谨慎小心,不是挺好的吗?”张曜灵反问道。

“谨慎小心是挺好的,不过兵无常势,参战的双方都是在赌博,就算是实力完全占有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谨慎小心者也是良将,但是这种人,更加适合守城,却不适合攻城掠地。桓温这几年的战绩,除了西蜀之外,两次北伐的战绩寥寥,这和桓温的为人也有着很大的关系。”一说起军事,谢艾明显自信了许多,脸上又恢复了神采。

“谢叔叔长于军事,曜灵有所不及。不过我看桓温,却是从另一个方面。”张曜灵对兵法也不陌生,但是实践出真知,之前的陇西之战,更多的筹划都是王擢做的,张曜灵并没有过多的参与。术业有专攻,谈到这种对军事上的专业问题,张曜灵还是大有不足。

“桓温的用兵风格,我并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点,三次北伐,桓温从来都没有过胜利的打算!”谈到纯粹的用兵之道,张曜灵不如谢艾。不过对于政治场中的相互倾轧,张曜灵却比谢艾看得更加透彻。

“公子何出此言?桓温虽然进取不足,但是每一次北伐都是兴师动众,所费甚多。他既然出兵了,为何不想胜?”谢艾奇怪地问道。自古以来不管是哪一方打仗,打得头破血流的,所为的不就是那最后的一个胜利吗?不想打胜仗,难道还想打败仗玩不成?

“桓温次次出兵,每次基本上都是维持在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上。就像谢叔叔说的,他很谨慎,他的真正用意根本不在这场战争中。他伐的其实不是苻秦,而是建康的晋室!”张曜灵语出惊人,一向镇定自若的谢艾,也忍不住露出了惊容。

“永嘉之乱后,晋室倾颓,江东士族一手扶植了司马氏,把持了朝中大权。但是他们内部各个家族,又是面和心不合,彼此之间内斗不断。他们彼此内斗,但又很有分寸,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们绝对不允许有一个大权臣推翻了那个名义上的皇帝,谁都知道那个皇帝不过是个笑话,一旦有人打破了这个平衡,那么所有的权力层又要重新洗牌,这就不是那些生活安逸安于现状的江东士族所乐见的了。”张曜灵娓娓道来,只是说的内容,让谢艾半天回不过神来。

“可是……公子,这和桓温……有什么关系?”谢艾疑惑地问道。

“表面上是没什么关系,不过实际上,还真有不少关系。”张曜灵难得有机会做老师,讲解起来也很有耐心,“很多人都安于这种平衡,但总是有人不甘寂寞,想要抢到众人围聚的那一个至尊之位。王敦、苏峻、祖约,都是这样的搅局者。虽然他们都失败了,但是后来者还是络绎不绝。而桓温,就是他们的后继之人。”

“和前几任相比,桓温无疑要聪明得多。王敦他们几个都是操之过急,急急举兵造反,最后不得善终。晋室的确江河日下,但是司马氏毕竟是天下共主,气数未尽,贸然造反,不说是以卵击石,也是很难一蹴而就。而桓温很有耐心,他用这一次次的北伐为刀,一点点割去晋室的余威,消解着晋室的气数。”

“北伐是众望所归,桓温也是晋臣,纵然有不臣之心,现在还是一个未公开的秘密。这和晋室的威望,又有什么样的关联?”

“在桓温之前,有刘琨、祖逖等人北伐,皆有所成。只是晋室畏惧这些北伐将领一旦北伐成功之后,尾大不掉,甚至有可能取而代之。但是北伐毕竟是天下众望所归之事,他们就在暗中下黑手,背后使暗劲,让这几次的北伐都半途而废,那几人也郁郁而死。而桓温,他就要借用晋室的方法,用天下瞩目的北伐,埋葬掉晋室最后的那一丝余晖!”

看到谢艾还是面带疑惑,似解非解,张曜灵继续解释道:“桓温如此热衷于北伐,但是次次的北伐都只是点到即止,就算有大好良机也不贪功。这可能是桓温的谨慎所致,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因为桓温不想胜。他要用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北伐向天下表明一个态度,桓温是心念故土的铮铮忠臣,一次次的北伐就是明证。而当天下士民被一次次的北伐提起了希望,而最后又被一次次的徒劳无功所打击。长期如此,晋室的正统形象就会被人怀疑。而等到时机成熟,桓温马上昭告天下,将北伐失利归咎于晋室的阳奉阴违。到那个时候,只需要大肆渲染,晋室马上就会由天下正统,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等到那个时候,桓温再自立,那就容易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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