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与乡试、会试都不同,乡试、会试都是考完之后统一封卷批阅的,院试却是考一天,两天后出成绩,再考一天,两天后出成绩,如此三场,最后一场的成绩出来后再合并排名,出最终成绩的那天离中秋还有两天。
这天,云萝正帮着老夫人理账,就看见一早就出门去等成绩的文彬飞快的跑了进来,脸蛋红扑扑的双眼晶亮,“三姐,我中了十三名!”
旁边与景玥小声说着的什么的老夫人闻言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十岁的秀才公,这可真是大喜事,很该好好庆祝一番!”
跑到门口的时候文彬就已经慢下了脚步,此时听到这般赞扬不由得面现赧然,跨过门槛作揖朝景玥深深的一拜,“多亏了景公子这几个月的教导,才有我如今的成绩。”
之前先生都只让他勉力一试,如今却竟然考中了第十三名,他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说考中案首再以秀才的功名考入江南书院,这个他现在是不敢奢望的,不过等几年后他考中了举人,就能进江南书院了。
什么?考不中怎么办?
他如今有三姐给他买的几大箱子别人看都没看过的书籍,有袁承表哥帮他搜罗来的两箱笔记和手稿,景公子这三个月多来的教导也让他受益匪浅,怎么会考不中举人呢?
下一届考不中的话就再读三年,那时候他也才十五岁呢,哪怕对会试毫无把握,他也能到京城去找三姐了!
文彬被他自己心里头的畅想美得冒泡,就连即将又要与三姐分离的愁绪都冲淡了许多。
喜报已经从府城传到县衙再报到了村里,文彬却还留在府城,在卫府陪着云萝和老夫人过了中秋,又在次日送云萝启程去往京城之后,才与老夫人告辞回村。
卫老夫人左看看已经看不见踪影的车队,又往右看看被几个侍卫护送着回白水村的文彬,轻轻的叹了口气。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大管家卫德躬着身轻声安慰道:“老夫人宽心,如今世道逐渐太平,又有了高产粮种,相信用不了几年您就能到京城去与长公主、小侯爷和郡主团聚了。”
老夫人精神一振,眼中也更多了几分神采。
她现在还不能倒下,不过她也相信很快就能放下身上的担子,往后想去哪就能去哪。
云萝辞别亲人,就与景玥一起往京城快马奔去,在江南的地界上除了车轱辘损坏一次之外一路平顺,但才刚走出江南就遇上了一点麻烦。
一路往京城,都是大小的麻烦不断,原本快马加鞭只需十天的路程硬生生的拖到了二十多天。
终于抵达京城的时候,九月都即将进入中旬,他们还在城门口遇到了也从外面回城的熟人。
“云萝!”旁边一辆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掀开,露出了里头温二姑娘的脸,惊喜的看着她说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正想打招呼的嗓音因为她的后一句话而哽了一下,云萝透过掀开的帘子还看到了马车内与温如初几乎形影不离的叶蓁蓁,问道:“如初,蓁蓁,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
“今日不是重阳节吗?我们约了几个人去登高望远,还折了几枝茱萸,你等下!”说着回头在马车里翻找了会儿,然后从窗户里递出了一截挂着红色茱萸的树枝,“送你一枝,插头上辟除恶气。”
云萝神情微顿,然后伸手接了过来,“谢谢。”
温如初的两只眼睛就弯成了月牙儿,笑眯眯的说道:“不用客气,你今日刚回就先在家里歇两天,我过两天再找你去玩啊,也跟你说说你不在的这几个月,京城中发生的新鲜事。”
温二姑娘的笑容感染力十足,看着她爽利又灿烂的模样,云萝觉得路途的辛苦都被驱散了一些,便轻轻的点头道:“好。”
今日出城的车马很多,此时正在回城的高峰,等了一会儿才穿过城门入城,云萝与温如初和叶蓁蓁告别之后也往镇南侯府和衡阳长公主府走去。
景玥骑马与她并肩而行,一直送她到长公主府门前。
刚下马站稳,云萝的手上忽然一空,那枝城门前温如初送她的茱萸就到了景玥的手中。
云萝疑惑的看向他,却见他朝她浅浅一笑,然后伸手将茱萸插到了她的头上,“插在头上才能驱除恶气。”
云萝看不到头上的茱萸,就伸手摸了一下,然后抬头对他道了声谢,“多谢。”
“不必客气。”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他其实更想亲自去折一枝来给她插上。
卫漓从府内急匆匆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顿时脸色一黑,飞快的插入到了两人之间将景玥从云萝眼前隔开,然后朝着云萝微笑道:“怎么回来了也不先派个人来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不用这么麻烦。”云萝见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头上,就又伸手摸了下那一枝茱萸,说道,“刚才进城时遇到如初和蓁蓁,这是她们送我的。今日重阳,哥哥可有出门登高望远?”
小侯爷不着痕迹的又将景玥朝外挤了挤,一面护着云萝往侧门走,“午前陪舅舅登了虞山,还说起你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云萝的脚步一顿,“我是不是应该先进宫去向舅舅复明?”
毕竟她这一趟出京可是带着皇命的。
卫漓原本想说先休息一天等明日再进宫也无妨,但话到了嘴边却又收了回去,转而说道:“你现在风尘仆仆的,先在家梳洗一番再进宫吧,以免失仪。”
“好。”
景玥在身后,看着明显不待见他的卫漓,不由微眯了下眼,然后也不用主人招呼的就直接跟着进了长公主府。
卫漓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堵,侧目便说道:“多谢王爷对我妹妹的这一路护送,如今没事了,你不如也先回家去梳洗一番好进宫面圣吧。”
景玥眼眸一抬,“不必如此麻烦,随身就带着换洗的衣裳,在府上借个地方梳洗便是了,正好待会儿还要与阿萝一同进宫。”
这“阿萝”两字让卫漓的眉心直跳,如此亲密的称呼实在是刺耳得很。
曾经至交好友的两个少年郎如今却仿佛针尖对麦芒,对视的两双眼睛里一片火光带闪电,云萝站在旁边默默的看着,然后格外淡定的撇开了脸。
以前她还曾奇怪过这两人相处时偶尔会有的怪异氛围,但是自从看出了景玥对她的心思,她现在再看到两人相对竟忽然就看明白了。
对于景玥的心思,她其实是有点烦恼的。
但是拒绝不了,又给不出回应,她如今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放任不管了。
转世重生,她从没有要孤独终老的打算,但也是真的从没有想过男女情事、嫁人之事,爱情这种东西,她历经了两世都不曾触碰过。
后来,她想了想,如今的世道对女子太不友好了,她也没有信心能够凭着自身的力量去改变什么,如果将来一定要嫁人的话,她更倾向于找一个相敬如宾的。
所谓相敬如宾,就是对外夫妻和睦,关起门来则你过你的,我过我的,相互不打扰不瞎比比,你好我好大家好。
至于说要找个一心一意的知心人,她觉得这是过分奢望,从古到今,有那么多曾经爱得要死要活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情淡、变心、出轨。
现代社会没了情谊后还能离婚各自潇洒,在这个对女子无比苛刻的时代,她担心到时候会一刀捅死了渣男。
所以,何必呢?倒不如一开始就找一个看着顺眼,品性也不差,但就是没有那种所谓爱情的东西的男人,她不管他三妻四妾睡通房,他也别来管她关起门来是怎么过日子的。
在景玥不知道的时候,云萝已经把她的择偶标准想得明明白白,甚至她还有另一种倾向,那就是丧偶当个自由的小寡妇,毕竟未婚女子不能单独立户,但寡妇可以。
而不管她的哪一种倾向,身为兄长好友,以及舅母亲弟的景玥显然都不是好人选。
是呢,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而皇后娘娘是她的亲舅母,照理来说,她还应该跟着瑾儿叫他一声舅舅。
云萝脑子里思绪转得飞快,面上却是冷冷清清一脸平静,先去正院原本是要拜见母亲的,但得知公主娘刚从宫里回来,累着了刚刚睡下,她就只在外面看了一眼,然后回到汀香院中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在丫鬟的伺候下把自己收拾好,也没有多歇就又出门上马往皇城而去。
卫漓送她到宫门口,这一路就将过去五个月京城发生的事挑着要紧的迅速说了一遍,然后才放她进宫,而他则在宫门口等她出来。
一直到转了弯看不见身影了,景玥似乎还能感觉到好友落在他背上的不善目光。
走动崇明宫前,远远的就看到一个小身影在一群太监宫女的追逐下飞奔过来,却又在看到云萝和景玥的时候一下子缓下脚步,变成了背着手挺着腰迈着方步慢悠悠的走路。
等他走到近前,景玥和云萝就屈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他也同样拱手行礼,板着脸小模样甚是认真严肃,说道:“舅舅,表姐,父皇得知你们终于回京,特意吩咐我出来迎接你们。”
相互见礼之后,三个人一起往含英殿走,太子殿下就眼珠骨碌碌转着,自以为不着痕迹的一点点挨到了云萝的身边。
半年不见,瑾儿倒是长高了不少,五官也越发的精致了。
云萝垂眸看他一眼,“给你带了几样礼物,有一份是嘟嘟的,等会儿应该就会有人送去你的宫中。”
太子殿下顿时眼睛一亮,小脸却微微绷着一副矜持的样子,又朝她拱手说道:“谢姐姐记挂,不知你这一趟江南之行可还顺利?村里的人都还好吧?”
云萝言简意赅,“顺利,都好。”
瑾儿眼珠一转就看向了云萝另一边的景玥,眼里抑制不住的露出一点揶揄八卦之光,忽然握拳轻咳了一声,说道:“舅舅,你这一去半年,我母后十分的记挂你,之前还派了人来说让你别急着出宫。”
景玥幽幽的看了他一眼,顿时让太子殿下闭紧了嘴,缩回到云萝的身后,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眼里充满了恶作剧的光芒。
直到进入含英殿,他的神色才又正经了起来,一起朝上房御座上的父皇行礼之后就安静的站到了一旁。
泰康帝很高兴的看着云萝和景玥,先招呼了他们在旁边坐下,然后才笑着打趣道:“一走就是半年,我还以为你们要留在江南不回京了,惹得阿姐几乎天天往宫里跑,怨我把她的宝贝女儿指派了出去,见不到人便日思夜想的。”
云萝唇角轻抿了下,说道:“让舅舅和母亲担心了,我们这一趟去江南还算顺利,圣旨和赏赐都安全送到,还一起把上半年的那一茬土豆和玉米都一块儿收割了回来,也能与在京城种植的产量做个比较。”
具体数据她和景玥早已经在第一时间就送到了京城,但事关将来的一国民生,仅仅只是折子上的寥寥数语显然并不能让泰康帝满意,眼下人回来了,他自然要仔细问清楚。
京城的玉米和土豆也早已经收割并都种下了第二茬,每亩地的产量如今还留在泰康帝的手边,与江南的产量相比略有不足,但也分别在四百和八百斤以上。
因为这两样高产的作物,京城里很是热闹了一阵,朝堂上更是为了那个种子而连续吵了好几天。
去年的时候,曾有人意图毁去高产粮种,眼见着毁不去,就开始打算着要将种子把握在手里,以后要不要发散给普通百姓还得由他们说了算。
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尽管已经过去了,但泰康帝依然忍不住的心中憋火,因为想要把种子掌控在世家贵族手中的人并不在少数,其中一部分更是那些护持在帝王左右的所谓忠臣。
“前朝亡于世家的剥削太过,本朝立国之初也曾被几大世家左右,经过几代君王的打压终于让他们龟缩起来低调做人,却又因为先帝的荒诞而死灰复燃。”
离开含英殿后,景玥接着之前泰康帝的话对云萝轻声说道,言语之中对先帝无一丝的敬意。
见云萝听得仔细,他就继续说道:“陛下能这么快的执掌权力也有拉拢了部分世家的功劳,但对这些所谓世家来说,他们其实无所谓究竟是谁坐在皇位上,谁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他们就会偏向谁,还偏要摆出一副目下无尘的清高模样。”
“前几年他们会支持陛下是觉得陛下年幼,比三王更容易掌控,如今陛下逐渐强势,他们自然不乐意,曾经一心支持陛下的有些人反倒开始对陛下使绊子,加上从先帝时期就留下的残余势力,逐渐有了三足鼎立的趋势。”
云萝听得眉头直皱,这些事情之前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连长公主和卫漓都隐下了这一段,说起朝中格局的时候大都是几句话就带过了,也不知是不想她涉入过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本身对政治朝堂也不怎么擅长,三言两语的总听得迷糊,也就没有过多的关注。
不过现在听景玥这样仔细的说来,她倒是逐渐清晰了起来,不由说道:“如果我理解没有错的话,所谓世家其实都只是一群文人,直接打压下去不就好了?”
景玥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官学改制后,寒门学子读书的费用虽大幅度的降低,但对于大部分百姓来说仍是无法承受的负担,且市面上流通的多只是些基础书籍,更多珍贵的孤本绝本都被藏在世家之中,一路科举到会试,其中寒门学子的数量仍占据极少数。”
云萝忽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很懂文人之间的争斗,但是我曾信奉一句话,叫枪杆子里出政权,我还听有人说过,书生造反,三年不成。”
景玥顿时眉头一跳。
云萝接着说道:“我不明白一群只会读书的文人有什么好怕的,因为他们握着笔杆子最会坏人名声吗?但只要豁得出去不要名声,那些文人的诋毁又算得了什么?”
景玥下意识转头往四周看了看,然后伸手用力的摸了摸她的头,“这话可不能乱说,哪个皇帝能豁得出去不要名声?百姓愚昧,随便听上一出戏文就会当真,那戏文可大都出自文人之手。”
这话让云萝不由得想到了陈世美。
景玥又说道:“况且,治理百姓也缺不了文人。”
思绪一顿,云萝不赞同的说道:“并不是所有文人都出自世家,先帝的荒诞让世家死灰复燃,但之前几代君王的努力也并没有全部白费。又不是一竿子就把所有世家都给打死,只要手上掌握着绝对的武力,大可以一个一个的收拾,我看今年春闱后好多没有门路的进士都在眼巴巴的等着候补官位呢。”
景玥看着她不禁有些失神。
他习惯了用前世的眼光来看待如今的局势,竟是忘了相同的时间,现在和前世其实早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
云萝觉得他的脸色好像被什么给震惊了,不禁奇怪的看着他,然后忽然看到他低头轻笑了一声。
云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