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是小栗忠顺对幕府决议的嘲讽。
正如他所说,风说书评定会后,一直冲在兰学发展最前方的江川坦庵先生,不但丧失了在兰学产业发展上的主导权,而且连海防挂的权利也被分走大半。
而小栗忠顺也基本丧失了在长崎贸易中的超然地位,沦为幕府普普通通的一名御目付。
事情还要从水户藩隐居家主德川齐昭参加风说书评定会开始。
齐昭在评定会上果然不负众望,他鲜明地提出了“兴武家之勇略,御敌于江户湾之外”的观点,具体要求就是:在品川台场基本竣工的基础上,加大对浦贺水道两侧的警备。
身为海防挂的江川太郎左卫门,当然出口表示反对,坦庵先生根据从前向老中们奏报的策划,表示“因浦贺水道过于宽阔,故难以封锁”。但齐昭认为,“事在人为,关系到幕府百年安危、千年大计,有困难要克服,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解决。”
接着,有人提出,“江川你不是提出过用水中炮烙封锁水道的方案么,再优化一些不就行了。”——其实这个方案是小栗忠顺在长崎目付任上提出来的,但不知道此人为什么把这个按到了坦庵先生头上。
坦庵先生还要辩解,但现在大家的情绪都被齐昭引燃了,“兴勇略、御敌于门外”,听起来就带感,不愧是一向以强硬著称的贤侯,于是根本没人愿意再听江川的“絮叨”。
接着,齐昭又提出了收集敌情、兴建海防、改革军制、整顿武备、废止大船建造令、广开言路登用人才等建议,在座的众人不时出声附和,一时之间局面完全被齐昭掌握。
而且,齐昭还提出,“为了防止幕府在与南蛮人争斗时有人坐享其成,应该发动诸侯协防,尤其是西国外样大名,一定要让让他们多出兵多出钱粮”。
这番话深得在座幕臣的欢心,都在心里暗暗称赞齐昭, “多年不见,愈发长进了”,现在的提议听起来非常顺耳—隐居前的齐昭认为“为了减少幕政支出,应该缩减幕臣数目和采取大节俭”,还曾经抨击将军后宫“大奥”的开销过于奢侈。
在直秀原来的世界,除了希翼革新幕政的旗本和老中首席阿部一系,支持齐昭参预幕政的还有越前松平春岳、萨摩岛津齐彬和宇和岛伊达宗城等外样大名。当时齐昭受人恩惠,所以事后手下颇为留情,在要求各地诸侯向幕府“献金”的同时,也给以了回报,让外样大名获得了不少治政权利和其它好处。
但这次齐昭复出,并没有获得诸侯的鼎力相助,所以他也没给这些人留什么好处,提出的建议自然更有利于幕府,因而也更容易引发在座的幕府重臣们的共鸣。
有齐昭冲在前面,把日后可能引发后患的锅都背了,加上评定会之前几位主要的重臣都提前沟通好了,所以会上迅速达成一致,接着老中们上书公方样,说“经过臣等细心研究,准备这么这么应对米船来访”。
坦庵先生和小栗忠顺虽然在评定会上有所察觉,但等公方样批准后发布的公文还是让两人大吃一惊。
公文里到底说了啥呢?
首先,对原本的江户湾防御计划做了重大调整,原来是品川台场为主、浦贺水道为辅,这次防御的优先级发生了变化,浦贺水道变成了主战场,只有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考虑在品川台场决战。
其次,在原本勋亲四家戍房、总的的基础上,又召集了五家
诸侯协防武、相海岸及要冲之地。
在直秀原本的世界里,有人认为“黑船来访之前,明明兰国提前警告了幕府,但迟钝的幕府毫无准备”,其实这个观点有待商榷。
当时,在1852年也就是黑船来访的前一年,幕府就召集了勋亲四家戍房、总,加上原本幕府的常备军势,确实是做了准备的,但因为多年锁国导致幕府上下对西洋诸国不了解,低估了米船的威力,这才造成了后来被动的局面。
当然,兰国也不是啥好人,从未系统地提供科技和信息给幕府,但考虑到这是两国之交,既然幕府不积极,那兰国商馆待价而沽也是正常现象。
原本戍房、总的勋亲四家是彦根藩,川越藩,会津藩,和忍藩。
这次增加的五家诸侯是长州毛利氏、熊本细川氏、冈山池田氏、鸟取池田氏和德岛藩蜂须贺氏——本来也有人提议召萨摩岛津氏协防,但老中们考虑到岛津地处扶桑的西南第一门户,到江户的外船肯定先经过萨摩,因此岛津家的压力相当之大,所以将此议搁置了。
有趣的是,说老中们眼光好吧,确实,勋亲四家在以后的幕末风暴中一直坚定地和德川家站在一起,在大势碾压下最终都搞的灰头土脸;但包括萨摩在内的后面六家,未来陆陆续续都站到了幕府的对立面,尤其是长州和萨摩,是尊王攘夷的两大旗帜。
所以后人戏称这届老中们,尤其是阿部侍从,认为其人“慧眼如炬”,第二批的忠心确实没有第一批来的稳当。
以上都是专门针对米船来访做的布置。
在这之上,深谋远虑的老中们又推动了对日后影响巨大的革新——当然,米船还没到因此不一定确保能来,说不定神风又起敌寇自灭,故而这一大堆革新都挂着“试行”的名义。
试行法令的第一条就是“兴建海防,革新军制”。
按“兴建海防”的要求,所有的沿海大名都需在领内的沿海地区修缮台场——其实随着南蛮船不断出现,很多大名早就这么干了,但这次是幕府正式要求。以前修台场修的太好可能被呵斥,“是不是别有居心啊?”现在是修不好才会被骂,“怎么地,准备勾结南蛮鬼佬啊?”
可光修台场没大筒也不顶事啊,幕府一直控制各大名家的军备,制造、购买和出售铁炮、大筒都要提前向幕府申请,这回,当然还是不能放开了,但法令中暗示“合理的请求一定会批准,别担心了,这次真的不骗你们”。
另外,一直饱受诟病被视为自废武功的“大船建造禁止令”也开始松动了—幕府宣称大家可以开始研究如何造大船,但能不能造大船等明年秋天再说。
这时幕府重臣们还抱着侥幸之心,如果翌年米船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那造大船可以缓一缓——扶桑是岛国,有了大船之后诸侯相互之间的勾连就容易多了,到时一是不好控制货物流通,二是不安全,如果有反贼从海上进攻江户、大坂,那幕府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么。
兴建海防是幕府对全扶桑的要求,而革新军制是幕府的内政。
首先,在大番组之下新成立了“台场组”——从五番方抽调精兵良将为骨干,招收武士子弟,日常以操练大筒为主,平时驻守在御台场和浦贺附近。
其次,幕府准备新设“讲武场”,位置在筑地铁炮洲,计划向幕臣及其子弟讲授武艺和西洋炮术,设立大学头两人,由大番头和御书院番头兼任,头取为绝世剑
客男谷精一郎。
讲武场网罗了众多名家高手做讲习,有心影流的男谷信友、心形刀流的伊庭八郎及其弟子三桥虎藏、一刀流的近藤弥之助、北辰一刀流的井上八郎、镜新明智流的桃井春藏和柳刚流的松平主税助等一流剑客和自得记流高桥泥舟等枪术高手,弓术和搏击的讲习也有名家担当。
这里的枪术是指的传统木枪刺杀之术,铁炮和大筒的教授由幕府铁炮方井上左太夫担任。
坦庵先生和小栗忠顺对此非常不看好——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搞剑术、枪术、弓术和搏击有啥用?一大堆名家凑在一起可以开个兵法盛会了。
而且,铁炮方井上左太夫的任命也大有问题。
井上家世袭幕府铁炮方的役职,对西洋军势认知有限,他最推崇的两条兵法是“三段击”和“白刃讨取”。
三段击传自战国桃山时代,都是二百多年前的战术了。
而白刃讨取更扯,你一个教授别人铁炮和大筒的,推崇冷兵器近战战术,不知道是为了附和大家还是真心这么认为,反正一个不务正业的名头是跑不掉的。
而且,这个井上左太夫颇为嫉贤妒能,当年“蝮蛇”鸟居耀藏搞倒高岛四郎太夫的时候,此人就上蹿下跳——井上曾大肆宣扬高岛的西洋军阵是“近乎儿戏、包藏祸心”,极尽诋毁之词。
小栗忠顺认为,即使不将声名卓著的高岛四郎太夫请回来,那也要让精通铁炮和大筒的兰学巨擘坦庵先生参与才是——小栗早年在直秀的建议下曾经向坦庵先生学习过铁炮,深知江川之能。但幕府上下提都没提,就好像江川先生突然消失了似的。
而最让小栗不满的是,讲武场的任命中提到了一大串的教授、讲习,这事明显筹备了不是一天两天,但之前他和坦庵先生根本没有收到任何风声,所以这是蓄谋已久将两人排除在外。
“试行法令”的第一条是“兴建海防,革新军制”,接下来的第二条是“重视风说,知己知彼”。
倒也不怪小栗忠顺多心,这第二条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自从1846年小栗成为长崎目付役职、1850年成为长崎目付以来,早期有直秀等人的来自米国的支持,后来有咸亨洋行的帮助,小栗给幕府提供了大量真实详尽的信息,获得过公方样、大目付和多位老中的赞扬。
即使今年他转任御目付,但他依然掌控着风说书的管理。
但这次,幕府新任命了几位御目付,如堀利熙、永井尚志、岩濑忠震、大久保忠宽等人,在这些人的建议下,风说书由大目付直接管理,小栗虽然还能看,但基本上也只能看看罢了。
对此小栗忠顺非常恼火,除了咸亨洋行的风说书,兰国商馆和唐人的风说书,都是在小栗任上整顿过才变得缜密翔实起来的,他自认居功甚伟。
而且,为了避嫌,他对新任长崎目付的人选根本没有置喙。
这次鸡飞蛋打,整个渠道都被一锅端了,小栗从此在风说书一事上被边缘化了,他对此非常难过,认为幕府过河拆桥,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感受。
剩下的几条“试行法令”,在小栗看来也“招招不离后脑勺”,力求减弱坦庵先生在兰学产业上的影响,他就不明白了,为啥江川先生和他辛辛苦苦好多年,幕府就这样轻易将两人的多年成果拿走,就不怕两人心灰意冷甚至有所反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