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时是逆流而上,船速自然比来时慢了许多。
站在楼船的最高层,扶苏极目远眺,远处的青色山峦模样迥异,仔细去听,其中还真似有猿声传来。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身后的樗里偲同样盯着远方的崇山,嘴中念念之词,是扶苏当日顺流而下时顺口“借鉴”来的诗句。
“为何你每次都只有一句,总觉得言而未尽?”
张苍还留在宛城继续主持扶苏离开之后的谈判事宜,李信也留在了蒙将军身边。
此时扶苏身边就只有蒙毅和樗里偲二人在侧,蒙毅在岸边警惕,船上就只有他们二人,言谈之间就亲近了许多。
面对樗里偲的问题,扶苏很是语塞了一小会儿。
总不能告诉他,因为此时白帝城还连影儿都没有呢。
抄“后人”的诗词就这点不痛快,很多典故,甚至地点此时都还不存在,很容易踩着雷。
要改的话也没那么容易。
比如要是改成“朝辞成都彩云间”,成都这会儿的确是有,但立刻就没那味儿了。
不如直接给它删了得了。
只是苦了以后的李太白同学,日后可能要重新想两句诗词,对上他的上阙了。
不过以诗仙斗酒诗百篇的才华,想来也是俯拾即是的。
“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罢了,哪里能想那么完整。”扶苏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能以“天赋”二字敷衍罢了。
所幸相处日久,樗里偲早也慢慢学会了有时候不能追根究底,毕竟扶苏莫名其妙的“知识”总让人觉得奇怪。
真要究根问底,扶苏也只会打哈哈,与其浪费互相的时间而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倒不如省下功夫问其他的。
“熊启走之前,与公子说了什么?”
昭楚和谈的第一部分,即扶苏逼迫公子兰承认昭国方面的三项基本要求之后,得到消息的熊启便被王上定为了摄政的最终人选,从咸阳出发到了宛城。
而在熊启到来的当日,一向互为仇雠(chóu)的二人竟是破天荒地密谈了许久。
作为扶苏帐下一直以来的第一谋士,樗里偲同样只知道两人有过密谈。
至于这两人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他也不知。
扶苏手拍栏杆,竭力想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却还是在樗里偲的白眼冷笑中败下阵来。
然而他的回答还是答非所问,“你说,要是母亲为男儿身,楚王之位……”
“轮不到熊槐。”樗里偲虽然好奇扶苏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他并未如何思考,甚至在扶苏没问完之前便抢答了。
或许这一个问题,他也早已想过了。
“华阳夫人的胆量和见识,任选一点都是天下男儿少有能及的,两点同时具备,天下间几乎找不出这样的人来了。”
想过樗里偲对母亲的评价绝对不低,但第一次从自视甚高的樗里偲嘴里听到这样高的评价,扶苏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那比你我如何?”
樗里偲的冷笑几乎要溢出屏幕。
“我自然不如,你就更差得太远。”
扶苏自是不服气,但樗里偲接下来的话,让他在沉思之后不得不承认有理。
“单论胆识,你我二人敢于孤身入楚,说服楚王停战吗?这还是在大昭占尽上风的情况下。
“再说见识,仅以一言而阻敌军,古往今来,莫说是区区你我,苏秦张仪恐怕都没这个能力。”
见扶苏欲言又止地点头,樗里偲稍感满意,然后又问道:“为何突然说这个?”
扶苏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压低了声音悄悄贴在樗里偲耳边,在对方诡异的眼神中轻轻道出实情,“若我说熊启是自己人,你信吗?”
从樗里偲突然睁大的瞳孔来看,他是不信的。
其实扶苏本来也是不信的。
直到熊启将诏令给他看。
诏令当然不是来自于华阳夫人。
也不是王上的密令。
这份诏令是郑袖给熊启的,来自于那位已故的怀王。
这里要佩服一下郑袖……
总之,这份本该只有郑袖和熊启能知道的密诏一被扶苏看到,他就立刻确定了,熊启是自己人。
诏令的内容与那份写给郑袖的密诏一样简短。
当然,这是因为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给楚王发挥。
诏令只有一句话。
“立公子启为王。”
樗里偲敏锐地察觉了不对,“会不会是伪造来骗取公子信任的?”
“为何如此说?”
“此诏必然要由郑袖之手转交。”
扶苏明白樗里偲的意思。
本来按照昭国与楚国的商议,还有熊槐明面上的诏令,熊若,也就是郑袖的儿子应该继承王位。
但如果楚王以密诏的形式宣布熊启才是合法继承人,那么对于郑袖而言,她的儿子就将失去王位,她也将失去王太后的尊贵地位。
毕竟相对于让一个幼子上位,楚国国内但凡有点见识的,都更会愿意一个有成熟的心智,并且与大昭有友善关系的成年人继位。
以郑袖的自私,她怎么可能将这么一封对自己不利的诏令双手送给熊启?
这是在用最大的恶意揣测熊启与郑袖。
当然,在王位争端上,从来容不得善意的空间。
然而这一次,樗里偲错估了郑袖对于楚王的忠诚。
“郑袖没看。”
“公子为何如此笃定?”扶苏的语气言之凿凿,这让樗里偲有些不解。“是诏书封印得很好?”
“也可以这么说……”扶苏有些不愿意提及具体细节,只想含混过去。
可樗里偲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里有‘可以这么说’的说法?”
“额,因为她是当着熊启,还有暗处的我的面……取出来的。”
樗里偲天资聪颖,当然知道扶苏所谓的取出来,是从哪里取出来的,顿时被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震惊了。
郑袖并非是一个守妇道之人,这一点樗里偲是清楚的。
否则靳尚之事也无从说起。
但要说在两个男人面前……当然,郑袖或许以为只有熊启一人。
可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并无差别……
“总之……诏令应该是没问题的。”扶苏止住了樗里偲,还有他自己的胡思乱想。
樗里偲只是想象了个画面,而他脑海中的画面则是真真切切的。
“而且只要回到咸阳,问过母亲便知道此事真伪了。”
樗里偲仍一副白日见鬼的样子,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