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涧并不是什么险地,只是一条蜿绕着山坡走势的小溪涧,因为是两府、两省的交界才额外多了点名声。
云萝他们就是在小溪边安的营,一夜安然,次日天亮后就过了溪涧进入到衡州府的地界。
进了衡州府,就有家在附近几个州府的学子来向云萝告辞了,陆陆续续的,后面跟着的人又少了一些,一直到几天后到了越州城外,云萝转头看向身后,有些困惑。
真的这么顺利吗?
那她之前进京时弄出的那些动静是为了什么?这么轻易的就放弃了对付她的想法?还是满门抄斩了一个阮家就让有些人暂时的偃旗息鼓?
想不通她便也不再多想,抬眼就看到城门前等候的那一众官员,就连老夫人都亲自迎出来了。
云萝连忙从马车上下去,朝着老夫人行礼道:“祖母,您怎么也出来了?”
老夫人的身体依然健朗,快走几步将云萝一把搂进怀里,欢喜的说道:“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我乖孙,我恨不能够迎出二十里,只是在城门口等待算得了什么?”
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便一直在她的身上打着转,“高了,瘦了,气色也不错,看来在京城适应都还好?”
“娘和哥哥事事以我为先,不曾叫我受一点委屈。”
“这是应该的。”要是不以她孙女为先,她才不高兴呢,摸了摸云萝的脸,说道,“这一路风尘的,你的院子我早已经收拾好了,回去就赶紧歇一歇,等明儿再出发去村里,也好让你养父母事先有个准备。”
云萝这次是带着圣旨回来的这件事,老夫人他们早已经事先得到消息。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在他们往京城送两样新作物的时候,就已经在盼着这一天了,只是没想到宣旨的天使竟是卫家的这位大小姐,护卫的更是瑞王爷亲自带队。
越州官场的官员们看到随行在马车旁的景玥,惊得连眼睛都瞪圆了几分,面面相觑之后便在陈知府的带领下上前行礼。
老夫人拉着云萝简单的说了几句之后也暂且放下私事,并与几位大人相互见礼之后浩浩荡荡的进了城。
此时正是日头西斜,城门口进出行人最多的时候,眼见到这般场景,卫家的大小姐带着圣旨回了江南,要褒奖江南种出了两种高产粮食的流言就迅速的传扬了开来。
新作物的事情,从去年一直说到现在,这热度就不曾在百姓间消退过,不知有多少人在眼巴巴的看着白水村的方向,盼着啥时候种子多了,他们也能分到一点,亲眼看看那神物究竟有多大的产量。
江南鱼米之乡,最厉害的农夫用最肥沃的良田,都不敢说能种出亩产五百斤的粮食呢!
百姓在城门附近议论纷纷,原本急着回家的人都不由自主的缓下了脚步,似乎回家这个事情也没有那么着急了。
而云萝他们进城后一路到了府衙,将她一路带来的圣赐之物都暂放在了府衙之中,然后挑出其中一封圣旨展开,“越州府知府陈有余接旨。”
她不仅带着褒奖郑家的圣旨,陈知府身为越州的知府,褒奖赏赐也不能少。
随着云萝清越的声音缓缓念出圣旨上的内容,下方的大小官员也都不由得喜形于色,直到领旨谢恩之后,陈知府双手捧着明黄的圣旨笑得牙花子都咧了出来,“此事还要多亏郡主,倒是让下官也跟着沾了个便宜,实在是惶恐,惶恐。”
云萝不擅寒暄,便说道:“除了圣旨,二公子也有一封家书托我转交。”
身旁的兰香迅速的挑出了陈琛的那封信双手递给陈知府。
陈知府顿时眼睛一亮,将手中圣旨交给了身旁的人拿着,连忙把信接了过去,“这小子上了京城后就连个音讯也没有,担心他有没有及时的赶到京城都不知从何处询问,唉,也不知他考得如何。”
“陈大人放心,二公子会试中了第三十七名,等殿试过后就能回乡探亲。”
信还没来得及看,陈知府听到这个名次,嘴角的弧度就忍不住的越咧越开,止也止不住。
旁边的其他官员纷纷上前恭贺,今日整个府衙都可说是喜气洋洋。
次日,云萝带着人和东西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出了城,快马朝着白水村奔去。
四月的江南已经有些炎热,尤其是中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照得人满头汗水,又被迎面的风吹散。
沿着官道奔驰,沿途可见两旁的田地郁郁葱葱,有农夫农妇卷起裤管踩进烂泥之中,弯腰清理着夹杂在庄稼之中的野草稗草,听到车马奔腾的声音,有些人会好奇的直起身子看一眼,有些人则专注于手上的活计,连头都不抬一下。
云萝策马而行,看到眼前这一片安宁的田园风光,整个人都忽然放松了下来。
景玥紧跟在她的身旁,似有所觉,侧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着周围的郁葱田园若有所思。
一路快马加鞭,他们当日就到了庆安镇。
没有从镇外的大路绕过,而是在镇外摆起了仪仗,一路锣鼓开道的进入了镇中。
镇上的人都被这动静给吓了一跳,纷纷放下手上的活计探头张望,还有许多人跟在了后面议论纷纷。
“这是府城来的官爷!”有识字的书生指着仪仗说道。
旁边人便问他,“府城的官爷干啥来的?”
这个谁知道呢?
有人却看着中间的龙纹旌旗,脸色惊疑不定,“可不止是府衙吧?我怎么瞧着像是天使呢?”
人群一静,然后轰然炸开。
天使?
小镇的人,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到几十里之外,官府衙差都是大爷,这天使,更是如同神仙一般。
跟在后面的人更多了,一直跟到余家的宅院外。
“来余家的?”
人群中惊叹着,看到余家的大门敞开,余家几位爷们也都急匆匆的从屋里跑了出来。
余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说今日有天使上门,当家的老爷子当即将能召唤的儿孙全都召唤了回来,一直就在家里等候着。
香案等物都在衙门小吏的指使下准备好,就在大门前,余家的妇孺老少齐齐跪地,后面的百姓也都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越州庆安镇余氏得良种,献于民……”云萝举着圣旨缓缓道来,声音清越,语气舒缓,字字入人心,“赐金宝如意一对,金算盘一把,黄金一百两。钦此,泰康十八年三月廿八日。”
余家老爷子激动得胡子颤抖,双手举过头顶高声喊道:“草民余德福领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人也跟在他的身后磕头喊万岁,并在云萝将圣旨重新卷起放到余老爷子手上的时候才站了起来。
余家人都激动坏了,又看着云萝莫名的有点尴尬。
之前余家和郑家闹得可不大愉快,虽然这位如今不是郑家的姑娘了,但她依然认郑家的亲人。
余老爷子人老成精,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尴尬,接了圣旨后就连忙要请云萝他们进屋里去坐。
不过云萝拒绝了,“天色不早,我还要去白水村,就不在府上多留了。”
余老爷子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强求,只拱手说道:“承蒙郡主慧眼识珠,看出了那几样种子的奇异之处,不然也没有我家如今的荣耀,老朽感激不尽。”
“你家也是功不可没。”云萝寒暄一句,就又说道,“除了圣旨上写明的赏赐之外,陛下听闻你家中子弟皆在读书,特意交给我一封帖子让我转交给您。”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素雅的帖子,说道:“这是国子监的入门帖,家中若有子弟考中秀才,拿着这张帖子就可以入国子监读书。”
余老爷子手一抖,慌得他连忙抓紧手里的圣旨小心的交给身旁的大儿,转身又要跪下。
云萝忙伸手拉住他,将帖子往他手上一塞,说道:“不必再跪了,这帖子您也收好。”
余老爷子小心又激动的摸着那帖子,哆哆嗦嗦的说道:“这这这可真皇恩浩荡。”
不过是几袋看在多年交情的面儿上才收来的种子,没想到竟赚回了这么多,对余家来说,这不可谓不是一场大际遇,而有了这帖子,他余家只要出一个秀才,就相当于是多了个举人,是能直接参加春闱的监生!
眼看天色不早,云萝便告辞了余家。
余老爷子迅速的指派了两个儿孙跟着一起去白水村,在送走天使之后,又有小厮仆妇抬出了几筐铜钱散给围观的百姓。
余家宅邸的门口一片喧腾喜气,看得金、屠两家羡慕不已,直道他们走了狗屎运。
余家老爷们看着那两家人嫉妒是嘴脸,不仅不生气,还觉得心里头舒爽得不得了。
而云萝出了镇就一刻不停,奔行半个多时辰,白水村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的一线云彩被烧得红彤彤的,整个村子都似乎被染上了一层红晕。
光线已昏暗,但在村口等候的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远远过来的锣鼓喧鸣,旌旗招摇。
“来了来了!”
有小孩儿兴奋的蹦跳了起来,然后被身旁的长辈一巴掌给按压了回去,“不许胡闹,都安分点!”
走得近了,他们也都看到了马背上的云萝,这让他们忍不住的多看了两眼,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那不是小萝吗?难道她就是天使?”
“这有啥稀奇的?之前不是都说,皇帝陛下是小萝的亲舅舅。”
“哎呦喂,那我们以后见了她是不是都得给她磕头啊?”
“这应该不用吧?哪有见了就要给人磕头的事情?怪不自在的。”
“啥自在不自在的?那可是皇帝陛下的亲外甥女,比县太爷都要尊贵,你当她还是原先我们村里的乡下丫头啊?”
忽然听见里正用力的咳了一声,抬头便见他正警告的瞪着他们,顿时一个个全都噤了声,安分的等着天使降临,置上香案之后下跪接旨。
圣旨的内容大同小异,赏赐却有不同,不仅有金玉玩意,更重要的却是那一方御笔亲题的匾额,上书“神农在世”。
云萝看到那中二气息浓重的四个大字有点不忍直视,白水村的村民们却都激动坏了,纷纷围绕在那匾额的旁边,兴致勃勃又小心翼翼的不敢伸手去触碰。
“这真是圣上亲笔写的字吗?”
“这还能有假?圣旨上都写了,还有你看这个印子,肯定是皇上的玉玺没错。”
郑丰谷双手紧紧的捧着圣旨,又眼巴巴的看着侍卫们将御赐之物抬进了家里,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恍恍惚惚晕淘淘的。
里正看着郑家二房这狭窄的小院,不禁提议道:“你家中的人口眼见着就多了起来,不如起个大院子?”
郑丰谷也觉得房子小了点,不过现在可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他把圣旨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了堂屋的正上方,用力的在衣服上面擦两下手,心里紧跟着就松一口气,然后他转头看向已经被他媳妇和儿女们围绕的小闺女。
在宣读完圣旨后,云萝就第一时间被刘氏和云萱他们给围住了。
刘氏看着大半年不见的小闺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拉着她不住的说:“瘦了,你咋瘦了这么多?可是东西吃不惯?我听说那京城里的菜式跟我们这边的不大一样,天天吃面啊饼啊的,都不吃饭。”
云萱也捏了捏云萝的手,一捏之下,那肉嘟嘟的手感都没有了,感觉一下子就捏到了骨头,也是心头一酸红了眼眶,“你以前老是嫌弃自己太胖,现在可真是皮包骨头了。”
云萝下意识的捏了下自己的手,胡说,明明还是很柔软的。
刘氏擦了把眼泪,说道:“去年秋收时收了不少粮食,眼下还有两个月就又能出新粮了,到时候给你带一半到京城去,不吃饭咋能行呢?”
在刘氏他们的眼里,面食只能作为早餐和点心,吃再多也不如大米饭正经。
瞧瞧,才半年不见,她小闺女就瘦得她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云萝暗叹了一声,说道:“我在京城也是吃饭的,瘦了是因为长身体的原因。我祖母说了,卫家的孩子很多都是这样,小时候胖墩墩的长不高,到了一定年纪就会长得很快。”
文彬在旁边点头说道:“我看三姐面色红润气色很好,娘你也别太担心。”
刘氏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啥?姑娘家还是胖一些好。”
文彬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他就觉得他三姐现在这样的好看得很。
云萝将注意力落到他的身上,说道:“陛下原先是想要赏赐你功名的,不过我拒绝了,我说我弟弟读书好得很,自己就能凭本事科考入仕,不需要恩赏。”
文彬一下子就笑开了颜,又强忍着得意和欢喜的说道:“那本来就是三姐和爹的功劳。”
云萝也是这么以为的,也不担心文彬会因此而藏下阴霾,就又问道:“今年的县试和府试成绩如何?”
“都过了。”云萱忍不住替他说道,脸上的表情是十足的与有荣焉,“八月就要去府城参加院试,若是再过,那就是十岁的秀才公呢!”
文彬反倒羞红了脸,赧然说道:“过是过了,只是名次不大好,先生说今年考不中的话,等明年也无妨。”
这就是今年很可能考不中的意思了。
云萝摸了下他的脑袋,说道:“没事,十岁的童生也已经很厉害了!”
景玥此时忽然插话进来,“不如,让我来辅导你的功课?”
云萝转头看他,眼中有着明显的诧异,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那意思景玥还是一眼就看懂了。
不由得一默,小心问道:“难道阿萝以为,我就只会领兵打仗?”
云萝依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那意思,好像就是这样。
景玥觉得他必须把阿萝的这个想法扭转过来,他可不是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读书也是很厉害的!
想当年,他年少无知被人所害,窝在家里只能看书,一气之下就去考了个状元。
若说刚才对文彬不过是随口一说,那么景玥此时再看向他的眼神就忽然间多了些热情。
云萝也不知该不该拒绝,正犹豫着,忽然衣摆被用力的扯了两下,低头便见郑嘟嘟仰着脸控诉道:“三姐,你都不看我!”
跟娘,跟二姐,跟哥哥都说了那么久了,还以为终于要轮到他了,却没想到你竟然转头去看别的大哥哥!
太过分了!
云萝低头俯视他,“你刚才不是不认识我了吗?”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起初眼中的陌生和迟疑!
郑嘟嘟顿时心虚的小眼神一飘,下一秒越发用力的抓住了她的衣摆,义正言辞的说道:“都怪三姐变漂亮了,我才会一下子没有认出来的!”
咦?半年不见,郑嘟嘟的小嘴也这么甜了吗?
文彬在他身旁冷笑,“马屁精!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三姐!”
郑嘟嘟的眼珠子朝着他滑溜过去,不服气的说道:“我也一眼就认出了三姐!”
“你刚才还说了没有一下子认出来。”
“没有没有没有!”扯着衣摆的胖爪子缓缓移动,一把抱住了云萝的大腿,仰着头连声说道,“三姐,哥哥他欺负我,你不在的时候他天天欺负我,你打他,打他!”
大半年不见,郑嘟嘟起初的时候确实有些生疏。他毕竟还年幼,大半年的时间足够让他把曾经最喜欢的三姐印象模糊,都有些想不起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了。
但生疏不过一会儿,他很快就找回了那种感觉,并自动自发的朝云萝缠了上去。
没错,就是梦里三姐的模样!
云萝被他缠得动弹不得,当即便伸手将他从腿上撕下去,“站好!”
可惜他才安分的站了几个呼吸就又扭股糖似的粘了过来,云萝无奈,干脆就抓着他的腰带将他拎在了手上,看他在她手上张牙舞爪的晃荡,玩得似乎还挺高兴。
郑丰谷走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场景,他伸手把小儿子搂了过来,在小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安生些,别一个劲的闹你三姐!”
目光也在云萝的身上打转,开口便是,“瘦了,咋瘦了这么多?”
云萝觉得她现在这样挺好的,甚至还可以再瘦一点,但他们的关心也让她窝心,便说道:“爹只看到我瘦了,难道没见我也长高了吗?”
郑丰谷伸手在她头顶比划了两下,咧嘴笑了起来,“确实长高了不少,都快要到爹的肩膀了。”
一家人和乐融融,拉着云萝都有说不完的话,村民们看了热闹之后也没有继续打扰他们一家团聚,纷纷告辞回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丝异彩,觉得今天的晚饭都能多吃一大碗。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亲眼看到圣旨的一天,还有那御赐的匾额,郑丰谷家有了这东西,以后在村里可就再也没人敢造次了!
里正留到最后,等村民们都走了,才问郑丰谷,“你家里有这样的大喜事,乡亲们都等着吃一顿喜酒呢。”
郑丰谷忙说道:“这是应该的,我正寻思着挑个好日子请大家都来吃一顿,到时候还少不得要大伙儿帮忙。”
里正摸了把胡子,笑呵呵的说道:“乡里乡亲的,大家也都是想要沾沾你家的喜气,到时候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喊一声就是。”
云萱轻声说道:“爹,田里的土豆就快要收成了,不如等先把土豆收了再说?”
里正闻言也连忙说道:“这是要紧事,万万不能疏忽了,到时候让乡亲们全都到你家田里去帮着一起收土豆。等到土豆丰收,你家再办个席面,就是双喜临门了。”
郑丰谷也觉得这个安排挺好,便点头应了下来,“我听说好多人家遇上了大喜事都会请戏班子热闹热闹,到时候我家也去请一班到村里来。”
里正不由惊喜道:“那可真要比过年还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