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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扶苏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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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扶苏第三次沐浴洗澡了。

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

于是扶苏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沐、浴、洗、澡,竟然是四道工序!十二道工序之后,扶苏只感觉自己的皮都要被搓掉了。

在这个别说是沐浴露,连皂荚都没开法出来的时代,想要洗干净,就只有一种朴实无华的方式:搓。

虽然侍女们的小手都嫩嫩滑滑的,可接连一个时辰的搓洗还是让扶苏招架不住。

抗议无用,不止是扶苏,所有人在祭天之前必须洗得干干净净,这是礼法。

祭天,是让上天前来享用祭礼,在上天的面前,人类必须保持纯洁,否则会招来神罚。

不只是要求肉体上的纯洁,祭天还要求参与之人的心灵没有污秽。而古人认为沐浴可以涤荡人们的灵魂,于是才有了沐浴更衣这个说法。

随着最后再洗一次手,这套繁琐的洗漱过程才总算是结束。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扶苏换上了祭天用的礼服,收拾停当后推门而出。

天还黑着。

真羡慕不用参加祭礼的小无月啊。

祭天大典要在第一道曙光照到祭坛之时开始,在此之前扶苏需要率领百官赶到咸阳畤(zhi,四声)准备祭礼。

畤,是祭天场所的古称。祭天的地点是很有讲究的,远不是随便找个地方摆张桌子就可以进行祭祀的。

为了方便进行祭天,商君在迁都咸阳后,于咸阳城郊仿雍畤设立祭坛,故称咸阳畤。

与其他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简化的礼仪不同,东周之后诸国的祭天礼仪比之西周更为繁琐。

原本西周时天子祭天,只需要焚烧祭品以飨(音同“享”)上天即可,然而到了春秋战国之时,在祭礼之中又逐渐加入了祭舞、礼乐、上表等等步骤。

于是祭天的时间就一长再长,时至今日,已经足足要从日出祭到黄昏。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酷刑,更何况是已经连着三天没油水下肚的扶苏。

斋戒三日,身为肉食动物的扶苏只觉得双腿都跟面条似的。

幸亏出行祭天不需要走着去,站在车上好歹能省些体力。马车自然远不如牛车舒适,然而直到东汉,牛车才代替马车成为出行的重要工具。

更何况此时的礼法规定,出行必须得是马车,用别的拉车不符合礼制。

不用担心又要打仗又要拉车,会造成马匹不够用。想想昭人的祖先是谁?

就是那个传说中为穆天子驾车去瑶池与西王母幽会的造父,那个为周天子献上八骏的造父。

昭人自古就以善于养马而著称,在因功被封为诸侯之前,一直都是为周王室养马的。在昭国别的可能会缺,唯独不会缺了马。

过往读史之时,扶苏总觉得祭天是很无聊的事情。

无论是天旱还是洪涝,帝王将相们拉帮结伙去郊外公费旅游一圈就算是为民尽了心,岂不是很扯淡?

身体力行之后,扶苏却在心里向那些帝王将相们诚挚地道了个歉,这祭天简直太摧残了,能愿意一有事就设坛祭天的,都是真汉子。

一路跋涉,终于爬上了咸阳畤所在的土丘。

金乌此时方才从地平线上露出头来,时间正好。扶苏领着百官,先迎着朝阳东向祭拜,然后大声朗诵由七十二位五经博士呕心沥血写出的祭文。

“于昔洪荒之初兮,混蒙,五行未运兮,两曜未明,其中挺立兮,有无容声,神皇出御兮,始判浊清,立天立地人兮,群物生生。

……”

要不是扶苏五年来从未中断过学习,从一介文盲做起,辛苦积攒了些才学,就这么一篇祭文他都看不懂啥意思。

祭文读完还不能算完了,还得表给上帝看。扶苏合上竹简,再三参拜后,将竹简扔进了一旁早已燃起的火堆中。

古人祭天,实际上祭的就是上帝。

这个上帝当然不是此时还未诞生的基督教所侍奉的上帝,也不是很久以后才由道教鼓捣出来的玉皇大帝,而是一个很复杂、很抽象的概念。

祂类似于上天,又不完全是自然界的上天,而是有人格的。祂是造物主,身上有已被封神的远古三皇五帝的影子,却又不是他们中某位的化身或者集合体。

东周之人有将远古帝王(部落首领)封神的习俗,昭人能追溯到的最古远的血脉源头就来自五帝之一的颛顼。也就是《离骚》中所说的“帝高阳”,夏、楚都是他的子孙。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就是,同时期的古罗马帝国也有将过世的先王封神的习惯。

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古罗马人会在皇帝死后立刻对其进行封神,而不是等到千年以后。

祭文表给上天以后,就要为其献上歌舞。因为祭文的目的就是唤醒上帝,告诉祂有人找,此时的歌舞可以将其目光吸引住,让祂感到愉悦。

这也是个很有趣的观点。

古人认为自己喜欢歌舞,因此具有一定人格的上天也一定是喜欢歌舞的,这与古希腊人构想神的方法如出一辙。

有资格为上天奉献歌舞的,自然不是普通人,而是自幼严格训练的巫祝与巫女。

巫,是昭人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

从巫的文字构造就能看出,巫是连结天与地的桥梁,而连结天地的方式,就是舞。

通过舞蹈,巫可以向上天传达地上人们的尊敬以及恳求,用一种上天喜欢的方式。

除了祭祀活动,巫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治病。有道是自古巫医不分家。

春秋战国时代,巫医逐渐有了分工,形成了巫主接神除邪,医主疗病的格局。诸子百家中的医家就是从巫中逐渐分离出来的。

然而医家从来没有完全将巫术剔除。在不被允许解剖尸体的古代,想要研究医术只有两个方法:实践和理论。

所谓实践就是神农尝百草,给病者服用一些符合阴阳的“药物”,如果病者活下来了,那就说明是有效的。

理论就是推演阴阳五行学说,比如太阳是阳,月亮是阴,以此类推:凡是温热的、明亮的、运动的、向上的、外向的、亢奋的都属阳;凡是寒冷的、晦暗的、静止的、向下的、内向的、抑制的都属阴。

比如地龙(蚯蚓)常年钻在土里,属阴,就可以用来治疗发热、上火等病症。

将这些或是实践或是理论得来的知识编辑整理,就可以编纂为医书,供后人借鉴。

例如最为人所熟知的医家巨著《本草纲目》,与其说是一本医书,倒不如称之为巫书。其中大部分的“药方”都是来源于民间流传的巫术。

比如有一方为“小儿客忤,因见生人所致。取来人囟上发十茎、断儿衣带少许,合烧研末。和乳饮儿,即逾。”

大意是:小孩子怕生人,将来人头发与小孩衣带混合做药物即可治愈。这显然是巫术无疑。

直到现代,中医仍然将阴阳与五行这两个巫术概念作为理论基石。

关于巫的起源,可信的最早记载始于商。

殷商好巫蛊。商朝的巫,相当于中世纪的神父,属于宗教祭司阶级,能够传达上帝旨意的他们,具有仅次于国王的权威。

歌舞稍歇,之后就要献上牺牲,也就是祭品,当作劳烦上帝的奉献。

与西周以后日益温和的祭祀活动不同,处在奴隶制鼎盛时期的殷商,祭祀所采用的都是人祭,而且动辄就是成百上千的人祭。

但是,有资格在国王向上天的祭天活动中充当祭品的,自然不能是低贱奴隶,而只能是不会被玷污的巫女。

进入封建制的西周以后,作为生产工具的人,对封建地主们来说,其价值有了长足的提高。此时再让地主们献出活人来祭祀,显然成本太高。

于是为了节约成本,周人也没问过上帝愿不愿意,就擅自将祭祀的祭品换成了太牢与少牢。

太牢是指牛、羊、豕(猪)三牲齐备,少牢中没有最为贵重的牛,只有羊、豕。

牢,是肉畜的最高品级,牢牛就是指最好的肉牛。

牛是农耕社会最为重要的牲畜,因此所有的封建王朝都以严刑厉法禁止宰杀耕牛。昭法规定,擅自盗、杀牛会被刑大辟(杀头)。

但是牛肉好吃啊,达官贵族们想吃牛肉,又不想掉脑袋怎么办?答案是肉牛。

所谓肉牛,就是专门养来吃肉的牛。在祭祀活动中使用的牛,就是质量最上等的肉牛。

按照礼制,太牢是只有天子才可以在祭祀中奉献的,诸侯祭祀只能使用少牢。

然而看着柴堆上已经宰杀妥当的三头牛,扶苏心知肚明,昭王根本没拿周天子当盘菜。不但僭越使用了太牢,还是太牢三。

接过大巫祝奉上的火把,代王祭祀的扶苏亲手点燃了三座巨大的柴堆。

火舌舔舐着木柴与祭品,烟雾随风摆荡,将祭品送达天庭供上帝享用。

只是不知道上帝分不分得清哪些是木柴的烟,哪些是祭品的,可别享用错了。扶苏脑中想着大不敬的念头,未注意到大巫祝走近。

“公子看到了什么?”

“什么?”扶苏被突然出现在视线中的秃顶老头吓了一跳,半晌才想起这个光着上半身,把苍白的脸上和身上都涂得五花八门的老头是谁。

话说这人还真是白的吓人,也不知是不是抹的粉。

“我是问,公子从火光中,看到了什么?”老巫祝用莫测高深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看到了强烈的氧化反应?

扶苏好笑地摇摇头,知道这个凑过来的老头是想借着忽悠自己提升巫的地位。

自殷商灭亡之后,巫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别说是如昔日一般与王侯分庭抗礼了,连朝堂上的话语权都丢失了。

巫祝这个曾经辉煌的职业,如今已沦落为只能偶尔在祭天大典中奉献歌舞的高级舞伎,这让以“灵魂导师”自居的巫祝们情何以堪。

到了昭王继位以后,巫祝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原本,巫祝们还能凭借献上号称能为王上延年益寿的巫药,来获得地位与金钱。

可是相比于遮遮掩掩,听起来就没啥大作用的巫药,喜欢单刀直入的嬴政更青睐于直接打着“长生”旗号的方士们所献上的仙药。

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同样是胡吹法螺,“广告词”明显更有吸引力的七彩丹药,自然比黑糊糊的巫药在王上跟前要吃得开。

再看看长袖飘飘仙风道骨的方士,对比穿着兽袍、画得五颜六色的巫祝,谁的话更有说服力一目了然。

于是,这群可怜的上古遗老们就只剩下了祭典这最后一块阵地。然而,就连这最后一块阵地,目前也已经失守在即。

儒家。这个自出生时起就包裹在名为“礼”的襁褓中的学派,早就对最能直观体现礼制的祭典虎视眈眈。

同样,对于粗制滥造,毫无章法可依的巫祭,儒家那一套自洽的、以各种经典互相堆砌而成的典礼,更符合钟情于“有法可依”的嬴政观感。

眼见扶苏只是微笑摇头,完全没有搭腔的意思,老巫祝心里那个急啊。

能不急吗?吃饭的摊子都要被抢光了。

眼见火势越来越小,老巫祝把心一横,决定不管前戏了,也学方士来一回直奔主题:“不瞒公子,老夫此前得到了一块奇石,能够滋补美颜,常年佩戴,还能延年益寿。我欲要献于王上,想请公子代为通传。”

扶苏确实被勾起了几分兴趣,什么石头能有这功效?

老巫祝见公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心中得意,小心地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皮袋,当着扶苏的面轻轻打开,将一块指节大小的石头倒在了手心上。

扶苏探头一瞧,只见巫祝所说的奇石呈现云雾状的绿色,有些像翡翠,却没有那种剔透。正疑惑间,却见老巫祝流下了两管鼻血。

经扶苏提醒,老巫祝浑不在意地擦去鼻血,露着一口烂牙嘿声笑道:“奇石太补了,每次直接碰触都会流鼻血。”说着,就要把石头重新放回皮袋中。

扶苏开始并未在意,此时看着老巫祝那明显不似人色的惨白,还有那一直接接触就会流鼻血的症状,当时脑袋就是嗡的一声。

当下飞起一脚就将老巫祝踹翻在地,扶苏指着巫祝,对不明情状的护卫大喊:“拿下!”

一想起这老家伙居然带着那玩意儿,在离自己那么近的距离上待了好几分钟,扶苏就恨不得当场将其五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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