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第四日了。
按照蝉林的规矩,三日期限一到,就要将坐化禅师的遗体火葬。
但是老禅师在临坐化前特意交代,要等贤须子回山,再将他下葬。
所以现在,老禅师的遗体还陈列在他自己的房屋中——自他坐化时,便一直在这里了。
除了有人曾为他披上一件袈裟之外,再没人动过。
“贤祺师兄,已经第四天了......”有禅师对贤祺说。
“是啊。”
“可怎还不将师父下葬?”
“师父说要等贤须子回来,那便等吧。”
“可若等不回来......”
“那便硬等。”
小沙弥们诵着经。
曾经的小沙弥们,如今要么还俗,要么都变成了禅师。
道行最高深的贤祺,更已是当代蝉林禅首。
如今的小沙弥,早已是另一批人了。
他们之中,没有人知道贤须子是谁,只听说了老禅师临坐化前要等的,是这个人。
“贤须子已经二十年没有消息,说不定......”那禅师表情纠结,皱着眉。
“不会的。”贤祺说。
“怎么不会?这毕竟是一种可能性!”
贤祺摇头。
“禅首,再多等几日,师父的遗体就要腐烂了!”
贤祺还是摇头。
“这......嗨!”那禅师一拍大腿,推门欲走。
后来他撞上了一个人,那人的身上有一道恐怖的伤,险些要将他分为两半,还一直流着血。
他后退一步,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愣在原地了。
“贤......贤须子?”
“啊,多令人怀念的名字!”那人身上淌着血,面色却何其平静,“不过现在,我叫无性了。”
“无......性?你怎已经有了孩子!”
“呃......这个说来话长,不过这不是我的孩子,是在山下捡到的。”
“你怎会受了这样重的伤?”
“不碍事的,慢慢就好了。”无性笑着,那表情似乎真的不在意。
事实上,他已经这样流血流了两三个月。
他从幽陵以南的天山走到极西的蝉林,一路都在流血。
“不行,我带你去疗伤!”那禅师拉起无性的手,却发现好像拉了一块石头,根本拉不动分毫。
“你......”
“我无碍。”无性说,“师父走了?”
“是。”
“带我去看看吧。”
“可你......”
“走吧。”
“唉,来吧。”
小沙弥们仍诵着经,头不抬眼不睁。
贤祺却一眼便看见了门外走来的猩红人物。
他愣了许久,才开口道:“你终于回来了,可怎受了这样重的伤?”
“啊,回来的路上找人打了一架,不过结果还算是好。”无性笑说。
“快去疗伤!”
“不碍事的,我的血源源不断,流不尽的。”
无性转过头去,看见了那纵是坐化,也依旧面容平静,满副慈悲相的老禅师。
“师父,我回来了,很可惜,终是没赶在之前回来。”他轻声说。
“师父坐化前,特意吩咐了,要等你回来。”
“我食言了。”
“什么?”
“我答应要让他看看我所追求的东西。”
“现在也不晚。”贤祺说。
无性却摇了摇头:“晚了,再怎么赶也来不及,因为我不知还要行多远,走多久。”
“去送一程吧。”
“算了。”
“师父等了你许久。”
“是。”
“你却不愿意送他最后一程?”
无性看着贤祺,突然笑了笑。
他拍起巴掌,大声喊道:“孩子们孩子们,快出去吧!”
小沙弥们被打断念经,都看向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头,又见他身上的恐怖伤口,当下个个心中恶寒,却又不敢动作。
“听见了没有,快出去啊!”无性又说。
贤祺无奈:“你身上伤口这么吓人,谁敢从这过?”
无性摸了摸光头,笑了笑,侧了身子,让开一条路。
小沙弥们终是离去了挤得这本就偏窄的房门的另一侧更加拥挤,却谁也不敢靠近这个一直在流血的光头。
“好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三个了。”贤祺看见无性身边的小孩,“你连孩子都有了?”
“得了甭提了,路上倒是看上几个小姑娘,可人家嫌我光头难看,还穷,都和别的有钱的有头发的跑了,到现在也没说到个媳妇儿,更别说生孩子了!”无性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又补充道,“还生孩子!”
“你干嘛这么看我!”一边小孩倒不满意了。
“羡慕嫉妒恨,行不行?你要真是我孩子,我能被你活活气死。”
“你自己就是无赖,还怕被气死?”
“你还敢说我无赖?你个小无赖!”
“你抢我药草我还没和你算账,你还敢骂我?”
“骂你怎的?信不信我还打你!”无性抬起手来。
可小孩根本一点不怕,仰着脸:“你要敢打我?”
“我怎不敢?”
“那我就把你偷看别人洗澡,还偷吃别人东西,还吃霸王餐的事情说出去!”
“我......怎么头突然痒了起来?”无性顺势把手放到脑后,挠了挠。
贤祺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肉跳,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贤
须子下山之后究竟破了多少戒条。
“哼!”小孩仰着脸,一副嚣张的模样。
无性咬牙切齿,心想:“小子你等着,找机会我就处理了你。”
不过现在,还是先办正事。
光头看着那已经坐化的老禅师,眼神飘忽。
然后,老禅师竟燃了起来。
“怎么回事!”贤祺大惊,起身就要去救火。
“别去了。”
贤祺猛地怔住:“是你?”
“这便算是送了最后一程了吧?”无性笑问。
贤祺全身脱了力,垂头一声叹息:“罢了!”话音落,他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这座房突然起了大火。
很大很大的火。
大到冲天,冒出的烟都要与天柱同高,发出的热量都要比大日更烈!
小沙弥们惊恐地看着这冲天的火。
惊恐地看着从里面走出的身上沾血的人。
“看这火!”无性笑着,指引身边小孩看过去。
像是艺术家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展览出去那样。
小孩看着,愣在那里。
然后开始落泪。
一直落泪。
又到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许久之后,小孩再也站不起来,只能跪在地上,却依旧在啜泣着。
“你看这火......与烧光你家的火,像不像?”无性蹲下身来,温和地问。
小孩猛地转头看向无性,眼中是惊恐,也是恐惧。
“别怕别怕,我还没有无聊到到处放火,我只是看见了而已。”
“什么?”
“你的母亲死在那场大火中,你的父亲没有,他在很久之前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去,对么?”
“你怎知道!”
“你的父亲也死了,他喝多了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
此刻的无性竟好似不是人类。
是什么呢?是无情的神仙?还是冰冷的法条?
“不必痛苦,更不必悲伤。”他面无表情 、平静地说,“这是规则,一切的规则。”
“不不不!凭什么?凭什么!”小孩嘶吼着。
他喊破了嗓子,有血从他的喉咙中咳出来。
“牛棚住得习惯么?”
“衣服穿得保暖么?”
“米缸里最后一口粮也没了吧?”
“这是规则啊!”
无性的话仿若恶魔的低语,轻轻地在小孩的耳边回荡,悄悄地钻进他的心里。
小孩抓着头发,头磕在地上。
久久不动。
“想看看规则是什么样子的么?想打破规则么?”
小孩撅着,转过头来。
“我应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