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作坊的“研发部门”,官方名称为共工坊,独立于十二个匠作坊之外。
大昭崇尚水德,因此即便是到处都有火焰升腾的兵器作坊,也以水神共工而非火神祝融之名为作坊命名。
或许也有以水压火,防止走水(火灾)的意思?
扶苏并未多想,而是在工师带领下又进到了一处比之匠作坊稍微宽敞些的作坊。
这个作坊中大多都是长年在兵器作坊中劳作,拥有丰富经验却因为年迈而无法继续制造兵器的老者。
因而此地除了能够进行研发工作之外,还可以发挥养老院的作用,以及榨干这些工匠的最后一丝价值。
在一群白首老者之中,苏梦泽的一头乌发极为醒目。
被人唤了两声,正在与几位老工匠争得面红耳赤的苏梦泽才终于发现了公子扶苏一行。
“你们在争执什么?”看着满头大汗的苏梦泽急匆匆上前见礼,扶苏笑着问。
苏梦泽赧然道:“适才与几位前辈探讨淬火的时机与所用液体的选择罢了,不想让公子看了笑话。”
眼前的苏梦泽一身工匠的短打扮,袖子高高挽起,胳膊上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看来此人并不是纸上谈兵之人。
扶苏对于实干家总是比较有好感,因此对苏梦泽的评价无声中提高了一层。
对于苏梦泽所言的淬火法,扶苏并没有什么兴趣,昭国在青铜器上的冶炼技术已经接近了当前科技水平下的理论极限,再提升也有限。
他此来见苏梦泽是有事相询。
作坊中灰尘弥漫,环境嘈杂,而且温度太高。
扶苏此前参观多时,已经满身落灰,身上也被汗水浸透,因此不想在此多呆。
于是与工师打了招呼让他自去忙自己的,扶苏让苏梦泽领着去一处方便说话的地方。
苏梦泽心中一动,猜测长公子此来或许是专程与自己有事商议,心中欣喜,忙引着扶苏往后门而去。
出了后门,随着厚重房门的关闭,锤头敲击的嘈杂声与火热的空气全部被隔绝开来,扶苏的耳中和身上顿时就松快了许多。
与工坊中多数的院落相同,此处院子一样在泾水边上。
院中有亭,于是扶苏在苏梦泽的引领下坐在了亭中。
而苏梦泽自己,则是先向扶苏告了声罪,先去水里濯洗干净,再用脖子上的麻布擦干水渍,才向扶苏再次见礼。
面目不洁而见君子,是失礼的。故而苏梦泽才会宁可让公子多等一会儿也要先把自己清理干净。
再次见礼之后,扶苏也请苏梦泽坐下,这才开始谈起正事。
“苏先生是墨家高徒,可知攻城之法?”
扶苏这是为了之后的大战来问计墨家的。
要想拿下即将进攻的西魏,昭军所面临的坚城远不止安邑而已。
此次是灭国之战,处在绝对劣势的魏军必然只能选择据城而守而不敢野战。
这一点在多次军议上,早已是各位将军达成的共识。
而为了保证大军的补给路线不被掐断,昭军的确也有必要将沿途的各处关隘城防一一攻破,以求稳扎稳打。
这样的战略,即使是给人印象中喜欢兵行险着的白起,都没有反对。
因为这的确是优势一方的正确战略。
对于弱势方而言,采用大会战的方法是以弱胜强的唯一方式,因为小规模的战役即便胜利再多次,对大局也于事无补。
多次小规模战役所能获得的最佳后果,顶多也就是皮洛士式的胜利。这样的所谓胜利,与失败无异。
赤壁之战、淝水之战、赤壁之战、高加米拉会战等都是大会战战略下经典的以弱胜强的战役。
罗马人同样也很喜欢在面对人数占绝对优势的蛮族时,与对方进行一战决胜的大会战。
因为在大会战中,弱势一方可以将全部力量集中在一点,以尽可能少的伤亡换取尽可能大的胜果。
那么对于优势一方而言,所要做的就是反其道而行,将对方拖入其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消耗战中。
于是,在这样的战略思想指导下,昭军决定放弃以往极度擅长的野战,而与对方进行一城一池的消耗战。
可以想见的是,在这样的战略中,昭军将不得不进行多不胜数的攻城战。
这才有了扶苏前来问计苏梦泽的举动。
昭军上层的军议内容是严格保密的,苏梦泽自然不知,他只当这是公子对墨家攻城术的好奇。
而且昭国即将对西魏开战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有监军之责在身的公子扶苏问一问攻城的器具,再正常不过。
将此视为又一次表现方法的苏梦泽并不急于回答,上次贸然起身作答却没有得到公子赞誉的他决心好好把握这次机遇。
皱眉思索良久,苏梦泽才谨慎回答道:“攻城之法,在器与术。所谓器,自然是指巢车、冲车、钩援(云梯)等攻城器具。
而术,就是指掘沟、水火之淹、攻心之术等技巧。公子问我,想必是问墨家之器?”
扶苏满意点头,苏梦泽的表现的确比初见之时进步不少,回答得十分细致。
“常用的攻城器具,想必军中自有工匠制造,不必梦泽赘述。至于新型的攻城器具,我墨家确实有几样研发成功,还未有机会献上。”
苏梦泽说到此处突然住口不言,扶苏抬眼望去,只见他赧然笑着,似乎极为不好意思开口。
扶苏明白了,这是在要好处,或者承诺。
墨家这是学坏了啊。
一向倡导非攻,故而只研究守城之法的墨家,为了与时俱进,也开始研究攻城术了。此外,他们还学会了与统治者“勾结”。
扶苏倒是对此并无恶感,本来嘛,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靠手艺吃饭,没啥不好意思的。
“若是的确有用,扶苏不会吝惜官职。我大昭对待有功之人,从不薄待,苏先生想来也是知道的。”
苏梦泽摆手道:“不敢当公子先生之称,公子唤我梦泽就好。至于官职,非梦泽所求,在下只希望公子出师之时,能够跟随左右。”
不要官职?扶苏看了苏梦泽一眼,“梦泽为何想要跟在扶苏左右?”
“不敢瞒公子,梦泽只是想要看看自己设计的攻城器具在实战中的表现如何而已。”
原来与时俱进的不是墨家,而只是这个一说话就害羞的苏梦泽。这样一个脸皮薄薄的年轻人,不想却是个好战分子。
这样的要求很容易满足,扶苏轻易就答应下来,“既然如此,你可以准备一下,出征之前我会派人去你的住所寻你。如果你所献器具确实有用,我不会吝啬赏赐。”
看着高兴得笑容满面的苏梦泽,扶苏还是觉得要给他浇一点凉水,“但若是你的器具达不到要求,昭律也不是一纸空文。”
苏梦泽却仿佛一点都没有被吓倒,仍然开心点头,对扶苏的言下之意不以为然。
扶苏见状,却也没有再说。
谈妥了待遇,接下来就是苏梦泽献宝的时间了。
没有随身携带图纸,苏梦泽只能以指为笔,在沙土上为扶苏描绘自己的得意作品,直听得扶苏双眼越来越亮。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靠得越来越近,直到膝盖碰到了一起都毫无所觉。
不知谈了多久,扶苏伸了个懒腰,却见日头已经西沉。
原来不觉之间,两人已经从早到晚谈到了黄昏时分。聊天的内容也早已超出了最先的攻城器具,涵盖了各种民生方面的改良措施。
眼见天色已晚,不好再耽搁,扶苏与同样意犹未尽的苏梦泽依依惜别,策马回了府上。
还未进府,家老芈泽和梅姨就等在了门口,梅姨更是一脸嗔怪,“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莫不是忘了明日之事?”
明日之事?
扶苏脑子一阵发懵,明日不过就是去视察粮仓而已,至于如此大惊小怪么?
见扶苏果然一脸呆滞,梅子酒气笑道:“就晓得公子心中只有家国大事,儿女情长什么的,怎会放在心上呢?”
儿女情长?
对了,明日就是亲迎之日了!
这两日一直忙前忙后的,都忘了六礼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的亲迎。
按照周礼,明日应该是女方家中来送嫁妆,隔日之后自己再去将女方迎回家门。
前几日母亲还派人与自己讲过,因为赵灵儿母家在赵国,此前一直住在宫里,而在宫中进行迎娶毕竟不便。
于是母亲已经将赵灵儿安置在一处别业中,只等明日接过嫁妆后去迎娶了。
确实是忘了,扶苏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着下马,将缰绳交给高进,与梅姨和家老一同进了门。
“梅姨可知明日来送嫁妆的是何人,又是何时会来?”
扶苏想打探清楚时辰,毕竟总不能在府里干等一天,好多事儿等着呢。
梅子酒是看着扶苏长大的,怎么不清楚他的心思,不依道:“公子呀,女儿家的婚嫁可是普天下第一等大事,万不能儿戏了之的。”
对着梅姨,扶苏无可奈何,“好好好,扶苏理会得了,明日里不乱跑便是了。不过梅姨可能稍微透露点口风出来,扶苏也好早准备些。”
梅子酒见扶苏服了软,也没有再拿捏他,“赵国使团前两日便到了,一直住在驿馆里,明日会由使团来行送嫁妆之事,使团的首领,是长平公主的娘舅。”
娘舅?扶苏稍微回忆了下就想起了。这位,可是大昭人民的好朋友啊。
这位以一己之力替换李牧、交出荆门的“大将”,论功勋,可不比白起差上分毫。
想到此处,扶苏揶揄道:“这位赵王的小舅子是送礼送上瘾了?”
“公子净说俏皮话。”梅子酒也被扶苏逗乐了,但还是要提醒他一句,“这话,公子可不许在公主面前提起。”
我看起来有那么笨么?
“梅姨安心,扶苏醒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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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单倒是十分丰厚。
虽然贵为长公子,扶苏自认已经算得上见识广博了,却仍然为长长的礼单略有咋舌。
看来这个长平公主还是很得宠的嘛。
扶苏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礼单,同时不忘请“大昭名誉国民”云琭坐下。
当然,这些金玉之物贵重归贵重,却远没有放在礼单之下的物品珍贵。
荆门郡的舆图。
所谓舆图,可不仅仅只是地图而已。其中还记载了人口户籍数、郡内城关的详细位置与大小,等等重要信息。
此等舆图的献上,更表明了赵国承认了大昭对荆门郡的实际占领,也可与大婚一同,看作是两国重立盟约的意思。
虽然两国都心知肚明,这个盟约不可能有多大的束缚力就是了。
赵国也是有意思,这样的舆图不送给始皇,却当作嫁妆一并给了自己,也不知是打什么主意?
想靠这么一张纸来挑唆自己与父王的关系?
赵人没这么天真吧?
还真有。
不是全体赵人,只有赵王迁确实是这么盘算的。
在他看来,即便是亲生父子,昭王也不可能对这个已经成年,且又身负众望的长子没有一点忌惮。
这种自卑者的以己度人,落在扶苏父子的眼里,简直不值一哂。
对于自信到罚神的始皇帝来说,即便是赵迁把邯郸舆图送给扶苏,恐怕都不会引起他半点侧目。
云琭偷眼看到扶苏将礼单随意放下,对舆图更是连翻动的兴趣都没有,心中不免有些嘀咕。
看这个长公子的动静,怎么好像对重礼不太满意?甚至连姐夫千叮万嘱要送到他手上的舆图都兴致缺缺?
但云琭又不敢问扶苏是个什么想法。
大昭虎狼,人尽皆知。
谁能保证这个公子扶苏不会看上自己这一身肥肉,一个高兴就把自己给烹了?
欺软怕硬之人,可不只是一个秦舞阳。
对自己人越狠辣的家伙,往往会在比自己强势的外人面前,表现得越是懦弱不堪。
对这等人,一向喜欢与英才为伍的扶苏自然是……和颜悦色。
“云将军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谨。驿馆还住得惯吗?若是有不便之处,不如就在府里住下,扶苏也好与将军多多亲近。”
得了长公子这番暖心的言语,云琭心中大石这才算是落了地。“不敢叨扰公子,住得惯,住得惯。”
扶苏又与其敷衍了几句,更是连连劝酒,直喝得云琭脸庞酡红,宾至如归。
要问为何扶苏要对如此废物关怀备至?倒不是因为与对方那丝所谓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对方身在赵国啊。
穆公曾说过“邻国有圣人,国之患也”,那么反过来,邻国有废物,对本国不是好事吗?
尤其是如此废物还能占据赵国朝堂高位,那就更是好事了。
可怜云琭并不知道扶苏只是把他当个赵国中枢的“肿瘤”,还以为这个外甥女婿与自个儿一见如故,聊得开心,喝得更是畅快,不多时便醉倒了。
扶苏也没让人给云琭送回去,而是按之前建议的,令家老给他安排了个别院住下,做戏得做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