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分派下去,直秀反而更忙了。
屁大点的小事,几个组也争论不已,唯恐别人多吃多占,最后直秀只好宣布每逢初九、十九、二十九大家公议,对争执不下之事,人多者胜,平时有什么事,憋着!
现在白主十七人里光虎之助统领的番组就有九人,天然占了多数,虽然在直秀面前不敢太过放肆,但依然风光无限,在公议中占了很多便宜。
大久保等人多次建议应该是各组的头领才能参与表决,于是直秀又改成两步表决制,诸事共议,全体决策后,再由各组头领二次表决,几次风波后,形成了白主奉行所的决策制度。
此事带来的后果就是几个光杆组头身价看涨,连管厨房的由荣也在各方拉拢下成了人物——毕竟他作为组头能在最后参与决策。
只有医官三山先生依然连评定会的旁听都无法参与,被众人排斥在群体之外。但一共才十七个人,他的消息也颇为灵通,对各项决策结果大加议论,尤其是对直秀提议全体通过的双历制和西洋时刻大为激赏。
效仿中华,扶桑在贞享元年(1684年)发布了“贞享历”,这是扶桑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历书。
直秀忍了很久,他倒是对农历历书没啥意见,但他对现在的不定时法意见很大——扶桑不定时法将日出到日落的期间、日落到日出的期间各等分为六个时辰,随季节不同时辰长短不一,时间不等分你敢相信。
时代不同了,世界这么大,闭门造车没前途。
恰好米船上有准备献给幕府的怀表,直秀直接扣下了二十块怀表,顺便将船上的日历也顺了一本,加上学次郎特意送回来的各种度量衡工具、六分仪、天文望远镜和《不列颠星空志》、《英吉利天文年历》,白主奉行所从此有了相对精确的时间、日历、经纬度测量和西洋度量衡。
作为奉行和家主,直秀对评定会的各项决议都无条件支持,但毕竟身份不同,他提议采用西洋时间、日历、经纬度和西洋度量衡,大家也都给予了支持,毕竟除了什么格里高利历书之外,其它还都挺方便的,而且是和洋并行,就不行家主有个爱好啊——其实大多数人还是看重银怀表,这个是西洋玩意,贵重的很,通过决议就能每人发一块,傻子才反对。
化名三山先生的高野长英也被硬塞了一块怀表,他打听到白主奉行所要并行和历和西洋历后,老泪纵横、情绪激荡,赶紧四处找直秀,准备一叙衷肠。
现在已经是西洋历1950年11月下旬了,白主先后下了几场大雪,直秀不放心船,正在码头巡视。
白主所在地是宗谷海峡北侧,南方黑潮北上的暖流和南下的寒流交汇于宗谷海峡,西北方的鲸海北部海面已经冰封,但宗谷海峡受暖流影响只有大块海冰漂浮,锋利的浮冰对木船的伤害很大,直秀放心不下,基本每天都要到码头查看情况。
北虾夷地气候寒冷,有时冬季继续积雪可达四米,此时的积雪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行走之间也多有不便。
高野长英穿着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但内心如火。
“幕府可是要于北方开港?”在码头见到直秀后,高野大礼跪拜,在雪中颤抖地询问。
“无理!”冈田宣振上前准备驱赶,直秀抬手制止了他。
“起来讲话。”
“开港乃高野平生夙愿,愿效犬马之劳。”四十七岁的高野,发髻散乱,寒气凝结之下须发皆白,看到毕生的愿望就在眼前,他跪在雪地里不肯起身。
“下跪之徒也配谈开港”,直秀拂袖而去。
高野跪在雪地里放声大哭,惊起林中飞鸟无数,近侍冈田宣振今年才十六岁,是乡士出身,最见不得这个,他低声出言恳请直秀,“殿样——”
“以藏,我们相识多久了。”
“得蒙殿样收留,弘化二年,不,是1845年宣振拜入先生门下。” 冈田宣振,幼名以藏,在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到高知,想给小以藏找个前程,但无果。之后因为小由荣偷馒头被店家的孩子追打,由荣在街头撞倒了以藏,以藏父亲追打时又冲撞了土佐上士山田忠兵卫,当时山田拔刀相向,危急之时是直秀和小栗忠顺出面救下了众人。
因为救命之恩,以藏对直秀很感激。之后直秀以旗本之身正式收他为弟子,教他读书写字,还以各种名义补贴冈田家家用,因此当1846年直秀“海难失踪”后,他在父亲的支持下毅然跟村田永敏回到江户,做了崛家的家臣,期望能够报答直秀的恩情。
而1949年直秀归来,之后不到一年升为二百石的代官,家威大振,冈田也觉得自己果然没有跟错人。到了白主之后,自己又被任命为小姓组组头,一跃成为重要家臣,自然更是忠心耿耿。
冈田的心思淳朴,幼年的经历使他极度缺乏安全感,而直秀在他面前一直以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因此冈田对直秀非常信任、依赖。直秀说和洋历书并用,从此他就只用洋历书,算是直秀的铁杆部下。
“这位三山先生,说起来还是我的师叔,但师叔他就不坑人了么?宦途险恶,以藏以后不要轻信于人,须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身。”
直秀和以藏回去了,高野在码头哭了一场,时间长了意兴阑珊,他自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返回自己的木屋。
高野长英出身陆奥国,少年得志,17岁时在江户就学于兰方医杉田泊元和吉田长淑,出师后作为兰医颇有名声。
后来他又到长崎游学,加入了兰国商馆军医西博尔德的“鸣龙塾”,因为成绩优异, 西博尔德授予他“Doctor”的称号。本来,作为一代神医,就算称不上前程远大,高野也称的上是受人尊敬。
但高野的人生经历在1828年拐了一个急弯。
1828年西博尔德事件爆发。兰医西博尔德回兰国的时候,风暴导致船只在长崎港口触礁损坏。随之,幕府在船上发现扶桑地图和其它违禁品,最后西博尔德被驱逐出境,而西博尔德的学生们和与西博尔德交往过的兰学者们也受到了幕府的处罚。
高野当时在熊本、大分、广岛等地四处躲藏,但他笔耕不辍,于1832年完成生理学著作《医原枢要》以及临床医学的《居家备用》。
风声平息后,高野回到江户行医。
1837年米船莫利逊号闯入江户湾的浦贺要求通商,遭炮击而退走。当时高野长英
以民间名士的身份给幕府上了建白书,力主开港通商,加上高野平时也在市井之间对幕府锁国政策大加嘲讽,因此幕府上下对他都很恼火。
1839年“蛮社之狱”时间爆发,当时鸟居耀藏等人告发尚齿会“诽谤幕府,图谋不轨”,结果渡边华山、高野长英等二十余人被逮捕,小关三英被逼自杀。
高野长英本来被判终身监禁,但没想到1844年监牢失火,于是他趁乱逃走。四处流浪之后,1849年他又返回了江户,今年如果不是伊东玄朴先生帮忙,按历史轨迹,高野被幕府发现之后自杀身亡。
原本高野并没有离开江户的打算,但玄朴先生劝他,“你一生为兰学奔波,但效果寥寥。你看人家直秀,除了发明止泻散、救心丹、富贵病医治方法,人家还往蕃书和解御用局塞了几百本兰书,炼铁、洋灰水泥更是大行其道。你的路不能说走错了,但为啥不能和人家学学,推广兰学的时候还升官发财。”
高野受激不过,这才化名登船。他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医术精湛,肯定立马能成为座上宾,到时直秀对自己不说是言听计从,也必须躬身请教,可一直到了白主,直秀都没把他当一盘菜,别说躬身请教了,连评定会都不让他参与。
高野后半生颠沛流离,亲朋师友受他的牵连倒霉的不少,他满心在直秀这里大展拳脚、咸鱼翻身,结果好像又要成一场空,因此精神上受了刺激,成天幻想直秀能立马重用他好一展所长,因此看到直秀要求和洋历书共用,他再也按捺不住,跑到码头上准备和直秀好好谈谈。
其实直秀对高野长英还是蛮尊敬的,毕竟是兰学的大前辈,从西博尔德博士那论起又是自己的“师叔”,而且高野对医学、地理学都有所建树,但就像直秀和以藏说的,“师叔他就不坑人了么”,高野一张口就是“开港”,能开港直秀还用跑到北虾夷地来?
闲置高野、欲扬故抑,这种人心鬼魅的手段直秀玩不起,白主就十七个人还搞这些?哪天被鲁西亚人一锅烩了就成笑话了,所以每个人力都必须珍惜使用。直秀私下里干的“坏事”,但干的越多直秀就愈发谨慎,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直秀还在考虑怎么和高野沟通,但初到白主千头万绪,因此耽搁了。
今天的事,直秀挺恼火的。虽说要尊重大家的选择,年轻人激昂向上挺好,老年人激昂——这个也挺好的,可您一张口就是“开港”,您坐小船不划桨全靠浪,我直秀还有老婆孩子呢,这种事能做不能说,哎,小的、老的都不省心——其实直秀自己没有察觉,他顺风顺水惯了,最近颇有点自得自满。
所幸直秀三观长于后世,人心没全丢去喂狗,回到屋敷后让由荣准备了一罐热汤,他亲自给三山先生送去。
高野长英风雨半世,也没那么脆弱,只是推广兰学和开港是他精神寄托,有点癔症了,回到木屋,他也有些后悔,怎么脑袋一热一开口就是“开港”,失策失策。
直秀送汤进来,高野经过折腾这回稳当多了,施礼谢过,直秀嘱咐高野赶紧喝口热汤暖暖身子,高野也拿出漆碗,请直秀也喝点,“这汤不错,由荣手艺挺好”。
两人一边喝着汤,一边随口闲聊,话题逐渐转移到捕鲸和虾夷地北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