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冯紫英的赞同,杨嗣昌心中也是滋味复杂。
一是能得对方赞同,固然心喜,冯紫英现在是朝廷中公认的知兵文臣,能与孙承宗、袁可立、熊廷弼等人并称于世,可谓殊遇,要知道孙、袁、熊三人是从元熙末期开始就被视为文臣中精通兵法和能带兵的士人,冯紫英这才出道几年,就已经赶上了这三人,不得不让人敬服。
另一方面想到对方和自己一起六年前才考中进士,自己还是一甲,对方是二甲,但是现在对方无论是在名声还是官衔上远远超越了自己,甚至难以望其项背,如今更是自己直接顶头上司了,这种差距有点儿越拉越远的感觉。
“紫英,要设计努尔哈赤可没有那么简单,其中有一个相当大的困难。”杨嗣昌摇了摇头,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点头轻笑,“李永芳?”
杨嗣昌有些挫败感,但只能点头:“对,李永芳的存在,对辽东的危害可谓超过三万建州女真大军!”
杨嗣昌的话让所有人都深以为然。
越是随着时间推移,兵部诸众都越发感觉到李永芳这个汉奸对大周带来巨大危害。
这厮在辽东太久了,对整个辽东镇的官员武将、军队情形、城市关隘、山川道路,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关键是他还与许多中下层武将军官相交莫逆,要想拉拢收买,易如反掌,而且防不胜防。
“建州女真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却对建州女真那边一知半解,职方司在这方面的情报收集工作仍然严重落后,和兵部所需要达到的要求相差甚远,不仅仅是对建州女真,对察哈尔人,土默特人,南京方面,西南土司,朝鲜,日本,乌斯藏,叶尔羌,情报搜集都流于表面,这极大地制约了兵部在战事上做出安排的前瞻余地,只能见子打子,疲于应对,……”
杨嗣昌又开始发挥,冯紫英暗中苦笑,这厮又有些放飞自我了,张怀昌,还有他的顶头上司袁化中和还在场呢,上一任的职方司郎中是已经出任山西巡抚的袁可立,这大堂里边还有不少职方司的同僚呢,不少都是袁可立的老下属,这么大张旗鼓地抨击,好么?
本来杨嗣昌青云直上到职方司来当员外郎就让原来职方司的主事们颇多非议,现在你才来不久,不思把同僚关系搞好,这么折腾,日后这开展工作可有得这家伙受的。
这家伙的情商真的够呛啊。
袁化中脸色阴沉,但是也还算稳得住,只是其他职方司的同僚们就有些不能忍了。
“文弱此话差矣,职方司并非对各地没有部署安排,但李永芳的问题不是职方司的问题,乃是李成梁留下的巨大隐患,为此职方司和都察院都向朝廷提出过警示,但并未得到采纳,……”
“正是,职方司这几年所得拨款几何,冯大人或许不清楚,但是张大人清楚,孙大人更清楚,外派潜入,建立情报体系,说易行难,尤其是在女真、蒙古人里边发展线报,嘴皮子翻一翻当然简单,要发展收买,非一朝一夕之功,但职方司可以做到,但户部得拨款项啊,职方司每年做出的花销预算报到部里,部里从未打折扣就送到了户部,但是户部那边呢?全额我们从未想过,打折是必然,但不是打八折,也不是打五折,甚至不是打三折,而是打一折,一折啊,我们呈报需要五十万两银子,可划拨来时就只有区区五万两银子,你让我们怎么做?”
连续两个职方司的主事纷纷发言表达异议,尤其是第二个更是说得声情并茂,简直就要喊国贼在户部了。
这里边的内情,冯紫英的确不太清楚,但是无论如何五万两银子,对于一个兵部职方司用于发展域外的情报网络建设花销,一年只有区区五万两银子,实在是骇人听闻。
按照冯紫英的设想,单单是在建州女真的情报体系建立和情报收集的投入,每年就不能低于十万两银子。
这是最低线,最好能达到十五到二十万两。
而察哈尔人和土默特人蒙古诸部也不能低于十万两,日本朝鲜一家二三万两银子也是必要的。
乌斯藏和叶尔羌那边可以稍微缓一缓,但是许多工作需要从早抓起,每年投入几千一万两银子开始打基础也是必须的。
也就是说如果真正把职方司的对外情报收集体系建立和维系起来发挥正常作用,一年投入五十万两银子是底线,考虑到目前朝廷的艰难,最不济也要保持在三十万两银子以上。
不过现在可能只能想一想罢了,没听刚才那个主事说一年就五万两银子,撒到辽东那边估计顶多也就是两万两银子,现在职方司重头还是在南京这边,可两万两银子能做什么?
想当初内喀尔喀人入侵,病毒乱投医,为了让内喀尔喀人退兵和赎回那些被俘虏的京营军官,花的银子如流水,一二十万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撒出去了,可这职方司何等重要的部门,居然只有五万两银子的情报开拓和搜集经费,这如何能行?
按照兵部惯例,尚书管全面,司务厅归尚书直管,左侍郎管武选司和车驾司,右侍郎管职方司和武库司,以及会同馆和大通关。
也就是说,尚书统管,左侍郎管人事和车马兵备,同时也要兼管皇城内的警备事务,理论上五军都督府也归左侍郎领辖,还有上三亲军编制和指挥也是由皇帝和兵部议定,而主要也是由左侍郎负责这方面事务。
右侍郎则主管作战、情报、武器甲胃制备,苦活累活脏活都是右侍郎来负责,这也是为什么外放出征或者担任巡抚,往往都要加挂一个右侍郎的职衔,那就是让你去干这些活儿的。
冯紫英从加挂的兵部右侍郎虚衔,变成专职右侍郎,也就意味着你从兼职干那些活儿,变成了现在专职干这些活儿了。
杨嗣昌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想到自己刚一开口,就被同僚反击,虽然没有明着指向自己,但是话语里的不赞同态度却是溢于言表。
“建州女真的威胁之大,无需解释,当下的情形已经足以说明许多,职方司经费不足是事实,但是这却不是对女真情报搜集欠缺的理由,职方司当然要会同部里向户部争取足够经费,但是在经费不足情况下,是不是可以考虑侧重,大敌当前,暂时挤占挪用一下其他经费来保证需要,难道不行么?非要拘泥不化,结果就是被动挨打,最终付出的代价可能是几十倍几百倍!”
再这样争论下去,那就偏离主题了。
冯紫英也觉得杨嗣昌有才,但是情商偏低,或者说尚未受过挫折磨砺,今日是讨论什么?是来讨论辽东军务安排的。
现在你一个员外郎不按照议题提出见解看法和对策,却喋喋不休的去漏职方司自家的底儿,一方面却还和同僚争论不休,这种做法如何让上司满意,让同僚信服?
见张怀昌和孙承宗都皱眉,冯紫英只能插话介入:“文弱,职方司经费问题,我们下来再议,先说一说今日的主题,方才尚书大人问你,当下辽东战局,你有何建议?”
杨嗣昌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偏题了,想了一想才道:“必须要确保沉阳中卫,可要守住沉阳中卫,那蒲河所和抚顺所就必须要守住,但杜松部更要接应回来,这一战不好打,下官考虑是否可以集中兵力在抚顺所和抚顺关这一边打掉代善这一部,也就是采取西守东攻,把代善部打退,让潱路所和汎河所的东边侧翼亮出来,逼使潱路所好汎河所东边的建州军东移,利用三岔儿堡和会安堡这一线来打一仗,甚至可以一直往东出抚顺关打下去。”
孙承宗听明白了,“文弱,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按照努尔哈赤的意图走,而是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让杜松部坚守,我们则集中主力歼灭代善部,甚至打出抚顺关去?”
“对。”杨嗣昌用力的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否则我们如果向北打通潱路所和汎河所,只会陷入他的圈套,他可以好整以暇的在潱路所和汎河所一线阻击,甚至动用东西两翼兵力游刃有余地选择战机,来歼灭我们的北出大军。”
“文弱,要达到你这个目的,现在曹文诏他们手里的兵力可远远不够啊。”冯紫英当然明白,直语关键。
“所以需要调动北线兵团全力以赴支援。”杨嗣昌信心百倍。
冯紫英不置可否。
理论上看起来杨嗣昌的建议是可行的,东出抚顺关,那就是威胁建州老巢赫图阿拉了,努尔哈赤不敢不顾,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一是北线军团调动时间和路线问题,二是补给问题,三是如果努尔哈赤有定力,不按照自家预设路线走,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