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奉行定编两人,一在府一在国,今年轮到大屋明敬在府江户。这天大屋正在江户城混日子,突然间收到无数的宴席邀请,但他以今晚早有安排而一一婉拒了。
自从长崎飞书密报前旗本堀直秀海外归来,大屋就有点烦恼——倒不是为直秀担心,而是他觉得这长崎奉行虽然是个肥差,海外贸易可以上下其手,但烂事也忒多,不时就有南蛮船闯入长崎要求通商,虽然这两年消停了许多,但米国捕鲸船又不时在扶桑海域出现,失事后还要处理,有机会自己还是早日转任它役为上。
不过今天他情绪很好,因为长崎奉行所的船今天入港,手下人已经偷偷禀告说礼物已经送到自己家中了,夫人非常满意。明天的风明天才吹,今天且逍遥好了。
到家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目付役助小栗忠顺已经恭候多时。虽然今年是井戸觉弘在长崎当值,但事情也绕不开他大屋明敬,任他们在长崎如何风光,但好处还是要留一份给自己,否则,哼哼。
大屋看过礼单才接见了小栗,两人寒暄过后逐渐进入正题,小栗想通过他了解一下中枢的风向,大屋明敬也要了解下此事的详情,以免不小心被井戸等人坑了。
目前的老中评定会有五人,以阿部正弘为首席,戸田忠温、牧野忠雅、松平乘全、松平忠优等人都是前老中首席水野开始失势后提拔的,五人中有两位亲藩,也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景象。
小栗家也是大身旗本,在江户根深蒂固,有些事情他自己就能打探到,告诉他一些消息也无妨,何必枉做恶人。
堀直秀海外归来的事情比较简单,明面上就是“因海难流落海外,如今归来”,陪同的米国船也明确承认只是帮助送货,并无开港贸易的请求,事情性质非常清楚,因此长崎奉行和目付第一时间派船给江户送信,告诉各位大佬没大事,但对民间依然封锁了消息,宣称是正常的唐人货船入港。
本来这事处理起来非常简单,“出海者死,归国者亡”,可因为堀直秀是幕府旗本,法理上是公方样的直属武士,所以怎么处置必须由将军亲自决定。
老中们和大目付、目付都对此不以为然,接到信后几位目付意见一致,让堀直秀刨腹谢罪即可,但随信而来的货物明细书却引发了震动,长崎方面表示“货物琳琅满目,价值巨万,还在清点估算”,大佬们顿时来了兴趣——幕府向来有罚金抵罪的习俗,能让见多识广的长崎奉行、目付说价值巨万,这怎么也要黄金万两了吧?
以前海外归来的都是一些水夫、商人,一向都是斩首了事,这回是旗本还有钱,这事有点意思,值得琢磨。但私下里大佬们的口风没变,依然表示祖宗家法不可违,只是等长崎方面上报详情再请示公方样将此人明正典刑。
小栗听大屋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年他老爹忠高非常疏远自己,导致信息不畅。白天上呈公文、交接货物,之间偷空找了江川坦庵先生,但坦庵先生是勘定吟味役,得到的消息毕竟不如专管的长崎奉行大屋来的准确翔实。
当年堀直秀海难失踪后,小栗上书
为堀家述功,这件事早就被目付们翻了出来,因此大屋早就磨刀霍霍,准备从小栗这捞把狠的。
小栗这厮倒也识趣,献上的礼物光精美的墨西哥银币就送了三千,其它贵重礼物若干,夫人正带着侍女赏玩,还嘱咐自己能帮就帮一手,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礼物和吃饭一样,那有够的时候,且看老夫手段如何。
小栗看大屋小眼闪着金光,他就知道这笑眯眯的家伙没憋好屁,但小栗胸有成竹,他觉得直秀这回的功劳和货物足以自救。
小栗先呈上了直秀的《西洋风说书》,大屋看了啧啧称奇,里面好多秘闻,真是大开眼界。
直秀的《西洋风说书》到底写了什么秘闻呢?
第一桩秘闻就是文化年间的桦太旧事。文化元年(1804年),扶桑和鲁西亚在桦太开始频繁冲突,直至文化十年(1813年)才终于达成和睦协定。当时幕府吃了大亏,将虾夷地和桦太的管辖权从松前藩收回,调集了会津保科(松平)容众和仙台伊达周宗的六千藩兵戍守虾夷地和桦太南部,期间军民死伤惨重,但不知为何,气势汹汹的鲁西亚突然提出议和,直到今天才解开疑惑。
原来,文化九年佛兰西皇帝拿破仑统领十二国联军五十七万大军远征鲁西亚,鲁西亚在合战中接连失利,连都城莫斯科都丢了。打的好,打的妙,可惜后来鲁西亚坚壁清野居然绝地逢生了,可惜可叹。
“为什么兰国商馆不曾禀报此事?”大屋看到这里,突然问小栗忠顺。
“斯时兰国亦被佛兰西灭国,出岛乃其海外孤岛,交通信息不便。” 小栗心说,这两年我送回江户的书籍您老这是没研究啊,您平时都忙啥?
大屋又读到天保十一年(1840年)欧罗巴霸主英吉利联合佛兰西压制鲁西亚,签订了《伦敦约书》,禁止鲁西亚军船向西,他不禁哈哈大笑,所谓远交近攻,邻国鲁西亚的仇敌越多越好。
接着他又读到近年来的米墨之战、米国加利福尼亚国淘金潮、巴尔干半岛泛斯拉夫主义之乱、欧罗巴职人一揆蜂拥、英吉利允许民船直航中华等等,大屋一边读一边发出各种感叹,摇头晃脑颇为幸灾乐祸,而小栗在一边心急如焚,夜色已深,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谈正题!
“小栗殿,这些还不够啊。” 不知过了多久,大屋突然刺了小栗一句——捞朋友就得下厚本啊。
“还有西洋新式大筒数门、铁炮若干、工具若干,予我幕府大有裨益。”
“依然不够。”
“两只船所载货物,初步估算值金十万两有余。”
“不够,如求活命足矣,若求功赏则不然。”
“请大人赐教” ,小栗精神一震,他毕竟年轻,对幕府枢机了解对不多,老爹又不肯帮忙,江川坦庵先生也不是个伶俐的人,因此他想到的法子就是以功抵过——虽然他眼界渐开,对“出海者死,归国者亡”颇为不以为然,但幕府的固执他很有感触,从出生到现在,言必谈忠义,动则祭出规矩,他也对难处有所估计。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唯名分不可轻予。堀直秀谋划以军国重器、海外风说书自救,也算高明;小栗殿能说动长崎诸人,伪作唐人来船,可算谨慎。高明尚可,但若无谨慎,堀直秀必死无疑。”
小栗觉得大屋明敬是大言欺人,虚张声势这几年他在长崎见多了,不知不觉间神色有些异样。
大屋看小栗不信,他讲出了一番道理,把小栗吓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大屋作为长崎奉行,本身就有监察九州岛大名的职责,在他看来,“出海者死,归国者亡”最大的用处是防止九州岛和西国的外样大名通过海外贸易壮大实力,至于开国锁国他是不在意的,祖宗家法只不过是大家互斗的借口,如果幕府能控制海外贸易,那么开国也不是不行。
但幕府的根基在关东八州、东海道和畿内,九州和西国的外样大名有地理优势,因此在没有万全之策的时候,坚决要禁海,一点借口和口子都不能留。因此如果堀直秀是大张旗鼓的回来,那幕府只有一个决定,杀无赦!
但小栗一番操纵,虽然说不上滴水不漏,但大体上过的去,下午在江户城的时候他就仔细看了小栗呈上的公文,堀直秀带回来不少军国重器,只要有一点理由,幕府就不会斩杀他——毕竟这两年南蛮船不断叩港,而兰国商馆又以扩大贸易为借口要挟,一直不肯提供新式西洋武器,现在西洋的坚船利炮变成了幕府上下的心病,堀直秀带回来书籍、工具和样品绝对是天大的功劳。
但是这个功劳绝不会落到堀直秀身上——毕竟旗本出海无视禁令是个洗不掉的黑点,因此这个功劳未尝不能有我大屋一份。虽然今年是井戸觉弘在长崎当值,但只要自己能让这个事情顺利落地,各位老中大人和大身旗本们也不是瞎的,肯定也能看出我大公无私、保全人材,于自己的前程大大地有利。
但如果自己从中作梗,好事变坏事,老中们法眼如炬,自己难逃公道,可恨自己今年在府,只能看着功劳被井戸觉弘捞走——说起来井戸也是个明白人,配合小栗封锁消息,公文上也明显体现出态度,奸猾之徒太多,为官不易啊。
大屋给小栗讲解了紧要之处,尤其提醒小栗坚决不要多事,一口咬住“堀直秀因海难流落海外,如今归来”,这是以退为进的上策,小栗也连连点头,毕竟算上大屋,已经是四个人跟他这么说了。
井戸奉行、目付大人如此说,直秀也叮嘱松前太郎告诉自己,“若小栗君为直秀仗义执言,则直秀生死未知,若小栗殿袖手旁观,直秀反而有一线生计”,其实这些道理小栗自己也懂,但却没有大屋明敬今天说的这么透彻,隐秘从事,简单明了,就是一个旗本海难归来,心怀故国,破家请罪,看在军国利器和这么多货物上,只要不为外人知晓,幕府怎么也会放直秀一马。
小栗非常感激大屋明敬,承诺这回的好处自己一文不取,全部转送大屋,而且以后大屋大人有何吩咐必然尽力而为。
大屋把小栗送走,看着小栗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后生可畏”,他对小栗忠顺的话一个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