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义被放出来的时候,月亮正挂在当空。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放出来的,仿佛先前被拘禁的那几日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他以为不会醒来的噩梦。
突然之间这场梦破了,他才发现自己依然是那个郑义。
只是那些功名利禄,仿佛再也不让他动心了。
他被人服侍着洗了个澡,换上了一整身的干净衣服。再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洗涤了一遍,身体都不自觉地轻快了许多。
就在此时,一位年长的僧人走进来,告诉他铜炉派王大侠有请。
郑义下意识地捋了捋刚刚被剃得整整齐齐的胡须,然后有些惊疑未定地在僧人的带领下走进一间房子里。
房中摆着一张八角形的桌子,上面是一桌子菜,闻起来香气扑鼻。此刻,那位叫王钰的年轻人已经坐在桌子对面,等待着他的到来。
见他进了屋,王钰站起身来抱了个拳。
“郑前辈,请坐吧。”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让郑义觉得无比舒服的崇敬之情。
郑义坐到王钰对面,捡起一双修长的筷子——这些日子来他都只有干粮啃,已经有些不适应筷子的拿法了。在对面,灯笼的亮光下,王钰已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本应该给您备下好酒,只是现在情势危急,实在不是畅饮酒水的时候,所以就以茶代酒吧。”王钰老老实实地道着歉。
“以茶代酒,嘿。”郑义有些感慨地重复了一遍。“不妨事,有茶喝就很好了。”
两人各自举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再将茶碗放下。面前是六色菜肴,都是郑义家乡的风味,盐味很重。郑义张开鼻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此刻自己仿佛不是在禅心寺中,而是在自己老家,那时候他还年少,父亲在屋中炼制丹药,母亲承担了大部分的农活。每日里,他都盼着父亲出关的那一刻,到那时,他们父子俩一起喝着茶,用土话聊着天。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真快!
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不经意间,他已经这般老迈,而父亲和母亲也早就远离了这混混沌沌的人世间,不知去向了何方。
“王大侠是来劝我的吧?”郑义忽然开口道。“你是盟主的说客。”
“是,我来劝郑前辈,不要再声张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王钰情真意切地回答着。“无论是您做下的事,还是您遇到的事,都不要说出去。”
“那咱们就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郑义冷冷地问道。
王钰没有开口。有些话,老吴说得出来,他却说不出来。
看着面前这个人,看看他还未干透的头发,刚刚裁剪过的胡须,还有这一身新衣,他满脑子想到的却是他在地下室里暗无天日的日子。
一个人受了这样的罪,自己却偏偏还要劝他大度,这样的事情,老王实在是做不到。
“嘿,老夫活到这把年纪,一辈子正大光明,没做过对不起这名字的事儿。不想老了老了,偏偏要去学人家搞阴谋诡计、陷害栽赃的这一套。”郑义一边苦笑着一边摇着头。“结果事情没办成,还给人家添了这么多麻烦,咱这一把,算是亏了吧?”
“不亏。”王钰浅笑着答道。“您这一局做得漂亮,只是天下大势如此,咱们每个人是抵挡不住的。”
“天下大势,就是邪道的崽子们活着,老头子的门人死尽?”郑义忽然抬头问道,眼中似乎有些浑浊。“这算是哪门子的大势?这老天爷真的瞎了眼了?”
王钰默然。
郑义的事儿,他是知道的。泰和观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几乎有一多半的人死在了邪道手里,又有三分之一的人死在了天界入侵之中,如今幸存下来的十中无一。
郑义一辈子炼丹制药,不知道救下了多少人的性命,结果到了老迈之年,却要遭受这样的打击。换做王钰自己,只怕都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他这么想着,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居然一句都说不出口。
此刻,月色清澈如水,微风荡漾入室,好一副中原美景,却无人有心思赏阅。
“罢了,不说这个了,咱们吃菜吧。”
郑义叹息一声,手中那两只筷子向前伸去。
两人喝着茶,各自都不言语,只是拿筷子夹着碟子里的菜肴。无人劝饮,也无人劝食,这餐桌上竟然冷清如许。
郑义大概是在地下室里真的憋闷了太久,此刻他大有食欲,一盘子肉几乎被他自己吃下了大半盘。王钰则有些心事重重,并无多少心思吃喝,勉强下筷,算是陪吃。
待得一壶茶喝进肚中,满桌子菜也下去了七八分。郑义忽地将手中的碗筷都放了下来。
“吃饱了。”他笑着说道。
“郑前辈,这桌子菜吃得可还顺口?”王钰礼貌性地问道。
“都是我家乡的菜色,只是做得精致了许多,你们找了个好厨子。”郑义笑道。“只是,老夫有些不懂。”
他将碗筷推到一边,仿佛不敢让这些东西出现在自己视线之内。
“王大侠,老夫实在不明白。你们有心思找个上好的厨子做这么一桌子的菜,有心思陪我一个糟老头子不言不语地吃上这么一顿饭,为什么没心思让我的弟子们死得瞑目。咱们天下正道,活要活得有理,死也要死得有节,现在不死不活地躲在这里,和邪道的崽子们吃一锅饭,究竟为了什么?”
这话一出,灯笼映照出的那束光仿佛也闪烁了一下。
王钰苦笑一声,将自己手中的筷子也平放在了饭碗上。
“郑前辈,说句得罪您的话——死的人不止是您的弟子,还有我的许多伙伴。”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是了,王大侠也是在战场上饱经战事的人。”郑义慨叹道。“想必也见了不少生死离别。那老夫真的不明白了。老夫记得,和邪道联合之事,还是王大侠你亲自出马去做的。人都说你腰间两把刀天下无双,老夫不明白,你面对邪道之人的时候,是怎么忍着不把这两把刀砍下去的?”
王钰默然,然后捡起那杯茶,一饮而尽。
“前辈,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活着的人呢。”王钰忽然开口道。“他们都想要活下去。”
“是,这些道理我也都明白。”郑义有些赌气般地说着。“这世上那么多人想要活下去,我们正道之人理应让他们继续活着,所以危急关头,就算是邪道——现在是叫魔道了吧?就算是魔道之人,也是需要联合的对象。”
“王大侠,这些话,咱们都说得出口。只是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能忘记的。”
“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生在江水之北、河水之南,少年时游走三山两湖,最后在泰和观安家。这大半辈子,我没怎么摸过刀剑,一门心思地在,炼丹房里和药材为友,与丹炉为亲,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
“结果到老了,泰和观上下一百多口人,几乎只剩下几个糟老头子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早该死的人,勉强活到今日,心里想的无非是再带着年轻人们走一程。可走到现在,身边一个年轻人都没有了!”
“你说世上还有那么多活着的人,可是这世上,活着的人里,有几个人没被邪道夺走过身边亲友的?邪道肆虐数百年,造了不知道多少业障,把他们做下的恶事写下来,只怕这天堑山的石头都不够用!”
“结果现在天界来了,连邪道都是可以原谅的了?非但要原谅,老头子炼出来的丹药还要可着他们用,居然还有那些不知黑白的人,为了些金银折腰,你让老夫怎么忍得下来?”
“老夫炼了大半辈子的丹,难道就是为了给这些杀人凶手用的?那老夫这大半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他说着说着,声音变得愈发凄厉,仿佛心中有一只恶鬼在啼哭。
“王大侠,老夫不求你别的,但求你拍着胸脯跟老夫说一句话,就一句话。你就说,‘郑义你做得都是错的!’有了你这么一句话,老夫就全都放下了!从此之后,再也不过问正邪之分,一门心思地炼我的药!”
王钰喉咙一紧。看着郑义的样子,想到泰和观上下百口人死于战乱之中,留下这位老者一人想尽办法向魔道报复。
那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使劲张了张嘴,想要从喉咙里吐出些字句来。他想,这世上终究还有那么多人要活着;他想,死者毕竟已经去了,留下的香火还要继续燃烧;他想,待到天界退去之时,这片大地上,还会长出新的庄稼,还会生活着新一代的年轻人。
可是他一句也说不出口。此刻,他觉得自己不是偶然闯入此间的玩家,他觉得自己也只不过是这苍茫天地间的一个寻常人,像是野草一样生长起来,注定也要像野草一样枯萎。
在他心中,眼前的这位老者,仿佛和他自己的样子合为一体。那是另一个垂垂老矣的王钰,在质问着他:“为什么不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