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治元年(1864年)四月八日,花祭灌佛。
随着近来民生的好转,町民、百姓也多了不少生趣。今天大家纷纷出门参加灌佛会,向花草的环绕的诞生佛像恭恭敬敬施以甘茶,祈祷生计继续好转、自家平安无事。
京都远郊的壬生村,更是热闹非凡,因为这里除了灌佛会外,白主兵也同时在庆祝家主茂敏的十九岁诞辰。
身穿狩衣的岩仓对岳,在马上咪着双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可尽管岩仓一副惫懒模样,但牵马的随从却丝毫不敢怠慢,他是岩仓家的老人,深知主子的厉害:
这次翻身以来,主上一改往昔刚烈的作风,待人接物和气大度,但手段无疑是愈发厉害了。
正月复出到现在不到三个月,亦然官复原职,成了朝廷的从四品左近卫权中将,而且过去朝奸的坏名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冰消雪散。
想到这里,他不禁环顾了一下跟随的武士们,家主带这些不相干的人前来,真不知道心里又打的是啥主意。
“关口还有新撰组的人!”
听到同伴这样愤愤不平的抱怨,他才发现壬生村已经近在眼前,只好停止了胡思乱想。
关口排队的人很多,本来近侍不耐烦等待,准备上前自报家门,但却被岩仓阻止了。于是等查过手形后,又在水茶屋坐了一盏茶的事件,才终于等到白主松平家的人出现。
“不知左近卫权中将到访,多有怠慢,请恕直秀之罪。”
岩仓嚯嚯一笑,摆手表示无妨,他还有意解释说:
“不请自到,不怪对岳莽撞就好。
之前个别公卿不懂事,朝廷一时不察,还请馆样不要介怀。”
两人说的,是刚刚发生直秀官职被黜一事:
几天前,新任的学问所奉行桥本纲纪、勘定吟味役堀直秀,两人和御目付水野忠徳一起从江户赶到京都。
之后三人挑动将军家茂、政事总裁庆永,要求对一桥庆喜的“禁里御守卫总督”、“摄海防卫指挥”进行限制。
当然,幕府方面说的很委婉,给总督府设立勘定方,是为了方便钱粮供应;给指挥一事细化章程,更是为了如臂使指,以免延误军机。
可这掩盖不了限制庆喜权柄的实事,因此引发了公卿们的愤怒:
庆喜本来就是德川嫡流出身,可就算如此,当了朝廷总督依然引来诸多幕臣猜忌。
由此可见,幕府对公武合体毫无诚意,出尔反尔、反复无常都不能言尽其无耻。 于是,有公卿当场反击,指责直秀当庭失仪,立马罢免了直秀的安房守。
可怜直秀,三个人干的坏事,可最终就他一个人承担后果。
但这也不怨得谁:
桥本纲纪虽然是庆永的心腹,可他正六位下“大学助”的官职上不了殿,自然太平没事;
而身为从五位上下总守的水野忠徳,人家是积年的老手,礼仪啥的怎么能被挑出毛病;
只有直秀,跪得不情不愿的,有时还偷偷往帘子后面瞅,这抓他简直不要太容易。
这件事后,给禁里御守卫总督设立勘定方,和给摄海防卫指挥一事细化章程,这两事就僵持住了——朝廷不愿意谈,幕府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
但直秀当庭就被赶出去,这样的“奇耻大辱”,白主松平家自然要有所表示,比如今天来访,作为家主的茂敏就愣是不出面,只有直秀屁颠屁颠地迎接岩仓。
以一介白身接待朝廷公卿,这无疑是一种羞辱,但尽管如此,岩仓却若无其事的和直秀谈笑风生。
“甲胄在身,恕不能全礼。嘿嘿——”
直秀和盐仓正在那里虚情假意,这时却有旁人发难了。
原来,刚才直秀参见岩仓,不过微微鞠躬,作为白身他不跪拜,借口就是这句“甲胄在身……”。
出声的这位少年,是岩仓一行唯二乘马的,刚才被介绍过,乃是当今西园寺家主公望,虽然年少,亦然是朝廷的右近卫中将,目前是皇子的近习。
他跟岩仓交好,岩仓这次给白主家主庆生,他也好奇跟来了。
“先生为扶桑拓地千里,如今白主赫然亦是北地屏障,其功莫大焉。
以礼仪不周之小事,无故折辱豪杰,此何言哉!”
见直秀还在那里嘿嘿傻笑,龙马看不过去,他就先跳出来打抱不平。
“法外之地,无礼之徒!”
西园寺这一路上憋了好大的火气:
岩仓禁止招摇,但进壬生村前,行人看他们狩衣、乘马,依旧恭恭敬敬地避让。可到了村口的关所,却根本没人把他们一行当回事,甚至手形拿出来,也无人跪拜。
等和白主管事的见面了,不但直秀踞然不跪,随从也不过浅浅一鞠而已,他正是少年义气的时候,对此份外敏感,因此才出言发难。
其实直秀“无礼”,岩仓是早有预计的,这众目睽睽之下将人赶出朝堂,是把人得罪透了,不见直秀的儿子松平茂敏从此就“抱恙不朝”了么。
事发之际,岩仓没来得及劝阻,这次私人来给茂敏庆生,就是为了缓和白主一方的情绪,可哪成想,西园寺养气不到家,这一见面就发起飙来。
眼见如此,他只好出面劝解,幸好直秀也不为己甚,主动示意龙马无须多说,于是场面这才缓和下来。
至此,岩仓和直秀也虚情假意不下去了,只好离开水茶屋,直接去白主庆生的欢宴之地。
白主千人番组虽然号称驻扎在壬生村,其实驻地却在村外,不过这次庆生宴,却设在了村内的四季楼。
如今白主号称北地第一强藩,这家主庆生,自然是宾客云集,尽管因茂敏“抱恙”,诸侯不便亲身到此,但各家陪臣却都来了,把小小的一个壬生村,挤的那是满满当当。
因为四季楼根本坐不下,宴席甚至开到了楼外,岩仓到达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当然,岩仓好歹也是公卿,因此必须“坐、请坐、请上座”,在直秀的引导下,他和西园寺上了四季楼的二阶。
茂敏“抱恙”不露面,此地的主持,自然以笔头家老直秀为首,他这一回来,宾客纷纷致意,直秀也一一点头回应。
因为盐仓不是奉了朝廷旨意,只是私人好意前来庆生,因此直秀也没大张旗鼓,只是为主厅的人介绍了一下他。
岩仓一看就乐了,在座的他都熟啊,不用介绍:
六位“国是参与”,一位没落都派了人来,庆喜的谋主桥本纲纪、容保的家老西乡赖母、萨摩的西乡隆永、土佐的武市半平太、宇和岛的二宫敬作,甚至连总督庆喜的心腹佐久间修理也赫然在场。
剩下的,有幕府的御目付水野忠徳,长州毛利父子入京的先遣使木户准一郎。
加上直秀、他和西园寺,恰好十一人。
等落座之后,岩仓具视先深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木户,才开始和大家寒暄。
喧宾不能夺主,等岩仓事毕,直秀开始劝酒。
不过呢,西园寺如鲠在喉,这清酒怎么也无法下咽,他倒不是衔恨刚才的事,而是这席面也太丰盛了:
五大珍味是“三鸟二鱼”,鹤、云雀、鷭、鲷和鮟鱇。
西园寺自幼丧父,三岁就继承了家主,但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三鸟二鱼”是重未吃全过。
而且别说是他了,扶桑皇帝过的日子也不好啊。
文久二年(1862年)京都守护容保上洛时,献上了新鲜
海鱼数条。结果皇帝舍不得吃剩的鱼肉,要求妥善保管,等下餐继续呈上。
当时,别说近侍,连配席的容保都忍不住落泪。
直到幕府将军家茂两次上洛,给了不少献金,这公卿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今天不过是白主松平家主庆生,而摆在西园寺面前的,虽然不是“三鸟二鱼”,但他敢保证,味道之鲜美犹有过之。
连简单的渍物,也是闻所未闻的洁白如玉野菜,简直是耸人听闻!
连德川家亲藩就有这样的豪奢,可对比之下,皇室、公卿却节俭度日,这还有天理么!
如果直秀知道西园寺真么想,他绝对会大吃一惊:
味道好,是丰原那帮小子,在三酸两碱量产后,终于研制出味素;
而闻所未闻的渍物,也不过是移植成功的中华白菜开始普及。
不过直秀也没法注意到西园寺的异样,因为这时木户准一郎又在纠缠于他了:
原来,朝廷旨意限长州家主毛利父子一月内上洛自辩,否则便是朝敌。作为入京先遣使,木户今天跑来庆生,席间不免多有辩解。
其实,按长州和木户的地位,无论如何也轮到到他进主厅,虽然直秀破例如此,但在座的,却无人愿意搭理他。
因此直秀一回来。木户就继续向他诉苦:
“长州攘夷一事,只是谨遵朝廷和幕府大令,其中的委屈,无论如何还请堀殿代为申诉。”
直秀听了直摇头:
“你拜错庙门了。
我连官职都丢了,哪里还帮得上忙。
在座的都是各家重臣,你求我帮忙,这是怎么说的。
不说别的,岩仓、西园寺两位公卿大人在此,怎么算,也轮不到我说话啊。”
岩仓本来在一边看热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谁不知道,根据毛利家臣的传言,之前的三国炮击下关善后,是萨摩、白主居中替长州作保。
如今长州毁约赖账,导致这两家甚为狼狈。
要不是之后幕府发行的下关炮击赔款债券,这两家通过各自的御用商人买了大头,幕府绝不会轻饶了萨摩、白主。
因此呢,这次毛利父子上洛自辩,要想求个好结局,那无论如何也要先摆平这两家再说。
他正等着看木户准一郎如何出丑,可没想到直秀随手一推,竟然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岩仓先用眼神安抚住了跃跃欲试的西园寺,这才轻言慢语地安抚木户:
“攘夷乃扶桑中兴大计,这险途难免波折。
长州功过,等贵家主大膳大夫入京,到时自有定论。
如今木户你何必徒自烦恼呢。”
听了岩仓的话,在座的无不微笑,这公卿就是高深莫测,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怎么理解都行。
见岩仓无动于衷,木户想了想,索性爬起来出席跪倒在西园寺身前,继续苦苦哀求。
在座的看到这幅场面,心中都是百般滋味:
长州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公卿、诸侯唯恐避之不及,因此木户入京都以来,那真是四处碰壁。
直秀今天请他入主厅,恐怕也是存心羞辱。
不过西园寺是少年公卿,难免沉不住气,倒是以由此可一探朝廷的对此事的真实态度。
可西园寺也不是傻的,在岩仓的暗示下,任凭木户捣头如蒜,他涨红了脸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日后朝廷自有公论”。
就在场面难堪之际,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