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1860年)七月,萨摩精忠组的吉井友实、税所笃,两人观看了箱馆公开大演练后,向岛津家主齐彬汇报:
“幕府气数未尽,北地不可力敌!”
关于“气数未尽”之语,话是这样说,可其实岛津家并无反意,最起码此时没有——德川幕府绵延两百余年,如今余威犹在,还真没有哪个大名敢真跳出捋虎须。
因此这句话只是泄愤而已,毕竟当年五月的万延铸币可把西国各大名坑得不浅,以银币为主要流通工具的西国,在这场金子猛烈升值的风波里,无端被幕府为首的东国各家狠狠割了次韭菜。
但齐彬顾不上家臣的怨怼之意,他念念不忘参预大政,因此反而对“北地不可力敌”更感兴趣。
“这话因何而起啊?”
自从直秀扬名之后,当初的事迹已经成了民间传奇——没办法,嘉永三年(1850年)十七骑赴任北地,白手起家、筚路蓝缕,七年后就打败了鲁西亚入侵,在如今这个洋人横行的世道,如今这样振奋人心的故事,大家都爱听啊。
可齐彬的关注点不同:
他承认北地发展的不错,但原本的底子在哪摆着呢,就算直秀有诸般手段,可短短十年,这地广人稀总不能不承认吧。
因此就算有一两千精兵,这“不可力敌”谈何说起,要知道岛津家寓兵于农,惹急了可是能拉出两万人马的,这十打一还打不赢么?
看齐彬明显不信,吉井友实急了,他可是在萨摩有知兵之名的,这权威的帽子不能丢啊:
“临兵斗战,阵列不可胜,非战之过也。”
这话齐彬更不爱听了,这正面交手没胜算不说,然后打不赢还有理了么!
傍边的税所笃抬头一看要糟,急中生智,倒让他想出了劝说的好点子:
“主上,此物亦然大兴于北地矣。”
齐彬转头一看,原来税所他指的是墙上挂的心爱之物——就是西乡在嘉永四年(1851年)从直秀拿回的样品,一柄后膛枪!
话说到这就没法接了。
鹿儿岛也折腾了小十年,虽然没法量产此物,但性能早就摸熟了,要是箱馆真广泛装备此物,那一打十还真有可能:
本来,早期的后膛枪是单发的,速度么,是前膛枪的五倍以上。但直秀带挂啊,栓动不说,他还给此物带上了弹仓,因此这发射速度嘛,快十倍真不算多——这就算好的了,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而且工艺有挑战,搞出弹夹来更要命!
吉井友实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家主虽然是个棒槌但是个有追求的棒槌,作为属下,不管齐彬听不听得懂,但你得讲细节讲道理,因此他赶紧补充:
“箱馆不光是铁炮好,这线膛大筒也普及了。”
听到这个,齐彬更恼火了。
为啥呢?
因为这线膛炮幕府早就有了,可和对炼钢一样,一直对外紧密封锁技术,各家都闹死心了。
说起来,幕府倒不是啥都要拢在手里,安政二年(1855年)建立的长崎水军讲习所,包括之前建立的讲武场、蕃书调所,倒是允许各家陪臣入学甚至担任讲习、教授。
可这有啥用啊,“斋僧不饱不如活埋”,这臧着掖着的,器量太小,带头大哥当的不称职啊。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段公案,扶桑的金银比率是海外的三倍,这个萨摩岛津家也发现了,但奈何西国交易以银为主,搜集不到多少黄金,因此直到幕府万延铸币(1860年),竟愣是没从中渔到多少利。
而且,万延铸币后,幕府发放给诸侯一些贷款,岛津
家因为富名在外也没捞到。
因此齐彬和家中重臣都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往日还好,可如今啥时候啊,洋人压境、对外通商,而扶桑有动荡不安,岛津家要是不能参预大政,那妥妥滴被卖了不说,还得免费替别人数钱啊。
今天两人这一汇报,齐彬更是坚定了信念:
“这北地奉行所都日新月异了,明显这是幕府要抛开大家单干啊。这可不行,要好就大家一起好,不然,哼哼~”
但就在此时,吉井、税所两人又抛出了小道消息:
他俩和西乡、大久保自幼交好,因此,大久保身为箱馆町奉行,多多少少还是要给些优待的。
再说了,当时恰好是瑷珲之战完结、箱馆定计要“搞集资、技术扩散加人才引进”的时候,这萨摩肥羊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溜掉。
因此,大久保就和他俩说了,“这些都是箱馆自己搞出的成果,萨摩想学的话包教包会、食宿自理”。
当然了,当时直秀还没从江户回来,因此幕府是否同意箱馆建洋学所还是未知之事,因此大久保只能暗示,“只要钱到位,私下里啥都可以商量。”
齐彬一听就精神了,这事听起来有谱啊——因为此前直秀有前科啊。
嘉永四年(1851年),西乡第一次去北地和直秀、大久保勾搭,以三千金换来了炼铁工艺和后膛来复枪的制造方法。
虽然后膛枪萨摩没能量产,可炼铁所成功了啊。
再说,后膛枪虽然研发困难,可毕竟提升了岛津家的工艺,如今米尼枪列装,光这一项就不能说三千金不值啊。
而且,齐彬一直觉得直秀等人和自己一样,都在偷偷摸摸搞密贸易,和幕府并不是完全一条心。
因此这蛮有合作基础的嘛。
当然,齐彬没觉得直秀是反贼,只是觉得直秀胆子大、自有主张,而这点可以理解——换自己一穷二白地去开拓北虾夷地,那也肯定是有啥招使啥招啊,早不能束手待毙吧。何况直秀打败了鲁西亚人,平时年贡也不曾推脱,这大节无亏啊。
结果事情比预计的还好。
万延元年(1860年)直秀回江户述职,幕府同意了箱馆洋学所的建立,也许可对外招生。
于是,知道箱馆不少内幕的齐彬,就赶紧派人正大光明地去白主取经了。
当然,私下的勾当也少不了,岛津家付了一笔转让费后,这线膛炮和后膛枪的制造工艺也拿到手了。
这时,岛津家西洋产业集成馆也初见规模了,因此没像上次那样轻易上当。
当年直秀给的后膛枪制造工艺,乍看清清楚楚,可里面的坑实在是挖的不少——也不能说是坑了,只是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岛津家这些年是一步一叩头地学习,但底子差就只能这样磕磕巴巴地前进。
因此之前西乡还曾专门到北地找直秀问罪,可直秀也没办法啊,总不能卖块肉连铺子都送了吧——地主家也没余粮啊,直秀势力当时也没啥人才积累,白主也没啥工业环境,自己还造不出来呢,那就只能纸上谈兵了。
而这次就好得多:
在箱馆洋学所可以系统地学习理论,而在炼铁所嘛,还是不让碰。
毕竟是军国利器,直秀等人一天不扯旗造反,这个红线还是不便逾越的。
但养护机械的时候,参观看一眼的机会还是有的,因此回去照猫画虎也有个影子不是。
因此,虽然还是造不出来,但毕竟是知道差哪了,岛津家算是明确了追赶的方向。
但越是研究,集成馆群英越是心虚,这绳子头后面不但
是牛而且还是一群。
信息点点滴滴汇总到齐彬这里,他算是彻底对箱馆的实力有了个估计,“感情好么,十年之内直秀偷偷摸摸在北地成了一只卧虎!”
这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是“卧薪尝胆必有所图”啊,但齐彬和属下想破了头也没明白:
说别有居心吧,但经多方分析加岛津家试探,目前直秀一系明显还是忠于幕府的;
但这勾结外样大名,明显又不是纯臣的路子。
最终索性简单粗暴地归于“名利”二字——枭雄的欲望,不过这两种,妥妥地!
有了这样的认识,齐彬自然就有所行动,在知道公方样准备收自己女儿做德川家养女后,他就跟自家出身的御台所笃姬通气:
“这嫁公主当然要找个实力强横的,我看箱馆奉行崛家就挺好。”
齐彬英明果决的名声在外,笃姬对此很是信服,因此她就跟将军家定吹枕头风,可没想到,家定也是这个意思。
但家定怠政,平时大权尽归于首席老中久世广周和副手安藤信行之手,这两位得知此事后,反应有点奇怪——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家定回头跟笃姬的答复是:
“当时两位老中坐立不安,好像吃错东西了。”
知道丈夫不靠谱,可不着调成这样,还是把笃姬气了个半死。
大奥里各家的眼线密布,回头笃姬找了个机会就通过夫人路线把事情搞清楚了:
原来这两位不是反对,但崛家的身份在这摆着呢,他俩怕别人非议。
这公方样的女儿,本来是非皇室、顶级公卿、德川主枝御三家、御三卿或分支松平十八家不嫁,就算下嫁也是国主这一级的大名,至于许配给旗本,没听说过啊。
而把崛家提升为国主,从大身旗本一跃成国主大名,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大了点?
自德川家开幕以来,除了早期大肆分封功臣,后面旗本成大名的例子倒也不是没有,可标志人物太有名了,有这个前科之鉴,因此久世、安藤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位名人是谁呢?
说起来,此人提倡开发北海道、如今直秀执行,这一头一尾还真是缘分啊。
这位名人就是提起来无人不骂的大奸贼“田沼意次”(1719年-1788年),此人不但从六百石一路做到万石的大名,还出任过侧用人和老中这样的顶级役职。
但田沼执政期间遇到天明大饥馑(1783~1787)这样的倒霉事,施政被评价为“幕府以收敛钱财为先,民众皆为苛法所苦”,因此成了人人痛恨的大奸臣。
仔细想起来,这田沼和崛直秀挺像的,都喜爱兰学且重商,而且起家的原因都是来自与公方样关系亲密。
但田沼好歹还是六百石旗本出身,直秀起家前可是一石都没有的御家人啊,这要是让崛家成了大名,这不但容易联系到田沼乱政,还会对如今的世家门阀传统造成巨大的挑战, 因此万万不可!
因此御台所笃姬一听就断了这个念想,但她转过天来一琢磨,这事不对啊:
养父齐彬敢这么说,不会是毫无把握;
老公家定虽然不着调,但不是傻而是没有耐心,因此要是毫无依据也不会赞同此事;
而久世、安藤两位老中也是人杰,如果一点都不可能,直接拒绝就好了,何必扭扭捏捏呢。
因此这里面大有文章!
笃姬一好奇起来,就逮着家定不放,公方样不堪其扰,只好再次召见久世,“这事到底行不行,大家得说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