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留下观看田榘如何兑现他“让楚军永远铭记”的诺言,扶苏乘坐小舟回到了岸边。
其实不必田榘再如何做,这场参战两军同样规模惊人,且超越了既有几乎所有水战规则的大战,早已足够作为经典,被记录到教科书中供后来者无数次进行揣摩了。
或许会有后人将此战定义为“楼船战术的终结之战”也说不定。毕竟在此战中获胜的齐军,并未如何依赖楼船的能力。
不过,虽然此战在战争史上的意义是或许是划时代的,然而就如今的伐楚之战来说,就如战前田榘所思考的那样,仍然算不得太过重要。
这只是未齐、魏两国稍微再争取了一些扩大战果的机会罢了。
而对于扶苏而言,此战的意义便更为稀薄了。
用不了多久,扶苏就会辞去联军统帅的职务,他接下来在伐楚之战中的角色,很快就会自然从统帅转向为谈判官。
之所以这么快离开战场,扶苏对于赶尽杀绝的事兴趣缺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接下来的战事与他关系不大,值得他更多注意力的地方还有很多。
快船快马,前后一天两夜的时间,扶苏便再次回到了钟离城。
为了方便进行指挥,以及物资人员的调度,距离前线更近的钟离城一经攻占,就被扶苏等人改造成了前线指挥基地。
联合上周围的小镇进行整体防御之后,作为物资调度的大后方,钟离县已经足够了。
扶苏一行回到城守府中,正闻听到金鸡报晓,金乌刚刚露出远处的地面。
劳累了一路的众人没有不想倒头就睡的,然而几人都知道,此时还远未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来不及多做修整,甚至来不及端起梅子酒奉上的酒爵润润连夜奔波而起了些白皮的嘴唇,扶苏接过蒙毅送来的咸阳急信,立刻拆开看了起来。
这封信就是扶苏要离开战场,且让众人在劳累一路之后还不能休息的“罪魁祸首”。
信是白泽写的。
这位原本只是两位候选人之一的谏议大夫作为扶苏在朝中的班底,所发挥的作用早已远远超出了扶苏等人之前所预期的喉舌作用。
通过这几个月来的事件发展,扶苏如何还能不清楚自己的一次亡羊补牢,再次捡到宝了。
有此想法的不但是扶苏,就连因为之前的些许龌龊而对白泽有些意见的樗里偲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白先生的确是值得公子折节下交的。
这已经是白泽所写的第三封信,与前两封——一封告诫扶苏集思广益、信任樗里偲与甘罗等人;一封告知扶苏为新法所挑选的案件,以及鼓动胡姬讨要封赏——信件一样,这封信的内容和意义同样重要。
甚至在某些程度上或许更为重要。
信的开头,除了被扶苏迅速略过的问候,白泽先以简单的笔墨先说明了王上对于胡姬讨要封赏之事的反应。
那就是几乎毫无反应。
据说王上在看到姜伦——那位“胡亥心腹”的奏疏之后,连个“阅”字都没写,就将其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
王上的这等反应不能说如何出乎预料。
身为大国王女,又是王上正妻,还为王上生下生下继承人的华阳夫人连立大功,才能够在十年之前才受封为夫人位份。
而作为一个胡女,虽然其子因为某些原因被王上封了侯,但胡姬一开口就想要讨个“夫人”的位份,未免还是太过异想天开。
如果王上准许,甚至只是有所折中,都几乎是等于是打了自个儿整个后宫所有人的脸。
只是将奏疏打回,而没有进一步的申斥,已经可以算是王上的开恩了。
至于胡姬母子是否会将其视为开恩,就不好说了的。但那两个跳梁小丑会如何反应,却并非是扶苏所要关心的。
扶苏更为关切的,自然还是在于那位摄政之位的直接“竞争对手”,昌平君熊启的反应。
在看到胡亥如此不堪大用之后,熊启想要回归楚国的心思当然会更为炽烈,而如今的楚国朝堂之上,明面上能够制衡熊启的人,就只有还剩一口气吊着的黄歇,以及熊启的异母兄弟,相邦公子兰。
只要能够得到始皇帝的信任回到楚国,那夺取最高的权力,对能够握有幼君的熊启而言几乎是反手之间。
扶苏不信他不会心动。
如果熊启顺利赴楚,对扶苏而言至少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其一,熊启离昭赴楚,那么扶苏就能够留在帝国的中心,太子之位触手可得,其后的变法之事便有了最佳的保护者。这一点当然是扶苏最为看重的。
其二,没了熊启的协助,胡亥等于被砍去一臂,别忘了他的伦侯是怎么来的。而且还不止如此,熊启走后,胡亥的另一个臂膀或许也会失去。
这就是隐含的第三点。
在赵高若有若无地示好之中,扶苏意识到,一旦昌平君也放弃了胡亥,那么作为胡亥天然盟友的赵高,或许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倒向自己。
到白泽写信时为止,昌平君似乎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那扶苏能做的就只能等待了。
己方第一招已经出了,下一步要看敌手的反应才能做出。
说到底,由谁做摄政,最终仍是只取决于最顶上的那位的心思。
其实从胡亥封侯、熊启封昌平君之事是上,扶苏能够看出这些都是始皇所埋的,针对楚国的伏笔。
只是因为武关之会上出乎意料的成功和屈原的行为,使得原本的伏笔没有发挥作用的机会。
但这个伏笔在如今存楚战略施行之后,或许又会重新回到始皇的心中。
那么利用这一点,或许也能够促成始皇的决定。
稍稍在回信中提点了白泽一笔,扶苏并未说得如何明显。但想必以白泽的聪明才智,应当理会得。
随后,白泽又简要说明了作为姜伦的上级领导,作为对其越级上书的行为的惩罚,白泽将其降了半级,剥夺了他直接上书王上的权力。
这当然是做给胡亥方面看的。
毕竟如果在姜伦如此上书挑衅之后,身为扶苏方面代表的白泽如果不做什么惩罚的话,看上去也太过可疑了。
看完这一部分,接下来的,才是白泽重点说明的部分。
首先,根据武功县尉的记述,白泽将上造釜杀妻案的始末重新为扶苏梳理了一遍,随之用浓重的笔墨为扶苏解释了自己选择此案的原因,以及之后所会进行的操作。
只是从头看到尾,扶苏发现白泽好像在信中漏了点东西。
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漏看,扶苏有些疑惑了。
按理来说,白泽不会犯下这样明显的疏漏。
看到扶苏疑惑的表情,樗里偲接过书信看了一遍,又将其传给了李清等人,然后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何奇怪?”
“此信从头到尾,白泽都没有说我要如何做,似乎这变法之事与我并无关联一般。”
樗里偲这才明白扶苏疑惑的点是什么,大笑道:“这才是白泽做得最正确的事。”
“何解?”
“因为此事本就与公子毫无关系啊。”樗里偲喝了口酒润嗓之后才继续解释,毕竟他同样也赶了两天的路,“公子一不认识上造釜,二不管辖廷尉署,有什么理由与此时沾上关系呢?”
扶苏看着樗里偲略有深意的笑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我不该如此早就牵扯进去?”
“樗里子所说不错,”接话的是甘罗,“一旦公子牵扯进去,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思考其后的深意,反而不利于我等利用此事。”
“而且公子此时的注意力,应当都放在争位之上,而不是这等小事。”
变法当然不是小事。
但扶苏理解了樗里偲的意思。
至少在大昭朝野,乃至在天下人的眼中,争夺太子之位,才是扶苏应当重视的问题。
同时,有争夺太子之位为遮掩,没有人能够想到扶苏一派真正重视的目的是什么。
这不但是双管齐下,更是以一事为另一事打掩护。
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争储上后,再想悄然推动变法便容易太多了。
甚至即便有人发觉了扶苏在利用此案做什么,也只会想到争位上,而非是新法。
虽然隔了数千里,樗里偲与白泽似乎与对方的想法惊人的一致。这就是英雄所见略通?
“接下来会如何?”
虽然不能直接插手进去,但扶苏不可能真的完全置身事外,此时他所问的,自然就是上造釜杀妻案的后续。
表面上看,在廷尉署依律做出驳回上诉的决定之后,此案便算尘埃落定,上造釜就只用等着秋后论斩了。
但如果白泽任务可以以此案作为突破点,那么白泽必然会在后续有所动作。
然而白泽并未在信中提起他接下来的动作,这就让扶苏有些好奇了。
不可能是因为担心消息走漏。
这一路信息的传递,扶苏所用的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侍卫,所选择的道路,从咸阳到安邑再到彭城,这一路也大都是在扶苏所能影响到的地域。
那么只能是白泽担心扶苏或许会反对。
那么,是什么样的举动,会让一心要变法的扶苏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