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担心,为何不进去呢?”
眼见扶苏在房中坐立不安,赵灵儿一边以素手调着灯豆,一边面带揶揄。
扶苏闻言索性放下了手中看了半个时辰却还没翻上一页的书,无奈道,“既然是父女之间的谈话,我去不合适。”
“既然如此,何必如此如坐针毡呢。”
扶苏通过大开的窗户看过去,对面房间的窗户上,魏无忌父女两人的剪影清晰可见。两人保持着相对而坐的姿势,已经持续了很久。
“这都过了快一个时辰了,哪里有这么多话好讲。”
“半个时辰而已。”赵灵儿轻笑着放下了拨弄灯芯的银杆,“再说,人家父女两人积攒了近十年的话要说,便是再久一些也是应当的。”
话是不错,但扶苏总觉得心中不太踏实。
恰好正在此时,对面两个人影一动,走到了门前。
一直关注着对面情况的扶苏见状同样起身,打开了房门。
身后,赵灵儿也跟着走到了门口。
果然,片刻之后,对面房门一开,信陵君当先走出,身后跟着低垂着脑袋的魏无月。
看着无月的情绪好像不太对,扶苏快步迎了上去,先没有与信陵君交谈,而是搂着魏无月的双肩,低声问道:“怎么了?”
连问了三遍,魏无月却只是摇头不语,连头也不抬。
“信陵君!”扶苏被魏无月的古怪表现搞得心头窝火,却不好对魏无月发泄,而是对准了刚与赵灵儿说完话,正在后者的陪伴下准备告辞的魏无忌。
“太子有事?”
魏无忌的声音听起来略有沙哑,扶苏仔细去看,却见对方眼眶通红,竟似是哭过。
扶苏一时失语。
刚毅如信陵君,竟然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吗?
一向欺硬怕软的扶苏见到信陵君如此样子,心头火气瞬间消了许多,但指责的言辞却已出了口,“我是敬重信陵君为人,才答应此次见面之约的。”
“谢过太子。”
“不必谢我。”扶苏断然抬手打断,“我也是心念无月多年未见亲人,才有此举。”
“太子仁厚,老夫还是要谢的。”
“随你。”既然对方一定要谢,扶苏不是扭捏之人,也无意与对方在此事上纠缠,“只是眼前所见,却让扶苏有些后悔了。
“原以为信陵君是志诚君子,但却为何会……”
“太子误会了。”魏无忌见扶苏气恼,却笑着打断,“太子如此,当是珍视月儿的缘故。但魏无忌可以对天立誓,今日绝无半句勉强月儿的言辞,也不曾有过让她为难的意思。”
这下扶苏就有些搞不懂了,那魏无月这是怎么了。
魏无忌此时却继续道:“月儿毕竟是老夫的亲生女儿,老夫做不出利用她的事来。若是国家之事要牵扯到小女儿身上,我岂非枉为大魏男儿,也枉为月儿的父亲。”
魏无忌说得大义凛然,让扶苏敬佩的同时有一些羞赧,为自己没有仔细搞清事情状况便发脾气。
“扶苏方才失态了,请信陵君勿怪。”
“太子如此,正是老夫所希望的,何谈怪罪呢。”
两人正在此冰释前嫌,扶苏却觉得自己的衣袖又紧了紧。
这熟悉的力度,显然是来自魏无月的手笔。
扶苏低头去看,却见魏无月小脸上是扶苏从未见过的悲伤,“扶苏哥哥我有些累,先回房歇息了。”
虽然很想知道发生了何事,但魏无月此时的状态太差,扶苏当然不忍心追问,只温声道:“好,若有需要,随时叫我。”
“嗯。”魏无月声如蚊呐,似乎疲惫已极。
说完之后,魏无月就在扶苏担忧的目光中缓缓走开。
“我去陪着她。”赵灵儿善解人意地对扶苏说了一句,“良人送送信陵君吧。”
“也好。”
于是赵灵儿对魏无忌又行了一礼,转身追魏无月去了。
“有如此贤内助,太子真真令人欣羡不已。”
看着赵灵儿婷婷袅袅的身影,魏无忌似是有感而发。
听这说法,其中貌似还有故事的样子。
不过扶苏今天没心情挖人私隐,闻言只是谦虚了一句,然后请道:“我送信陵君。”
“有劳。”
另一边,赵灵儿正牵着魏无月的手一同回房。
“如此明理的父亲,真让人羡慕。”
魏无月闻言略有不解,“灵儿姐姐?”
“没什么。”赵灵儿自知险些失言,忙将话题迅速带过,“这么久的时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啊?”
魏无月嗫喏了一下,“大多数时间是父亲在说,我在听。”
停下来看了看夜空上的星星,魏无月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反过来问道:“灵儿姐姐,你有想过若有一日,大赵不再,当如何自处吗?”
“为何突然问这个?”魏无月语气中前所未有过的沉重令赵灵儿疑惑之余又有些心疼。
家国存亡,对于这个天真的孩子来说,或许是个太过沉痛的话题。
“父亲说,大昭一统中原之势或许已不可挡。”魏无月的语气之中听不出喜悲,“我离家很早,因而父亲也好,魏国也好,对我而言曾经都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而已。
“一直以来,我都以大昭作为自己真正的家,以扶苏哥哥和华阳夫人作为亲人,可……”
“可如今再见,你突然发现其实无论你如何去想,魏国实际上都不是轻易可以从脑海中抹去的存在,是吗?”
“我不知道。”魏无月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灵儿姐姐呢?”
“我是想过的。”
“然后呢?”
“然后就是,赵国是赵国,赵灵儿是赵灵儿。”赵灵儿的语气是魏无月想不到的轻快,“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国家?”
“国家社稷太大,也太沉重了,不应该,也不能交托到我们的身上。”
“父亲也是这么说的。”
“哦?”赵灵儿这下才真正有了兴趣。
原来信陵君竟没有趁机向魏无月灌输要为魏国贡献一份力量的思想吗?
“父亲说,家国之事,自有他与魏国男儿们一力担之。无论最后魏国如何,他信陵君如何,都希望我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良人说信陵君是至诚君子,常引以为榜样。如今看来倒不是虚言。”
魏无月再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可是……魏国的结局,便会是父亲的结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