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楚国梅雨天的昏暗压抑,艳阳高照的咸阳城,则是一副令人精神振奋的景象。
能不振奋吗?
上将军与前将军两人分别领军直逼寿春倒在其次,毕竟昭人从来就没怀疑过,自家在对阵楚军之时会有何错漏。
更令人惊喜的,原本让人担忧的留城战事,竟在扶苏公子的妙招迭出之际取得了大胜。
若是公子麾下都是昭军,老昭人或许还不会那么担忧。
但毕竟,能为公子驱使的,却大多都只是赵人和魏人。
赵人倒也罢了,毕竟赵军的战力还是能称得上斤两的,可魏人?
还是算了吧。
说是精兵,能不给公子拖后腿就不错了。
之后,泗水之战大败的战报,在给老昭人“早知会如此”的心境之外,更多的,还是对公子的担忧。
虽说公子在给王上的信中言之凿凿说自己守得住,老昭人也愿意相信从不大言诓世的长公子。
可老昭人都是懂得战事的,于是在泗水被断后,对于公子的担忧却仍是少不了的。
然而公子到底还是那个能给老昭人不断带来惊喜的公子。
就连最为乐观的昭人也只能想想公子能在宿将项燕的强大压力下守住留城,却从没想到公子竟然真的只以手中的“杂兵”,凭借令人惊叹的灵性战术,战胜了方方面面都处在绝对优势的名将项燕。
而这场令人惊叹的胜利,让咸阳城巷之中的热议更为喧扰。
热议的内容,却与战事无关了。
能让闻战而喜,且家中几乎都有男丁参与进了伐楚之战的老昭人能够将议论重点放在战事之外的,只有一件事。
国本之立。
自家王上什么都好,只是迟迟不立公子为太子这一点,多少让老昭人有些不解。
若是自家有这么出彩的子弟——绝非是对公子不敬——恐怕早已被妥妥地立为后子(置后律中规定,只有一个男丁可以承袭爵位,这个男丁就被称为后子)了。
王上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国本,总让老昭人心中有些隐约的担忧在。
虽说王上日前有立公子为承国君,又前所未有地将年幼的王孙封为嗣国君,用意令人惊喜,但毕竟公子一日未能得立太子,那么在事事都讲求一个“依法”的昭国人心中,大昭便一日没有真正的继承者。
这些街头巷尾的议论,当然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而为掌管王上耳目的使者们知道,然后又逐层报至王上。
此时,中书令赵高便在小意掩藏着自己的心思,小声将市井言论细细报予王上知晓,此中并无添油加醋。
赵高几乎可以肯定,早在自己报告之前,王上必然已经从其他渠道得知了这些,自己添油加醋只能是画蛇添足之举。
有时候,实话实说才是更妥当的方式。
尤其是在这位王上跟前。
然而稍有意外的是,一向将权力拿捏得死死得王上听闻此事却并未有任何可见的情绪波动。
以往即便是王上如何擅于掩盖心事,跟随这位主子已有三十多年的赵高也能从蛛丝马迹中得到模糊推断。
而连他都看不出任何波动,那就只能说明王上是真的并未在意。
这一不寻常的情况,立刻让赵高警惕了起来。
难道王上真的有意将扶苏立为太子?
赵高脊背一阵发凉。
第一个念头是立刻向胡亥示警。
然而紧接着的第二个念头却是……此时投向公子扶苏,还来得及吗?
若是在五、六年前,赵高是绝不会做此想的。
那时扶苏对于阉宦的不屑态度还在其次。
作为一个奴才,赵高对于些许的歧视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真正让赵高选择站在扶苏对立面的原因,还是在于王上的态度。
对于这位长公子的崇儒远法,王上心中的不喜,最是瞒不过比华阳夫人还与王上朝夕相处的赵高。
或早或晚,王上必会将扶苏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是赵高早早就做出的判断,并且几乎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判断。
直到近几年。
仔细想来,自己的动摇,似乎是从王上亲自为公子扶苏加冠的那日开始的。
王上那日的出神,意味深长。
时间在一主一仆之间的沉默无言之中悄无声息地流走。
“中书令可知,口赋是何时起征的?”
嬴政突然的开口,让赵高从沉思中瞬间惊醒。
“回王上,是孝公十四年。”虽是突然被问,精通《昭律》的赵高仍是立刻作答。
“嗯。”嬴政的视线并未离开奏疏,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未等赵高明白王上问这个是何意,就听昭王继续问道:“重吗?”
这一问没头没尾的,足以让人摸不着头脑,赵高却对答得胸有成竹,“重于千钧。”
“不过一丁一算而已,也重吗?”嬴政并不太理解。
“对于高门大户,或者有高爵在身之家而言,自然不算重。”赵高当然知道王上的疑惑在哪里。在大昭,每一个男子成丁之后,国家都会依法赋田,因此按理来说,要交上口赋并不困难。
而且对于有爵位之人而言,国家还未增加更多的田地,到了公乘以上,还可以免役,因此理论上来说口赋算不上什么重负。
“然而对于无爵,或者爵位不高的黔首而言,口赋之算,甚至足以令人家破人亡了。”
嬴政眉头一挑,似乎对此颇为惊讶,对比之前听闻的街头巷议时的无动于衷可谓天差地别。
“为何?”
“因为田租与徭役。”
“嗯。”
又是皱眉嗯了一声,嬴政便不再多问下去了。
赵高也便识趣地住了口,不再多做解释。
田租便是土地租,是按照占有私有土地的多少,向国家交税的制度,这种税务历朝历代都有,不必多做解释。
而所谓徭役,是指按照昭律,每一个年龄在十六到六十之间的男丁,每年都有依法为国家免费劳动或者服役至少一个月的义务。
原本来讲,服徭役的时间一般都会选择在冬季,而且时间不会太长,即便算上来往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个月,不会影响来年的劳作。
但随着战国末年战争时间、范围的加剧,徭役的时间也随之越来越长,已经严重影响了普通民众的土地劳作。
然而土地荒废了,该交的田租与口赋却不得不交。
若是在丰年,黔首们还能勉强交得起,如果遇到荒年,交不起租的便只能借高利贷。
而还不上高利贷的结果,便是土地被兼并,但地租不用交了,口赋还是得交。
被逼得没办法,百姓只能想办法将自己依附于有官爵以上爵位的大户,以免除交税。
实际上,哪怕还能够保有土地的自耕农,为了避税,往往也会选择托庇于大户,成为实际上的“匿田”者。
如此一来,国家非但收不上口赋,甚至连本该收到的田租都收不到。
农民与国家双双受害,唯一获利的,就只有高门大户。
王上沉默的时间长到了让赵高不安的程度。
赵高心中百爪挠心,终于忍不住长起脖子偷偷去看。
只见奏疏之上三个大字熠熠生辉。
“租佣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