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无人尾随后,樊哙缩回了脑袋,关上大门。
这是一处破败的宅院,去岁的落叶还铺在地上慢慢等着腐烂,此处早在昭军围城之前就已经无人居住,位置又偏,便是昭军劫掠也不会来此。
即便如此,刘季等人也不敢堂而皇之的住在房里,而是躲在了地窖中,又小心将地窖门掩藏起来。
樊哙记着兄长的教导,在开门之前轻敲三次,等里面同样回应三下之后,才缓缓打开了门。
等在另一边的,是跟着兄长刘季一起做逃兵的军中友人,蹯。
看到是樊哙,蹯对着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紧捏的短匕,地窖门口场地逼仄,短如手掌的匕首是最好的武器。
即便暗号对上,蹯也并未轻松大意,这也是刘季看中他的理由之一。
“如何?”
看到樊哙回到地窖,刘季立刻上前问询。
地窖里除了刘季与蹯外,还有两人,都是刘季在军中认识的,此时也围拢了过来,仔细听樊哙回话。
刘季消息灵通,得知前线吃了败仗,立刻就抛弃了当初被公子无忌一番讲话调动起来的慷慨激昂。虽然文化不高,但刘季想得明白,魏国这回怕是彻底完了。
何况在军里混了半个月,刘季连魏无忌的人都没见着,更是熄了想要借着公子无忌名头的心思。
于是,不想跟着魏国殉葬的刘季,自然决定要逃。
与刘季同样心思的,还有跟他同在一个营里的蹯,两人互相探了探口风,都得知了对方的心意,一拍即合之下就相约同逃。
另外两人都是蹯的老乡,也是活络之人,两人一合计,干脆一起就给带上了。
只是城门封锁,几个逃兵离不了城,只能偷偷找了个藏身处躲着。
几人都以为前线一败,安邑肯定立马就降了,到时昭人一入城,自己的逃兵身份就再不是问题了。
谁知道那个安邑令曾培胆子泼天,连魏无忌都逃了,他却还敢关上城门,硬把昭军给挡在了外头。
于是几人就只能窝在这个昏暗沉闷的地窖里,只敢偶尔探头放风。
幸亏刘季早早找到了因为年纪小无法当兵,只能寄宿在旁人家的樊哙。
靠着樊哙凭着自己小孩身份不会被怀疑,偷摸给他们带回吃的,否则几人早饿死了。
樊哙先是从怀里摸出几个干瘪的枣子递给刘季,在对方把枣子分给另外几人后,才利索回答道:“昭人进城了。”
几人正细细咂摸着枣核上残留的枣肉,闻言都是眼中闪光,蹯的一个老乡更是立刻吐出方才还觉是人间美味的枣核,“娘的,总算是进城了。”
魏人中最盼望昭人进城的,恐怕都集中在这个地窖里了。
刘季也乐坏了,立刻就要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却被樊哙拦住了。
看着兄长不解的眼光,樊哙继续解释道:“昭人主事的是公子扶苏,他赦免了投降魏军的罪过,还给他们发了照身。现在没有照身,随便在街上走会被昭军抓的。”
“啥是照身?”
刘季不耐,但知道樊哙虽然年纪小,却极有主意,否则也不会放心他一个人出去打探消息。
此时也只能耐下性子听樊哙解释。
“就是这个。”樊哙从怀里有摸出一块两页合拢的竹板来。
竹板上刻有樊哙的姓名、籍贯、年龄等简单信息。刘季勉强认识几个字,看得懂这是樊哙的“身份证”,结合萧何给他讲的昭国风俗,记起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给几个人略微解释以后,刘季问道:“那咱们也去领一个不完了?”
樊哙叹息道:“可是兄长几人都在魏军的册子上注明了是逃卒,按昭律,是要斩首的。”
刘季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老子是魏国的逃卒,碍着他昭国啥事儿了?要论起来,老子还帮了他扶苏的忙啊!”
几人闻言也是纷纷附和。
樊哙今日听了街上昭国吏员的普法“讲座”,此时看着几个法盲,有些鄙夷,“公子扶苏把投降魏军编进了‘辅军’中,如此一来魏军就成了昭军,那原来魏军的逃卒,就成了昭军的逃卒了。”
几人面面相觑,又听樊哙道,“而且公子还说了,不守法之人,无论在哪国都是祸害。”
刘季傻了眼,原本以为西魏都没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肯定就一笔勾销了。却没想到这个扶苏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这意思是,自己同时也就成了昭国的逃犯?
同样傻眼的还有另外三人,那个早早吐了枣核的,现在有些后悔,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
刘季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昭军围而不攻,入城以后也没有大肆杀戮,他何必要当个逃卒呢?
到底是心思活泛之辈,刘季的懊恼并未持续多久,“我等去随着普通百姓领一个这劳什子照身不行吗?”
樊哙点点头,“照身领用须得三个有照身之人的作保,我这块也是那户好人家一起给我保来的。昭人对这个排查极严,不过如今市面上有很多专为人作保的,只是要价颇为昂贵。”
刘季不是个惜财的,当下就把怀里剩下的钱币一股脑掏了出来全交给了樊哙。
这会儿刘季还真挺有钱的,原本就从魏无忌府上讨了些,当兵这些天,也收了不少晋鄙为了鼓舞士气而下发的赏钱。
然而樊哙掂量了一下,却发现这钱顶多只够一个名额的,只是他为人机灵,没有当着另外几人的面说出。
樊哙到底还是不太信任兄长新交的几个“好朋友”,尤其那个眼神锐利的蹯,更是一看之下就知道不是善茬。
“行,几位兄长先稍坐,我先去疏通疏通。”说完却不急着走,只是隐晦地递给了刘季一个眼神。
眼见樊哙眼神闪烁,刘季心下咯噔,知道不妙,赶忙道:“你一个小儿前去与人商讨,容易被抢,兄长随你去。”
这个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其余两人没有异议,眼看刘季就要顺利脱身,却被蹯拦了下来。
蹯左手拉着刘季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心急,樊哙兄弟刚刚回来,还是先歇一歇才是。”
看着蹯虚按在腰上的右手,刘季打了个哈哈,“哎呀,瞧我,一时心急。蹯兄说得对,是该先歇歇的。”
两人俱都笑容满面,共同坐下,拉着的手久久不松。
与刘季同样面对危局的,还有一心要做中兴之主的少年齐王,田建。
当日田建当庭训斥后胜懦弱,借着母后的帮助,夺其丞相之位予平原君。之后更力排众议强行发兵,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平原君的赞誉,让年轻的田建骄傲不已,直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比肩那个不孝顺的昭王政。
然而,齐师还未到西魏,就听得了安邑之战已经落下帷幕,其余几国联军都已撤回的消息。
无奈之下,齐军只能班师回朝。
十万大军劳而无功,所空耗的巨额粮草钱财还在其次,此事造成的政治风波才是更严重的。
刚刚年满十四岁,初次试图独立执政的田建,在此次劳师远征之后,本就薄弱的权威更是因此降到了冰点,失去了提前执政的希望。
更让人憋屈的,是田建为了安抚因被撤职回家,却被证明的确有远见而众望在身的后胜,请其重新执掌相位,不得不屈节下邀,亲自登门造访。
后胜倒是没有给年轻的王上闭门羹吃,只是言语之间的阴阳怪气,让正处在叛逆期的田建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即便他再如何痛恨,也只能将屈辱咽下,无论对方如何折辱,也只能受着。
田建权威遭遇冰点的同时,其母后的权威也同样因为支持田建而下滑。
王权衰微,代表着士族利益的相权自然兴起,相比于安邑大战之前,后胜权威更胜,笼罩了整个齐国宫廷。
于是,后胜在重新接管相印之后的当夜,对着昭国来人,笑眯眯地将贿赂的价码提高了一倍。
这还是因为即便自己被夺了相位,昭国所给的日常贿赂也丝毫没少的缘故,如果不然,至少得再加一倍。
此前早已被新任上司嘱托过,无论后胜开出何等价码,黑冰台都会全盘接下,如今对方提出的价格并不算太过分,来人自然没有讨价还价。
看着对方如此爽快,后胜在后悔开口太小之余,也对昭国的态度大为满意。
并未多待,生意谈妥之后,昭国来人立刻就恭敬退下了。
这是黑冰台重组、新老大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办妥之后自然要第一时间向上面汇报。
与包括扶苏在内所有人想象的不同,在蒙毅之后,黑冰台并未落入眼巴巴的赵高手里,而是被交给了一个此前大家都想不到的人手中。
新任大昭国尉,尉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