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魏之战以后,为了保障底层士卒的权益,以提高军队战力,扶苏设定了一整套保障制度,其中就有抚恤金。
经过大昭官方的广泛宣传,这一带有扶苏仁政色彩的制度深受士卒和民众的熟知与欢迎。
然而大部分黔首们所不知道的是,昭律中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叫做法不溯及以往。
对这个原则的意思稍作解释就是,所有的法条,对它设立之前的事件,除非经过特殊规定,否则是不适用的。
这避免了新旧法条之间的冲突。
因此,在安邑之战时就已经阵亡的上造釜之子,是不适用于抚恤金制度的。
上造釜之妻原本是没打算讨要抚恤金的,因为一来为国作战而死,本就是天公地义,为这个去要钱,在老昭人的思想中总觉得会玷污自身的荣誉——事实上这是很多昭人的想法,导致大量抚恤金难以下发。
二来,下乡普法的昭吏解释得很清楚,自家亡子按规定是无法领取抚恤金的。
本来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这事被同里一个消息灵通之人知道了,此人告诉釜妻,他认识县丞大人的小舅子,可以上下打点,帮领抚恤金下来。
随着家中境况日益恶劣,经过百般劝告的釜妻终于拿出了多年攒下的积蓄,又借了不少高利贷,交由里人“上下打点”。
后面的故事,大家应该猜得到了。
里人一去不回,察觉不对的釜妻托人去县城打探。
结果打探的结果让人绝望。
县丞大人并未婚配,更没有什么小舅子,可想而知所谓的上下打点,更是无稽之谈。
上造釜都一直对此一无所知,每日起早贪黑做农活的他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临近。
直到要债的人半夜上门讨债之后,实在瞒不下去的釜妻才将此事和盘托出。
当夜,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据釜的事后交代,以及吏员们对现场的查验证实,釜是在两人剧烈争吵中失手将老妻推倒,致其死亡的。
如果仅是如此,按照昭律的规定,釜的作为顶多会被算作过失致人死亡,只会被判处流刑。
然而在最初的惊慌失措后,冷静下来的釜决定毁尸灭迹。
他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女儿要照顾,如果他被官府抓走,没了依靠的女儿们便只能自生自灭,必然无力偿还高利贷的她们,最好的下场也是被卖去做奴婢。
而按照昭律,过失杀人之后必须立刻向官府投案,否则一般不会被认为是过失,除此之外,逃跑、毁坏证据等一切行为都将在原有的罪行上加重。
毁尸灭迹,则是其中最为恶劣和不被原谅的罪行。
趁着夜色,釜将老妻的尸体拖到后院的猪圈外,决定用利斧将尸体劈成肉块再处理掉。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被父母争吵吓到的小女儿偷跑出来看,恰好看到了釜用仅剩的右手高举伐木斧砍向母亲的一幕,惊叫之后便昏迷了过去。
没人知道釜当时看到小女儿之时,心中是何等的想法。
人们唯一知道的是,第二日一早,里正一开门,就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独臂大汉跪在门前的台阶之上。
罪上加罪,事件清晰,人证物证俱在,县令只用了一刻钟听完原委,便利落地判了个秋决——除了必须立即执行死刑的谋反等,一般死刑都必须在秋冬执行。
合上卷宗,白泽唯有一声叹息。
从卷宗的记录上来看,作为卷宗书写人的县尉,显然对上造釜是有一定的同情的。
虽然不曾夹带个人感情,但通过他的字里行间,仍是给人展示了一位两代为国沙场尽忠,最终却被骗子捉弄,而付出令人遗憾的代价的老兵。
而事实上,这一案件并非个例。
与上造釜杀妻案一同被呈上廷尉府的,还有另一份卷宗。
诈骗案。
与釜妻一样被骗之人,仅在武功县一处,已经探明的便有三百余人,大多都是没什么见识的老人、妇人。
更值得玩味的,是向这些看起来就没有多少偿还能力的老人们发放高利贷的,据查都是同一伙人。
若非是上造釜杀妻案受到上层的重视,这一伙人甚至到如今可能还不会浮出水面。
从这个角度看,上造釜的悲剧,却竟似乎是其他人的幸运。
这不能不让人更为感慨命运的无情捉弄。
同时也为扶苏等人敲响了警钟。
扶苏变法自然是为民,无论是改革军制还是轻刑减税,扶苏都可以拍胸脯说都是为民谋利的好事。
以白泽的挑剔,也承认即便是有其他目的,扶苏的举措仍是在根本上改善了民众的权益。
但是在变法的过程中,即便是在大致上淳朴的昭国,仍然会有“奸民”的存在。
新旧两**转之时,必然会有缝隙在,而这些缝隙,就是奸民们从中牟取非法利益的途径。
就连扶苏也没有能想到。
变法的第一滴血,竟会先从武功县的一位老妪开始流。
但这份感慨,却并非白泽将这份卷宗调出的原因。
即便再是情有可原,但上造釜杀妻毁尸的事实清楚,律条明白,万事皆决于法的大昭,这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事实上,廷尉的复核同样没有用太久时间,就驳回了武功县县尉的请求。
得知此事结果后,县尉并未有上诉打算。
为了一个陌生人,肯顶着压力将此案上报廷尉,已经是可以想象到的,县尉能为的最大义举了。
没人可以指摘。
况且即便上诉也无用,廷尉署的复核没有任何问题。
白泽的目的也不在于利用公子对廷尉署的影响,来改变这一案件的走向。
他看重的,是此案受人关注的外表之下,隐藏的内涵。
探根问底,上造釜杀妻的原因何在?
直接原因是因为釜妻受骗。
可原本釜妻并未打算讨要抚恤金。
导致她冒着被骗的风险借贷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生活难以为继。
想通了这一点,更为根本的原因便呼之欲出了。
赋税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