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秋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遇见妹妹时娟,她的记忆里那个打扮的花枝招展飞扬跋扈的妹妹,此时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时娟如今看上去削瘦不已,或是经过了许多的苦难,乍看上去比时秋还要大上几岁,见了时秋后,用袖子捂着眼睛呜呜的哭泣了许久,才扑到时秋跟前道:“阿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一声阿姐,也唤的时秋有些热泪盈眶,毕竟这个世界上与她有着血脉相亲的人已经不多了。虽然叔父一家当时抢了她的酒坊,可是多年以前时秋回到淮南的时候,知道他们已经遭受了惩罚,她的爹爹和娘亲毕竟不是叔父一家害的,她总不至于看着叔父一家家破人亡,心里才会觉得欢喜。
再者说了,人已经到了中年,十几岁时为了一朵绢花一件衣裳,争强好胜的心已经没有了,时秋看着时娟如今的样子,也觉得心里难过,拉住她问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叔父呢?婶婶呢?”
问完这句话后,时秋又有些后悔,想到孙婶子之前同她讲说的时候,明明说过时娟正是因为没有了娘家人,被丈夫赶出来之后才无依无靠流落在外的,如今她再问这话,只仿佛把时娟心里的伤疤扯出来看。
时娟呜呜的哭道:“他们前几年就已经死了,爹爹生了病,娘亲跳了井,我认识的亲人里面只剩下你一个了。”
时秋眼眶发红,知道时娟曾经因为性子骄纵尝了苦头,被第一任夫家赶了回来,后来又被她那贪财的爹爹嫁给了原本指给时秋的丈夫,当年时秋和苏至回淮南的时候,时娟虽然是做妾,但日子本来过的还好好的,为什么一转眼却又被赶了出来?
看着时秋疑惑的眼神,时娟接着哭诉道:“那丧良心的男人好吃懒做,输光了家里的财产,一院子的孩子和女人都养活不起了,他便将人都赶了出来。我原本是有两个女儿的,大的被他卖掉了,我也不知道他将女儿卖到了哪里?我找遍了整个淮湳都没有找到,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带着小女儿来寻姐姐,不管寻得到寻不到,也算是有个盼头。我找了许多地方,打听了许多人,都没有你的消息,前阵子一场大雪,孩子得了风寒,一直病到了现在还不见好,我们饿急了才去街上偷的包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说着,时娟哭的愈发伤心了。
时秋拉着妹妹的手,同她带着孩子上了马车,到家里先让孙婶子和厨房的婆子准备了满桌子饭菜,知道时娟也能喝酒,又拿出来两坛自己许多年前酿的酒。
时秋朝着时娟安慰道:“如今到了凉城,也找到我了,就留下来吧。”
时娟往嘴里扒了几口饭菜,泪珠子又落了下来,“我不会白白吃姐姐住姐姐的,许多年前爹爹抢了你的东西,我们的教训已经受够了,这几年里,我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样样都学会了,就是一些卖劳力的活也可以做,只盼着姐姐看在我们有着血脉亲情的份上,帮着为我的女儿治好病,我就什么都知足了。”
“会的。”时秋安慰的道:“即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外甥女,我已经让孙婶子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了,这么多年我的病就是这老大夫看的,医术很了不起的,你先放下心来。”
时娟抬起粗布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心头的情绪安稳下来,有些愧疚的,不敢抬眼看时秋,低着头道:“小时候我总喜欢抢你的东西,又娇气又不讲理,其实一路上找你,也不过是想有个盼头,我既盼着找到你,又害怕见了你之后,你反而会奚落我一顿,骂我活该,要是那样的话,我真的觉得活够了,只可惜孩子年岁还小,就摊上那样没有良心的爹,还跟着我这没有出息的娘受苦。”
听完时娟的话,时秋沉默了一瞬,敞开心扉坦言道:“其实我怨恨过叔父,也怨恨过你,但是日子过着过着,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也懂得了很多道理。小时候你从不肯听我的话,做任何事情都依着自己的喜好来,如今你也吃够了苦,我也能想象过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将你的脾气磨到现在这样。眼下我只能告诉你,若是你把我当个阿姐,那我也便把你当个妹妹,但我也不是一个烂好心的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是彼此相互的,你能明白吗?”
时娟面带愧色,点了点头,“我明白阿姐的意思,经历了这么多,若是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也就不配做个人了。”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时秋细心问道:“王二那里你也不要太过挂念,若是你不愿意,我便去同他商量,我听人说那王二是个实在人,他花过的银子加倍还了他也可以,应该不会纠缠不休的。”
听了时秋的话,时娟却摇了摇头,“他虽然其貌不扬,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但是阿姐,我能感受的出来,他是一个好人。他虽然请的大夫不是顶好的,但是他也花了他所有的钱,他是真心实意想帮我,也是真心实意想救我的女儿。阿姐或许觉得,他花的那些钱双倍或者是三倍,四倍,在你眼里都不算是一个大数目,但是想来阿姐也过过穷日子,知道一个人若只有那点钱,还愿意为你掏出来的时候,那便是他全部的真心了。”
末了,时娟又重复了一句,“他是个好人,要是实打实算起来,我已经嫁了两次,还带着个女儿,该是我配不上他,这几日里他待我很好,虽然吃饭穿着上面依旧寒酸,但最起码一家人吃的都是一样的,穿的也是一样的。我在外流落了这么多年,受过许多欺辱,和他在一起我很安心,觉得像是叶子飘着飘着生了根,荣华富贵这辈子也已经尝过了,往后余生踏踏实实就好,眼下唯一的挂念,除了那不知所踪的大女儿,便是小女儿的病了。”
时秋听着,心里既觉得酸涩的慌,又为时娟如今的懂事感到欣慰,安慰道:“孩子的病会好的,女儿找不到,我们托赶路的行商的四处去打听,日子慢慢就好了,我很高兴,眼看人到了中年,还能在这边关遇见自己的妹妹。”
时娟拉起时秋的手,“我也没有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遇见你,若是放在之前,我打死也不会想到在我落难的时候,帮我的会是我小时候一直欺负的阿姐。”
提起小时候,时秋眼眶红着红着又笑了。“你倒还是个不记仇的,小时候你功课比不过我,踢毽子也比不过我,总被我气得呜呜的哭。”
时娟也笑了,“那时候娘亲明明教过我,不许和阿姐学,说阿姐一个女儿家,整日里围着酒缸转,女红做的不像样子,爬树倒是最快的。”
一听这话,时秋捧着肚子呵呵地笑个不停,叮嘱时娟的道:“这几句话你可千千万万不要在你姐夫面前提起,不然次次吵架他都要拎出来笑话我一番。”
时娟虽然被磨平了性子,但是被时秋这样一说,小时候姊妹两个斗嘴的劲儿上来了,威胁道:“我这可是有着一箩筐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气我。”
“不敢不敢,可不敢了。”
时秋故意连连认错,两个人相互看一眼,都会心的笑了起来,连旁边身体不好,没什么精神头的孩子,都啃着一只鸡腿,跟着露出了笑脸。
久别重逢,分别时时秋跟着马夫套上车,将时娟母女送回了家去。
到了王二家的门口,发现原本在劈柴的王二像是已经停下了动作许久,一直蹲在门口看着道路拐弯的地方,个子不高的男人此时孤零零的垂着脑袋,用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一个又一个毫无规律的圆。
看见马车缓缓驶来,王二似乎有些意外,赶紧从地上站起身来,扔掉了手中的棍子,满眼期盼的望着即将掀开的车帘。
时秋将人送到这里,没有再进去了,看着时娟跟着王二进了院子,王二的娘亲一见时娟回来,水瓢里舀的水都洒了出来,端着水瓢不停的抬着袖子,擦拭着昏黄的老眼,原本以为儿子好不容易得了个媳妇,花光了钱财,转眼又要不见了,哪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还是团团圆圆。
时秋坐着马车并没有急着回到家中,而是一拐弯儿去了那老大夫的医馆,留下钱来,又细细的叮嘱了一番,才放下心来回到家去。
到了家门口,时秋发现自家没有急的在地上画圆圈的男人,反倒是执文和苏至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一个大人,正立在门口,叉腰看着时秋回来。
时秋到了门前,看着两人问道:“你们立在这里做什么?”
苏至呵呵一笑,没有说话,旁边执文赶紧解释道:“义父听说母亲那跋扈的妹妹来了,若再等一刻钟母亲不回来,我们两个便要冲过去给母亲主持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