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淑琴进来后,说开火锅店晚上的生意稍微多点,所以晚上一般比较忙,正好刚才在外面有点忙,不过现在忙好了。周学兵正要说话,老书记长叹了一口气。这让周学兵比较意外,他连忙关切地问:“老书记这事怎么啦?”
老书记说:“学兵啊,我这两年在东川,有个很强的感受,就是年轻人一定要好好学点知识,否则跟这个社会脱节。但是恰恰这一点,我们农村里的人根本意识不到。你看清水湾那些父老乡亲的,一辈子都没去过大城市,最远也就去过县城,他们以为县城的生活就是最好的,如果他们能到东川,能到北京上海看看,就一定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农村里。农村是没有出路的。”
周学兵其实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老书记说的这些话,毕竟他家在东川,从小在从川长大,就是到清水湾当知青,才离开过这种大城市的生活环境,所以,老书记说的这种差距变化,他感受得并不深。更何况,他回东川之后,虽然做了好多工作,但每一种工作并非是自己走投无路才去做的。他从工厂出来,到后面摆地摊,再到开火锅店做汽车营运公司,全部都是自己凭着对未来形势的判断,而做出的决定。
周学兵说:“老书记,你说的这些,我其实也该好好想想。我这么几年,一直在东川,最远也就是去过湖北,湖北和咱们东川没太大差别。但你说的要学点文化,这个我倒是赞成的。自古以来,都是觉得读书有用,这个如果说是错误的观点的话,那么自古以来都错?更何况自古以来这么多读书人从政经商干事业受人尊重呢。”
老书记点点头,说:“我来东川这几年,也明显感觉到东川的发展变化。尤其是南巡讲话之后,变化更明显。但是,清水湾那边还很落后,我感觉一时半会还是会继续穷下去。”
周学兵陷入沉思。说实话,他对清水湾并不是一点感情没有。清水湾的贫穷他也是感同身受的,当初在清水湾当知青,每天吃菜吃土豆,他是经历过的。这么几年过去了,如果当地的父老乡亲还是这样,每顿饭吃土豆红薯,真的就会让人心里不好受的。
周学兵盯着老书记的双眼,慢慢说:“老书记,不知道村里现在学校怎么样?我记得当初,那学校都破得不行了,估计一下雨就要倒塌。”
老书记说:“倒过一次,当时还是老胡书记带了几个后生去维修了一下。村里有几个小孩子读书还不错,看上去还是一棵苗子,就怕后面条件太苦,家里又喊回去种地种田那就太可惜了。我去年喊我那娃送了百来元,还资助了一下有两个穷娃娃读书,我很长时间没回去,也不知道现在那两娃还在读书没有。”
周学兵向老书记投去敬佩的眼光,他没想到,老书记还有这般境界,能资助穷娃娃读书上学。记得以前在清水湾当知青时,他接触过几次老书记,当时就觉得他每次都笑嘻嘻,也不说人好坏,也似乎没太多主见,只是几个村的在一起开会、学习政策时,见他很认真的样子。
想到这里,周学兵侧脸看向林淑琴,说:“淑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同意么?我想资助一下清水湾那边的穷孩子。”
老书记听到周学兵这么说,顿时有些激动,说:“学兵,你有这个心思是好的。”
林淑琴没想到周学兵忽然提出这件事,片刻犹豫后,立即说:“学兵,你想资助就资助,这事也挺好的。只是怎么个资助办法呢?”
周学兵给老书记倒了一杯酒,然后给自己满上,举杯和老书记碰了一下,说:“我给胡书记写封信,先向他了解下情况,确定一下人员名单。回头咱们火锅店先行资助一次,后续资助的话,我有两个途径,一是在火锅店摆放一个义务捐助箱,顾客吃完火锅,结账时有零钱想捐进去的,随手就捐进去了,再者,我想去说服彪哥和蛮三两人,拉上他们俩一起做点善事。至于后期,实在不行,每个月或者每半年,还是可以把店里利润的1%拿出来,也未尝不可。最后到底1%还是其他数额,回头再可以商量。”
林淑琴觉得这个方式倒是可以,尤其是扯上彪哥和蛮三,她觉得还蛮有意义的,当下便说:“这事我支持你。明天就可以开始做。”
老书记听完两人的想法,激动地说:“回头情况摸清楚了,也给我说声。我让我家那孩子也出份力,咱们走出农村了,不能就忘记农村了。”
周学兵点了点头。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老书记说:“学兵,刚才你说的捐款资助学生这事,我觉得可以长远做,还有一个建议,你在这边关系广,能不能联系一些奋斗得不错的,帮把学校修一下,修一所新的小学,这样可能好处就不仅仅是帮几个学生。当然,这个量力而为。”
周学兵说:“这个我刚才心里也想过。这个我放在心上,老书记。其实我还想过,怎么能让清水湾那边的父老乡亲们富起来,生活好一些。”
老书记说:“想出什么好点子没有呢?”
周学兵笑着说:“暂时还没有。但有一点就是,扶贫先扶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林淑琴听周学兵说了这么一些话,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她没想到周学兵现在思想觉悟都这么高了。以前在清水湾时,她哪里看周学兵就哪里觉得他不怀好意,是一个坏人。
“看来,还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老书记说:“学兵,你是做大事的人。来,学兵,林···林淑琴,这一杯酒,我敬你们夫妻俩。”
周学兵和林淑琴俩人同时站起来,周学兵举着酒杯,林淑琴则以茶代酒。三人对饮喝完,外面有客人需要招待,林淑琴又出去忙去了。
雅间里就剩下周学兵跟老书记,周学兵给老书记满了一杯后,低声问:“老书记,以前我在清水湾学过修车,我的修车师傅叫彭浩峰,你认识吧?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老书记说:“怎么会不认识他们俩呢?彭浩峰两口子,出了名的热心肠。彭浩峰这人不简单啊,他总是事先知道国家政策,这一点在方圆几十里,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的。”
周学兵说:“确实如此。我当时在彭师傅那里学修车时,陈师娘,也就是彭师傅的爱人,经常给我做好吃的改善生活,她厨艺又好,我现在想起来就经常流口水。说实话,我也是经常在他家看《人民日报》,彭师傅给我说国家形势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都是看《人民日报》,知晓天下大事的。”
老书记笑着说:“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啊。”
两人边吃边喝,又聊了一下东川现在的情况,后面老书记有些醉醺醺了。周学兵便不再劝其喝酒,担心出啥事不好说。只是在后面快散场时,周学兵对老书记说:“等我这边先联系下情况,回头我来找您。”
老书记打着酒嗝说:“一定要找我。你搞清楚情况了,我来给清水湾老胡书记写封信,或者我亲自回去跑一趟都行的,只要能搞成事,我也不怕麻烦。”
周学兵说:“那就太好了。”
天色不早,外面宾客吃得已经差不多了。大堂里只剩下几个服务员在收拾碗筷,林淑琴便不再帮忙,进到雅间,朝周学兵使眼色,周学兵知道她的意思,担心把老书记喝坏了身子骨,便也朝着林淑琴使眼色,又说:“淑琴,你帮忙倒杯热水进来,给老书记暖暖胃吧。”
林淑琴应了一声,便折身出去了。
没过几天,老书记又来了火锅店。正好周学兵在店里,他水都没顾得上喝,兴高采烈地告诉周学兵:“我回去给我儿子说了这事,我儿子觉得你的倡议也很不错,他也准备联系老家在东川的一些乡亲们,大家也捐一部分钱,一起凑一下,争取早日把老家的学校给重新修一下。目前已经联系了十几个在东川做事的清水湾的乡亲们,大家也都很感激你。”
周学兵将老书记引到店里坐下,说:“那就太好了。不知道你孩子啥时候有空,到时候有机会的话,就一起见一面,咱们都是年轻人,也可以聊聊。”
老书记说:“他一般周末都有时间的。这样,回头周末,我带他过来,来店里吃火锅,大家再认识一下,加深一下印象。”
周学兵说:“好。”
老书记没留下吃火锅,又急匆匆回去了,说中午要给孙辈们做午饭。周学兵见他这样子,自然是没有挽留的,他下午也要去找一下彪哥跟蛮三,顺便再去找下田本刚,联络一下情感和关系。
看着老书记远去的背影,周学兵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背影,让他想起当初在清水湾,大家一起出工、走在山间小路的背影。不知不觉,他们这一批知青,回城已经足足十年有余了。
这十年里,很多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些人物质上变得富有,有些人精神上更加贫穷。在这个国家的大江南北,社会形势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都归结为那一场“南巡讲话”,带来的社会影响。
人们开始再次将眼光投向南方,甚至投向国外。仿佛一夜之间,所有沉睡的人们,都睡醒了。在此之前,从1978年到1992年之间,或者说从1978年到1992年的前两年里,这个社会的空气中,漂浮着态度的疑问和不解。到底姓“社”还是姓“资”,无休止的各种争论和讨论······那么,1992年的一场讲话之后,将前面这十几年的不确定,全部搁置下来了,不争不论,一切往前看,大踏步的往前走。
这才是这场讲话,带来的改变。
而在东川,这一切改变带来的影响,才刚刚开始。而这种开始,很快就会反映在周学兵等人身上。
几十年之后,我作为记录这个故事的记录者,从当年这些日记里,从东川图书馆、博物馆里查询到的只言片语里,回去感知当初的这些改变时,我自叹不如。
如果我回到当时那个时代,我会不会也是周学兵这种“时代的弄潮儿”?会不会成为那些年的“吃螃蟹者”?
暂且不说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