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絮子,随着风从树上飘落下来,有时候一片两片,有时候纷纷扬扬,像是寒冬腊月积蓄已久的一场大雪,直到连绵一夜春雨到来,打湿地上一层白团团的絮子,终于才有了个消停。
卞安城里除却换了个还算靠谱的知府大人外,余下便没有什么可值得一说的大事了,倒是小吴的孩子已经在王姑娘的腹中高高隆起,康亭爹娘又在街上摆摊卖起了冬日存下的蔬菜,白家卖酒的白姑娘依旧昏迷不醒,听左邻右舍们讲说,怕是过不了这个夏天了。
康亭像许多旁观的人一样,为那白家姑娘惋惜,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出庭指证了那知府小舅子的种种罪行,让坏人得到惩治,也还那白家姑娘一个公道。
一切的一切,似乎就像这样慢慢的过着,可令康亭心头不忍的是,他心爱的人,似乎越来越虚弱了,弱到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她手中的灯笼火光摇曳不定,几乎要灭了。康亭知晓,依着迷魂所说的情况,她在那山妖的掌控之中,曾经虽是为了报仇,却也不得不为它杀害生人性命,而眼下安卿却在拖着,她放缓了自己杀人的频率,是想拖延那山妖出关的时间。
至于为什么,康亭也能想出一二来,那山妖修的是旁门左道,若是出关,必定会是周遭百姓的一场浩劫,安卿本来什么都不怕,恨不得这世上的人都死了,可眼下,他却成了她心头唯一的牵挂。
她的心地,一直都是善良的,她恨过怨过,知道那滋味苦不堪言,也并不愿这世上,像她一样卑微可怜的平凡人,再重蹈她的覆辙。
康亭也曾试图想过别的办法对付那山妖,但是依着安卿的描述,衡量左右,实力相差毕竟太大,若是此时激怒那山妖,恐怕会像十五年前一样,又是一场血雨滔天。
康亭盘算来回左思右想,将卞安城甚至周边几百里外,凡是有些名望的术士法师走访了无数,一个个要么不信,要么开口便要天价酬金,再有的,听闻此事干脆闭门不出,生怕康亭再找了,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愿意出手相助的,不过都资质平平,帮不了什么大忙。
连日奔波,眼看踏遍了整个春天,天入了夏汛期将至,康亭仍旧没有什么头绪,唯一的办法,只剩下他扛着大刀,以凡人之力,去向那修行了几百年的山妖拼命,如此一想,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到了后来,安卿再没有杀人了,她手里的灯笼再也没有亮过,不知何时,魂魄便会被那山妖拍的支离破碎。
康亭心急如焚,眼看雨水一场接着一场,河道里的水涨了数尺,却依旧没有头绪。
走在路上,康亭一筹莫展满心迷茫时,一辆拉牲口的板车忽然近了,康亭朝着路边退开了些,扭头朝那板车看去,才发现那板车里装的不是待宰的牲口,而是一张破席包裹着的,已经僵硬的乞丐尸体。
马车吱扭吱扭,朝着乱葬岗的方向去了,康亭望着远去的马车,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
他助那迷魂生根在乱葬岗的时候,那迷魂曾经说过,以妖杀妖,万妖归王。
康亭初时不解,如今再想,传言沿河往下百里左右的地方,有个镇子叫梧桐镇,镇子上有座阑珊桥,那阑珊桥桥下镇妖的传说,他幼时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他去青州求一位术士相助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阑珊桥下的大妖已经出来了,就住在阑珊桥头。一开始人们怕极了,可见那大妖并未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情,久而久之,人们也便卸下了心防,只是极少再有人路过那阑珊桥了,就算是外乡人路经此地问路,人们也会指着阑珊桥之外的路给行人走。康亭心头盘算,既然那大妖不曾伤人,可见与漫山林这只有些区别,若是他去求一求她……
想到这里,康亭心中其实是有些怯意的,纵使他胆子不小,烧香拜佛供奉仙官这类事情常见,若果真去寻一只大妖,难免还是有些害怕,因为人们言语中几百年前也好,十几年前也好,妖怪吃人的场景,都被描绘的血腥可怖,他不怕死,却也不想年少枉死。
可若不去求,他放下安卿且不说,漫山林周边村子数以千计的百姓,乃至整个卞安城,说不定就要经历一场浩劫,到时候,又会是一场生灵涂炭,他逃不了,他的亲人朋友也逃不了。
所以,康亭还是决定去。
抬头看了看太阳还早,康亭在路上扭转身,朝着卞安城的方向去了。
金秋镖局里养的马,脚力可算是上是顶好的,康亭骑马到了梧桐镇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擦了黑。
向镇子里的村民打听了一下阑珊桥的方向,那些村民都好心劝道康亭,走的时候离那里远一些,莫要惊动了里面的大妖。康亭谢过村民,还是毅然决然,朝着阑珊桥的方向去了。
沿河到了阑珊桥,康亭本以为,妖住的地方该是阴气森森,四周围乌鸦蝙蝠乱飞,风声吹起来,都是诡异的音调,可近了眼前才发现,这里除了安静些,与寻常的民宅没什么两样,传言里那住大妖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高大的树洞地坑,看上去似乎是一间久未开业的茶肆。
阑珊桥在夜色里静悄悄的,伴着河岸一颗磨盘粗细的老柳和倒影在河水里的满池星光,显得格外孤凉。
柳树上夜莺轻啼几声,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康亭看了看四周,拴好自己的马匹,然后朝着那屋门紧闭的茶肆,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康亭鼓起勇气本想轻轻叩打门环,可抬头看看天空中月亮已经上了树梢,便又收回了手去,想着求人办事,深夜叨扰,总显得太过没有礼貌,于是康亭转身去了那颗老柳树下,打算在树下等上一晚,明早再去相求。可到了夜里的时候,善变的天忽然下起雨来,康亭从柳树下起来,四周看了几眼,便朝着一旁边一个小小的柴棚里去了,想着借人家的柴棚避一避雨,想必主人也是可以谅解的。
那柴棚门口跺着一堆高高的柴火,看那柴火的样子,很久都没有人动过,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
康亭过去,见那柴棚门口装了个破旧的木门,木门没有落锁,已经有些将要散架的样子。
雨点越落越急,康亭伸手轻轻一推那木门,才发现木门似乎是从里面上了栓,并没能推开。
康亭意识到里面或许有人,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在下以为,以为里面没有人的。”
柴房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果真没有人,康亭却没有再贸然进去了,后退几步,本想着到那阑珊桥下窝上一宿也可以,却听得柴房里面一道浅浅的女声起了,似乎有些怠倦。
“茶肆里没有人,去那里避雨吧。”
康亭一听,站在雨里看了看那一片漆黑的茶肆,还是驻下脚步没有去,想着那茶肆里虽然没有人,但是住了大妖,前去打扰,毕竟不好。
不管柴棚里的女子出于何意,康亭还是朝着那方道了声谢,正准备去桥下的时候,发现天空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地皮都未曾全部打湿,却又蓦地停了。于是康亭一转身,又倚在了那颗老柳树下。
第二天清晨,艳阳高照。
康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到那茶肆门前叩了叩门,斟酌了一下腹中言语,开口道:“晚辈康亭,求见……求见前辈。”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他。
康亭想了想,便又唤了一声,“晚辈康亭,有要事求见前辈。”
仍旧没有人回应。
康亭细细琢磨片刻,以为对方是嫌弃自己诚意不足,便将衣摆一撩,双膝跪下,朝着门内道:“晚辈康亭,愿付出一切代价,求见前辈。”
这一次,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是康亭对着的茶肆,而是昨夜里,反锁着的柴房。
“这里的主人已经移居别处了,你若是有事,到村子里打听打听,去别出找吧。”
康亭回过头,见一个女子立在柴房门口,十七八的模样,生的眉目如画面容绝美,脸色却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自然,又有一丝哀意。
忆起昨夜避雨的情景,康亭赶紧起身,朝那姑娘道:“昨夜里不知姑娘在里面,打扰姑娘了。”
“无妨。”对方摇摇头,并不见迁怒康亭。
康亭看了看茶肆,里面果真久久没有回应,便朝那女子问道:“这里的……人,搬走了?”
“嗯。”对方应过一声,目光远远的望向了阑珊桥。
康亭有些失落,觉得心底的希望一下子又空了,便又问道:“姑娘知不知道,他们搬到了何处?”
“不知道。”那女子神情始终漠然,倒也并未显得对康亭厌恶。
康亭心下空落落的,看看紧闭的茶肆房门,觉得自己尤为无用,只得朝那女子行了个礼,失魂落魄道:“谢过姑娘了。”
说罢,康亭去寻了自己的马,脚步沉沉,如灌了千金铁砂,朝着梧桐镇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