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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阿克琉斯之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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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爬上如同 “海上之城池”的黑船,香山都觉得自己又渺小了不少。和历六月八日,这次他又没见到提督佩里,交涉中香山称,“公方样有恙。事体极大,非可辄变。宜以明年来长崎待报。”

米人请示佩里提督后确认,“可。国书请直达大君殿下。”——其实扶桑皇室才称大君,佩里在这里把称呼搞错了,米人的大君指的是幕府将军。

但佩里坚决不同意在船上递交国书,也不同意在浦贺递交——浦贺附近炮台林立,他怕遭到扶桑人的伏击,他让副官和香山商讨,最终选择了横须贺.

小渔村久里滨因为幕府要建第三座炼铁厂已经改名为横须贺,但因为精通炼铁的专业人才不够,此地只是平整了土地、修建了简易码头,别的啥都还没建起了。

佩里的助手选择横须贺是因为这里虽然属于江户湾内海,但位置非常靠近浦贺水道,算是敏感而又不那么敏感的地点,而且这里离浦贺较近,方便了扶桑人;同时水文条件较好,地势又相对开阔有助于米人避开伏击。

香山左卫门听了米人同意“明年来长崎待报”就非常开心,这是往后推了一年啊,明天的风明天再吹,佛祖保佑,总算暂时躲过了这一劫难——至于翌年怎么办?到时再说呗,我又不是真的浦贺奉行,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香山带着通译喜气样样地回到岸上,一字不改地汇报了米人的答复,结果,一听到提督佩里居然答应了“明年来长崎待报”,其中几位海防挂又后悔了,觉得米人色厉内荏,再拖延几天,没准粮草饮食不济米人自己就走了。

听了这些嘟囔,大目付筒井政宪、勘定奉行川路圣谟、勘定吟味役江川英龙气了个倒仰——这三人是当时挑头拍板的,此时未免有些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其实这三位意见并不一致:

筒井政宪认为“最好拖过去,实在拖不过去开国可以开港不行”——所谓的开国就是就是正式建立交往,包括允许避难港和补给港,而开港就是通商;

而川路圣谟则倾向于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典型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

坦庵先生则开明的多,他觉得国书中不会有好条件,而如果国书中的条件太差,那肯定要做过一场——即使打不赢也要打出气势来,别让米人小觑了,然后必然开国开港。

这是因为他读过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加上得意门生直秀也跟他说过,扶桑现在是存量竞争,无论如何努力也就这么多物产,根本问题无法解决。如果不开国,内部就是一潭死水,折腾半天是一潭臭水,啥也不当。

对此坦庵先生深以为然,认为如今西洋科学日新月异,必须开国求存——至于开港么?他也不看好,按直秀的话说,农业国和工业国做贸易天然吃亏,而且扶桑的物产远远谈不上丰富,一旦开港必然物用日蹙、物价飞涨,最好有个缓冲期才好。

这三位本想大袖一挥不管有人发牢骚就回去休息了,但毕竟都是千山千水老成之臣,三人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赶紧询问香山和随行的通译:

“按你们的经历,这米人信义如何?”

香山和随行的通译一听,这是怕上当受骗啊:

万一到了横须贺递交国书当天,提督佩里翻脸不认人,说“当时我没答应明年到长崎等消息啊,三天内必须给答复”,那可就彻底坐蜡了。

或者这一大堆幕府高官都去了现场,万一提督佩里说 “我看诸位风仪不错,跟我上船回米国吧”,现场来个卷包会,那也不行啊。

因此香山和通译哪里敢拍胸脯担保无事,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今次米人蛮横,至今尚未失信,不知未来如何”——可不是么?说三天必须给答复,“不然恐有不忍之事”,结果第三天没收到答复人家就开始测量江户湾了。

诸位海防挂看手下无法保证,仔细一想,事到临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于再搞个十三个章程和四十二条应对,想都不要想——昨夜一晚没睡,真搞不去来。所以,去休去休,还是补觉是正经,于是四散而去。

和历六月八日,虽然香山左卫门已经出面答应接收国书,但米人的勘测船还是依旧测量了一整天。

比这更过分的是,和历六月八日上午,米船竟然公然发炮!几十门大炮居然各自空鸣了十数次!

一开始附近台场的组头非常紧张,差点下令开炮还击,但过了一

会发现岸上各处毫发无伤、海里也没见水柱出现,这才发觉是空炮。但空炮也是鸣炮,其中的恶意扑面而来,于是他紧急赶往浦贺奉行所听候命令,到底打不打?

米船鸣炮后浦贺人荒马乱,等组头赶到奉行所依然没有平息,到处是哭爹喊娘的景象,甚至还有地方失火了。

所幸八个海防挂、两个奉行都不是吃干醋的,赶紧命人弹压,说这是“空炮”,但町人可不信这个,空炮?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再说这回是空炮,下回难免不是实炮,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愚者先跑为敬!

几位海防挂气急败坏,一边命人继续弹压一边让人喊浦贺奉行、水军组头和台场组头前来议事——这几位早就往这里赶了,因此很快评定会又开起来了,筒井政宪、川路圣谟、江川英龙这回也不谦让了,三人经过简短沟通要求组头回去备战,但没有接到三人的手令不准轻举妄动——毕竟这是空炮,没有造成直接伤亡;同时,让香山左卫门再次出面,赶紧问问米人搞什么鬼,这种阵势可吓不倒我们,打错算盘了吧?!

可怜的香山早有准备,幕府要求身份不同的武士要穿不同样式的衣服,这几天他借的衣服不只一套了,都老老实实地让仆人背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有备无患么,这不,又用上了吧。

一番忙碌,香山又带着通译登上了萨斯喀那号,因为来了太多次,彼此都是熟人了,不用香山罗嗦,自然有人出面接待。

香山又气又急,大声指责米人“言而无信、有失体统”,结果得到的答复却是“今日是米国建立日,鸣炮是水军传统。但没想到居然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实在是无心之失” 。

说到这里,在场的米人无不哈哈大学,揶揄之情根本不加丁点掩饰。

香山本来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但这回也气坏了,往常他为了显示身份,都用扶桑语说话然后再让通译翻译成兰语,但这次他直接用兰语怒吼,“汝炮利吾炮不利呼!”

但喊完香山就后悔了,虽然他自称是浦贺奉行,但实际上他是个假货,自己就是个与力而已,浦贺奉行所与力十二骑,平时算个老爷,但现在就是个屁,八个海防挂都在奉行所,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出面来硬的!

米人看香山颇有懊悔之色笑声更大了,香山也不敢立即服软,他不知道什么叫人设,但也能明白此时说了软话后面的局面可就再也无法收拾了,只好带着通译“怒气冲冲”地下了船。

通译倒是个实心肠的,刚才光顾着盯着米人说啥了,一点也没发现香山的异常,回到小船后对香山十分敬佩,简直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在回到奉行所之前他没住嘴地夸赞香山,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多年来今日方见香山殿样的真颜色”。

香山左卫门哪里有心情注意通译说啥,他满脑子的官司,刚才在船上如果不是顾及娇妻幼子,他真想“噗通”一声跳到水里,来个一了百了!

可毕竟已经上了岸,还是再想想怎么回复各位大人才是,想到这里,香山看了一眼通译,“也不知道现在掐死这位还来不来得及?”

到了奉行所之后,香山也豁出去了,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一遍——他不豁出去不行,通译在船上把自己的义行大肆宣扬给水夫,临时改口来不及了。

香山说完把眼一闭,来吧,不就是刨腹么,看在自己最终没有坠德川家雄风的份上,儿子长大后肯定有役职,虽然肯定足高没自己多,弄不好御家人谱代变二半场,但好歹有个着落不是。

“难得难得,今日居然亲眼见到一位忠义之士。”

没等到意料中的处罚,香山反而得到了在场诸位大人的赞扬,他一时摸不清这是不是反话,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在下面。

这当然不是反话了,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八位海防挂、一位水户陪臣、浦贺正副奉行,如果真要这么忍了,恐怕日后一位都跑不掉!轻则呵斥,重则减封,刨腹也是有可能的。

因此大家把香山狠狠夸奖一顿,然后让香山再回米船去。

“我懂,不就是道歉么?虽然平时户田和井户两位大人待人颇为和煦,但毕竟身份天差地别,只要上官不满意立即道歉肯定没错。”香山表示“我准备好了,到米船现场表演刨腹也可以”。

但出乎意料,诸位大人只是让香山邀请米人观礼,“你们不是米国建立日鸣炮是传统么?我们扶桑非常好客,你们鸣炮我们

也陪着放几炮,主随客便么。但因为大筒弹珍贵,每门线膛炮只能鸣三响,同时空包弹太没诚意了,我们实弹鸣炮,你让米船离远点,不然崩到了算谁的。”

香山左卫门已经看开了,啥都行,除死无大事,死都不怕干啥不行?于是老哥又换上衣服,屁颠屁颠地带着通译回到了萨斯喀那号。

因为明天就是递交国书的日子,佩里提督已经让手下除了值班的都好好休息,但香山又来了,米人好奇之余还是在甲板上聚集了一大堆人,连佩里都有些后悔了,“莫非玩过火了,这扶桑人恼羞成怒准备开战。不过这也太讲究了吧,居然知事亲自过来通知——派个手下来就行了,你过来宣战也不怕被扣住么?”

但佩里转念一想,“莫非这位来是为刚才的豪言壮语道歉的。那可就有点恶心了。”

结果扶桑知事上船之后,一改往日的小心谨慎,不卑不亢显示了不一样的风度,还让米船起锚退后,因为“奉行所主随客便也要放几炮——有好事大家一起庆祝么”。

顿时萨斯喀那号上下都轰动了,连厨师都跑出来看热闹,米人欢声笑语不断,“看这扶桑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居然让我们起锚退后,说什么炮能打到这里,太好笑了,这个笑话我能在船上讲一年,下船了我能讲一辈子。”

和水手们不同,佩里和诸多下属都没笑,毕竟扶桑人是留在船上要一起观看的,疯子才能开这样的玩笑——既然香山看起来没疯,那很有可能这就不是玩笑。

但佩里提督认为这可能是扶桑人要放康格里夫火箭之类的,为了稳妥期间,他亲自出面询问了细节,但幕府保密信息做的好,香山一问三不知,佩里考虑再三,还是命令大家拔锚起航——毕竟小心无大错,扶桑人真要闹笑话,自己还可以回来;但如果是真的,自己可就变成笑话了。

而且他还这样想,“虽然自己从一开始就准备’万一不顺利违反指令也要开战’,但那是以决定能打赢为前提的,现在出现了变数,作为老将自己可不能将一世英名和佩里家两代的名声都意外葬送在这个陌生的国度。”

恰好此时,浦贺外海风小,佩里只好下令两艘风帆蒸汽混合舰点燃锅炉,这个年代蒸汽锅炉一旦熄火再点燃并达到运行状态要耗费几个小时,因此水手们都不理解为何如此郑重其事,但佩里声望很高,命令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了。

说来也怪,等两艘混合动力战船的蒸汽锅炉达到正常运行的状态后,居然起风了,简直是白忙活了一顿。

四艘黑船缓缓退向了南部海域,按照扶桑知事的要求,米船向外退了1海里(1.852公里)左右——原本米船的泊地大概里浦贺港有13链(约2408米),这是考虑到船上的轰击炮发射开花弹的射程约为15链(约2778米),而扶桑的老式青铜炮最远距离应该是8链(约1500米)。

现在米船的位置离浦贺港大约是23链(约4260米),这时香山和两个通译崛达之助、立岩得十郎开始挥舞印有葵纹的旗帜——本来米人是不准他们带旗帜上船的,但佩里提督亲自发话同意,因此也就通融了。

浦贺水道两侧的台场因为盲目扩建导致大部分都没有建好,但浦贺港附近原来就有五座老台场,改建没完成但是凑合能用,所以这次就立功了。

幕府一共从咸亨洋行手里拿到了四十门3英寸线膛炮,其中二十门布置在了品川台场,二十门布置在浦贺水道两侧,这次黑船到来后,台场组头凑了十门到浦贺港附近。

八位海防挂、一位水户陪臣、浦贺正副奉行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见到米船停在海面上,又有三人按约定开始挥舞旗帜,他们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下令开炮,顿时原本黑船的停泊之地溅起个个水柱。

凭心而论,幕府炮手的水准不算高明,有几发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而且装药速度也明显偏慢,水柱也没多高,但这不影响浦贺港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声,香山三人更是兴奋地举着旗帜在米船甲板上跑来跑去。

佩里已经提前从香山这里知道一共三次齐射,所以等炮击结束后他就让人制止了扶桑人的奔跑,顺便把旗帜也收缴了——香山和两个通译都是怂蛋,只是嘟囔了几句就顺从了。

但佩里发现这些扶桑人不再躲避自己的眼神,他立刻知道,自己扶桑开国的使命恐怕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困难——即使自己了解到对手的阿克琉斯之踵之所在,可现在能不能射中成了一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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