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死了。
五天之前一个普通的咸阳午后,用完了晚膳的楚王熊槐突然停止了心跳,倒在了去往寝殿的路上。
这位掌控南疆三十载,成功扩张到淮河以北、吞灭东越和半个巴地,而使大楚疆域达到了历史最大程度的一代雄主,就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特别,甚至有些单调无聊的午后,永远地合上了双目。
死得几乎毫无波澜。
这位将楚国带到最大疆域,最盛之时几乎能够直接威胁到大昭,却也一次直接,一次间接地导致了楚国险些覆灭的君王,其人是非功过如何,只能任由后人评说了。
至于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熊槐心境如何,是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之后的最终释怀,还是悔不当初的蓬勃恨意?
咸阳宫太深,最终陪在楚王身边的宫女又不知所踪,楚王最后时刻的所说所做,便随之成为了一个谜。
楚王崩逝的消息传到之时,来自寿春的使者正好抵达咸阳城外的最后一个驿站。
按照计划,他们本应在明日觐见楚王,并接他回国的。按照已经拟好的国书,熊横已经决定逊位,将王位重新还给自己的父亲。
对此,昭王哀叹不已,为妻兄的命途多舛。至于其中真情实意有几分,外人同样也是只能揣摩而已了。
据闻,华阳夫人更是伤感难言,在楚王的灵堂前哭得几乎晕厥了过去。
孝子熊启更是实打实地为父亲守灵三天,直到晕倒在棺木前,才被抬回了自己家中。
因为这突然的变故,楚国的使者直到住进了驿馆五日之后,才得以通过典客令的再三通禀,在今日正式觐见了昭王,并奉上国书。
这封直接由熊横——昭国并未承认太子横的继位合法——亲笔手书的国书,对于昭国提出的两大基本条件,几乎全盘接受。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熊横对于第二项条件的一个附加条件,提出了反对。
这个附加条件是:废除屈氏太后之位。
熊横以老楚王不在,他不能以子废母为由,提出了拒绝。
这个理由,初看起来粗糙得令人发笑,但仔细想了想,还确实是难以反驳。
就如熊横所说的一样,他身为人子,哪有资格去废掉自己的母后?这岂非是乱了伦理纲常?
这是汉代之后,太后之所以尊贵,也是外戚势力之所以强横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老王过世之后,就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合法地废除掉太后尊位了。
这等小花招,大有让昭王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用意。
嬴政处理掉老楚王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无非是为了能够顺利安插一个摄政王统领楚国朝政,利用楚国来达到牵扯山东各国的精力。
但熊横利用了这一点,使得废后之事陷入了僵局。
沉思良久,对于晚辈熊横所施展的小手段,昭王政并未雷霆大怒将国书打回,也未立即做出肯定答复,而是扣住了国书,让使者先回驿馆休息。
使者也明白昭王此时定然大为不满,而且关系到楚国危亡,也不敢进行任何催促,只能依着昭王之令做了告退。
朝会随之解散,嬴政只留下了几位重臣回到后殿进行商谈。
只有重臣有资格参与的小朝会上,群臣的意见很明显分为了两拨。
一拨自然是认为太后之事并不重要,只不过是熊横用来恶心人的小手段,完全可以忽略不管,只要将主要目标达成即可。
另一拨却认为此举蕴含深意,故而不能轻易答应。
但至于深意如何,却没人能说得上来,故而多少遭到了嘲讽。
两边谁也不能说服谁,一时陷入了僵局。
而此时,一直并未表态的嬴政看到被传唤而来的扶苏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心下微动,随意点了他的名字道:“废后一事本就是你添上的,你来说说。”
群臣听闻王上点名,自然停下了纷纷议论,都将目光转向了看起来略有惊讶的长公子。
原来竟没人提出过此事吗?
看来无从知晓过汉代太后威仪的战国时代的朝臣们,即便有过太后称制的经验,也很少能够想象得到一位不受控制的太后能够有多大的权势。
这才没人提出要废掉屈氏太后。
倒也不能怪昭国的大臣们想不了那么远。
在氏族政治还未彻底转向到集权制度时,强大的王族力量完全能够抗衡,甚至压制住仅因为已不存在的婚姻关系而居高位的太后。
齐国君太后曾经的滔天权势,只是因为田氏王族本就根基孱弱,又多次分裂而虚弱,才给了外戚掌权的机会。
若是在昭国,有赵氏王族(嬴姓赵氏)在后撑腰,即便是未成年的君王,比如当年的昭王政,也不会被太后过分欺压。
整个战国时代,唯一一位或许可称得上是权倾朝野的太后,只有大昭宣太后这么一位。
利用魏冉、芈戎、公子悝、公子芾等四贵主政,宣太后执掌朝政长达四十年,将一代雄主先昭襄王大为压制。
值得一提的是,“太后”这一尊贵的称谓,其实也是自宣太后而起的。
但仅仅一个个例,虽然是出自昭国,仍不足以引起太多的警惕。
同样地,因为王族太过强大,导致君王的权威有时也会面临挑战。
比如位居宗正的老族长嬴白,就在王族事务上有着能够动摇嬴政威势的话语权。
因此与其他制度一样,宗族制同样是利弊相依的。
话题拉回扶苏所以要在和谈条件上添加废后之举的原因。
“扶苏之所以要提出废后,主要是出于两点。”
虽然是临时被叫起问询,早已不是吴下阿蒙的扶苏却并未有任何紧张怯场,敛袖而起之后稍稍向王上与上首的几位老臣行了礼后,便娓娓道来。
“第一点,自然是因为屈后出身于屈氏一族,而屈氏对于大昭的恶感不必多言,若由屈后继续在位,那么对于屈氏的清算,自然只能停留在皮毛上,难以动其根本。
“第二,君主年幼,太后称制临朝早有成例,这对于我国想要控制楚国朝政而言,自然大为不利。更何况,在得到了屈氏,以及黄歇、公子兰等人的帮助之后,废君另立,也不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
“公子所言的确有些道理,不过,为何熊横要冒着和谈被拒的风险提出此事呢?难道屈后还能重新立熊横为君不成?”
在朝臣们的想法中,太后要想要保持自身权力的合法性,仍是必须借助于一位合法君主,这也是一种必然的想法。
即便在后汉那种君主专制之下的强大外戚势力下,太后同样也需要扶植一个傀儡。
“未必一定要是熊横。”扶苏看向了提出异议之人,是御史大夫王绾,“令立的新君可以是其他公子,只要不是我国所立的新君即可。这个新君或许是公子兰,或者……公子启也未尝不可。”
有屈氏的支持,退位之后的熊横未必会如他的父王那般悄然消失,而且为了在战后的废墟上重建王族的威望,无论是哪一位新王登基,都不会选择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就施行极有可能导致王族进一步分裂的举动。
众人闻听扶苏此等似乎意有所指的言语,便又都看向了未曾多言的左相熊启,仿佛是刚才想起此人的楚国公子身份。
不久前晕厥在父王灵堂之前的熊启似乎还未从之前的伤感和憔悴中恢复过来,面目灰败,整个人都呈现出心灰意冷的样子。
但扶苏并不认为这个为了谋夺王位不惜远赴昭国做半个明面上的卧底,有着巨大野心的表哥,会仅仅因为父亲的死,就变得颓唐起来。
扶苏这是明明白白地在诛心了。
是在给众人心中散播对熊启不信任的种子。
更是给昭王提醒,如若让熊启归国担任摄政,很有可能造成熊启联合国中势力以摆脱昭国控制的形势。
那么问题来了。
扶苏不是不想与熊启争大楚摄政之权么?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做出这等看似是要争取的举动?
这是多想了一层,同时给熊启上眼药。
能够有资格做这个楚国摄政的,如前所说就只有扶苏与熊启两人。
如果扶苏明白表示出自己不争的意图,那么对于熊启而言,就毫无压力可言了。
扶苏真正的目的自然是在于早些获得开府太子之权,用以推行新法。
但在外人看来,迟早都是自家囊中之物的太子之位,对于扶苏而言并不需要急于争取。
相反,多在楚国经营一段时间,反而有利于先行避开与春秋正盛的昭王之间的摩擦隔阂。
毕竟,昭王如今不过刚到中年,在可以想见的时间里,扶苏这个太子还有很多年要做。
因此,扶苏可以在不暴露出自己实际目的的情况下试探出熊启更多底牌来。
而另一个目的,当然就在于离间熊启与胡亥的关系。
至于会不会弄巧成拙将自己真的搞到摄政之位上?
扶苏没有这样的疑虑。
你得考虑关系这个摄政之位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
扶苏对上了同样将视线投过来的始皇的目光。
露出了憨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