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道君睁大了眼,他不曾见过这把刀,自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颜啸!唇角微启,轻语:“山城明王,笑问诸神!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又见他眼神轻蔑,这,也不过蝼蚁!
“好一个笑问诸神,可惜啊可惜啊!我本就不是神。神?神是何物?与我,也不过丑角舞姬,陪同玩乐度过这无休无止的光阴!你呢?为何你生为凡人,机遇造化短短数百年得乐神罚者之位。可你为何却不愿抓住机会成为洪宇之主?为何你不愿去往天外天探知不曾通晓的事物!”
黄衣道君不再继续问,他一声怒吼,随着这一声怒吼,神无山人再次挥舞巨斧。可颜啸却不再躲避,低着头,又闻得一声轻蔑嗤笑:“蝼蚁尚能五窍入体,啃食心肺,亡毙巨象。为何,你高高在上,为世界之主,却不曾仔仔细细看过你们所创造的一切!”
同样伴随一声怒吼,不到四尺的火焰长刀山城明王一对百丈巨斧,红光闪耀,这弱小的蝼蚁,竟硬生生以凡胎肉体接下了神无山人一击。
神无山人不会思考,没有感情,它是鸿蒙之时土灵子的玩物,它的存在,单纯为了杀戮。就见山石飞来,硬生生一脚踹飞了颜啸。
在飞出去四五百丈后重重摔落在地,这一次,怕是折了手臂,断了腿。
他勉强用火焰长刀支撑起身子,在黄衣道君看来,却依旧那张令人不悦,大慈大悲虚伪至极的脸。神无山人一步一步,一步一震,一步一震,不过五六步,怕就能一脚将之踩死巨石之下。
神无山人不动了,又听得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动,山石巨兽又恢复成了巍峨巨山。
黄衣道君降到颜啸身侧,用纤长若白玉青葱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问:“修仙问道不就是期待有朝一日飞升么?如今给你机会直接成为世界主宰,为何如弃草芥?”
颜啸呵呵笑笑却是不说话,左手依旧紧握着那把烈焰长刀山城明王,黄衣道君也看向了那把长刀。好似明白了什么,又颇为好奇,问:“这把刀,可是来自天外天?”
“万能的主宰,你不是有黄帝天书么?又为何,为何这么问?”
面对嘲笑,黄衣道君竟未恼怒,只是收回了手,闭上眼,吹着风,却是变了腔调:“火儿,不,颜啸,你可明白五帝子是如何存在的?”
不等颜啸开口,却是他自己补充:“五帝子不是人,不是仙,不是神魔,不是妖鬼。吾等自无的世界孕育,却不知岁月,时间停顿,难解尽头。这样悠长又有始无终的时光年月,已逼疯了他们。”
这黄衣道君唤作书难,更或者说,他唤作土灵子。颜啸认识土灵子,亦或认识书难已经八百余年。命悬一线,也曾是这游荡凡间的土灵子救了自己。
他的目的,简单不过。若他单人之力,无法脱离此间天地,那么,他就重聚五灵之力。而颜啸,则被他灌入了留存在神无山野的火灵之力。
颜啸抬头看着这黄衣人,这俗世之名唤作书难的无上神祗竟然哭了,恍如珍珠的泪滴从脸颊一颗一颗滴落,湿润了衣袍落在歪草地上。
颜啸心中竟是千种复杂情绪难再压制,却见,青帝玉笔化作青木长剑一剑袭来。颜啸本能挥动山城明王,却听兵刃断裂的声音“噌嗒啦”。火焰长刀,山城明王刹那折断。
青木长剑依旧风势难挡,剑刃刺入,圆睁的双眼,收缩的瞳孔,竟是一代传奇就此终结!
风冰冷刺骨,吹过,不再如同情人的双手轻轻抚摸,更似那无情的利刃割破衣袍。土灵子,亦或是书难,就见光芒褪去,黄白相间的长发竟已如凛冬白雪难复乌玄,原本大气优雅的袍子已成黄衣破布,道道裂口,六耳灵蛇难觅踪影。那张脸,不再雌雄难辨,虽是俊俏非凡仙家之风,然其精美却不如先前十一。
即便舍去
了土灵子这无上的身份,他也还是书难啊!
他是白泽为骑,天书玉笔,仙人难阻的书难啊。
看着眼前红衣男子倒在血泊中,那张脸却全无痛苦,分外安详。地上的人,在土灵子眼中虽为蝼蚁,可这人毕竟是书难的挚友。
终究是令他死在自己的剑下!
“何为?何为?何为!”
慑天怒吼难复故友生前潇洒风姿,道君书难两行血泪翻涌而出,愤怒、不甘,仇恨、悔意,千百种情绪刹那交织,双膝落地,跪倒故友亡躯一侧。这时候或该一段祈福一段往生咒吧?用对待亡人的形式送他一尘,或者?
颜啸的灵魂是否也会同自己苦寻千万世的小石头一般轮回不入,三界无名?
如真是那样,好友啊,有何颜面再见?
风肃肃,好似人间凡灵在为他悲鸣;雨铃铃,又似天外天的注视者为这局面落泪。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书难站起了身,单手捂脸,仰天而笑,望天而哭,泪珠不断滴落,从棱角完美的下巴滴落,湿了袍子。鬼风呼啸,他停止抽泣不再欢笑,却露出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那种诡异的笑,即便往年的嗜血狱卒亢金龙也难如此。
又见书难俯下身子,秀美却诡异的脸竟缓缓贴上亡者平静毫无波澜的脸,柔软的薄唇吻在颜啸脸颊。他动情如佳人,下一刻那双唇竟吻上了亡者早已冰冷的双唇。
那种场面,怕是看到的人都会以为是龙阳之好的男风。可下一刻却是令人害怕又不愿挪开视线,一缕蓝白色的烟被书难从亡者嘴中咬了出来。定睛看去,如何相信,白烟成人形,竟是颜啸模样。
又见书难右手散出红光,长发衣袍无风自动,刹那,白烟颜啸竟被吸收,不断浓缩,渐而化为一颗凤纹火云赤金丹,握在手中,却是满脸苦涩。
五帝子之化身,仙风道骨,竟收人魂魄炼化成丹,本已难以置信瞠目结舌,可后面发生的,更是教人不敢相信。
就在一刹那,命陨青木剑下,魂散故友之手的颜啸,竟一个鲤鱼打滚翻身而起。一旁的书难虽是震惊,却难掩盖欣喜,正要上前,同是一瞬,周边空气刹那飙升。
书难将青帝玉笔换到右手,猛然挥动,青木长剑再次现形,一剑格挡,看去,竟是清梧空枝。
清梧空枝火焰熊熊,不似先前风雪模样。每一下挥剑,每一道剑花,力量速度都胜先前数倍。
青木长剑再次接下一剑,却见死而复生的颜啸左手一挥,刀风呼啸,竟是同样已经折断的火焰长刀,山城明王!
即便此时此刻无法化身五帝子,书难依旧是书难,就听他一句默念,一个八卦纹章格挡山城明王。
扭头看去,瞳孔放大,颜啸的眼睛……
那双眼睛早已不再是人的眼睛,左眼纯白,右眼漆黑,没有瞳孔,无法判断焦距,那样的眼睛,早已不是人!
“柩,你竟然化身成了柩,这不是,不会!”
发狂近癫的书难朝天怒吼,与他道君模样全然不相符,发泄了,更加握紧了手中青木长剑。
又见他竖剑胸口,阖上双眼,左手双指抚过,怒声喝道:“百岳山高人为峰,无境无我……”
刹那,山城明王再次夹带势不可挡的风劲同焚烧万物的烈焰一刀落下,那八卦纹章再次出现,却是琉璃碎裂的声音,山城明王一刀划过,却见刀刃沾血,书难捂着左臂身子向后滑翔五六丈。这人,疯了吗?非也,他不再是颜啸,他不过是“柩”。
“一捧尘沙青云坠,山河祭,戎马嘶,优昙花落,复复年年!”
又见青木长剑包裹淡青色光芒,长剑形变,竟又化为一杆木枪。双手挥舞,枪
轮夺目,枪头直指颜啸,又一声喝:“莫话无间!”
颜啸依旧面无表情,一刀一剑,破风而来,剑刺刀砍,可那杆青木长枪动若游蛇,左拨右挑,竟让颜啸无法近身。
颜啸飞身而起,刀剑挥动,刀光剑影若利箭离弦,瞬息而至。同一时间,书难手中青木长枪射出,忽闻一声震天龙吟,青木长枪竟化身百丈苍龙,呼啸蹿向颜啸。
刀光剑影如风吹薄雾刹那消散,颜啸一刀一剑一对巨龙,却又乌云密布,轰轰天雷九天而落。颜啸躲闪不急,痛苦呼吼,然未见,面容半丝变化!
再看去,清梧空枝再次变化,散去烈焰,再收大气寒冰为剑!一剑刺落,却是巨龙痛苦嘶吼,半个头颅已为冰封!
巨龙直直坠落,尘烟起,待消散,再无颜啸踪影。
巨龙身形消散,再度化为青帝玉笔,飞回书难手中。此刻的书难却是仙力耗尽,难再支撑,一个踉跄,颠倒在地。
那怀中的凤纹赤金丹散着微弱的红光,黑风忽至,好似常年以来潜伏在神无山的凶兽邪魔同恶灵们都嗅到了坠仙的气味,也一个个确定了这拥有仙体仙灵之人再无抵抗之能。
一个接一个,正准备群起攻之,却听得天马嘶鸣,刹那白光驱散黑暗照耀大地,书难努力睁开了眼,透过那微微一道缝隙,却是看到灵兽白泽蹄踏冰蓝火焰从天而至。
白泽四膝皆曲,伏在他身侧,巨大的白羽翅膀恍如顶好的羽衣,盖在了昔日主人身上。这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灵兽,竟全无惧意阖上双眼好似睡去。
白泽携图献明主,通鬼神,寰宇洪荒,古今莫辩!
可就是这样的洪荒灵兽,自无而来,不知归期,却奉凡人为主,或可歌?或可悲!
书难嘴角笑意,阖上了眼,他太累了,累得再无法站起,或就此长眠吧。他活了太久,四百年?五百年?多少故人的轮回,他遇到太多太多次,可这一世,也可尘归尘,土归土。
脸颊忽有水滴滴落,温热舒适,体力在渐渐恢复,伤口在慢慢愈合。直到他勉强能睁开眼,才看见,滴落身上,滴落在地的,那是血泪啊。
那一刹那,疲惫与无力一瞬消散,他站起身看向那如雄狮健壮,鹿头马身,还身有巨翼的洪荒灵兽,热泪竟再难压抑。
书难哭了,就同离家多年再次与亲人团聚的浪子,今天是怎么了?一次,两次,三次,怕是千万亿万年的眼泪都积蓄到了今天吧。
他挥手化出一块丝娟手帕,替白泽擦拭血泪。又用额头抵在它的眉心,再难有言语。
门前青山亘古森森,日升月落千载悠悠。
天外天,天外天,那不曾见过却依稀脑中的本主可是真的存在?若存在,又是何模样?
日落湖海,独立高峰不胜寒,从头看,不见江源不见山。
莫不如,洗去往昔,如蝼蚁之辈,百年轮回吧!
正要如此,白泽却光芒胜从前,仰天嘶鸣,竟满是悲情。怀中凤纹赤金丹散出的光芒愈发强烈,这白发道君恍然大悟。
那占据了颜啸肉躯的“柩”,莫不是这般放纵?
又见光芒闪耀,褪去,道君白发已由睡蛇银环束起,身上破布衣袍已然换新。面目清秀,含笑俊脸,一把玉扇在手,衣袍任风拂动,轻叹:“道常无为无不为,哈哈,哈哈,是啊!”
道常无为无不为,可惜啊,怕是在两百岁的时候已然忘记了吧。
身子由风而起,坐上白泽,闻得一声嘶鸣,灵兽载主,蹄踏冰蓝火焰愈来愈远。
失去魂丹为“柩”所占据肉躯的颜啸,土灵子潜去意识令肉躯重拾本心的书难,二人的羁绊恩仇或将继续。
至少此方天地这一世,游走六合八荒的,是仙者书难,而不会再是先天之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