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历嘉永六年八月中旬(西洋历1853年9月下旬),御目付小栗忠顺从虾夷地回到江户,在交接完“使番”差事后,他被大目付堀利坚召见。
一见面,堀利坚就对小栗进行逼问,而小栗勤于幕事,回到江户只到家换了身衣裳就匆匆忙忙来交卸公务,因此对最近发生的大事都不清楚,只知道公方样去世了,但这事全江户都知道,因此大目付肯定不是问这个,心虚之下还误以为自己出使北地有了啥纰漏,当时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没办法,直秀在北虾夷地干的“坏事”太多了,被实锤就死定了。
但其实这只是一个误会。
“多事之秋啊,可恨鲁西亚人于此时来长崎通使。”大目付堀利坚看小栗忠顺的反应,还以为他也知道了——黑船来访之后,高层幕臣对西洋诸国出使扶桑的事情很敏感,幕府也放松了以往对此的钳制,因此小栗作为御目付知道了也不奇怪。
小栗一听跟直秀无关,刚想长出一口气,但马上反应过来,这也不是啥好事来的,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米人黑船来一次把大家折腾的欲仙欲死,这鲁西亚船只又来,还不得再扒一层皮?
于是,小栗含含糊糊地说了解一点,但不知内情。
听他这么说,大目付堀利坚就絮絮叨叨地介绍了原委。
米人黑船是和历六月十二日走的,之后幕府派人通知了长崎奉行水野忠笃,要求他提高戒备。但怕啥来啥,和历七月十八日鲁西亚特使普嘉廷带领四艘风帆战舰突然出现在长崎。
简单交涉后,当值的长崎奉行水野忠笃不敢怠慢,赶紧让人给江户送信,而鲁人特使就待在长崎等回复.
让诸国使者在长崎交涉,这是幕府惯用的套路。
在中华英吉利南海之战后,幕府取消了《异国船打払令》,代以《燃料淡水供给令》,反正遇到西洋诸国的使者一律打发到长崎来,然后告诉别人从长崎到江户往返要三个月,你能等就等,不能等可以下次再来。
你还别说,这一招虽然猥琐了一点但挺管用,糊弄走好几波使者了。
可估计这次拖不下了,长崎奉行水野忠笃特意提醒在江户的各位大人,“鲁使意志甚坚,且此行携战船四艘”。
为啥水野要提“战船四艘”呢?
这是个老梗:
首席老中阿部侍从掌权后,为了应对外来威胁,他多次提议大兴海防,因为投入力度比较大,幕臣和诸侯都不想干,有这个钱喝点花酒或者发点手当金不香么,所以幕臣们就迂回了一下,“这事关重大,我们搞个调查研究好不好?”
因为人多势众,阿部也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可这调查的最终结果十分坑爹——根据细致的总结分析,这异国船同一次来的不超过两艘,所以不需要大张旗鼓,大家只要多建几座台场、平时注意防范就可以了。虽然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就是阿部大人您小题大做了。
当然阿部可以让人反问一句,“万一以后人家多来几艘大船呢?”,但这不是以八面玲珑著称的阿部大人的风格——他不肯和大家硬顶,于是只好发了个通告,这件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其实还真有几个大名信了,这几位就是水户藩、佐贺藩、筑前藩和土佐山内家。
但能当上幕臣之首老中首座的就没有善茬,阿部强攻没有得手,于是他采用了釜底抽薪之计,水户老藩主德川齐昭不是一直宣称“攘夷乃幕政之要务,务必整顿武备以备不测”么,因此阿部就准备把齐昭推到前面来替自己冲锋陷阵,可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齐昭才当上海防挂一年这米人就大举进犯了——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到哪说理去!
长崎奉行水野忠笃特意提到了“战船四艘”,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确实在江户引发了骚动——因为刚走的黑船也是四艘!
但毕竟鲁西亚人是按幕府规矩到长崎要求交涉的,而且据反馈这态度还很温和,没有像米人那样语带威胁,所以幕府还比较镇定——米人提督佩里说“驰火轮船则十八昼夜而到扶桑”,你听听这是人话么!
而且,几个海防挂也表示,这个鲁西亚人没啥可怕的,因为一是来的都是帆船,二是有依仗——长崎的新台场也修好了。
幕臣们在黑船来访后恶补了一些西洋信息,也懂了蒸汽船比帆船的犀利之处,纯粹的帆船进攻不利——也就是如果风向和风力不假天时的话,帆船要进攻江户、长崎这些自带港湾的地方非常不便,而蒸汽船就没有这个短板。
至于长崎台场的建造,算是天道酬勤吧,正好赶上了,这也是幕府今年为数不多的好消息这一。
长崎作为扶桑的唯一对外贸易之地——对马岛不成规模而那霸名义上还是那霸王国的领地,自然是防御的重点,之前就建了不少台场,但一是大筒陈旧不堪,二是台场也老旧急需改造。
过去老中首席阿部让大家整顿军备,有几个诸侯比较重视,这里面就有长崎御番佐贺藩和福冈藩——这两家不重视也不行,作为御番,幕府将长崎的防卫任务交给了这两家,出了事要负责的。
而且以前也不是没出过事,在文化五年(1808年)英吉利战舰Phaeton号掳掠长崎,当时的长崎奉行松平康英刨腹谢罪,佐贺锅岛家也闹了个灰头土脸。
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锅岛家减封甚至消藩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福冈黑田家也不敢大意,“两家轮流戍守长崎,谁敢保证倒霉的一直是佐贺?”
所以两家合力——当然因为长崎周边的领地是佐贺锅岛家的,因此锅岛家出的力气更大,从弘化四年(1847年)到嘉永三年(1850年),两家多次向幕府恳请,终于获得了开始整修炮台、更换大筒的许可。
除此之外,佐贺藩还获得了幕府的特许——可以在原有的台场之外兴建伊王岛、神ノ岛两处炮台。
当然,诸侯给御领长崎修工事,幕府也不能不给好处,主要的好处就是借钱给这两家,另外佐贺也获得了代管二万五千石御领天草郡的权利。
结果赶的早不如赶的巧,整个工程在今年五月(和历)完工,而且换上了新式大筒,给幕府应对鲁西亚人提供了底气——这里面说的“新式”,是和以前相比。
而且大筒大部分都是扶桑自产的,如果不懂内情的话,提前来还是一件非常振奋人心的事情——在直秀的远程指点下,佐贺提前一年在1851年建成了炼铁所,而且铸炮工艺与以往比也得到了一定的提高,火山灰水泥和砖石也让伊王岛、神ノ岛两处炮台提前一年竣工。
小栗忠顺看堀利坚讲的津津有味,但他越听越迷糊,这跟我有啥关系,您作为大目付事情也不少,怎么有空和我拉扯这些?
恰好堀利坚也基本把来龙去脉讲完了,终于回到正题:
“上总介你说说,这联手鲁西亚人抵抗米人到底靠不靠谱?”
原来,北地的白主和松前对抗鲁西亚人南下的第一道防线,大目付堀利坚觉得小栗刚从那里回来,应该比较了解鲁西亚人,加上小栗曾做过长崎目付,是幕府里著名的南蛮通,所以他想找小栗分析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孰人进此言?可立斩此人之头以谢天下!”
小栗一听就怒了,表示这个法子太离谱了,赶紧把这个罪人杀了吧。
然后他给堀利坚分析了一下利弊。
首先,这就是个馊主意,先不说鲁西亚人能不能同意和幕府携手对抗米人,也不谈两家一起打不打的过,这请神容易送神难,这都没考虑到?
再说了,这鲁西亚人能白做事,还不是要开国开港?这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么。就算见兔顾犬、病急乱投医,那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啊。
堀利坚讪讪而笑,解释说,“有人提议(重点是“有人”不是我),我觉得这个主意也比较离奇,但是人家说,米人是胁迫,联合鲁西亚是我幕府主动,所以其中的意义大为不同。”
小栗差点没气死,这主动和被动要来有啥用?不过就是个名声好听,实际上还不是把祖宗家法打个粉碎,当然,应该打,可也不是这么个打法吧。
但他转念一想,说起来这大义或者名声,幕臣里还真有不少在意这个的,估计这也是大目付动心的原因——不动心能问是否可行么。
于是,小栗大起警惕之心,他知道讲道理很难分出对错,人家堀利坚也不是听他讲道理的,人家是问是
否可行,也就是两家合伙能不能打赢。
于是小栗平心静气开始给堀利坚分析,“这鲁人啊,其实有三不可”:
首先,鲁人就没啥实力,最起码在扶桑附近没啥实力。
之前直秀怕江户这群人卖队友——万一出于恐慌或者啥想不到的原因,幕府直接把北虾夷地划给鲁西亚,那自己这帮人不就在白主白干了么,所以他让咸亨洋行在风说里把诸国的形式和鲁西亚人的实力说的清清楚楚。
“鲁人东北方的鄂霍茨克区舰队只有运输船四、小艇二、小帆船五,这您知道吧?”
堀利坚点头,还从几案下掏出几本书,正是历年来的咸亨洋行提交的风说书。
小栗一看,人家是有备而来,挺好,省得自己多费唇舌,他把关于军械的风说书打开,指出鲁人水军只有帆船没有蒸汽舰、只有实心弹没有开花弹,而且大筒也是落伍的,和书中米人水军一对比,这实力差距大了。
“你说的挺好,业务挺熟悉的,但长崎鲁使不是还有四大艘船么?据说来自欧罗巴。不管战力如何,我幕府可是一艘大战船都没有的。” 堀利坚表示我也不是吃干饭的。
“大人英明。”虽然关注的方向不对,但小栗对顶级幕臣现在关注西洋信息还是比较欣慰的。
“同等数量,鲁人肯定是打不过米人的,对吧?”
堀利坚点了点头,这从态度上就能看出来啊,提督佩里多嚣张啊,闯进江户湾不说,还开炮威胁,这鲁使普嘉廷据说温言细语的,肯定是因为实力不济啊。
小栗忠顺招手让人拿一个地球仪来——这玩意咸亨洋行几乎不要钱白送,所以幕臣只要感兴趣的人手一个,倒是不难找。
他指着地球仪跟大目付解释,这鲁人要增援扶桑,首先从欧罗巴到好望角然后一路向东才能到达扶桑,可这米人要来扶桑,沿着太平洋航线就直接能到,所谓远水不解近渴,就算鲁西亚人借我们四条大船,米人继续增兵不就行了。
虽然有了地球仪,但大目付堀利坚还真没仔细研究过——这扶桑在球上就这么一小坨,平时大家自吹自擂说什么扶桑幅员辽阔,这一对比多闹心啊,所以很多幕臣都不看地球仪,甚至还有建议销毁所有地球仪的,所幸老中们还比较理智,死活没同意。
堀利坚比较了一下两条航线,确定小栗没说大话,不过他有个疑问:
“这米人为啥不直航扶桑啊,非要绕个圈子到香江?”
对此,这位大目付其实是很不满意的,“非要绕个圈子,看不起扶桑么?”
小栗对此表示淡定,幕府锁国,这远洋航行彻底废了,所以大部分幕臣对季风、洋流啥的都没有概念,堀利坚这么问一点都不奇怪。
等解释完毕,堀利坚表示遗憾,“原来自古相传的扶桑神风是这么回事,蒙古人果然是笨蛋!”
“而且,这鲁人和米人关系亲近,不一起入侵就算天佑了。”这楼都歪到不知哪里去了,小栗赶紧给拉回来,他解释了米人建立国度的经历,表示米人和鲁人现在隐隐联手抵抗英吉利人,所以他们互相打起来的可能性基本没有——您就别光想美事了。
而且小栗还从风说书里找到了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的预测和分析,他告诉堀利坚,鲁西亚人很快就会在欧罗巴和英吉利、佛兰西打起来了,人家有自己家里的麻烦要解决,没精力分心帮助幕府。
堀利坚听了之后既可惜又庆幸,可惜是联鲁抗米是彻底泡汤了,庆幸是如果真这样的话那鲁西亚使者不难打发,但他心底对一件事耿耿于怀,几乎达到了不问清楚睡不着觉的程度,因此他直接问小栗:
“咸亨洋行不可谓不恭顺,急我所急、想我所想,且手段高妙、言无不中,汝为米人,所图何物啊?”
咸亨洋行与幕府通商是小栗忠顺在长崎目付任上一手操办的——咸亨洋行一直表示除了小栗大人我谁都不信,现在咸亨洋行对幕府越来越重要,可这米国商人凭啥对幕府这么好?总要给个理由吧。
大目付堀利坚突然这么一问,一下子把小栗问住了,难道照实说咸亨洋行与直秀关系匪浅,可这交通海外不是自寻死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