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醒来时脑中依旧昏昏沉沉, 有短暂的片刻不知身在何方。
他扶着额头坐起身来, 发现自己躺在魏泓的营帐里,昏睡前发生的一切一股脑钻进脑袋里, 顿时打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踉跄着跑到门口。
“王妃呢?”
守在帐外的下人正在打盹, 骤然被他惊醒吓了一跳,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我问你王妃呢!”
崔颢扯着他的衣襟重复道。
他很少会在人前失态, 这般模样把那下人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半天才捋直舌头。
“王妃……走,走了啊。”
“走了?去哪儿了?”
“去达县了, 不是您说让她傍晚就去那边住吗?”
下人说话时见他神情一直不对, 隐约觉出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不等他再问便继续道:“她临走前说与您聊起了一些关于王爷的往事, 您心中感怀多饮了几杯酒, 醉倒了,让我们不要打扰您。”
“然后,然后就带着来时的那些人往达县去了。”
崔颢咬牙, 一把将他的衣襟放开。
“王爷不在,我代他统率阵前兵马, 怎么可能让自己醉酒!你们一个个都糊涂了吗!”
不是醉酒那就说明姚幼清说了谎, 崔颢是被她下药迷倒的。
那人明白过来, 心中越发忐忑,支支吾吾地道:“若是别人这么说,我们自然是不会信的, 但……但这话是王妃说的,我们……就没有怀疑。”
那个温和亲善,对每个人的问话都耐心细致的回答,在仓城搭建粥棚救治伤兵,甚至对很多伤兵的情况都非常了解,一看就经常去探望他们的王妃,怎么会……怎么会迷倒了崔大人,还对他们撒谎呢?
崔颢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本就还有些胀痛的脑袋此刻更疼了。
姚幼清本就性格单纯,又长了一张天真稚嫩人畜无害的脸,别说军中这些直肠子的兵将了,就是他这个向来自诩心思深沉戒备心强的人也没有防备。
他吸了口气,稳下心神。
“派人去达县看看王妃到底去没去那里,若是没去,即刻查清她的去向,以及什么时候离开的,查清后立刻回来告诉我!”
下人知道事关重大,转身便要离开,又被他叫住。
“王妃走前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那人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就只说您醉倒了,她让人扶您在帐中歇了下来,其他什么都没说。”
崔颢皱眉点了点头:“去吧。”
站在门边的身影便如一道风般离去了,迅速融入到夜色里。
崔颢心头像压了块石头沉的有些喘不过气,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更加不安。
王妃用药迷晕他,一定是为了瞒着他做某些事,而且这件事需要一定的时间,最好他知道的越晚越好。
什么事需要时间呢?
只有……离开。
这个离开自然不会是去达县又或回到仓城,而是去别的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她若是压根没进达县,或者一到达县就想办法逃走了,那距离现在起码过去四五个时辰了。
四五个时辰……若是快马疾行,能走出很远很远的距离了。
崔颢头痛欲裂,转身回到帐中想喝一口茶,又想起那茶里有药,也不知换没换掉,便又准备回自己的营帐。
可是还没等再转过去,就看到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他刚才急着出去问那下人到底怎么回事,竟没有注意到。
崔颢立刻上前将那封信拿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崔大人亲启”几个字。
他将信封打开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一口气堵在心口,扶着椅子无力地坐了下去,半晌都没找回自己的呼吸。
姚幼清在信上说自己被魏弛威胁,让她回京作证秦王确实拥兵自重,并多次擅离封地,不然她的父亲就有性命之忧。
这两年王爷待她虽好,但她也不能因此就不顾父亲的安危,只能对不起王爷。
还说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一旦她在朝堂上做了证,朝廷必然会立刻削掉王爷的封号,夺去他的兵权,并打着平叛的旗号调集兵马对朔州发兵。
如今朔州被南燕和大金围攻,若是不提前做好准备,等朝廷兵马也加入进来的话,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崔颢看着信上的内容,双目泛红,牙关紧咬,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
这时帐外却有人急匆匆跑了进来,说是京城那边送来了信,原本是要给王爷的,但王爷不在,便送来给他了。
崔颢闷不吭声地把信接了过来,看过之后脸色越发难看,忽然一拳砸在了桌上,将桌上的杯盏都震了下来,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这封信正是陈苗寄来的那封,上面说了魏弛不知为何忽然在姚府周围增加了大批暗哨的事。
“晚了一步……就晚了一步!”
崔颢面色阴沉,将手中信纸攥成一团。
倘若这封信能早一点到他手里,他又怎么会猜不出王妃在做什么打算?又怎么会着了她的道,被她一杯茶水便迷晕过去?
这两年多以来王爷虽起初待王妃算不得好,但后来却是真心实意地对待她,她明知朝廷若也对朔州发兵,朔州很可能应付不来,却还是选择了放弃王爷?
要知道朔州百姓何止百万,她此举不仅是陷王爷于危难,更是将这百万百姓的性命也舍了出去!
为了她的父亲,她就能将其他人都舍弃吗?
崔颢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笑意中又带着几分嘲讽。
“一个是为了尽忠,一个是为了尽孝,这父女俩……还真是血脉相连啊。”
…………………………
连城在姚幼清离开后的第三天才找到机会跟自己的人搭上话,让他们去查之前跟姚幼清说过话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受了谁的指使,跟她说了什么。
仓城的孩子很多,事情又发生在几天前,而且当时他的下人并不在场,没看到那个孩子长什么样,颇费了些工夫才总算找到了那孩子。
“就是仓城本地一户寻常人家的孩子,年纪小家里穷,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听人说帮忙给王妃送个东西就给他买糖吃,便给王妃塞了个纸条,至于上面写的什么他不清楚。”
“那个给他买糖的人他也不认识,连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一问三不知。”
那孩子年小家贫,连纸都没怎么摸过,更别说识字了,自然不会知道上面的内容。
又因为年纪小,只关心买糖这件事,根本不会刻意去记对方的长相。
想来那收买他的人也正是看中了这点,这才选他帮自己送那张纸条。
“从这孩子身上查不出什么,我们便去查了些别的,别说还真查出来点。”
“仓城虽然没什么异动,但咱们南燕却有。”
“据说大梁皇帝又派人给大皇子送了封信,紧接着大皇子就派出一队人马去咱们南燕和大金交界了,似乎在等什么人。”
“另外他还派人潜入了大梁,而那个人前些日子就出现在了离仓城不远的地方。”
“因您之前交代过,您不在的时候让大家就先顺着陛下和大皇子的意思,就当宫里那位三皇子真的是您,只要不涉及咱们根基的,他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咱们的人就当不知道这事,没有揭穿他。”
“虽然眼下并不能确定就是那人给王妃送了字条,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连城低头誊写账目,握笔的手虽然没停,但随着他的话却变得越来越紧,手背青筋浮现,脑中将先前所有事都串联起来。
姚幼清看到字条后并未声张,而是装作崴脚去石墩下拿了一封信。
让她不敢开口告诉旁人,还顺从地自己去取信,那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威胁。
魏泓权势滔天,但凡是在朔州境内的事情,他都可以帮她解决。
他解决不了,又刚好能威胁到姚幼清的,一定是在朔州之外。
而朔州之外姚幼清唯一的牵挂……就只有她的父亲了。
再结合姚幼清收到信后不久便不顾劝阻离开仓城去了边关,而南燕又派人等在了与大金交界。
“……大梁皇帝拿她父亲的性命威胁她,让她从大金绕道南燕,自己回京城去。”
在旁研墨的下人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这皇帝还真是对王妃志在必得啊。”
上次强掳不成,这次就逼她自己回去。
因为事不关己,这人语气轻松,并不怎么在意。
但连城被疤痕遮挡的面皮下却神情阴鸷,手上书写的动作越来越快,沉声道:“派人去大金边境把那队人替下来,务必救下王妃。”
研墨的下人手上动作一顿,险些没控制住手上的力道把砚台打翻。
他很快回过神来,收敛了脸上震惊的神情,低声道:“然后呢?殿下打算如何?”
连城的下人出门在外时很少会直接称呼他为殿下,在大梁境内就更少了。
这一声殿下不是为了以示敬重,而是提醒他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当初选择假死时想要做什么。
救下秦王妃很容易,但救下来之后呢?
是送回来?还是藏起来?
不管哪种,他假死的事情都藏不住了,之前种种安排也就都白费了。
这回换做连城动作一顿,笔尖的墨落在纸上染了一个黑点。
不救姚幼清,她去了京城八成要被魏弛关起来当做禁脔。
救了姚幼清,他假死之事便会被发现,今后就不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南燕对朔州发兵了。
不然秦王将来若在这场战事中胜了,绝不会放过他,放过南燕。
连城将那张写废的纸团成一团,随手取了另一张开始重新誊抄,直到这页纸快抄完,才缓缓开口,声音轻细几不可闻。
“不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