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太,做我们这行的,送人不能讲客气话,请您别介意。”我边说着边推开门,将陆太太送到了门口。
陆太太正了正脖颈儿上系的丝巾,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说道:“不碍事的,麻烦你了。”
我目送着陆太太走远,转身回到了铺子,将放置陆先生尸体的鞋子编上了号码。
接着我又将店里大大小小的鞋子清点了一番,对了一遍编号,确保无误后拉上了铺子的门帘,伸了个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这个铺子,在我手里已经过了十个年头了,虽说生意还不错,但铺子却一直开在小巷子的紧里面。
因为我做的,是存放尸体的买卖,这件事多少说起来还是有些忌讳的。
人离世之后,有些活着的人想留个念想,便会到我这将离世之人的尸体存放起来。
我们林家祖上一直做的是这个,到我这已经是第三十二代了,寄存者需带一只新鞋子,我会给逝者缩皮整骨,将逝者缩小直至能放在鞋子里。
逝者的尸身放入鞋子中也是有讲头的,鞋子是寻常可见的物件儿中和棺材最像的物件了。
将逝者的尸身放在鞋子里后,再用保尸药封存起来,逝者的尸身便会逐渐变成一块蓝色透明的尸皂。
寄存者需要在每月的初七和十七这两日过来和逝者说说体己话,六个月后,便可带走逝者的尸皂。
用这块尸皂沾水搓沫清洗眼皮和太阳穴,便会回忆起逝者生前和寄存者相关的记忆。
全球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一个月之中只逢初一、十五接单,且一天只接一单生意,绝无例外。
是日,刚过了晌午,我便做完了今日份的生意,正准备关上店门,来了一个高瘦的男子。
这个男子眼窝深陷,下眼睑发青,额头和下巴呈乌黑色,四肢像棉花团,软绵绵的不着地一般的就进来了。
我刚要开口说今日不做生意了,那人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递给我一把小铜刀,食指大小。
刀柄上带了一个穗头,穗头上的每根线都细如缝衣针,但摸上去又很有凹凸感。
我心里一惊,带上眼镜仔仔细细的放在光下瞧了瞧这穗头,果然,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字虽多,却来回只是三个字:林慕青。
我一只手拿着小铜刀,一手忙去搀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喊了一声:“大哥?”
来者点了点头,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一双鞋子,是双新鞋。
见状,我的冷汗冒了一背,还没容得我们兄弟二人再说一句话,我大哥就没了反应,他的身体迅速发黑,整个人都往外渗着水。
我们林家每个人在出生时,老家都会给做把小铜刀,穗头上用极细的天蚕线染红再在每根棉线上绣上名字,旁人平时不细瞧看不出来,但自家人一试一瞧便知身份,线上绣丝的活计,也是林家独传的。
到了我们这辈,我们兄弟俩一人一把铜刀,但我大哥在我十一岁那年就溺亡了。
我跑到门外看了看日头,晌午刚过了一截,还来及在太阳落山之前再做一单。
不肖子孙林慕山,今日,就破了这个例了,我没法子再等到半月之后了。
但我不知是不是因为犯了忌讳,半年之期将到,大哥的尸身只化了尸水却迟迟不成形,我便推了后一月的生意,日日守在店中照看。
一日过午,我在店里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擦黑,便在香炉中点了三炷香后准备回家,忽的一阵大风乱作,直接将窗户拍开,我去关窗再回来时,发现供桌上用香灰堆了一个字:填。
我恍然大悟,顾不上害怕,直捧着这把香灰放在了大哥的尸水中,果然,尸水马上凝固成形变成了尸皂,可是这尸皂却是红色!
这事我只听老家讲过,红色尸皂寄的不是人身,而是鬼身!
我望着这块红色尸皂,脑海中闪过儿时和大哥的玩乐时光,他只长我两岁,却事事都肯让着我,瓜果总是给我大的,捉的虫子掏的鸟蛋也是尽我先玩的。
我将大哥的尸皂用黑布包好,揣在了怀里。还未走到家,人刚近宅门,泪就先打湿了长衫,虽然最后只是一块大哥的尸皂,但也总归一家团圆了。
大清亡败那年,大哥溺水,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打击得了疯病,有日大雨,母亲走失,街坊邻居顾着我父母平日心善,帮忙一起寻找。
最后是在郊外,一匹天杀的孤狼,和我的父母皆丧于此,来处理现场的警员说,应是母亲先受到了狼的攻击受了重伤,父亲赶到后杀死了狼,但是他和母亲伤势都过重了未能生还。
那年我刚满十三,造化弄人,谁能想到,我接手的第一块尸皂,竟是我的至亲。
父亲是家中独子,母亲是远嫁来的,我并无叔伯,身边也无姨舅,凭着当时一身并未通透的手艺,就守着这个宅子扛起了这间铺子,一宅一铺一个人,算下来已有十年。
我跪在祠堂中,看着摆在我面前的三块尸皂,磕下了三个响头。
沐浴换衣,我看着壁钟的时针指在了十二点上,在桃木盆里洗过了三遍手,拿过大哥的尸皂搓起一点沫儿,抹在了太阳穴和眼皮之上。
十年尸骨早已寒尽,单是那激水和鱼虾也存不住大哥的尸骨了,他又是怎样十年魂魄不散找我制尸皂的。
鬼皂和普通的尸皂不同,想起的不止是和寄存者相关的记忆还有鬼魂的怨念。但如果死者怨念深重,寄存者涂抹了鬼皂则会被勾去魂魄,成为替死鬼,阴阳互换,死者归魂。
蓝色,蓝色,我的眼前是无尽的蓝色。
上浮又下沉,我的呼吸慢慢衰弱,连挣扎都早已忘记。
“醒醒,唉,醒醒。”有人拍打着我,一个声音在我的上方响起。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漂浮在水里,在我眼前的是,是大哥!
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一个明朗的十三岁的长发少年,他总是不爱剃去额前头发的,所以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他的眼睛。
“大哥?”我不敢相信的唤着他,发现自己竟能在水中说话,一张口就是一串泡泡。
大哥没有应答,只是咯咯的笑着,他牵起我的手,带着我游动,我分不清是哪边的方向,
只觉得头昏脑胀。
光越来越弱了,我握紧了大哥的手,示意他停下,“大哥,我害怕。”
大哥又发出咯咯的笑声,他捏了捏我的脸,吐出一串长长的泡泡,直窜我的脸颊,我被他逗笑,便不再害怕,由着他带我游动。
“你别忘了我就好。”他突然不游了,也不再发笑。这里已经很黑了,我看不清他,只能看见一点鼻头和眼睛,“大哥,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别我忘了就好!”大哥突然发怒,将我一股脑儿的往下推,“别忘了我!”
我害怕的哭了起来,我从怀里掏出鸟蛋,“给你玩罢了,你别生气。”
大哥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不再是带着欣喜的笑,而是让人发麻的狂笑。他恶狠狠的将我的鸟蛋捏碎,可是鸟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壳子。
“大哥,你让我害怕了。”我呜呜的哭了起来,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一个梨子,我忙递给他,“大哥,这个也给你。”
“我未曾与你计较过这些东西。”大哥一步一步与我逼近,“但这次我想要的是你的命!”
“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拽着他的袖子,眼泪鼻涕早已留了一脸,“爹娘还等着我们吃饭呢。这里一点儿也不好玩,我们回家吧。”
可是大哥却置若罔闻,一直将我往下推,下边越来越黑了,我的鼻子里灌满了水也说不得话了,我的双腿和双手拼命起落,试图支撑起身子,但这一切都是白费的,直至最后大哥松开了手,我自己也慢慢往下沉。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壁钟,一个桃木盆,在桃木盆里反复洗过的手。手!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的左手抓过我的右手,反复的摩挲,这双手已经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略粗糙,俨然不是一双十一岁男孩的手了。
清醒过来,我便卯着劲儿的向上浮。脑子里尽是奇奇怪怪的记忆和想法,一会儿是大哥在水里挣扎,一会儿又是我在水里挣扎。
“青天顶阴生,心寡言莫多。”我心里反复念着父亲教我的祖训,又呛了几口水,眼看要浮出了水面。
但未等我露头,便被一双手拽住了腿,我一股怒火中烧,喊道:“没完了是吧!”
这双手松开了我,我胳膊抡着水朝着岸边划去。
“小弟,别走。”我回头望去,是我大哥。
我犹豫了一下,调过身子,朝着大哥游去,随着逐渐靠近,大哥从一个少年变成了青年的模样,我吃惊道:“大哥,你……”
“别忘了我,别忘了我。”他又是重复这一句话,“小弟,别忘了我。”
“大哥,我不走了,你上岸吧。”我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轮到你上岸了。”
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走吧,别来了。”他边说边推着我,我越是抱紧他,他越是变得虚无,直到我的胳膊僵成一个圈,他出现了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我在这时间太久了。我找到原因了,我不怪你,快走。”
“轮到你了,轮到你了。”我念着这句话,猛地醒来,环视一周,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