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台阶上污渍很重,有些地方黑乎乎的,有点油腻,又有点粘鞋底,扶手栏杆上锈迹斑斑,楼道转弯处还堆着不少杂物。秦锐来到尹文婷家门口,先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应声,这才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房子面积不大,客厅里摆设很简单,收拾的干净清爽,一看就是女孩子住的地方。尹文婷的衣服被装在一个大纸袋里,放在一间屋子门边的凳子上,秦锐走过去拿起纸袋,向屋子里面看去,这是一间十平米出头的小房间,屋门这一侧靠墙横着一张单人床,枕头边躺着一只半米多高的轻松熊毛绒玩具;对面窗前有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一盏鹅黄色台灯、一台粉色笔记本电脑、一个卡通马克杯和几本书,窗台上还有一小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桌子和床之间铺着一块地毯,上面是一把草绿色塑料椅,椅背上搭着一件行服外套。左手墙边的简易衣架上挂满了衣服,下层整整齐齐的摆着几双鞋;右手边墙下竖着一只行李箱,旁边放着一个大纸箱子,纸箱上面堆着几个小盒子和一些杂物,墙角里还立着一台冷暖电风扇。整间屋子看上去狭小拥挤、局促不堪,却又是那么的简洁精致、井井有条,与刚才在外面看到的肮脏景象简直是天壤之别。
秦锐站在门口看了良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就是尹文婷在湖山的家,屋里的寥寥几样东西再加上春江银行的这份工作,便是她在湖山所拥有的一切。他叹了口气,出门下楼在车旁抽着烟盘算起来,寻思着得赶紧把这件事处理利索,免得将来麻烦。一颗烟抽完,也没想出一点头绪,秦锐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开车去了电子市场。
尹文婷坐在沙发上,隔一会儿就看一眼表,心里莫名的慌乱,她知道自己是在盼着秦锐赶紧回来,但却说不清到底是想见到他还是在担心什么。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好不容易挨到十二点,秦锐开门进了屋,尹文婷忙走向门口,稍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柔声说道:“你回来啦。”
“嗯。”秦锐点点头,把装衣服的袋子递给尹文婷,向屋里看了一眼:“你把屋子收拾了?”
“是啊,我本来还想做点午饭,”尹文婷用手指搓着衣服下摆,小声说道:“可是冰箱里只有可乐和鸡蛋,别的什么都没有。”秦锐微微一笑,温文尔雅的看着尹文婷:“呵呵,是,我冰箱一直都是半空的,从来也不买什么菜。”
尹文婷心中一沉,双手拎着装衣服的纸袋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秦锐虽然十分亲切,但说话的语气却像是在与初次见面的客户交谈,客气的有些陌生。秦锐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快去穿衣服吧,咱们出去吃饭,昨晚喝了那么多酒,我带你去个地方养养胃。”
南湖水乡离春江银行湖山分行不远,是一家湖山少有的高档江浙菜饭店,装修风格从内到外都显得那么富丽典雅、格调不凡,只不过开业十几年了,从来没装修过,不免显得有些老旧。这倒不是因为老板抠门不舍得花钱,而是由于这些年生意一直比较冷清,除了承办些婚礼宴席之类的活动外,平时的经营状况最多只能用不温不火来形容。
按理说,南湖水乡所处的地段不错,虽然菜价比较贵,但厨师手艺不俗,服务严谨规范,就餐环境优雅,确实是个彰显档次的地方,不应该乏人问津。要怪就只能怪他们刚开业时选择了主打正宗淮扬菜,虽然原料鲜活、刀工精细、火候讲究,但少见辣椒和酱油,口味过于平和寡淡。当时正值九十年代中期,市场上的物资供应日渐丰富,百姓生活水平逐步得到改善,人们一门心思的想把以前没吃够的好东西补回来,还顾不上讲究什么养生,就喜欢逮着大鱼大肉猛造,口味也逐渐偏向重油重酱,对清汤寡水的饭菜提不起兴趣。尤其是湖山这地方,家家户户做菜都是以煎、炒、烹、炸、烧为主,淮扬菜讲究的炖、焖、炜、焐、蒸那一套根本对不上百姓的口味,开业头三个月还有不少市民去尝尝鲜,后来便没什么人光顾了。饭店老板买卖做的大,起初并没在乎这一家店面的盈亏,南湖水乡就一直这么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着,后来眼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老板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在口味上做出一些妥协,增加了不少江浙菜系的经典菜品,这才勉强有了些起色。眼下这里的饭菜总体上仍然不太符合当地人口味,不过还是有一部分菜品得到了大家的认可。秦锐今天点的这道天目湖砂锅鱼头便是南湖水乡的看家招牌菜,砂锅里大大的鳙鱼头已经用文火炖了几个小时,鱼肉嫩滑、肥而不腻;汤色奶白、鲜而不腥,令人食指大动。
“尝尝吧,我每次喝多了都会来这里,就是冲着这道鱼头汤。”秦锐连汤带鱼盛了一小碗放到尹文婷面前。
尹文婷昨晚上车前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胃里一直火烧火燎的,什么东西都没吃,也没感到饿。这碗热气腾腾的鱼头汤在面前一放,初时还没当回事,待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到嘴里喝下去,突然觉得嘴巴和舌头如同听到起床号的士兵一般突然蹦了起来,原本郁郁沉沉的肚子仿佛被这一勺汤浇的化了开来,迅速恢复了活力,整个人立刻就有了食欲,只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等这一碗汤来救命了。她保持着最低限度的淑女形象,迅速喝光了碗里的汤,又像吃豆腐一样吃掉了那块鱼肉。
“慢点,小心鱼刺。”秦锐笑吟吟的看着她一口气连喝了三碗汤,这才问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嗯,好好喝,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鲜的鱼汤。”尹文婷腼腆的摸了摸肚子,“胃里暖烘烘的,好舒服。”
秦锐笑笑,从包里拿出一部没拆封的iPhone4手机递到尹文婷面前:“这个你拿去用吧,你那手机太老了。”尹文婷愣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接过来端详了一会儿,迟疑道:“给我用?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你那个手机太老了,这个好用,你下载个地图导航软件,以后开车就不会迷路了。”
尹文婷很喜欢苹果手机漂亮的造型和那块大大的屏幕,几次想要买,但总觉得自己的旧手机还能用,所以一直没下定决心。眼下秦锐要送她一部,这正合她的心意,只是这个时机让她感觉有些别扭,感觉像是在用手机与她交换什么东西。尹文婷爱不释手的摸了摸那个精美的包装盒,然后轻轻放在桌子上,疑虑重重的看着秦锐:“你这是......专门买来送给我的吗?”
“不是。”秦锐低头喝了口汤,“前几天客户送给我的,我已经有了,就一直放在办公室了。再说这是个白色的,不适合我,给你用正好。”尹文婷默默点了一下头,感到心中稍安,低声说道:“谢谢。”
“嗨,这有什么可谢的。”秦锐抬起头,把碗向旁边一推,扭头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然后将胳膊架在桌子上,往前探了探身,沉吟了好一会儿,表情凝重的柔声说道:“我觉得咱们应该讨论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尹文婷轻轻答应一声,也向前凑了凑,垂下眼皮看着桌子。
“你也知道,咱们行对员工之间的婚恋关系是比较敏感的,尤其是业务岗位员工,如果咱们两个保持…咳,保持这种关系的话,那将来肯定有一个要离开支行。我倒是无所谓,业务在我身上,去哪儿都一样干,”秦锐拿出一颗烟点上抽了一口,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的业绩也就是刚达标,按咱们昨天的分配计划,今后还能再提升一截。但无论是我离开还是你离开,你都没法给我做协办了,这事儿比较难办。”
尹文婷低着头一声不吭,双手放在大腿上,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静静听着。秦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而且如果让我调离,支行会损失很多业务量,行里八成不会同意;如果让你调离,去了别的支行没有业务做,去分行又要避开很多重要岗位,搞不好安排在一个不咸不淡的地方,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何况你刚刚从环山路调来,想必你也明白,以你现在的情况,调到分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们最好还是…”
秦锐语速很慢,一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一边观察着尹文婷的反应,此时见她肩膀微微动了几下,便慢吞吞的改口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慎重一些…”
从秦锐一开口,尹文婷就听出了他的意思,或许是此前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期望,所以也就没有感觉特别的失落。她认识秦锐才半年,说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只是从最初的尊敬加畏惧慢慢过渡到了后来的有点讨厌又有点喜欢,而昨夜过后,此时坐在他面前,竟发现对他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依赖。听到最后,尹文婷心里一阵难过,感觉空落落的,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被扔在马路上,被她想要依赖的人扔在马路上。
“我知道了。”尹文婷细声细语的说了一句,头也没抬就急急忙忙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似乎想掩饰什么,却没掩饰得住,一滴眼泪正正好好落到了碗里。明明没什么可伤心的,为什么还是哭了呢?她举着勺子呆了半晌,轻轻抽了几下鼻子。
看着尹文婷在自己面前低声抽泣,秦锐心头一紧,使劲咬了咬嘴唇,“别冲动,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别给自己找麻烦!”他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一边闷闷的摁灭烟头,沉声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尹文婷抬起头看看他,委屈巴巴的噘着嘴点了点头。秦锐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脑海里如同在黑暗之中播放幻灯片一般,陆续闪过那个初到支行时一脸拘谨的尹文婷,那个半夜里开车迷路的尹文婷、那个为了换轮胎赶路而被瓢泼大雨浇透的尹文婷、那个昨晚与自己共处一室的尹文婷、以及那个每晚窝在自己十平米小屋里的尹文婷,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半晌,他闭了闭眼睛,在心中长叹一声:“去他妈的,不管那么多了!”伸手拿起筷子,若无其事的说道:“快吃饭吧,吃完我送你回康庄收拾点东西,晚上跟我回家住。”
“什么?”尹文婷吃惊的看着秦锐,足足愣了五秒钟,一脸懵圈的喃喃问道:“你说…什么?”。
“晚上跟我回家。康庄那边条件太差了,我不想让你继续住在那种地方。反正咱俩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如果你愿意,以后就和我一起住在家里吧。”
尹文婷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体,低声说道:“我…你刚才…你不是说…”
“说什么?”秦锐打断了尹文婷的话:“我刚才是说,我们在一起要慎重一些,不能让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否则会有很多麻烦。”
“真的吗?”尹文婷呆呆的看着秦锐,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一直憋在眼眶里的几滴眼泪滚了下来,又露出那副委屈样:“你刚才还故意吓我,真讨厌。”
秦锐笑着伸手在她脸颊上刮了刮,递过一张纸巾:“好了,别哭了,这里离分行不远,万一被来吃饭的同事看见,咱们可就要露馅了。”尹文婷“嗯”了一声,破涕为笑,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依旧微微低头看向桌面,只不过面带羞涩,神情与刚才已是大不相同。秦锐脸上带着微笑,有些疲倦的向椅背上一靠,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轻轻的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