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路乘风匆匆在烫金的雕花小宣纸上,画下这几句南唐后主李煜的伤春之词。
京华城的春天好像过的分外快些。
也不知辟云谷漫山遍野的白色李花谢尽了没有?
“追风,我想回辟云谷了。”
路乘风黯然神伤道。
追风知道他自从听闻联姻之事以来,心中一直不是滋味。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少年人识得惆怅滋味后,都会开始怀念起之前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追风心中了然,轻轻拍了拍路乘风的后背,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壶太白仙来,深深望着路乘风的眼睛,笑道:
“不如一醉?醉后,便什么都忘了。”
路乘风一把接过那个酒仙居特制的白瓷镶银小壶,仰起脖子,一口气饮尽后,将那白瓷镶银小壶往桌上一掷,抹了抹自己的嘴角,眼中已是有些许湿润之意,道:
“还记得我与那紫衣仙女初次相遇,就是在酒仙居。那日上元佳节之夜,赏花灯偶遇,我当时还真信了她家还有个同胞兄弟。你说,我是不是很傻很好骗?”
路乘风嘴角微微泛上了一丝酸楚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道:
“我还真是没用,京华城也就这么大,我竟然找了这么久都没将她找出来,她却一直知晓我的消息行踪。好不容易第二次见着了她,却又将她错过了。到现在为止,我竟然连她的芳名都不知晓,只知道她是南施街游家的大小姐。”
路乘风双眼朦胧迷醉又透出丝丝痛楚,追悔莫及。
说罢,又将右手一摊,向追风伸手再讨一壶太白仙来。
追风果然还藏着几壶太白仙酿,忙不迭又从哪儿掏出一壶来递上,问道:
“乘风,你将来如何打算?真要娶那北端国的固伦公主吗?”
路乘风不言,把头深深埋入自己一边臂弯里。
追风见状,已是知道了小师弟最后选择的答案。
世人总是满口大义之词,一旦轮到自己时,又有几人真能坦然接受自己当初挂在嘴边的慷慨激昂?
这种看似有选择,实则没有选择。
就像一个黑夜中亡命奔跑之徒,忽然被人逼到了走投无路的穷街陋巷角落里。
然而,那咄咄逼人叫人走投无路的人,走近了一看,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切肤之痛只有自己揣在心中,像在胸襟之间捂热一块冰,只能让其自己慢慢消融。
青衫湿透,全当看不见。
“乘风,你可想清楚了?我刚才听你们王府管家金不换说,皇上已经叫钦天监勘定过了。说是二月初八,就是吉日,也就是,你与那北端国固伦公主的大礼之时。只剩下十天左右的时间了,你,要不要再想想清楚?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什么遗憾。”
追风在一旁默默的盯着路乘风仰起头痛饮的下颌角,良久,还是忍不住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出了口。
“二月初八?二月初八!只有十天了!我只有十天的时间了!”
路乘风闻言,又是一记五雷轰顶。
借酒逃避终究不是办法,酒醒之后,只怕更难面对,这难以接受的一切现实。
路乘风摔下那盏白瓷镶银小壶,就跌跌撞撞的往门外跑去。
刚跑到门口,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折了回来,一把抓起了房中书案上刚才龙飞凤舞潦草而成的烫金雕花小宣纸,小心翼翼的对折了一下,塞入自己紫色常服的乾坤广袖中。
他终究还是站在了南施街游府的大门之外。
“麻烦您,帮忙通传一声,冕王西府路乘风,前来叩拜游家大小姐。”
路乘风的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向游府的门房小心翼翼的堆上笑脸,道。
他从来都是个少年意气风发之人呐,何曾需要看人脸色行事。
只是,当下关于她的一切,却都让他觉得如履薄冰般战战兢兢,唯恐不能见上那梦寐以求的一面。
小门房毕恭毕敬的向他行了三道礼,却并未请他入府,而是将游府那扇木头大门轻轻掩住了,有礼有节道:
“小皇孙殿下还请在此稍候一会儿,容小的先进去通传一二。”
若在往日,路乘风肯定会觉得小门房此举蹊跷又轻慢,然而今时今日,只觉得心焦如焚,却无任何怪罪之意。
想必上次在酒仙居抛下游大小姐独自一人之后,她是生气自己太不会怜香惜玉了?
或许,只是女子故作矜持羞赧之态?要故意将他一军?游大小姐的古灵精怪他路乘风也算是见识过了的,若故意晾他,也并不稀奇。
也许,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游家老爷家教太严,不让他家掌上明珠在家中会见男宾、抛头露面?
路乘风想到上次游大哥提起过的游老爷,心中松了一口气。
转念一想,游大小姐男扮女装与自己在酒仙居醉饮时,提过他流传于坊间的风流韵事,心头不由的又是一紧。
她是真的生自己的气再也不理会自己了吗?
是否觉得他与璇玑、钱姑娘等青楼女子纠葛不清,所以还在吃醋,特意交代了门房,若是路乘风上门拜访,千万不能让他进门?
更有甚者,游府作为京华城中的商贾大户,又是宫中钦定的花灯手艺匠人之一,说不定消息也是一等一的灵通,所以,游大小姐已经知道他路乘风要娶北端固伦公主一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的都像在啃噬着他纷乱如麻的心。
他不禁百般猜测着,越想越消极。
他禁不住偷偷推开了游府那扇虚掩的大门,往里探头探脑的张望莫名。
刚在踌躇着,是否要鬼使神差的趁四下无人偷偷溜进去,却听那个小门房在身后清脆的一声叫唤道:
“小殿下,小殿下!”
路乘风像是干了亏心事被人抓现行的小毛贼一般,蹑手蹑脚的收住了刚要迈出的步子,脖子一缩,一个顿首,故作轻松道:
“嗯,嗯,我是可以进去了吗?请问,大小姐在哪儿?”
那小门房一脸的哭笑不得,见手一摆,往门外一个指引,虚虚一指向门外,道:
“小殿下,大小姐今日不便见客,您请回吧!”
“不便见客?她是生气了吗?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流言蜚语!让我进去,我去给她当面解释清楚啊!她一定是真的生我的气了!”
路乘风痴痴往门内止不住的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着,嘴里念念叨叨就是不肯打道回府。
那小门房左右为难,尴尬无比,劝说道:
“小殿下还是请回吧!我们大小姐说了,她不会出来见你的!她还说,还说……”
“她还说了什么?你快讲啊!”
路乘风疯狂的摇晃着小门房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吼道。
“她说,既然认错了人,不如不见。”
小门房被他摧折的万般无奈,脱口而出道。
“既然认错了人,不如不见?她是说我认错了人,她不是我要寻的姑娘?”
路乘风自问自答着,忽然转念一想,不对,又喃喃自语道:
“不对,她的意思是,她看错了人!既然错看了我,不如以后都不要与我相见了!”
路乘风在这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中,明白了游大小姐的一语玄机。
今天一定要当面与她解释清楚!
路乘风趁那小门房一个不留神,就从他身边轻轻掠过,飘进了游府门内,直直顺着游府院中的一路紫藤花架,撒丫子狂奔起来。
却见那曲曲折折迂回几段的花架下,一个拐弯处,一个女子长身玉立。
一袭广袖流仙长裙,仍然是淡淡的丁香一般的紫色,鬓边未做任何珠翠之饰,仅仅是斜斜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朵怒放的海棠花。
不是那日上元佳节之晚的男子劲装,终于恢复了初见之时的娉娉婷婷仙气飘飘之姿。
蜿蜒曲折的花架之上,迎春花花枝招展,枝叶飘摇,衬托得那伊人的背影更显窈窕多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不知为何,路乘风却在她略显低垂的肩头,看到了往日不同的风露与哀愁,看到了她此刻心中也在挣扎着,如千钧般沉重难以自已。
这座名商富贾的大宅大院之内,本是一派春光,生机盎然,勃然生机在百花中盈盈满目。
不知为何,路乘风却在这满目繁华之中,忽然嗅到了一股暮春般的伤逝之感。
就像盛开的繁华已是强弩之末,只待一夜东风化雨,被零落成泥碾作尘,被残忍的雨打风吹去一任大江流。
满目繁华之后,都是身不由己的疮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路乘风情不自禁的徐徐吟诵道,久经压抑的语气中已是丝丝颤抖着的,就像那落日余晖,趁最后的余光,也要攒尽全力,喷发出最绚烂耀眼的最后一丝光亮。
他痴痴的望向那个背影,一、二、三……
他的心中默默倒数着,恳求着,祈祷着,只等她能给他一个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