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盘落入河中,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飘向下游。
各位大师摩拳擦掌,做足了准备,偶尔有比较年轻气盛一点的还对视一眼,不带火气地挑衅两句。
说话声、衣袂摩擦声、树叶的摩擦声、流水声,无数的声音弥漫在周围,纷纷杂杂。
阳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草木花香、水的腥气,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斥在鼻端。
声、色、形、味,许问眼前的数字是消失了,但此时,他的五感被极大限度地调动了起来,更多的信息涌入进来,在他的大脑中汇集。
但是很奇妙,明明是更多的信息,却并不像之前那些数字与线条一样令他头疼,反而在他的大脑里形成更加清晰而鲜明的图像,让他眼前的河流更加具体、更加细节。
他看着眼前这条河,目光突然从正在跌跌撞撞地顺流而下的漆盘上移开,看向明山。
明山注意到了,愣了一下,正要询问,就看见许问的目光再次从他身上移开,透过他,看向了更远处。
那是金顶河更上游的地方,它的水,以及它两边的山。
先青谷的确比较特殊,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温暖,春天来得特别早。
其实在更上游一点的地方,气候还没这么温暖,大部分地方还是冬天,河中还有冰块,相互撞击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才渐渐消失,变成纯粹的河水的。
所以,即使到了这一段,河水还是很冰凉,水草不多,水里的浮游生物和鱼也都不多——它们还没从真正的寒冬中苏醒过来,进行繁衍呢。
各种蛛丝马迹汇聚到许问的眼里,让他更加了解这段河流。
它来自何方,它现在是什么样的,两边的河岸是什么样的,河底分布着什么样的石块和不一样的地形,让此地漩涡这么多。
以及,现在浮在水面上的漆盘,它看似完全是方形的,其实经过特殊的设计,带着一些异样的弧度,专门针对金顶河,使其能在河里漂得更加稳定和流畅。
这很强,许问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
不过想到流觞会的特殊地位和曾经接待过的人,这个小
小的木盘是哪位曾经的天工作品也说不定。
但木盘再巧妙,依托的也是这条河流。
许问专注地看着这条河,就像刚才看着那棵枯树一样。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像这个木盘一样,投身于河水,漂在水面上,跟着它一起顺流而下。
我将漂向何方,我将在何处停留,从何处伸出的手,将改变我的方向?
漆盘穿过一只只手,接近许问,到达他的面前。
的确是水无常形,到现在为止,大部分大师都还没有把握住水流的方式,就算有所感觉了,也不一定知道怎么摆脱别人的干扰控制木盘的流向。
这时,许问伸出了手。
不能控制木盘的人再多,其中肯定也不包括连天青。
这时,连天青也正要伸手,看见许问的动作,手停了下来,转头去看他。
他看清许问的眼神和表情,突然扬了扬眉,思考片刻,停了手,就只是很专注地看许问。
许问全身心沉浸在这种特殊的感受里,没留意连天青的动作,将手指触到冰凉的水面,轻轻拨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轻,似乎只带动了一小股水流,然而,这股水流不断与周围其他的水流与石头相撞击、发生反应,最后扩散到木盘旁边,带着它打了一个很小的旋。
而就是这个旋转,带着木盘移动了一个身格,将它落到了离许问最近的那个漩涡里,停住了。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向着许问投了过来,眼神各异。
许问只看着木盘,看见它如自己所想地停住,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他曲起手掌,握住手指,回味着刚才的感受。
刚才那一刻,他好像真的跟河流、跟木盘融为了一体一样,这感觉实在太清晰太强烈了,比之前解板时更明显。
原来人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和世界进行交流?
是这个世界的特殊情况,还是在另一个世界也会这样?
这两次感觉发生得都有点偶然,要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彻底触发?
只要足够专注就可以吗?
好像并不
完全是……
各种念头在许问脑海中一闪而逝,他俯下身,拿起木盘,突然听见旁边连天青的声音:“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两次天人合一……也许以前有些东西,是我想错了。”
许问一愣。
之前解板,现在抢盘,他的确两次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里。
这感觉的确很奇妙,但听师父的意思,这是工匠应有的境界,名字就叫天人合一?
师父说的想错了,又是指的什么?
许问还想再问,连天青示意了一下他手里的杯子。
许问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时候,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准备下来再问。
“木、石、泥水均可。”他对明山说。
明山的表情有些奇异,深深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流程走完,一柱香点了起来,一本薄薄的册子到了许问手里。
黄皮册子,上面歪歪斜斜三个字——“叠板子。”
字写得不行,非常难看。
这样的字,不像是写出来的,倒像是对着什么东西照葫芦画瓢画出来的。
“流觞园书里有记载,这位名叫向耕郎的大师情况比较特殊,他不识字,也没拜过师,农家出身。他家境贫寒,最初学着叠板子只是因为家里墙塌了,请不起人,又买不起砖,只能自己叠板子。”明山也看见了那比狗刨还不如的字,开口解释道。
“结果他就靠着一手叠板子,叠成了墨工,被请来了流觞会。”
叠板子是一句俗话,就是用沙灰把一块块小石头砌成一堵墙壁。
穷人家里买不起砖,更加磨不起青石,叠板子就是他们唯一能接受的砌墙盖房子的方式。
用石头砌墙,还得不塌,那当然得是有技巧的。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穷人家才会用的手段。
穷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能糊弄事儿就行了,而好手艺,往往都是“讲究”出来的。
靠叠板子叠成墨工,被请来流觞会?
这是真的非常稀奇。
许问兴致盎然,翻开书认真看了起来。