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公子亲自来请,又亲自送了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好几盒点心和不知装了什么的一个木匣子,此事在郑家还是颇为引人注目的,孙氏一眼一眼的往这边看,就差没有扒着东西要仔细检查了。
她倒是想问究竟呢,可又觉得主动询问未免也太给这个死丫头面子了,正确的行为就应该是云萝主动向长辈交代她去哪里了,干了啥,又得了什么东西。
可惜云萝根本就没打算理会她。
她送走金公子之后就直接拎了东西进屋,又“嘭”一声将门关上,当即气得孙氏在外头跳着脚破口大骂。
文彬趴在门缝里往外看了两眼,然后回过身来亮晶晶的看着云萝,“三姐,你咋去了这么久?奶奶从你走了之后就一直在院子里打转,还问我金公子找你去干啥呢。”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晓得。”似乎想到了好玩的事,他自个儿就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隐隐的还有点得意,“奶奶她除了骂几句,也没啥法子嘛,她现在都不咋打人了。”
以前虽也不经常动手,但打人亦不是多稀罕的事,撇开大房那几人,也就只有云萝没有被打过。
但那是因为她不想打吗?分明就是打不着。她可是曾无数次举着木柴、扫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追着云萝大骂着要打死她。
云萝回顾了下往昔,然后轻轻的一撇嘴,转头将堆在桌子上的点心盒子推到一遍,再将书匣子推到文彬的面前。
文彬已经垫着脚凑到桌边,视线忍不住的跟着那几盒透着香甜味道的点心游离,吸了吸鼻子,然后才看向面前的木头匣子,“这是啥?”
“自己看。”
他爬上凳子,整个人就高出了桌子许多,再打开匣子。
当看到匣子里头那挤挤攘攘的满满书籍时,他不由得愣了下,然后一点点瞪大了眼睛,嘴巴也逐渐张圆,发出了“哇”的一声。
心神震动,便脚下不稳,一只脚在窄长凳上滑了一下,顿时整个人都往后倒栽了下去,“啊——”
云萝忙伸手勾住他的腰带,另一只手在他背后轻轻一托,就将他从凳子上托了下来,平稳的放到地上。
文彬怔愣了一瞬,之后却顾不得刚才差点脑壳着地的惊惧,一站稳就又扒到了桌边,努力踮着脚、伸长胳膊去够那匣子里的书。可惜人小手短,又没有云萝的天生神力,根本移动不了书匣子分毫。
见他如此可怜,云萝便将匣子拖出桌面,放到了凳子上。
“三姐三姐,好多书呀!这都是从哪里来的?”他小心的捧起一本看了看,又捧起另一本摸了摸,真真是爱不释手,问了之后才有点回过神来,便自问自答道,“刚才是金公子叫你出去的,那这些书也都是金家的老太太和金公子送的吗?”
云萝的眼睑轻敛,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且她看郑小弟这兴致盎然的模样,现在大概也没心思来听她的回答。
所以答不答都无所谓……吧?
文彬迅速的把所有书籍都翻了一遍,然后又仔细的重新放好,只抽出其中两本递到了云萝的面前,惊喜的说道:“三姐你看,《千字文》和《蒙求》!”
云萝看着他,忽然说:“过几天就送你去学堂吧。”
他顿时眼睛一亮,又迅速的暗淡下去,紧紧的捏着手里那两本书,迟疑的说道:“还是不要了吧,要花好多钱呢,我现在已经认识很多字了。”
别看他小,家里的事却都看在眼里呢,分家就几亩田,也就能养活自家这几口人,他们这些日子每天都吃得又好又饱,却全靠着三姐,就连造新房子的银子都是三姐挣回来的,他怎么还能想着花钱去读书呢?
毕竟爷爷那么厉害,供了大伯读书之后却一次又一次的变卖良田。前几天大哥去府城考试,他还亲眼看见奶奶拿出了好大的一包钱。
云萝也没有大包大揽的一口应承下银子的事都有她,他不必担心啥的,而是说:“现在还有些银子,就先送你去读书,等以后银子不够使了再想别的法子,我们一起努力,总是能多攒些钱出来的。咱家可是有六亩田呢,栓子家总共都没两亩田,他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文彬不服气的说道:“可宝根叔是木匠,许多人都会来请他去做工赚钱。”
云萝撸了把郑小弟的狗头,也不与他争论,而是转身将收藏在箱子里的两本书找了出来,“我们现在有书了,那这两本也该还给栓子。”顺便向他问问哪个学堂比较好。
虽然郑丰年也在镇上办了个私塾,但她不怎么愿意把弟弟送去那里呢。
可镇上总共就两家私塾,一是郑丰年和他两位同窗好友一起开办的,还有一家则是李老秀才,也就是郑丰年的老丈人主持教学的。
倒是听说双溪村有一个老秀才开堂授课,附近许多村子的村民都愿意把自家孩子送去那里,可就是离白水村有点远,还没去镇上方便。
郑小弟乖乖的窝在她身边,此时他的注意力已经从书籍收了回来,终于又瞄上了堆在桌上的那几盒点心,悄悄的咽着口水。
云萝只当作没看见,一直到云萱拎了猪草回来,刘氏也随着郑丰谷一起在新房子那边将今天的事收尾之后回来了,她才将点心盒子打开,给每人都塞了一块填填肚子,还挑出一盒让文彬送去上房,孝敬爷爷奶奶。
文彬难免有些不乐意,这么好吃的点心,只是看盒子就晓得比以前在镇上买的要贵多了,干啥要分给别人?
可他再不乐意,三姐的话还是很听的,挪着小碎步出了门。
然后就传来了孙氏和郑玉莲刻薄的酸话,再然后,郑小弟便丧着脸回来了。
云萝仍是面不改色,随手往他嘴里又塞了一块点心,说道:“得了好东西,拿出一部分孝敬给爹娘、给爷爷奶奶是我们应该做的。可如果他们嫌少,想要我们所有的东西,甚至是超过了我们所拥有的,那就是他们的不应该了。而我们只需要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情就够了。”
文彬眨着眼睛,一半懵懂,一半若有所悟,脸色也是可见的好转了,还拿了两块点心出去分予云桃和云梅。
刘氏和云萱对视一眼,她们本想安慰的话倒是没了用武之地,便量了米一起往灶房去做晚饭。
郑丰谷坐在门外修理用了一天,明日还要继续用的铁锹、锄头、簸箕等物,看着小闺女的言行,不由得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虽对上房没那么掏心掏肺了,但当了那么多年的孝顺儿子,有些事情都早已经成了习惯,再是心里有怨气,那终究是自己的亲爹娘。现在看到云萝得了好东西还会想着长辈,他自是高兴得很,又觉得她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听着甚是入耳,明明她自己也仍是个孩子。
云萝在屋里无事可做,就搬了个小板凳出去坐在郑丰谷旁边,随手抽出几根稻草,慢悠悠的搓起了草绳。
造房子要用到许多绳子,麻绳虽坚韧却量少,许多人家里的一捆麻绳都是要传代的重要家产。而草绳虽不经用,却随处可见,只要肯花时间,基本是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
郑丰谷见了便阻止道:“放着我来吧,可别磨坏了你的手。”
“我慢慢搓就行了。”云萝头也不抬,动作还真是慢悠悠的。但她力气大,很轻易的就能将稻草搓紧实再拧成一股。
郑丰谷见她做得有模有样的,就不再多说,待得将明日要用的工具检查修理之后,他也抽了稻草来搓绳子。
他的速度飞快,“窣窣”的这边搓两下,那边搓两下,很快就搓出了长长的一段。
云萝搓成了一根约三丈长的草绳之后就收尾打结,再重新起一根,一边添着稻草,一边说道:“爹,造好房子之后家里还能剩多少银子?我想送弟弟去学堂。”
郑丰谷的眼睛都亮了些,说道:“咱家的房子不大,最费银子的就是买青砖黑瓦,加上帮忙这些人的工钱,回头再给你们打两张床、几个箱子,三四十两银子足够了。”
别觉得三四十两银子很少,这是许多贫苦之人一辈子都难以攒起的巨款。
说到送儿子去读书,郑丰谷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郑丰年,“等下次你大伯休沐回来的时候,可向他打听一下,也不晓得现在这些学堂收学生有啥要求,要准备些……啥。”
他忽然渐渐的弱了声气,莫名就想到了云萝上次与他说的,郑丰年与李氏想阻止文彬继续读书识字,怕他读书多了会坏了心思。
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分家了,从此各过各的,送文彬去上学堂也用不着他们的银子,应该不会再有这些想法了吧?
如此想通,郑丰谷马上又振作了起来,开始一点点的盘算。
上次卖葡萄酒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云萝全都交给了他,刨去造房子的花费,还能剩下百多两,他原本是打算置办几亩良田的,不过现在要送儿子去读书,那自然是读书更要紧。
“要送文彬去学堂?”栓子十分惊讶,“郑大伯就在镇上收学生,文彬每日来回倒也方便。”
所以,你怎么会来跟我打听学堂的事情呢?
云萝默了下,问道:“镇上除了那两家,附近还有别的学堂吗?”
栓子看着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便想了想说道:“镇上就那两家私塾,不过在有些村子里也有先生开堂,但除了双溪村的那位老先生外,其他的都只是童生,甚至有连童生试都未能过的。”
指头挠了下脸颊,似有些赧然,道:“另外就是那些大户人家,他们有的会专门请了先生在家里给适龄的族人授课,但多只是开蒙,开蒙之后就会把人送去书院。”
他当年就是跟着爹去某个大户人家做工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蹭了那家小公子的课,得了先生的赞誉,他爹才想着要送他去读书。
而通过栓子的讲解,云萝也才明白,远的不说,只说庆安镇这边,便是那些有自家族学的大户人家,也只是在族学里开蒙而已,开了蒙就想方设法的送去书院。
但书院并不是那么好进的,入学前首先得考试,考不过那就下次再考,过了十六岁还考不过,那基本上这辈子是与科举无缘了,倒不如趁早转行,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本朝相对开放,还允许商贾人家科举,但不是所有的商人子弟都能科举的。
比如金来,他家就是世代从商,他能进书院读书,以后还能参加科举是因为他家负担了书院的大半开销。
镇上的书院现在是每个学子一年交十两银子的束脩,每天中午还能白吃一顿有荤有素的午饭,连购买笔墨纸砚都有一定的优惠,这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虽仍然是个极沉重的负担,但听说跟六七年前相比起来,现在这般简直是天堂,那时候镇上甚至都没有书院,私塾也不过一间而已,不然郑大福也不用为了供养长子读书一次又一次的变卖良田了。
而对书院来说,每个学子的十两束脩并不足以抵消书院的各种花销,所以就需要本地富绅们慷慨解囊了。
朝廷有规定,凡资助书院的商贾,家中子弟可科举入仕。又规定,从镇到县城再到府城,每家书院的资助者最多不可超过三家、五家和九家。
这些资助书院的家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三年都会重新筛选一次,每次都能让各大商贾抢破了头。而各家在过去的三年里,有没有欺行霸市、偷税漏税,家中子弟是否横行霸道、仗势欺人都决定着他们能不能被选中。
云萝不禁听得入神,她先前虽也从金公子的口中听说过些许书院的事情,但并没有如栓子这般说得详细。
也不知是哪位神人,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这不仅减轻了贫困学子的负担,还在一定程度上约束了那些大商人和家中子弟的行事。
远在镇上金家客院的景玥忽然打了个喷嚏,抬头看着对面从昨日就开始寸步不离的盯着他,一直盯到了现在的好友,简直是生无可恋。
他当初到底是为何要嘴贱的提醒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在这里?尤其是他们现在还没打算把阿萝认回去!
可这家伙前世也没盯得这么紧啊!这都还没认回来呢!
陷入懊悔之中不可自拔的景公子显然忘记了,前世与阿萝初相识,正是他人生低谷,性情最暴戾的时候,而她也不是体贴会忍让的姑娘,两人相处那是自带着电闪雷鸣,好长时间都是相互看不顺眼的冤家,而卫小侯爷则是夹在两人之间的润滑剂。
直至后来,朝中风云变幻,事情发展得太快,等他想要挽回的时候,却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景玥轻捏着指节,默默思考着弄死好友的可行性。
眼看又一天要过去,这家伙该不会今晚还想与他同塌而眠吧?
那晚上就弄死他算了。
正在他暗搓搓满脑子阴暗想法的时候,卫漓忽然说道:“明天就回府城。”
景玥闻言,只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做甚?”
“再有几日便是院试。”
“小侯爷这是想去考个秀才回来?”
卫漓看了他一眼,“城中人多繁杂,需得格外留意些。”
景玥嘴角一扬,“如此,那便先在此预祝小侯爷和老夫人一路顺风了。”
卫漓于是又看了他一眼,姿态端正,唯有那眼神格外有力,“你与我们一块儿走。”
惊吓来得太快,景玥差点将自己的手指给捏碎了,抬头冷笑,咬着牙说道:“小侯爷不忌讳,我却是没兴趣插手江南诸事。”
卫漓巍然不动,“无妨,也不是多要紧的事。你在这乡野小镇上已经逗留许久,再不回去,我担心太妃娘娘会杀到江南来。”
“卫逸之。”景玥轻轻的唤了一声,温言呢喃宛若情人私语,桃花眼却已眯起,闪烁着瘆人的幽光,“我比你更早与她相识,而你尚未将她认回,却几次三番的阻挠,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相识多年,卫漓知道他有些生气了,可那又如何?他还生着气呢!
“她才八岁,还是个孩子!”
景玥轻蔑的一撇嘴,“这跟她几岁了有何关系?你以为我想对她做什么?”不过是想提前培养感情罢了,真没想到卫逸之看着一本正经的模样,思想竟是那般龌龊!
卫漓被他气得肝疼,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强行道:“你明日必须与我们一块儿回去府城,休想再独自留在这里!”
景玥抿紧嘴唇,幽幽的盯着他。
老子重生一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阿萝娶回家!娶回家!娶回家!我在小心翼翼的一点点靠近,你却竟敢拦我追妻之路,这种朋友要来何用?还是直接弄死算了。
夜幕降临,云萝晚饭后就坐在门口乘凉,手上拿着一捆点燃的艾草,艾烟袅袅,驱赶着在周围徘徊的蚊子。
云萱坐在她旁边,左手仍挂在胸前,右手则拿着把边缘已经开裂的蒲扇,清风徐徐,甚是凉爽。
现在已是七月末,白天虽依然烈日骄阳,傍晚之后却凉快了许多,那年纪大的或体弱之人,都需要在外头加一件薄衫子。
小孩子的火气却总是特别旺盛,文彬挽着裤腿和袖子,和云梅在院子里玩耍得满头大汗,一点都不在乎会被蚊虫叮咬。
吴氏看着活蹦乱跳的文彬,眼中不禁露出了些羡慕,却只敢把两个儿子包得严严实实的,放在不会被风直吹的地方。
屋里太闷热,闷出了一身的痱子,外头夜风舒爽,却又要担心他们会着凉,真是再没见过比他们还要难养的小毛头。
不过一点一点的,总算是长了些许肉出来,也能自己吃上两口奶了。
云桃从两个弟弟的摇篮边挪到云萝身旁,朝着灶房那边努了努嘴,说道:“大姐还在烧猪草呢,以前她可是从不用干活的!”
因为所有的活都有几个堂妹干了,再不济,还有俩婶娘呢。她最多也就在农忙时做点儿,那真是一点儿,今年的夏收已经是破天荒的重活了。
云桃心里头高兴,面上也就带了出来,吴氏见此就拍了她一下,却并没什么威力。
扁扁嘴,她稍微的压低了些声音,又说道:“以前,她跟小姑多好呀。头绳啊、手串呐、绣了花的帕子呀,都可着劲的送小姑,小姑也最护着她,还老是指派我们伺候她跟大姐。可现在我瞧着大姐都不咋跟小姑说话了,小姑使唤不动我们,就开始使唤起了她,昨晚上我还看到小姑让她倒洗脚水呢。”
云萝扯了下嘴角懒得发表意见,对于郑云兰的处境也不觉得半点同情,毕竟在过去的几年里,家里的其他姐妹过得可要比她辛苦多了。犹记得,分家的那天她连走路都带着风,那满脸的喜气洋洋就仿佛甩开了无用的包袱,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这人生多棒呀,每天洗衣做饭喂猪养鸡做不完的活,还要看奶奶的脸色,看小姑的脸色,端茶倒水不敢使性子,更不能跟着爹娘住在镇上,继续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好日子。
云桃也不在意没人搭话,自个儿叽叽喳喳的说得高兴,说着说着就突然说到了读书上,她忽然问了一句:“三姐,文彬是不是要去学堂读书?”
这个问题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转头看过来,郑丰谷更是乐呵呵的说道:“是有这个打算。”
刘氏也说道:“还要多亏了小萝折腾出来的那个葡萄酒,不然怕是连个小屋子都造不起。现在家中攒了些银子,文彬又爱读书,就想送他去学堂,不管能读成个啥样,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吴氏听着,忍不住低头看看摇篮里的两个儿子,眼中也有着希望的光芒。
云桃则又说道:“我听说先生们可凶了,书读得不好还要打板子。不过先生是大伯的话,应该会稍微不那么凶吧?”
不论相互之间的关系、感情如何,要做事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想起家中那些与此相关的人,就如云桃下意识的认为文彬定是要去大伯的学堂读书的。
云萝沉默了下,说道:“我问了栓子,他说咱镇上的书院每年腊月都会安排考试,考的都是几本蒙学书籍上的内容,多是背诵默写,只要通过了考试,来年开学就能进书院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